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壯族文學二十年:文學地理學視域下新世紀壯族文學轉型研究(2000-2020)
- 容本鎮等
- 6610字
- 2023-01-18 16:03:53
第一節 文學地理學理論的興起與發展
人類與地理的天然親緣關系,使人類活動與地理空間存在著某種無法割斷的文化鏈接。文學作為人類活動的精神產品,與地理學的有機融合成為一種可能。傳統的文學研究更多地關注時間維度,以時間為單一維度的文學場景,在當前多元化的研究格局中顯得有些單薄。顯然,從人文視角出發,考察文學的“空間”結構以及“地理”圖景,成為拓展文學研究路徑的一種可能。文學地理學作為一種理論視野,重在強調文學與地理的交融與互動,進一步探尋文學與地理背后的多重文化語境。
一、文學地理學理論的興起
地理學(Geography)是源自希臘的詞匯,有“大地的描繪”的意思。作為一門現代科學,地理學是研究地表物質的區域變化規律的科學。地理學又分為區域地理學、通論地理學和應用地理學三個層次,構成完整的地理科學體系。應用地理學是將地理學理論與文學創作的原理以及人類社會發展的各種問題相結合,以地理學的數據資料和理論思維為前提,提出問題的解決方法。區域地理學,也稱特殊地理學,它是對種種具體地域進行綜合研究的分支學科。通論地理學,亦稱系統地理學或一般地理學,它主要分析構成區域特色的各種要素,以理論概括為主。通論地理學包括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研究地表自然因素的區域系統,揭示自然環境對人類活動作用的為自然地理學;側重于研究人類活動所創造的人文事象(社會因素)的區域系統,揭示人類活動對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的作用的為人文地理學。人文地理雖然包括文學研究,但仍然是以地理為本位的研究。以文學為本位的文學地理研究,則得益于西方空間理論的興盛與發展。
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當代理論語境也進入大轉型的時代,后結構主義和文化研究興起,特別是20 世紀 70 年代之后隨著理論話語的轉向,“空間轉向”成為必然,“空間批評”理論開始興起。1974年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出版了《空間生產》一書,在馬克思實踐生產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空間生產理論。1976年福柯發表了一篇訪談《權力的地理學》,關注空間與權力運作之間的關系。這兩位思想家開啟了西方理論界的空間轉向,促使人文社會科學整體范式的轉換,打破了學科之間的壁壘。
空間理論的興起與文學地理學理論的興起有著密切的關聯,空間理論涉及對種族、階級、性別、民族、身份等主題的思考,空間理論提出和解決了一些文化研究難以解答的問題,對文學或文化現象,特別是有關地理、都市、民族、政治、經濟等諸多主題都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隨著空間理論的興起,“地理”的概念從自然環境的物理屬性演變為社會的生產場域,即從“地理”向“空間”的理論轉變。“空間”參與了當代的文學理論塑形。文學地理學作為以文學空間研究為中心的理論,在日趨多元化的當代學術格局中異峰突起,文學地理學也作為融合“文學”與“地理學” 的新興交叉學科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文學地理學”作為跨學科的研究方法也拓展了文學研究的新空間。
德國批評家 J. G.赫爾德運用自然的歷史主義方法探討文學與社會的關系,他是較早從理論上系統地分析氣候、地理、習俗及社會環境對文學的深刻影響的學者。赫爾德認為文學的生產和繁榮發展依賴于這些社會生活條件的總和。1800 年,法國批評家斯達爾夫人發表《從文學與社會制度的關系論文學》,承續了赫爾德的遺風,認為:“文學并不是天才的產物,而是受其社會環境諸多因素所制約的;文學的人物和內容是一定時代社會生活的體現,而人們對文學的評價也受其社會條件差異的影響。”在斯達爾夫人看來,文學批評不應有固定的絕對的客觀標準,必須考慮作品寫作期間的社會、政治、哲學和宗教等方面的環境;她特別強調地理環境對民族性格、社會制度和文學藝術的影響。無論是赫爾德還是斯達爾夫人,他們在探討文學與社會的關系時,都是把自然地理條件作為社會生活條件的總和來看待的。
19世紀法國藝術評論家丹納在著名的《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提出種族、時代與地理環境是決定文學的三個要素:“地理環境之于文學創作的重要性宛如自然條件之于植物。”丹納較之前的學者,更進一步提出地理環境對文學的影響。他詳細考察了藝術史的發展過程,總結出地理因素、氣候條件以及社會發展中的風俗等現象都影響著文學的發展。丹納仔細分析了希臘的氣候宜人,沒有嚴寒和酷暑,希臘人思想單純,趣味純正,能達到盡善盡美之境,因此,希臘人善于激發創造力。丹納強調了自然因素對于藝術創造的影響。
日本地理學家千葉德爾在《地域和自然》(1966)一書中把地表構成要素分為自然要素即物質的要素和文化要素即非物質的要素。其中,非物質的要素又分為空間的諸性質(大小、形狀、位置等)和時間的諸性質(變遷、進化等)。人類生活的地理環境中,越來越多的物質和非物質的因素出現,這些因素相互作用與制約,不斷發展和變化,人文綜合于地理之間,構成復合的地理概念。從空間和時間的維度進入文學,使文學地理學成為一種可能。“回到生動活潑的具有立體感的現場,回到這種現場賦予它多重生命意義,就可以發現文學在地理中運行的種種復雜的曲線和網絡,以及它們的繁榮和衰落的命運:所以文學進入地理,實際上是文學進入到它的生命現場,進入了它意義的源泉。”
具體來看,地理因素與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可以從兩個層面分析:一是地理因素或稱地域文化成為文學表現的對象;二是地理因素對創作者潛移默化的影響。地理與文學的這雙重關系實質是強調了地域文化對文學創作的決定性影響。在文論史上,赫爾德、斯達爾夫人、丹納等理論家都強調這種觀點,用地理環境來解釋作家氣質的形成和文學風格特征有其一定的道理。
二、文學地理學理論在中國的發展
中國地理學起源較早,有長達三千多年的歷史。早在《周易·系辭上》已有關于“地理”一詞的記載,《尚書·禹貢》從自然地理上把全國劃分為“九州”即九大區域,并對每個區域的自然和人文均有簡要的描述,是先秦最有科學性的地理記載,有學者說:“《禹貢》一書,古今地理志之祖者……是我國最古老、最系統的地理文獻,不僅保留了遠古地理信息,提供了研究古代歷史地理的重要資料,而且對后世的文化地理學研究來說,也是很有價值的文獻資料。”
《山海經》是古代重要典籍,內容涉及天文地理、礦產資源、動植物以及宗教神話等,記錄了山川景物、江河湖海,也是一部重要的地理著作。
中國傳統的文學地理思維也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逐漸形成。在先秦時期古人已關注了文學與地理的天然親緣關系,產生了明確的文學地理思想和論述。《詩經》已將“地理”意識融入對“文學”現象的考察。十五國風按不同地區和國家來區分。與《詩經》的質樸淳厚相比,《楚辭》以江漢湘沅間的楚國原始巫風思維和民間歌謠入詩,則更具浪漫熱烈的色彩,這與北方中原文化和南方荊楚文化的不同有關。可以說,不同的地理因素造就不同的文學現象,而文學風格的形成與地理環境共存共生息息相關。東漢的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從地域文化的視角評論《詩經·國風》:“故秦地于禹貢時跨雍、梁二州,詩風兼秦、豳兩國。”以風俗為切入點探討地理環境與文學作品的關系。盡管在論述地理與文學的關系時,《漢書·地理志》是以地理為本位,文學處于從屬地位,依然可以看作是“地理與文學交叉研究的早期典范……開創了文學地理學研究之先聲”
。
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講到文學與“山林皋壤”的關系,唐魏徵的《隋書·文學傳序》,使用了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把“江左”文學與“河朔”文學進行比較。南宋朱熹在《詩集傳》里指出,看詩要看“風土”,看“風土”就是考察自然環境和人文地理因素對文學的影響。這可以說是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宋代以后的一些文學流派,大多以文學現象所產生的地域來命名,例如“陽湖派”“江西詩派”“浙西派”“常州派”“公安派”“臨桂派”“桐城派”等,這種具有地域色彩的流派命名方法沿用到現當代文學發展中,產生了“京派”“海派”“荷花淀派”“山藥蛋派”等文學流派。以文學為本位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或可稱為區域文學研究在明代開始受到學界的重視。胡應麟在《詩藪續編》中,所列的五大詩派均是依據詩人本身所生活的地域的自然條件,有意識地將詩歌流派與區域分布特點結合起來研究,他《詩藪外編》卷三還就唐代諸多父子、兄弟、夫妻、祖孫同以文學并稱現象加以舉例分析,開始了家族文學之地理籍貫研究之路。
20世紀以后,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下,隨著國門的逐漸打開,西方思想傳入中國,西方的人類學、考古學、文化學等學科理論與研究方法傳入中國,促成了中國文學地理學的新發展。西方人文地理學思想與中國傳統的文學地理思維碰撞、融合,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注入新的動力。一些學者開始重新解釋中國傳統文化與文學。梁啟超的《中國地理大勢論》中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吳楚多放誕纖麗之文,自古然矣。”梁啟超強調地理環境對文學藝術有著巨大的影響,實際也是強調人與地理的彼此依存關系。此時,地理學研究形成兩大研究方向:文化地理學與文學地理學
,已側重從地理方面考察文化的生成關系。
中國真正開始文學地理學的理論探討的是近代的劉師培、王國維和汪辟疆等人。劉師培的《南北文學不同論》(1905)從不同的區域特點角度揭示文學的特征,王國維的《屈子文學之精神》(1907)、《元劇之時地》(1915)借鑒西方文藝學的方法闡釋屈原的文學精神,汪辟疆的《近代詩派與地域》(1934)依據《漢書·地理志》將近代同光以來詩家分為“湖湘”“河北”“閩贛”“江左”“西蜀”“嶺南”等六個派別,并分別論述了每一派的地域特征和詩歌特色,作為文學地理學的理論論著,為文學研究者開辟了新的研究視角,開了20世紀文學地理研究的先河。
20世紀80、90年代,文學地理學的理論研究開始了吸收與醞釀時期。文學界學者吸收人文地理學理論與方法,對文學地理展開研究。早在1990年袁行霈在《中國文學概論》已有專章介紹“中國文學的地域性與文學家的地理分布”,對中國文學地理研究進行了學理性論述;金克木1986年發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一文,提出了文藝地理學構想,即從“分布”“軌跡”“定點”“播散”四個方面,分析文學的地理分布,作家的風格和作品的流傳軌跡。在文學史研究中,1989年陜西作家蕭云儒著《中國西部文學史》一書首創了“西部文學”這一概念,將文學史研究立足于地理之上,為世紀之交區域文學史研究打開了新局面。
進入21世紀之后,“文學地理”的研究進入了理論自覺階段,逐步走向整體研究與理論構建。2001年,學者楊義在北京香山的一次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提出了一個新的命題,希望能夠描畫出比較完整的中華民族文化或文學的地圖。這個地圖是在對漢族文學、五十多個少數民族文學以及它們的相互關系,進行系統、深入研究的基礎上精心繪制的,這樣的地圖相當直觀地、賞心悅目地展示中華民族文學的整體性、多樣性和博大精深的形態,展示中華民族文學的性格、要素、源流和它的生命過程。楊義提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一方面推動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深入開展,另一方面也拓寬了中國文學研究的視野。2006年,梅新林的《中國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對文學地理學的相關理論進行了詳細的研究。鄒建軍在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世界文學評論》2009年第1期)和《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安徽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兩篇論文,提出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八個問題和十個關鍵詞,對一些與文學地理學相關同時又容易混淆的概念進行了詳細的區分和論述。
就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建構,美國斯坦福大學弗朗科·莫雷蒂教授在《歐洲小說地圖集,1800—1900 年》中對空間與文學的相互關系進行了闡釋,回答了“文學”與“地理學”之間內在的邏輯關系問題。學者梅新林借鑒此書的空間概念
,對文學地理學理論的學理邏輯進行了重新梳理與闡釋,他指出:“由 ‘文學’與‘地理學’融合為文學地理學,這就決定了其研究對象并非一般的地理空間,而是具有特定內涵與外延的文學地理空間。具體而言,即是‘空間中的文學’與‘文學中的空間’的內外互動與交融。”
文學地理學不僅作為新興的交叉學科引起學界的重視,同時還是一種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將地理學的科學實證方法與美學的闡釋方法結合起來,構建文學的地理版圖,拓寬文學的審美想象力空間。
2011年11月11日至14日,“首屆中國文學地理學暨宋代文學地理研討會”在南昌舉行。這是全國首次關于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系統、全面而深入的探討,圍繞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與理論體系建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等議題展開討論,文學地理學也逐漸變得清晰。此次會議與會者提交的論文結集為《文學地理學》(曾大興、夏漢寧主編),2012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論文集根據論文所研究的問題分為“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文學家之地理分布”“文學與地理環境之關系”與“作家作品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四部分,研究者們既從作家、作品方面對古代文學進行文學地理學的闡釋,又有意識地提出了“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構想。
三、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實績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文學理論的多元拓展,全球化背景下人類的空間意識高漲,文學地理學理論發展有所突破。作為一種研究方法,文學地理走進文學研究視野,從文學與地理學的交叉角度進行中國文學研究的突圍,促使“文學地理”的研究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門。
20世紀90年代,文學地理研究主要集中在區域文學與區域文化的關系研究。1995年,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北京大學嚴家炎教授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域文化叢書”。這是20世紀90年代我國較早出版的文學與區域文化關系研究的成果。楊義提出“重繪中國文學地圖”,并著有《文學地理學會通》專題文集
,文集既有綜合性研究,也有地區和作家的區域和個案分析,既有古代文學地理學的探微,也有對現當代文學的闡釋。除以上研究成果,還有將中國古代文學家與地理學理論相結合的研究成果,如曾大興的《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是首次運用地理學研究文學家的重要成果;《文學地理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是中國第一部以“文學地理學”命名的學術著作,是作者多年來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一個小結。此外還有胡阿祥的《魏晉本土文學地理》(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梅新林的《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楊義的《中國古典文學圖志——宋、遼、西夏、金、回鶻、吐蕃、大理國、元代卷》(三聯書店,2006)等。
對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與地域差異的研究有:《北“風”與南“騷”》(陶禮天)、《英雄崇拜與美人崇拜》(曾大興)、《南朝文學與北朝文學研究》(曹道衡)、《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戴偉華)等。對文學家族的研究有:《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劉躍進)、《世族與六朝文學》(程章燦)、《東晉南朝的謝氏文學集團》(丁福林)、《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李浩)等。還有關于地域性文學流派的研究,如《清代臨桂詞派研究》(巨傳友)、《清代吳中詞派研究》(沙先一)等。
文學創作活動與自然地理之間關系的研究,既要研究自然地理空間對文學創作的影響,亦應研究文學創作和文學書寫對自然地理空間創造的意義。過去的研究通常以前者為中心,于后者則是語焉不詳,或是略而不論。中國文學的地域性研究,在觀念和方法上經歷了由不自覺到自覺的轉變過程,此一過程伴隨著國人世界秩序觀和宇宙觀念的痛苦轉型過程,具體而言,是經歷了由“天朝上國”到世界萬國一員的巨大轉變。文明史學和地理環境論,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國人世界知識的匱乏和地理知識的不足,同時,也為近代國人研究本國文學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角度。這種新角度的出現,本身即意味著一種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式的改變。
地理環境決定論把人類文化看成是地理環境的消極的復制品,否認人在適應環境的同時還有改造世界的主觀能動性。雖然它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但是,完全否定地理環境對人類文化創造活動的影響,亦是有失公允的。當前的地方文學史編撰,或者片面夸大地域環境的決定性影響,或者完全忽略或有意回避地域環境對文學生產和傳播的制約,皆是有失公正的。客觀地說,地理環境必然會對人類的精神活動產生影響,雖然這種影響不一定是“決定”性的。所以,文學的地域性研究,必須強調地域環境對文學生產和傳播的影響,只是程度和分寸的把握應該注意。強調文學生產和傳播受地域環境的影響,并不意味著可以將地理環境決定論作為文學地理學研究的指導思想和理論綱領。實際上,當前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最迫切的就是理論建構。當前文學地理學學科體系的建構困難重重,文學地域性的研究往往流于表面。所以,建構有效的文學地理學理論,是當前學者必須面對的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