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三年。

朝陽初起，清冷的陽光喚醒了沉睡中的紫禁城。

肅穆到壓抑的皇宮，便如這陽光一樣，沒有一絲溫度，它宛如一臺精準的機器緩緩運轉起來。

十二年前嘉靖忽然決心修仙長生，便搬入紫禁城西苑精舍，從此不再上朝。

修仙最重心靜，所以精舍內外平時極為安靜，除了嘉靖最喜愛的幾只貓之外，沒人敢弄出半點兒聲音。

然而在西苑花園的一角，此時卻是一片喧嘩。

一個穿玄色上衣的少年，大喇喇的盤坐在青色大石上，面前擺放著兩個檀香木食盒，里面裝著油餅、肘子肉、豆角絲之類的美食，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十幾個面黃肌瘦的小宮女圍在少年身旁，不停用袖子擦著嘴角的口水。

這些小宮女們是負責給嘉靖收集露水的，嘉靖最信任的道士虎陽真人說，收集這些集合日月精華的露水，必須是身心純凈的少女，所以平時只讓她們吃桑葉，喝山泉水。

小宮女們都是在長身體的時候，一天只吃桑葉哪兒受得了，然而虎陽真人本著好用就要用到死的原則，強迫她們吃一種會造成血崩的丹藥，搜集她們的經血煉丹，很多宮女承受不住被禍害致死。

玄衣少年便是當今太子朱長壽，前兩他閑逛時發現小宮女們的慘狀，于是每天帶著各種從御膳房偷來的美食，親自給小宮女們送溫暖。

朱長壽拿出一張熱氣騰騰的油餅，高聲喊道：“各位小姐姐看了，本王給你們表演一下什么叫一餅卷江山！起！”

油餅鋪在食盒的蓋子上，從食盒拿出切好的肘子肉、豆角絲、蘿卜干，涂上醬，最后鋪上一根大蔥，麻利的卷好，遞給面前一個容貌秀麗的小宮女。

“靜雯愛妃先吃，其他人好好排隊。”朱長壽嬉皮笑臉的說道。

名叫靜雯的小宮女臉上微微一紅，抓起卷餅狠狠咬了一口，她太餓了！

熱乎乎的油餅混雜著肉香和醬香，各種香氣對準味蕾一頓猛攻，靜雯立刻狼吞虎咽，瞬間把巨大的卷餅消滅了一半，然后毫不意外的噎住了。

朱長壽把裝滿水的葫蘆遞過來，柔聲道：“慢點兒吃，不夠我再去御膳房偷，噎壞了我的靜妃，本王會心疼的。”

靜雯的臉更紅了，她連喝了幾大口水，把堵在嗓子眼兒的卷餅送進去，擔憂的道：“太子爺別逗奴婢了，只是奴婢擔心，萬一他們發現您私自跑來，怎么辦？”

這個他們既指虎陽真人，也指當今圣上，也就是朱長壽的親爹萬壽帝君嘉靖皇上。

朱長壽隨手遞出去一張卷好的油餅，不屑的道：“怕什么？我八個哥哥都駕鶴九重天，去見太上老君了，我老子就我一個兒子，被發現了大不了挨頓罵，至于那個虎陽老雜毛，他不來找我，我早晚也要收拾他。”

靜雯一想也對，于是放松的道：“太子爺，早上你鬼鬼祟祟的拿著凈瓶去梅花樹那邊，你都做了什么？”

朱長壽調皮的眨了眨眼，神秘兮兮的道：“我給他灌了一瓶龍根水，保準他喝了滿意，嘿嘿嘿...”

凈瓶，就是專門用來收集露水的瓷瓶，每天早上有小太監來取。

這些凈瓶專門送到虎陽真人的虎陽觀，一半用來煉丹，一半用來泡茶。

靜雯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眨了眨，不解的道：“龍根水，那又是什么？”

朱長壽拍了拍小腹道：“我是真龍天子唯一的兒子，自然也是龍，有我親自熬制的龍跟水泡茶，這是虎陽老雜毛幾輩子求不來的福氣！”

雖然宮里傳聞當今太子狂放不羈，行事風格乖張，但沒想到會乖張到這個程度，靜雯表示嘆服，簡直就像民間傳說中那只無法無天的猴大圣。

“哎呀！”靜雯忽然一拍腦門道：“今天是初三，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虎陽真人都要來精舍，為皇上講經。”

朱長壽眼前一亮道：“太好了！是老天爺要收這個老雜毛，等下我去精舍，說什么也要剝他一層皮。”

靜雯小心翼翼的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太子爺最好不要去招惹他，虎陽真人是有大法力的，他能刀槍不入、水中斬鬼，最厲害的是沸油洗澡，是真神仙。”

“哼，不過是些江湖騙子的手段，我不怕他！”

朱長壽叉著腰，一臉不服氣，但看到靜雯滿臉憂色，他連忙安慰道：“好妹妹不用擔心，你忘了我可是去過真正仙境的，仙人們教給我很多本領，我給你講一講仙境的故事，仙人們有一種巨大鐵鳥，能坐好幾百人，一夜就能飛越浩瀚大海...仙人們用一種叫手機的法寶，能知萬里之外的事情，什么千里眼，順風耳都是些辣雞...”

嘉靖原本有八子，其中五個早年夭折，只有裕王朱載垕，景王朱載圳，以及壽王朱載壔活到成年。

嘉靖三十二年冬，一場瘟疫席卷京師，三個皇子又同時患病，裕王和景王最終沒能挺過這個冬天。

當時朱載壔情況也十分危急，高燒七天七夜，已經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御醫束手無策。

彼時，通天觀藍神仙獻策，讓嘉靖和方皇后齋戒敬天七日。

朱家兄弟名字里都帶著土，結果先后都入土為安了，就是因為名字不好。

所有讓朱載壔改名朱長壽，以求壽王平安渡劫，將來能長命百歲。

嘉靖于是發下宏愿，只要朱長壽將來能振興我大明江山，哪怕他對朕忤逆不敬，朕也愿意，只求上蒼憐憫，給我朱厚熜留個兒子吧...

當天夜里，朱長壽的高燒奇跡般的退了，不過再睜開眼時，原本懦弱內向的壽王仿佛換了一個人，不但人變無恥了，還滿嘴胡說八道，整天說一些關于“仙境”的事。

一般人只當朱長壽燒壞了腦子，但是眼前這些小宮女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沒有受到那些所謂禮教的荼毒，她們啃著卷餅，聽的津津有味，感覺永遠聽不夠似的。

朱長壽一口氣講了一個時辰，嘴里說的直冒煙兒，正講到華國仙人在宇宙太空中建造天宮時，門口傳來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

“你們這幫該死的奴婢！不好好采露水，給灑家搞出這等幺蛾子！灑家非活剮了你們不可！”

話音剛落，一個大太監帶著幾個小太監，氣勢洶洶的沖了進來。

為首的大太監名叫馮保，這廝剛剛認了首席掌印大太監呂方做干爹，最近炙手可熱，是宮里的大紅人。

小宮女們嚇得臉色煞白，不自覺的躲在朱長壽身后。

朱長壽雙眼圓睜，怒喝道：“狗東西，你管誰叫奴婢呢？！”

馮保吃了一驚，剛要罵回去，抬頭一看面前的人居然是朱長壽，心中不禁叫了一聲：苦也！

宮里人都知道太子朱長壽生平不喜讀書，專愛打抱不平，已經又好幾個不長眼的奴婢栽在這位爺手上。

自己也是倒霉，這么小的差事，居然遇到這位活祖宗了。

馮保十分恭敬的垂首行禮，道：“太子爺！您怎么在這種地方？奴婢馮保給您請安了。”

“安個屁！”朱長壽指著小宮女們，不客氣的道：“她們都是我的人，殺千刀的奴婢大喊大叫，嚇壞她們怎么辦？！”

馮保連忙擺手道：“奴婢罪該萬死，只是...主子萬歲爺有旨意，要把經手凈瓶的奴婢帶過去，交給虎陽真人。”

一旁的靜雯臉色一變，她知道朱長壽往凈瓶里撒尿這事，肯定是虎陽真人察覺到了，才會派人來問罪。

“不用找了，”朱長壽用力一拍胸脯道：“本王一人做事一人當，凈瓶這事是我做的，有什么沖我來！”

馮保當然不敢拿他怎么樣，只好陪笑道：“太子爺天心仁慈，體恤下面的人，這幫奴婢但凡有一丁點兒良心，都不會讓太子爺替他們受過。”

這是一手激將法，希望小宮女中出現一個有血性的站出來頂罪，雖然有朱長壽在這里不能拿她怎么樣，但也能回去交個差。

不過，這點兒小心思卻瞞不過“游歷過仙境”的朱長壽。

朱長壽來到馮保身前，狠狠踹了他一腳道：“狗奴婢廢話真多，前頭帶路！”

馮保不敢違逆，只好指著宮女們罵道：“你們這群奴婢攤上了好主子，不然你們今天都得死。”

離開西苑花園，朱長壽吃吃的笑著問道：“虎陽老雜毛氣壞了？”

馮保無奈的點點頭道：“今天是奴婢當值，親眼看到虎陽真人用凈瓶露水煮茶，看著他喝下去的，當時他的表情可精彩了，連連說茶的味道古怪。”

朱長壽笑的肚子疼，連忙問道：“然后呢？”

“然后？”馮保左右看看，見小太監離得遠，于是將聲音壓的很低道：“然后咱們主子萬歲爺很好奇，于是要了一碗茶嘗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