- 偉大的天賦,巨大的缺點:女性、神經癥、自我分析與卡倫·霍妮的生活
- (美)伯納德·J.帕里斯
- 9176字
- 2023-01-29 18:33:42
前言
卡倫·霍妮(1885—1952)是20世紀重要的精神分析思想家之一,卻也是被低估的精神分析思想家之一。她在世時頗負盛名,但作品卻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直到1967年,她的早期論文集《女性心理學》(Feminine Psychology)出版,她才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中。最近幾年,她才開始得到應有的關注。
霍妮一生中的公開事跡已經在兩本傳記中得到了詳盡的介紹,一本是杰克·魯賓斯(Jack Rubins)的《精神分析的溫柔叛逆》(Gentle Rebel of Psychoanalysis,1978),另一本是蘇珊·奎因(Susan Quinn)的《她自己的思想》(A Mind of Her Own,1987)。在本書中,我會將重點放在霍妮的內心故事上,并將其與她的思想演變聯系起來。霍妮的思想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初,她發表了一系列才華橫溢的文章,試圖在弗洛伊德理論的框架內修改關于女性心理學的正統觀念。然而,在第二階段即20世紀30年代末,她出版了兩本書,直接駁斥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一些基本前提,提議用文化和人際關系來取代弗洛伊德要求的生物取向。第三階段在20世紀40年代,她提出了成熟理論,該理論認為,個體為了應對心理需求受挫所產生的焦慮情緒會摒棄真實感受,發展防御策略。我認為,霍妮的成熟理論對心理學思想做出了重大貢獻,特別是在人格研究方面,這些成就理應得到更廣泛的重視和應用。
雖然這本書的傳記成分很高,但它并不是一本傳統意義上的傳記。我把卡倫·霍妮的個人經歷、多種沖突和思想演變匯集在一起,從而探索她的內心斗爭是如何激勵其寫作,同時在其著作中又是如何得以體現的。霍妮的個人問題促使她開始尋求自我理解,這些記錄先是出現在她的日記中,隨后是她的精神分析著作中。這種探索在她關于女性心理學的自傳性文章中最為明顯,還在一定程度上啟發她提出了新的精神分析范式。這種探索最終使她對人類行為擁有獨到的洞察力,這種洞察力在她的成熟理論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現。在我為成年霍妮描繪的畫像中,其成熟理論中的個人因素是十分顯著的,但該理論的價值其實是獨立于其創造者的,所以,我介紹這一理論時不會引用傳記資料。雖然成熟理論尚未獲得恰當的評價,但其中許多概念已經被吸收到心理學思想中,并對臨床實踐產生了重大影響。
卡倫·霍妮的閨名是卡倫·丹尼爾遜(Karen Danielsen),1885年,她出生在德國漢堡郊區,先后在弗賴堡大學、哥廷根大學和柏林大學攻讀醫學。1909年,她與奧斯卡·霍妮(Oskar Horney)結婚。1910年,跟隨卡爾·亞伯拉罕(Karl Abraham)進入精神分析領域,并于1920年成為柏林精神分析研究所的創始成員。1926年,她與奧斯卡分居。1932年,她移民美國,應弗朗茲·亞歷山大(Franz Alexander)之邀成為新成立的芝加哥精神分析研究所的副所長。1934年,她搬到紐約,成為紐約精神分析研究所的成員。1941年,她創立了美國精神分析研究所,并一直擔任所長,直至1952年離世。在她生命的最后15年里,她出版了五本主要著作——《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1937)、《精神分析新法》(New Ways in Psychoanalysis,1939)、《自我分析》(Self-Analysis,1942)、《我們的內心沖突》(Our Inner Conflicts,1945)和《神經癥與人的成長》(Neurosis and Human Growth,1950)。她去世后,又有兩本書出版問世,一本是《女性心理學》(1967),另一本是《最后的演講》(Final Lectures,1987)。1980年,由她女兒瑪麗安·埃卡德特(Marianne Eckardt)編輯的卡倫·霍妮的《青春期日記》(Adolescent Diaries)出版。
盡管霍妮因其對弗洛伊德思想的駁斥被精神分析學界所排斥,但她在世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的書非常暢銷,她的研究所蓬勃發展,她的文章頻見于報紙和雜志,而且她不論作為演講者,還是精神分析師都大受追捧。她和其他新弗洛伊德派學者被許多人視為對正統弗洛伊德理論的主要挑戰。
霍妮去世后,她的作品在教科書和歷史記載中占有大量篇幅,她被當作一個重要人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得到的關注越來越少。這并不是說她被遺忘了。她的書在原版多次印刷后,又以平裝本重新發行,銷量超過50萬冊。有的作品仍在再版中。她創立的研究所還在培訓精神分析學家,她的思想影響了精神分析的進程,她的理論也被其他學科所采用。但是她得到的認可與她做出的貢獻并不相稱。用現在的一位作家描述她自己的情況的話來說,霍妮的工作“缺乏文化存在感:沒有人必須知道它或思考它才會顯得不那么無知;沒有人會因為忽視它而被追究責任”。盡管情況已經開始發生改變,但就霍妮的貢獻中最為重要和最為獨特的部分來說,這一情況仍然存在。
人們重拾對霍妮的興趣始于《女性心理學》的出版。這些早期的文章對弗洛伊德關于陰莖嫉妒、女性受虐狂和女性發展的觀點提出了異議,當時一經問世就引起了巨大爭議,后期又被刻意無視,因為弗洛伊德和他忠實的追隨者試圖消除這些文章所引起的爭議。霍妮關于女性心理學的文章在那個時代過于超前,但今天的人們越來越一致地認為霍妮是第一位偉大的精神分析女權主義者。盡管南希·喬多羅(Nancy Chodorow)在《母性的再生》(The Reproduction of Mothering,1978)中援引霍妮主要是為了反駁,但她在《女性主義與精神分析理論》(Feminism and Psychoanalytic,1989)中卻對霍妮贊譽有加,澤尼亞·奧德斯·弗利格爾(Zenia Odes Fliegel,1973,1982,1986)和瑪西亞·韋斯特科特(Marcia Westkott,1986)的著作以及蘇珊·奎因的傳記都引用了這段評價:
諷刺的是,霍妮本人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放棄了女性心理學的話題,開始發展一種她認為是性別中立的理論(見韋斯特科特書中持不同意見者的部分)。她漸漸將注意力集中在兩性發生的心理防御和沖突上,同時認識到文化會誘發男性的某些心理防御,而另一些心理防御則在女性身上出現得更為頻繁。在她關于女性心理學的文章中,她強調了文化對性別概念的影響,在一篇未發表的題為“女性對行動的恐懼”(“Woman’s Fear of Action”,1935,見附錄二)的論文中,她明確表示,她放棄女性心理學的原因之一是她無法將真正的“女性”特質與文化誘導的行為和性別認同區分開來。此外,她認為對女性的定義是父權社會的政治策略,目的是將女性排除在男性主導的活動領域之外。
對霍妮的女性心理學思想的重新關注,雖然本身是值得歡迎的,但卻有可能將她與她的早期思想捆綁在一起,而掩蓋了她后期工作的重要性。這也是蘇珊·奎因傳記的一個影響。奎因非常欣賞霍妮早期的文章,并仔細地討論了這些文章,但她顯然對霍妮那些與女性主義思想無關的思想并無興趣。在大多數情況下,對奎因的傳記進行評價的人們也都跟隨她的腳步,對霍妮后期的主要著作或偶有提及,或只字不提。
在霍妮思想的第二階段,她在女性心理學的文章中越來越強調文化和受干擾的人際關系是神經癥發展的最重要原因,而非生物學。作為《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1937)和《精神分析新法》(1939)的作者,霍妮通常被認為是“文化學派”(the Cultural School)中的新弗洛伊德派成員,該學派還包括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哈里·斯塔克·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克拉拉·湯普森(Clara Thompson)和亞伯拉罕·卡迪納(Abraham Kardiner)。《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直至今日,這本書仍然是許多人得以認識霍妮的作品。這本著作讓臨床醫生更為強烈地意識到了精神障礙中的文化因素,并啟發人們從精神分析角度進行文化研究。
《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讓霍妮在學界聲名鵲起,《精神分析新法》卻讓她在古典精神分析家的圈子里聲名狼藉,因為這本書對弗洛伊德進行了系統性的批判。書中雖然對弗洛伊德的天才和貢獻表示敬意,但也駁斥了精神分析的許多基本前提。霍妮的第一本書讓紐約精神分析研究所的同事們感到不舒服;第二本書則引發了同事們的怨恨,迫使霍妮辭職離開。多年來,許多圈子仍然對霍妮評價不高,其背后便隱藏著這份憤怒。
霍妮在她的前兩本書中,提出了關于神經癥的起源和結構的模型,在該模型中,環境中的不利條件,特別是不利的家庭環境,會造成一種基本的焦慮,針對這種焦慮,兒童會發展出一系列自暴自棄和相互沖突的防御策略。兒童的性發育只是這幅圖景的一小部分;性困難是性格問題的結果,而非成因。
在這兩本書中,霍妮對弗洛伊德最重要的修正也許是她對當下而不是過去的強調。她要求把重點放在當前的而非過去的防御和內心沖突上,她還根據行為在當前防御系統中的功能來對其進行闡釋。過往經歷造就的性格結構,無須參考嬰兒時期的起源,也能夠得以理解。霍妮將成年人的行為看作過去的演變產物,而不是早期的某些情結或關系的重復。霍妮對當下的強調使得正統的精神分析家們幾乎不可能接受她的思想。
霍妮的第三本書《自我分析》(1942)詳細闡述了精神分析過程如何在她的新范式中產生作用,還包含了她發表的唯一的擴展案例,即患者“克萊爾”(Clare)的案例。這本書在精神分析業內并不受歡迎,他們對于霍妮對自我分析的可能性的樂觀評估持懷疑態度;但這本書不僅讀者眾多,還助力催生了倫敦的自我分析研究所。
《我們的內心沖突》(1945)和《神經癥與人的成長》(1950)對基本焦慮的防御措施的描述更為全面,并提出了一個更為復雜的分類方式。《自我分析》只是簡單地羅列了十種神經癥傾向。成熟理論則將防御措施分為人際關系和心理內部兩大類。《我們的內心沖突》側重于人際關系:走向他人、反對他人、遠離他人(順從、攻擊和疏離),并且探索了心理內部的防御。相關內容在《神經癥與人的成長》中得到了系統的論述。在這本書里,霍妮描述了她所謂的“驕傲系統”(the pride system):人們通過生成一系列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來應對一無是處和天生缺陷的感覺,從而產生神經癥的驕傲、神經癥的要求、暴君式的“應該”和自我憎恨。這種神經癥的投射其實就是尋求榮耀,試圖實現我們的理想化形象。這個注定會失敗的過程,加劇了我們試圖緩解的自我憎恨。這就是霍妮思想中突出的“惡性循環”之一。
人們通常認為,霍妮提出的是一種文化制約論,該理論只適用于她那個時代的神經癥人格。《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和《精神分析新法》對文化的強調無疑會造成這種印象,但她的理論經過演化,包含了從古至今許多社會(包括東方和西方)都存在的防御手段。人類的攻擊、逃避和順從其實是動物王國中的基本防御機制——廝斗、逃跑和服從的復雜版本。正是因為這些策略源自本能,所以我們發現它們有如此多的表現形式。霍妮的理論在文學批評、傳記和文化研究中的廣泛應用已經表明了其適用性(見附錄一)。
但是,如果霍妮的成熟理論有這樣的包容性、解釋力和適用性,為什么沒有得到更為廣泛的應用呢?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但我想在不深入探究社會學思想的前提下,提出一些我的個人想法。
首先,在霍妮從紐約精神分析研究所辭職以示抗議后,許多正統的精神分析學家將她視為一個攻擊他們的英雄弗洛伊德的自以為是的女人(他們認為她的動機可能是陰莖嫉妒和對父親未化解的怨恨),企圖推翻他們的專業實踐和整個思想體系的理論基礎。正如我們所看到的,一種對霍妮的輕視態度自此形成,并持續影響著大眾對其作品的接受度。奎因寫道:“一次會議上,一位杰出的精神分析學家聽說我正在撰寫霍妮的傳記,就戲謔地問道:‘她值一本書?’”奎恩發現,“因為霍妮是作為一個叛逆者離開精神分析機構的,在某些圈子里仍然流傳著這樣的流言,即她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霍妮缺乏文化存在感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的作品過于清晰易懂。1980年,埃德加·萊文森(Edgar Levenson)在《紐約時報書評》上評論她的《青春期日記》時指出,她的“觀點,一旦被采納,就顯得理所當然。閱讀弗洛伊德,人們會想,誰能想得到呢?閱讀霍妮,人們會想,‘是的,當然如此’”。1981年1月18日,我致信《紐約時報書評》回擊,以示我的憤慨:“霍妮與弗洛伊德不同,她的觀點似乎是簡單的常識,是任何人都可能想到的東西。然而,在霍妮之前,根本沒有人想到。人們在閱讀她的文章時往往會想,‘是的,當然如此’,然后忘記了他們之前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如果說清晰易懂在1981年是不合時宜的,那么在今天,在拉康、德里達和后現代主義盛行的時代,清晰易懂幾乎是致命的。
誠然,霍妮的清晰易懂有一定的局限性。她的作品中幾乎沒有詩歌或神話的成分,不像弗洛伊德、榮格和拉康的著作那樣充滿了神秘晦澀的術語,也沒有標榜只有大師才擁有的秘密知識的光環。她的作品沒有為了解釋晦澀難懂或不可言喻的事物提供精心設計的類比或神話系統。她的作品的大部分內容都是我們可以通過自我觀察學到的東西,而不是關于嬰兒和無意識經驗的高度創造性假設。霍妮也探討了無意識的動機和沖突,但她讓這些動機和沖突很容易被有意識地理解。許多人覺得難以置信,這樣一個可以理解的理論其實是很有深度的,當然,有一些深度是霍妮不曾探索的。
她的作品所解釋的奧秘是我們通常不認為是奧秘的那種現象,是普通行為之謎,是常見的人類神經癥。霍妮的成熟理論使日常生活中的熟悉的精神病理學變得陌生,使我們能夠認識并理解它。我還想補充的是,成熟理論也能夠解釋極端行為,如伊阿古、李爾王、拉斯柯爾尼科夫
或《呼嘯山莊》中的凱茜和希斯克利夫。正如露絲瑪麗·迪內奇(Rosemary Dinnage)所說,霍妮的理論“缺少某種維度”(1987),但每個理論都是如此。霍妮的理論并非包羅萬象,也沒有假裝能夠包羅萬象,但解釋了很多東西。
人們對霍妮的忽視在某種程度上源于內心的抗拒。她告訴了我們太多關于我們自己的事情,我們無法反駁但又不想知道。大多數其他的精神分析理論有更大的可辯駁性。霍妮一邊告訴我們,健康是有可能的,一邊又讓我們察覺到自己的神經癥,這是一種威脅性的組合。事實上,她提出的成長前景讓她的見解更具挑戰性:她希望我們嘗試改變,但不允許我們像弗洛伊德理論那樣用悲觀主義自我安慰。對她來說,神經癥是普遍存在的,但不是不可避免的,是可以治愈的。這樣的希望可能是鼓舞人心的,但也可能是壓抑的,滋生自我批評的。有時我們更容易相信,文明注定讓我們感到不滿足。
霍妮的成熟理論在文化上缺乏存在感的最重要原因也許是,它對人類行為的解釋是以當前存在的防御和內在沖突為基礎的。在我們的文化中,對人類行為的分析一直被對其起源的強調所支配,而一個專注于當前的理論家必然會被甩到一邊。精神分析學試圖通過盡可能遠地回溯到戀母情結前期以取得進展。那些習慣從起源角度思考人類動機的精神分析學家,很難滿足于霍妮的結構性解釋。
霍妮的思想從第一階段轉變到第二階段,其實是她移居美國的結果,她在美國受到了新知識的影響,接觸到了不同的文化和患者群體,她漸漸意識到弗洛伊德的理論源于一個性壓抑的社會,這一根源對其理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然而,仔細閱讀霍妮在20世紀30年代的著作可以發現,盡管她的思維方式發生了變化,但她最感興趣的問題始終未變。她竭力求解的仍然是她在論述女性心理學的文章中關注的那些問題,從早期出版的霍妮傳記中可以看出,這些問題其實是她自己身上的問題。在她的日記中,在她與卡爾·亞伯拉罕的精神分析中,在她論述女性心理學的文章中,甚至在她所有的精神分析著作中,卡倫·霍妮都在努力理解自己,試圖從自身的困難中解脫出來。她的思想不斷演變,不僅是因為外部的影響,也是因為她早先為理解自己而做出的努力已經失敗,她需要一種不同的方法來尋求自我理解。
杰克·魯賓斯和蘇珊·奎因以及他們之前的哈羅德·凱爾曼(Harold Kelman,1971)都曾指出過霍妮的生活和著作之間的聯系,但他們并沒有展開詳細的探討。魯賓斯只接觸到了少部分霍妮青少年時期的日記,這部分內容讓我們看到了她的痛苦和內心沖突,正是這些痛苦和內心沖突激發了她對精神分析的興趣,孕育了她后期的見解。奎因引用這些日記,主要是為了重建其青春期和婚姻初期的事件。如果沒有魯賓斯和奎因的作品,我不可能寫出這本書,因為只有完備的生平記錄在先,才能再集中研究霍妮其人和其思想之間的關系。不過,我對霍妮的生平也做了大量的補充,因為我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了很多此前無人知曉的資料。
杰克·魯賓斯的工作對我的幫助還體現在另一個方面。他在籌備傳記時,曾與一百多人通信和面談,其中大部分人現已過世,他還收集和委托他人撰寫霍妮回憶錄。蘇珊·奎因接觸到了這些材料,現在這些材料被集中在耶魯大學的卡倫·霍妮文獻中。當我著手研究時,我沒有想到這些材料會如此豐富,因為其中很多東西魯賓斯和奎因并沒有在書中使用。雖然魯賓斯聲稱要“毫無保留地”展示他的研究對象,但他本人是霍妮學派的精神分析家,難免希望保護其導師形象。他的訪談記錄顯示,霍妮不僅是一個令人欽佩的、有魅力的、幫助過很多人的人,也是一個無情的、好勝的人,偶爾會有破壞性的行為,而且常常充滿了矛盾。她很難與他人相處融洽,她的性行為不加節制,而且常常違背職業道德。比起魯賓斯,奎因披露了更多關于霍妮的負面事件,但她還是留下了大量未使用的材料,我將在本書中使用這些材料。我的做法不是為了引起轟動,而是因為這些材料有助于我們看到霍妮的掙扎和洞察力之間的聯系。我自己也進行了大量的相關采訪,但如果沒有魯賓斯的采訪,有很多關于霍妮的故事將永遠塵封下去。
本書的主要資料來源還包括瑪麗安·埃卡德特和雷娜特·帕特森(Renate Patterson)未發表的作品,她們二人是霍妮現仍健在的女兒,還有一部分出于歷史目的而錄制的與霍妮同時代人的錄音和錄像。霍妮的傳記作者往往要面對的一個難題是:霍妮是一個非常拘謹的人,她很少向別人講述她的感受和經歷。瑪麗安和雷娜特都說,她們對自己的母親了解甚少。霍妮在13歲至26歲間所寫的日記向我們展示了她的內心世界,她晚年唯一留存的個人文件是她在1945年至1951年間寫給大女兒布麗吉特(Brigitte)的50封信,后者留在德國從事電影事業。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霍妮與布麗吉特的關系最為親密,這些最近才被發現的信件讓我們看到了她們之間的親密關系。
我們可能會問:這些材料能否詳盡刻畫卡倫·霍妮的個性和經歷,是否足以揭示它們如何影響她的思想?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但這些信息可以讓我們認識到霍妮的精神分析著作是多么具有自我揭示性。這個極其孤僻的人不斷地書寫著自己,將自己的內心世界坦承給任何能察覺到這點的人。霍妮花了大量的精力來分析自己,但據雷娜特說,她從未與他人分享過她的見解。然而,雷娜特斷言,“她沒法永遠壓抑這些見解,無法把這些見解完全留給自己”;她的書就是她“隱秘的自傳”。
當我重讀霍妮的著作時,我發現《自我分析》中的克萊爾和日記中的卡倫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這時我才開始認識到霍妮的自我揭示。克萊爾的故事包含了卡倫的童年,這段故事讓我們得以從不同角度看待卡倫日記中描繪的母女關系。我們從《自我分析》和日記中逐漸了解了霍妮之后,那些論述女性心理學的文章的自傳性質便清晰起來,她后期撰寫的著作也都是如此。
因此,我們掌握了大量關于卡倫·霍妮的成長、自我認知和沖突的資料。她的著作之所以引人入勝,不僅是因為其思想價值,而且還因為其所講述的人性故事,讓我們了解了這個異常復雜的人的個性和對自我理解的追求。我們可以通過詳細回溯霍妮的探索之路,從而理解她的精神分析理論中摻雜的主觀成分,不少傳記都提及過這個問題,還有兩本傳記將重點放在了這個問題上,即羅伯特·斯托羅樓(Robert Stolorow)和喬治·阿特伍德(George Atwood)的《云中的面孔:人格理論中的主觀性》(Faces in a Cloud:Subjectivity in Personality,1979)和哈維·明德斯(Harvey Mindess)的《心理學締造者:個人因素》(Makes of Psychology:The Personal Factor,1988)。這個問題還揭示了創作過程中的諸多方面,特別是情感痛苦和洞察力之間的關系。
長期以來,克萊爾與卡倫·霍妮的關系一直是一個引人猜測的話題。精神分析學家哈羅德·凱爾曼與霍妮相熟,他的結論是,盡管“克萊爾是許多人的綜合體……但她確實揭示了許多霍妮自身的性格問題,從完成《精神分析新法》到完成《自我分析》期間,霍妮一直在與之痛苦地斗爭的問題。她后來的作品表明,這種斗爭一直持續著,不僅有她自己的斗爭,還有她遇到的有類似問題的患者的斗爭”。魯賓斯將克萊爾描述為一個“半虛構患者”,還用一些細節證明霍妮“可能部分地在講述自己”。他在介紹卡倫與母親和哥哥的關系時借鑒了克萊爾的故事,但沒有指出引用來源,也沒有評估克萊爾故事的自傳程度。
蘇珊·奎因完全沒有從自傳的角度考慮過克萊爾案例,因此她有時會對霍妮與家人的關系做出誤導性的描述。盡管她把《自我分析》描述為霍妮“最涉及她自身情況的書”之一,但她默默摒棄了魯賓斯從克萊爾的故事中得出的關于卡倫家庭狀況的描述。魯賓斯寫道,卡倫“質疑自己是否真的被需要”,感覺“從她有記憶起就覺得……她的哥哥得到的待遇與她不同”,而奎因則聲稱,“如果在另一個家庭中,她可能是在她哥哥的陰影下成長的……但在丹尼爾遜家,卡倫似乎從一開始就得到了同樣的重視”。我將在下文中證明,魯賓斯是正確的。
在重構霍妮尋求自我理解的過程中,我將先展示少女卡倫在其日記和《自我分析》中的形象,大部分內容集中在她進行精神分析之前。霍妮覺得寫日記的過程,就是進行自我探索的過程,但我認為她逐漸發現,盡管她誠實地記錄了她有關他人和自己的體驗,但她并沒有深入“意識層面之下”,也沒有理解自己行為的動機,至少沒有達到她日后認可的程度。
霍妮的日記揭示了她終其一生都在努力解決的困難,并向我們展示了她為理解這些困難所做的最初努力。到了后期,這些困難成為她與卡爾·亞伯拉罕進行精神分析的一個輔助手段。在后來的著作中,她從不同的分析角度,反復審視她的日記中所揭示的家庭經歷和心理問題。霍妮論述女性心理學的文章和《自我分析》是其作品中帶有最明顯的自傳特征的,但在后來的著作中,哪怕是她最后的兩本著作中,書中的她仍然是相當容易辨認的。不過,隨著她對神經癥結構的新范式和防御分類法的發展,她的洞察力吸取了更多的來源,也有了更廣泛的適用性。
蘇珊·奎因的傳記披露了霍妮對男人的強迫性需求,這種需求一直持續到她生命的盡頭,一些讀者對醫生難以自醫感到失望,認為這一披露對霍妮的地位構成了威脅。我認為霍妮遇到的種種困難,包括性方面的困難,是她洞察力的源泉,并不會削弱她作品的價值。雷娜特指出,她母親“童年時期的家庭問題、深度抑郁和神經癥傾向,皆使她因禍得福。若非如此,她怎么能發展出她的理論?怎么能深刻地理解人性?”我深以為然。霍妮的洞察力來自她為減輕自己以及患者的痛苦所做的努力。如果她的痛苦沒有那么強烈,她的洞察力就不會那么深刻。詹姆斯·希爾曼(James Hillman)敦促我們閱讀藝術家的傳記,因為這些傳記向我們展示了他們如何處理自己的創傷。我將嘗試盡可能全面地展示卡倫·霍妮是如何處理自己的創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