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學了歷史,好奇我的祖宗是哪里的。
在一次吃飯的時候,我問奶奶:“奶奶,咱們祖籍是哪里的呀?”我的奶奶聽完話,有些激動的說:“問這干啥,我聽我老母親說什么咱以前是河南人,因為什么蔣狗子國民黨打日本鬼子,迫不得已炸了花園口大堤。死了八十多萬老百姓,又有一千多萬人逃到安徽和其他地方。當時我才五六歲,啥都不知道,就知道走了好久,你有一個舅爺當時不走運餓死在泥地里了。一路上都是人,走幾里地就嘩啦幾個年紀大的或者是沒挺過來的睡在路上了。咱們這個村,大部分的人都是以前遷過來的那些人的孩子與本地人結婚生的孩子。要是沒有這事咱家早富了,還能在這窮僻的小村子里過活?就咱村西頭小商店那老頭是當時我老母親的朋友的兒子,她朋友五個兒子就剩他一個。”
老商店,離我家很近,就三十米的距離,經營的是一個老頭好像叫張椿祥和一個老太婆叫什么記不清了,反正很古樸。張大爺和老太婆年輕時過的艱苦樸素,彼此是媒婆介紹的,見張大爺家里有幾床被子,有洗衣機,黑白電視便答應了婚事。老婆子當時長相艷麗,身材窈窕,張大爺很高興,跟愛護花一樣愛護他。
老商店開了幾十年,“風塵仆仆”的像十幾年沒有洗過澡的臟漢子。大門是老舊的紅木門,上面斑斑駁駁的擠滿了撕下春聯后留下的膠紙印,木頭的縫隙里充斥著灰塵與碎掉的木屑。
商店里不僅買零食,調味料,冰棍,煙酒甚至是又來燒的成捆黃紙和金紙大元寶堆成的塔,而且店里還可以打麻將,店里有個門框,沒有門,進去以后有六七個麻將桌,不是智能的,只是普通桌子上面鋪的大白亞麻布。
商店的隔壁是間木工房,還挺大有著讓我眼花繚亂的工具,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最中間的大鋸臺,有點像桌子上加了一個可以轉的電鋸。里側擺放著木制的成品或報廢品。房里滿是木屑,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木頭散發出來的植物汁液的氣息。這間大房子與麻將室連通著。中間同樣只有門框沒有門。
小時候,老商店就是我的樂園,奶奶愛打麻將,我好奇,就在旁邊好像能看懂似的睜大眼睛觀看這精彩的游戲。“胡了!”聽到奶奶聲調一提,手一溜煙的把眼前的一列麻將“臥倒”發出的那清脆的聲音。我便知道,這是勝利的戰歌。就趁著奶奶高興的勁兒伸手索要一塊錢,奶奶在眾人面前也不好意思不給。我拿著一塊錢興高采烈的到前門的當時和我一樣高的大冰柜里摸索著拿出兩個小布丁,把錢交給張大爺。便享受起這美味的冰棍。
說起這個張大爺,還真是個硬氣的主,畢竟是做木工,兩只手加一塊才五根手指頭,這五根手指頭每個指頭縫里都充滿了灰塵與木屑。據說是他年輕時,為了和同村的木工搶生意,每天勤奮苦練,三根手指頭是木工房里的大鋸臺在切木頭時不小心鋸沒的,另外兩根是楔釘子是用錘子砸到的,手指頭也沒救回來。大爺滿臉皺紋,頭發花白,剃的很短。而他的妻子,也和他差不多境地,他的妻子患有四肢癱瘓,而且正處于癌癥晚期。頭發幾乎掉光,只有幾根白發在拼命掙扎,所以戴著一個紅氈帽,從我記事起,這帽子便一直在她的頭上。她每天的生活也就是在那老舊的紅木門旁坐著,一動不動,目光呆滯。我和其他小伙伴在商店門前的石榴樹玩耍時,他總是看著我們,沒有任何表情。這棵石榴樹是他倆年輕時張大爺給老太婆種的,老太婆愛吃石榴,但是自己村子沒有買石榴的,縣里的石榴又太貴,張大爺索性就騎著自行車到縣里花了大價錢買了棵小石榴樹苗,廢了很大力氣把門口水泥地鑿個大坑,沒有大電鉆只能用做木工的大錘和鐵鍬一點一點鑿開。這樣等了幾年,開了石榴花,結了石榴,便可大快朵頤。吃不完張大爺也會好心分給我和鄰居們。
就這樣,商店風風火火開了二十幾年,不料,對面不知道怎么的開了個大商店。
那大商店看起來很現代化,大門用的是推拉式的玻璃門,店里非常干凈,賣的東西一樣不差,反而更便宜。更重要的是店里也可以打麻將,房間里還有一個大空調,有躺椅,更有喝茶泡茶的柜臺。這下可好了,張大爺望塵莫及。村里的老百姓也不管什么跟張大爺的友情或幾十年的老情懷都紛紛跑去打麻將。我們這些小孩不打麻將也去蹭蹭空調。
張大爺的店異常冷清,本來到了打麻將的時候,店內充滿嘈雜的吆喝聲,張大爺臉上沒有往日的笑容,每天板著臉做木工。老太婆也一如既往的坐在舊紅木門旁,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張大爺有個兒子叫張水安,他小時村里算命的說他五行缺水,便叫張水安。和張大爺住在一塊。他是個郵遞員,天天騎著個摩托車,身上穿著綠色的員工服,胸前是黃色中國郵政的商標,摩托車后面有一個大帆布袋,掛在摩托車兩側,里面裝的都是報紙,有時多的拉鏈都拉不上。每天只有途徑家里的時候才進去喝口水。他和我關系很好,我們愛打籃球,他和我動不動就去上東邊廣場上打球。
因為沒什么人來買東西,也沒人來打麻將。張大爺家一年也掙不到啥錢。只有他們的兒子辛苦工作。
沒什么錢,老太婆的癌癥就一天比一天沒有著落。張大爺每天以淚洗面,對老太滿懷愧疚的說:“老婆子,你可怎么辦啊,咱家掙不著啥錢,做木工也賣不了啥錢。對,賣家當!”老婆子好像懂得的什么,眼球上好像有一層鉆石膜快要融化似的。
不過幾天,家中便空蕩蕩的,那幾天,只見人從家里走來走去,每來一趟,家里就空曠不少,張大爺的心里卻一天比一天更期待看到她昔日的容顏。
可惜這癌癥的藥差不多是金子做的。把家當都買了也只夠吃兩個月,旁人都勸他:“別亂搞了,癌癥可救不回來,況且是晚期,你這樣只是徒勞無功,早些帶她出去走走,吃些想吃的。”
但張大爺不信,他總覺得這藥那么貴,還一粒一粒的,那么精致,怎么會沒有用。但心中總是怕的,每天夜里都怕的睡不著覺。
張大爺見門外那開滿了紅花的石榴樹,就想:這回的石榴我可不能分給別人了,得都給老婆子吃。
門口的石榴花在時間的映襯下越來越紅,上面的果實也越來越大。老婆子的眼里的光也越來越暗,越來越無神了。
張大爺見老婆子每天痛苦的模樣想起了他的童年,那時,村子破敗不堪,村里的本地人在河南災民遷來的時候租給他們一點土地,張大爺當時十幾歲,眼睜睜看著他們那痛苦的模樣,暗淡無光的眼神,慘痛的嚎叫聲都給張大爺以靈魂的打擊。好在不多久張大爺在媒婆的引薦下認識了老婆子,才漸漸從陰影中走出來。想到這張大爺不禁感慨到: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繩子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難人。
一天夜里,兒子沒回家,張大爺和老婆子在床上睡著,老婆子覺著不對勁,渾身疼的像被錘子砸的一樣。就用沙啞的喉嚨,小的根本聽不清的聲音,用全身力氣對張大爺呻吟:“疼,疼死我了,哎呦……”張大爺雖睡的死,但只要聽到老婆子的聲音便被驚醒。
張大爺聽了后十分驚慌,心里好像有無數蟲子在爬、在啃噬。張大爺怕了,趕緊打開燈,拿起床旁柜子上的老年機,又不小心把上面的玻璃杯碰掉了。撥打完120,剩下的便是近乎無盡的等待,死亡像黑洞一樣侵蝕著老婆子柔弱無力的生命。張大爺哭著大喊道:“老婆子,老婆子……”老婆子也用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無力地說:“不…不要管我了,下輩子還…還做你的女人…!”張大爺哭的更狠了,用那還剩兩根手指頭的右手輕輕的撫摸著老婆子的臉頰叫到:“別留下我一個人啊…我和咱兒咋辦呀…帶我一塊兒吧!”不一會兒,老婆子與張大爺緊握著的手漸漸無力,挺著的脖子也耷拉下去,眼睛里的瞳孔逐漸放大。留給張大爺的只剩下最后的絕望。那一會,仿佛過了幾百年,屋頂快要壞掉的白熾燈發出的光此時更黯淡了,仿佛在為這對老夫婦傷心一般。老婆子以前因為疾病而扭曲不堪的臉這時也透出了一份安詳快樂。張大爺與老婆子這樣相互依偎了十幾分鐘。
救護車來了,當然也只是徒勞。老婆子與張大爺早已經天地兩隔了。老婆子被從車上下來的醫生一番檢查隨即被宣告死亡。
那一夜可能是張大爺生命中最難熬的一夜,比那小時候經歷的還慘痛,還傷心。
醫生上了救護車走后,商店里只剩下張大爺與死亡的老婆子,還有幾個被救護車嘈雜的聲音所吵醒的人。沒人說話。只有張大爺在大聲痛哭:“老婆子…別走啊…啊…”
尸體就這樣在商店里停尸三天,商店的舊木門只漏半條縫,屋里陰暗。
“到時候了,節哀順變。”殯儀館的人對張大爺沉重的說。說罷,便叫上幾個人先用熱毛巾捂捂老婆子的關節,然后給老婆子換上了壽衣,整了容。老婆子臉上的表情沒有之前被病痛折磨的猙獰,有的只是平靜,像剛出生的嬰兒一般神態自若。張大爺驚了,此時的老婆子就好像變年輕了,臉上的皺紋褪去了,臉上的斑也淡去了,與剛認識時一模一樣。可也只是幻想。
到了殯儀館,工作人員讓張大爺先到等候室靜候。替張大爺辦了手續,然后把老婆子的尸體運到了火化場,火化場的大火爐比人還高頂上有個金屬大煙囪。穿著泛黃工作服的工作人員把老婆子做了一系列處理,推進了火化爐,火化爐事先預熱到了千來度。隨后便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脆弱的生命就在這熯天熾地的烈火中在另一個世界里綻放。張大爺一個人在等候室里沉思著,思考著以后的日子該怎么辦。習慣了和老婆子的安逸生活,雖貧窮,但能吃飽飯。張大爺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外面烈日炎炎,火辣辣的陽光刺著張大爺的雙眼,被陽光灼燒過的空氣中彌漫著別樣的味道,抬頭一望,不僅有天邊那藍藍的天空與潔白的云,還有濃濃的、長長的,彎曲著的黑煙直沖上天空,那是從活化室巨大的煙囪里冒出來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工作人員把張大爺叫到一個小屋子里。遞給他一個外形簡陋的大個子,打開一看,里面是粉紅色的粉末,有的粉末里還夾雜著同樣顏色的骨頭渣。畢竟張大爺沒錢,連骨灰都沒錢燒的細膩,均勻些,而且連葬禮也沒有辦。一個人就這樣簡簡單單的與世界告別。
到了家,打開那散發著血色的舊木門,陰暗與潮濕充斥著整座屋子,張大爺一臉陰沉的坐在門口平常老婆子坐的椅子上,緩慢的抬起頭。外面剛才還烈日炎炎,可現在卻昏昏沉沉,無數烏云蓋頂仿佛就要塌下來似的,大石榴樹被大風吹得左搖右擺,站不住腳。可是,對面的商店卻恰恰相反,還是那么紅紅火火、熱鬧非凡。想起年輕時與她的點點滴滴,苦命相依,想起了她年輕時的妖嬈嫵媚,想起了那時的風風雨雨與惺惺相惜。逃過了饑荒瘟疫卻沒逃過生老病死一股子悲傷的情感涌上心頭,那種情感也莫非是生死離別的不舍。張大爺兩行熱淚頓時順著臉上的皺紋順流而下。
“我該怎么辦那!”張大爺疲憊的吶喊著。
不知張大爺是如何面對那兒子上班后的孤單生活,一天一天,時間像充滿酸性的液體,把他衰老的充滿孤獨的心臟浸泡其中,不斷的讓他在一狹隘黑暗的環境中一分一秒的煎熬……
兩個月后。
“爹…爹,開門啊爹…爹。”兒子焦急的喊著,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在心中蔓延。抬起有力的雙腳一腳把門踹開。
豎在眼前的儼然是一具佝僂,瘦小的尸體,是張大爺的,繩子拴在屋子的大梁上,他腳下是已經倒了的麻將桌,害怕單憑體重吊不死,還在雙腳上綁了用好幾個做木工的圓鋸串成的重物。
兒子終究還是怕了,哭著把張大爺的尸體放下來,摸著那冰冷的尸體,不說凍手,卻讓兒子的手顫抖著托著張大爺的尸體。
“爹…爹…娘死的夠慘了,怎么…怎么你也會落到這番田地…”兒子哭喊著,赤紅的臉縮成一團。
張大爺終究是沒逃過。忍受不了無盡的黑暗與孤獨。在另一個世界與老婆子相聚了…
旁邊有一張紙,白紙黑字上頭方方正正的寫著“給兒子”三字。上面寫著“兒呀,沒事兒。我也一把老骨頭了,就算把皮去掉骨頭砸碎了擠了油也賣不了幾個錢。你還年輕,好好賺錢,取個媳婦兒,我柜子里還有幾萬塊錢,不多,都是你的了。我這么做也是自愿的,每天你上了班,就只有我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屋子里,雖說在這屋子里活了幾十年,我還是第一次覺著那烏漆麻黑的屋子里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說不清是什么東西,每天我只能在這屋子里呆呆的看著這里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個角落,但是總感覺有什么東西,是啥呀,好害怕呀,那么熱的天,我竟然感覺到了冷,那冷是發自內心的冷,冷的四肢都要僵了你一個人一定要好好生活,別被我們給羈絆了,我和你娘終于可以相聚了…”
兒子看完哭的更大聲了,比外面刮著的風還要大聲…
在哭聲中他也懂得了他爹怕的東西是孤獨吧。
又過了幾個月。
一次我帶著球到他家去,準備和他來場比賽,到了他家,我看到他一個人在屋里背對著舊木門吃飯,只吃著一碗清水素面,就著兩根蒜頭,看著那掛在墻上的老舊的色彩失真的小電視機,放著新聞聯播,記者的臉像打了馬賽克,模糊不清。我拿著球進去問他:“叔,打球嗎?”他臉上洋溢著笑,轉過頭說:“不去了,上了一天班,累了。”我只好悻悻的回家去了。
春夏秋冬,幾乎每一天都能從半掩著的舊木門里看到那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背影,電視上放的一如既往的是新聞聯播。電視上的光只把他的影子映在了水泥的地面上。
門前的石榴樹依然沒有死,到了季節便會綻放出嬌艷的紅花,結出如大紅水晶般的果實,十分誘人,我看看它,再看看他,眼眶潮紅,不覺間早已潸然淚下…
在這個小村子里面,孤獨與死亡充斥著整個村子。令人悲傷的悲劇時刻在重演。春去秋來,不斷重復。愛情與浪漫的花火也在不斷綻放光芒,讓孤獨與悲傷慢慢消逝于時間的長河……
尾續
“小姐貴姓?是誰家閨女呢?”張問
“女子免貴姓…姓安,是鄰村安秀家閨女,名…惠。”小姐有些害羞,潮紅了面頰,吞吞吐吐的。
“姓安名惠,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