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六年沒有和人手談,此番手談真是酣暢淋漓。洛祎不愧是青山先生的徒弟,棋形優美,招招有力,優雅又不失威力。
夜晚,風雪坐在窗前發呆,已是入秋,徐徐涼風吹動竹枝,飄落幾片竹葉,月影疏斜,靜月軒的廊檐掛著幾塊銅鈴,隨著微風清脆作響。
風雪端起茶杯抿了兩口,轉而又在發呆,不由自主地想起左棋。今日能與洛祎過招,不過是耳濡目染了兩年左棋的棋藝,何況是六年前的招式。瓊璊那家伙雖說也喜歡和他的一個朋友經常下棋,不過相比這兩位那還是差了點。不知道洛祎如果和現在的左棋過招,會是怎樣一幅場景,真真教人期待。
應該會名動天下吧。風雪笑了笑,大唐國手的至親血脈和江湖高手的關門弟子,肯定很有看頭。
轉眼八月十二,秋高氣爽,晴空朗朗。
百里將軍府為八十高壽的老太君祝壽,宴請長安城的王公侯女。風雪跟在洛祎身邊以江湖友人的身份參加宴會,為了安靈兒的安全,風雪帶上了她。既然她已經因為攬月樓的事情恢復女身,就不必再遮掩,不知為何,安靈兒卻帶上了面紗。她自己說,不常出席這種場面,面生害羞。風雪:......
一番客套之后,洛祎和風雪以及安靈兒落座,舜宇守在門外。
百里將軍府當家主人是百里盛,字長風,當朝威遠大將軍,百里夫人為梁靜妃親妹妹梁蘇玉,他們育有一子名為百里司,字言卿。寞秋,幼時喪失雙親,被青川王府收養并賜名,后結識百里司,與之一見傾心。
百里司為娶寞秋求得梁靜妃幫助,因梁靜妃和惠貴妃交好,惠貴妃便給了寞秋洛家私生女的身份,讓其上了族譜,風風光光準備嫁進將軍府。婚期在十月。
將軍府建筑恢弘,頗有大將世家的風格,平日里肅靜威嚴的府邸,因為壽宴熱鬧無比。張燈結彩,高朋滿座,座無虛席。煙花一排排綻放在夜空,似乎煙花也特別珍惜這難得的盛景。丫鬟仆人密密麻麻但荊條有序得忙碌著宴席,賓客們也忙碌著相互追捧和交際。
舜宇在門外,偶爾也被拉去應付賓客,自己也吃得不錯。
原本他是不服以及納悶的,這種場合公子帶上風雪也就算了,他倆看上去好像認識一樣,可是安靈兒憑什么。但當安靈兒一襲清新亮麗又不失俏皮可愛的女裝出現在洛府眾人的視野中后,舜宇狠狠愣住了,一路沉默不語,現下卻時常回味看到安靈兒女裝的瞬間。
就像是夏日寅時起身,在山澗中閑步,坐在溪邊石上,呼吸著干凈的空氣,感受著初起的日光,溫暖且清透,再睜眼,看見了歡呼雀躍的小女孩在溪邊玩水,不亦樂乎,日光高升瞬間撒在小女孩身上,靈動中又顯得些許耀眼奪目。
舜宇想著想著出神了。直到眾人飯后開始觀賞戲曲,洛祎把他叫到了身邊。
舜宇:“公子,薛公子和安靈兒呢?”
“她們各自方便去了。”
“哦~”
將軍府后花園一角,風雪被一個婢女帶到了寞秋面前。雖然百里司和寞秋還未舉辦婚禮,但此時寞秋已經勝似將軍夫人,整個府里的人無不敬重她,這也歸功于她自己爭氣,把府內打理的井井有條,聲名在整個長安城都是好的。
只是風雪不明白此番見面是為何。
年少的光陰,年少的情義,在此刻又重現在風雪腦子里。
當年時隱求得青川王府的同意,讓寞秋跟在時隱身邊一起進入孟襟堂求學。所謂的孟襟堂,是中原有名的學堂,因歷代都出過進士,近幾年更是出了榜眼和探花,名噪一時。時隱和寞秋學到了不少實用的智慧。如今這份智慧的一部分已經被寞秋運用得淋漓盡致,她在將軍府的地位已是無人能夠輕易撼動。
寞秋仔細打量了幾眼風雪,才開始開口寒暄。她們對彼此過于熟悉,不用任何證明,風雪的真實身份是瞞不過她的。索性任由她發揮。
只是隨后寞秋借著坊間傳聞,向風雪透露了一些風雪在洛府并不曾聽過的消息。風雪隱隱覺得寞秋想要借自己的手得到些什么。慶幸的是風雪在寞秋身上沒有感覺到任何惡意。
寞秋說完,風雪并沒有做出驚訝的表情。寞秋有些詫異。難道她早已知曉?看她的樣子,這些年應該經歷了不少風霜,曾經喜怒善于表的時隱,眼神看起來沉穩許多,表面波瀾不驚的......
風雪不語。但安靈兒應該方便完了,此刻應該在找她。不便多言。
風雪臨走握住寞秋的手,留下幾句話:“你我曾經親密無間,我信你,也請你信我,以及幫我保守秘密。你想要的我會幫你。記住,南夢齋。”
寞秋意味深長以及戀戀不舍得道:“嗯。”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陳昔閣只是沉睡,而不是滅亡。
世人只知陳昔閣不再營業,江湖人卻知道,陳昔閣從未停歇。它的力量分散在江湖各處,隨時可以燃起熊熊大火。
陳昔閣閉門之后,飛羽坊成為了江湖人的熱門情報聚集地。只是江湖人終歸管不到朝堂。不過這六年來,聽聞只要各地方有重大不公的冤案,難以上報朝廷的時候,總有一股神秘力量將事情推向正道。飛羽坊默認這股力量源自沉睡的陳昔閣。
六年的平靜,是屬于風雪的平靜,不是無知的平靜,而是山雨欲來前的平靜。有一種可怕,不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而是山雨欲來卻無風......突降的狂風驟雨更加折磨人的心智。
六年前的狂風驟雨吹滅了陳昔閣的燈,六年后的狂風驟雨,被風雪攥在手心。
回到洛府,趁著夜黑風高,風雪翻墻出門。
洛祎房中,舜宇進門,告訴洛祎:“薛公子出門了。”
洛祎:“哪個方向?”
舜宇:“東市,近興慶宮。”
洛祎:“下去吧。”隨即嘴角斜起一抹笑。
時隱消失的前一年,貞觀五年,也就是時隱執掌陳昔閣那年,章晚來到長安參加時隱的授位典禮。章晚,字煢蘭,青川縣令的女兒。收到章晚的賀禮之后,二人相約七年之盟:余生堅守本心堅定不移,每七年于陳昔閣一見。陳昔閣是二人的信仰之地,亦是二人的重逢之地。
一路還算順利,并無察覺到異樣。
陳昔閣的大門,已經落滿灰塵,蛛網遍布。
風雪試著開鎖,卻依舊推不開大門。難道傳聞是真的?
聽說當年陳昔閣眾人離開時,設下了極為兇險的機關來守護閣樓,并放言只有閣中人能夠解開,其余人嘗試只會白白送死。此言一出,陳昔閣無人敢來打攪。陳昔閣眾人的實力百姓還是有目共睹的。
這就棘手了......風雪略懂機關,卻不知曉當年他們所設置的機關是何種......
風雪繞到了一個刁鉆的角落,縱身一躍,賭一把,從三樓的小天窗翻了進去。那是從前她自己最愛呆的小閣樓,也是收集各種話本子的地方,看得入迷的時候一天都顧不上吃飯,也沒人找得到她。
嘿嘿~居然沒事,這群老狐貍還是算漏了,哈哈。嘶......他們應該不是算到我還活著吧......
風雪環顧四周,一切都是老模樣。隨手拿起幾本話本子,翻了幾下。忽而轉念一想:壞了,章晚怎么進來?
風雪一邊思考著,一邊翻動著案桌上擺放的書籍和信件。一封很新的書信映入眼簾。沒有寫名字,但卻畫上了蘭花。風雪覺得可能和章晚有關,便打開了。
一張被鮮花浸泡過的宣紙,字跡從紙背來看都很清秀,里面像是還裹著干花,風雪瞬間確信這就是章晚的。但不是說這里外人進不了嗎?那她的信又怎么會出現在此?我的小閣樓什么時候被發現的?
風雪疑惑之余展開了宣紙,映入眼簾的是極為俊秀的隸書,而后細看內容:輕憶,七年之期已至,八月十五,荷塘老地方見。落款:章煢蘭。信封里還有一物,是年少初見之時,時隱求著章晚教會她的荷蓮纏花發簪,獨一樣式,只有二人知曉。
月光之下,寂靜之至,從小天窗灑進來的月光襯得閣樓古色生香,塵埃飛騰顯得更加莊重。
風雪沉默。她還記得,我很欣慰。不過,她的筆墨怎么感覺像是知道我還活著?不是悼念亡友,而是老地方見......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家家團圓,眾人互相道賀著:端正安康。
風雪向洛祎邀約一起逛燈會,說是想湊湊熱鬧,聽聞長安城的燈會繁華無比。洛祎答應了她,還沒等風雪開口,便說起讓安靈兒也一道逛燈會。風雪感動一瞬間。
舜宇自從安靈兒換了女子裝束之后便處處幫著安靈兒,府里眾人搶著干安靈兒的活,所以安靈兒統共也就修剪了兩天府里的花草而已,自在的很。聽到安靈兒也去之后,舜宇笑出了聲,竟顯得嬌羞。洛祎看在眼里也就默默不語,眼里卻閃過一絲擔憂,不易察覺。
長安街道人潮擁擠,燈火輝煌。一戶戶張燈結彩,一團團敲鑼打鼓,歌姬撩撥著琵琶坐在閣樓外面,街上的人聽得如癡如醉;舞姬扭動著曼妙的身體,試作飛天之勢,叫人陶醉;說書人的木板打得更加響亮,聲音也更加激昂;詩人文人競相比較各自的滿腹才華,頻頻有口吐筆墨者叫人拍案叫絕......
人群中時隱突然頓了片刻,朝著某個方向行了行禮,隨后恢復面容繼續逛燈會。
那是許夕,字煙雨,攬月樓的東家三月。她的身份便是那晚寞秋透露的消息之一。
走到河邊,風雪想要放盞河燈,也想吃桂花糕,便求著洛祎幫忙買一下。而舜宇被安靈兒拉著在玩套泥人的游戲,暫時不用擔心。
風雪挑了一盞荷花燈,寫上端正安康便放入河中,雙手合上,閉眼祈福。
“愿堅守本心堅定不移。”
是章晚的聲音。
風雪睜開眼睛,側身和章晚對視,片刻眼眶紅潤。
風雪剛要說些什么,就聽見洛祎在呼喚:“沉琳!沉琳!”
風雪:......
章晚笑而不語,塞給風雪一個精美的木盒子便離開了。
盒子上雕刻著一葉舟和一圈荷花荷葉,應是荷塘的景象。舊時風雪避暑時,最喜歡乘著一條船躲到蓮花深處,用荷葉蓋著臉,舒服地躺在船上。餓了就摘下幾朵蓮蓬吃著蓮子,閑了拿起筆墨畫幾朵荷花,走時再摘兩朵放入房中的凈瓶。
風雪盯著盒子,感到心里暖暖的,很高興。
七年前,時隱初掌陳昔閣,意氣風發。章晚從中原青川連夜趕路到長安,當時閣內繁忙,時隱顧不上見面,讓章晚等到了戌時。二人出門散心,也是走到了此處,不過當時放的是孔明燈。
當時還是暑夏,二人趁著好天氣一同去了荷塘,摘了不少好蓮蓬,吃得不亦樂乎。只是至今不知這片荷塘主人是誰,神秘兮兮的。
清閑享夠了之后,二人回到陳昔閣,在時隱的房間里,二人躺著說了好多話,幾乎把自出生起的酸甜苦辣都講了一遍。
章晚:“輕憶,你還記得青川王府那兩棵海棠嗎?”
時隱:“記得啊,怎么了?”
章晚:“學堂外的南墻,我們第一次習劍,就是在那里。年少的時候我們天天打鬧,你追我趕的,經常打的一地花瓣......”
章晚頓了頓,沒再說話。時隱看向章晚,章晚也回看時隱,很溫柔,也很沉默,他們都在恍惚時間的飛逝。青川王府的時隱,很溫柔,也很活潑,最愛熱鬧。而當晚的時隱,讓章晚感到壓力重重,似乎藏著很多心事。
章晚:“輕憶,有一晚你到我家借書抄錄,我問你,你為何如此努力,你記得你回的什么嗎?”
時隱:“當然啦,我想成為大唐第一才女,哈哈哈哈哈哈。但是......我又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且人外有人,如果可以當然最好啦,做不了的話也沒關系,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嘿嘿。”
章晚:“那你有心上人嗎?”
時隱:“啊?我還沒有考慮過,等我當上我的才女再說吧哈哈哈哈。”時隱疑惑又誠懇得說:“蘭兒放心,茍富貴,不相忘。若有一天我飛黃騰達,即使結識更多的能人志士,也不會忘了你的。到時候我甚至能給你介紹幾名才子,促成才子佳人的美談哈哈哈哈......”
章晚無語:“你快住嘴!”
然而時隱的笑聲并沒有打住,反而更加張狂。
時隱和章晚又打鬧糾纏良久......
年少的情誼,只為真心。沒有權利,無關聲名。
洛祎:“沉琳,沉琳?”
風雪從回憶中緩過神來。有些抱怨地看向洛祎,問:“為什么不叫我薛公子?”
洛祎擺擺手,無奈說:“我喊了,結果好幾個薛公子回頭看我,而你不在其中,所以我才換了個稱呼的。再說了,叫你沉琳也叫了好幾遍呢。”洛祎委屈。
風雪扶額。許是剛才見了章晚有些激動,沒有聽到洛祎的聲音。擺手作罷。二人繼續逛著燈會。
某個閣樓的某個角落,有人目睹全程,微微一笑。
風雪一邊逛著燈會,一邊吃著洛祎買來的桂花糕,美滋滋的。
忽而,不遠處的人群有些慌亂,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人群太擁擠了不好散開,風雪看不到前面的情況,等風雪知道發生什么的時候已經晚了,“麻煩”已經到了眼前。
“吁~~~”
原來是一匹馬失控了。
舜宇剛好回到洛祎身邊,拔劍對向馬兒。馬兒停了下來。
風雪和這匹馬面對面站著,周圍的人散開將這里圍成了圈,照看馬兒的小廝還沒有擠到這里,只遠遠的聽見有人喊著:“讓開!讓開!都讓開!讓一下!”
風雪確實被嚇到了,在緩神,只是每緩一下,便看見馬兒的眼眶更加濕潤一些。馬兒鎮靜下來之后,緩緩地低聲抽泣著呼喊:“吁~~吁~~”
風雪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眼眶再次濕潤。云放!是我的馬兒云放!是云放!!!
風雪伸出手撫摸馬兒的臉,馬兒立刻前膝跪地,用臉蹭著風雪。
照看馬兒的小廝這時來到了跟前,也是不可置信睜大了雙眼。從他照看這匹馬開始,這匹馬都是暴躁無比,從不讓人接近,也不讓人騎。只聽說是匹寶馬,以前的主人去世了,被收養了過來,主人叫小廝好生喂養著,小廝自然不敢怠慢。
小廝看了看風雪,又看了看洛祎。
小廝上前說道:“二位公子實在抱歉,是小人照看不周,驚了馬匹,擾了二位公子的清凈。本該教訓馬匹為二位討個公道,奈何我家主人吩咐過,不可傷這馬匹。還望二位海涵,如若不嫌,還請二位到我家主人府上,或者二位留下住處,小人替我家主人登門賠罪。二位您看......”
洛祎今日為方便出行未佩戴顏配,穿了件素衣,看著儒雅和善一些。
風雪收回手,眼神看向洛祎,搖頭示意無妨。
洛祎:“無妨,本公子今天心情好,不予計較。你且去吧。”說著打開扇子拍了兩下胸脯,似乎心情真的不錯。
無人注意到,安靈兒此時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