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全憑演技。

重壓之下，盡觀百態。

不得不說，狄公施展的官場之術，還是十分厲害的。

就拿公堂上的表演來說，看似是狄公扮豬吃虎，實際上就是在打亂敵人的布局節奏，變相施加壓力，化被動為主動，然后為接下來劍指案件的核心做準備。

這個核心，就是狄公所說的，“大柳樹村造反和小連子山封山”。

第一個核心，就是大柳樹村村民造反的原因。

大柳樹村叛亂，關系到的是幽州刺史府和五城兵馬司內部的貪腐問題——這是狄公領任黜置使的職權范圍，而這個問題就指向了方謙這個幽州刺史，以及駐扎在幽州的五城兵馬司。

一旦被查個水落石出、證據確鑿，狄公就有理由辦他了。

狄公意圖已經十分明顯，就是大柳樹村造反的真實原因，他在公堂上給足了方謙壓力，但方謙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當然也明白這就是他的破綻。

可能狄公唯一沒有料到的只有一點，就是這個方謙，居然勾結了五城兵馬司，其動作之快，讓人不禁有些后怕。

畢竟狄公的欽差衛隊還未悉數到齊，他身邊只有剛進城的狄春帶領的狄府家仆，而衛隊大部隊還尚未完全進入幽州城。

和被蛇蛇咬了一口直接強制關機睡覺的李艾不同，狄公和虎敬暉兩人，這一個晚上都沒能睡好。

昨晚半夜時分，幽州北門有大柳樹村的“暴民”攻入城門，救走了被綁縛在刑柱上的老幼婦孺，身為幽州大都督的狄仁杰，親自去了現場視察情況，留下了一句“好厲害的亂民”，惹得方謙等人暗自猜疑。

方謙在幽州經營多年，他從始至終都是在使用自己的名義去籠絡五城兵馬司各級官軍，這就造成了，幽州城的那些收受賄賂的官軍，實際上是只聽方謙的，并不受方謙的上封，也就是翌陽郡主的直接命令。

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基本關系到方謙后續所有動作的全部心路歷程。

對于方謙來說，他能想到的，最能危害到自己這個幽州刺史地位的，就是大柳樹村的亂民們，所以，他讓五城兵馬司幫他演了出戲，借亂民攻入幽州城的名義，把這些大柳樹村的村民給悄然移走。

狄公要這些大柳樹村的村民作人證，方謙就給他來一個死無對證，一招一式間，看起來方謙好像贏了一個回合。

但因為過于倉促，方謙這個計劃破綻百出，以至于狄公只要去了現場，就能發現端倪。

并且，狄公也因此提前知道了，五城兵馬司里就有人暗中和方謙勾結。

這段時間李艾在睡覺，當時幽州北門官兵們自己演出來的喊殺聲驚到了整個幽州城，唯獨李艾睡得乎乎的，還打了呼嚕，狄春和小鳳兩人輪流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之后索性就不叫了。

事實證明，李艾這一覺睡的，非常有必要。

前一天晚上，為了搞出來十二平均律，他幾乎一晚上沒睡，第二天緊跟著就是公堂上的表演，然后半夜時分又是五城兵馬司作妖，想要李艾自己睡著，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而且，如果不出李艾自己預料的話，今天晚上他要是不休息好了，未來的幾天里，他可能也不再有休息的時間了。

蛇蛇昕晞正是出于這個考慮，才一口下去，給李艾注入了昏睡毒液。

嗯，這也方便昕晞使用她的蛇爬架。

所以，第二天晌午，李艾睡醒的時候，就從陸大有那里得知，狄公他們則是去升堂了。

“升堂？”

李艾回憶了一下，好像是李元芳保護的那一部分大柳樹村村民進到了幽州城，然后在公堂上就發生了張老四反水的事情。

在原劇情里，這是虎敬暉的第一個破綻。

但有李艾他們昨晚的談話，狄公可能會更早懷疑虎敬暉也說不定。

“唉，狄公真是好人啊，昨晚上大柳樹村的村民都攻進了幽州城，今天狄公就能招來同一個村的老幼婦孺，國公爺，你說要不是狄公本人的德行，誰能做到這件事呢？”

“唔……”

李艾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昕晞，他感覺自己昨晚錯過了好多事情。

四下看了看，李艾沒有看到小鳳的蹤影。

“大有啊……”

“國公爺。”

“你來，我問你個事兒。”

“誒，您說。”

“小鳳，是你什么人？”

“國公爺莫不是看上了小鳳？”

“誒，想哪去了，我是看你們兄妹孤苦無依，我想給小鳳指個好去處，從洛陽城來了一位公孫大家，她準備在幽州開辦琴行，我琢磨著，你們再回鄉下村落里也得苦一陣子，倒不如讓小鳳來城里，這樣你們家也能富余一些。”

李艾的說法還是很合情合理的，但他知道唐朝的平民百姓并不喜歡受人施舍，像大有、小鳳這樣的，更希望靠著自己的辛勤勞動去收獲錢糧。

“國公是準備讓小鳳留在城里？”

大有沒有提別的，先說了一個關鍵點。

“是啊，怎么了？”

“好是好，可是……國公爺，我做不了小鳳的主。”

大有憨笑著，撓了撓頭。

“為啥？”

“國公爺，實不相瞞，對外，我的確是拿小鳳當妹子的，但是吧，小鳳其實不是我親妹子，她是流民，逃荒逃到了我家……”

“流民？”

李艾心里一突，又問道：“你知道她從哪里來的嗎？”

“不知道，我也沒問過，那畢竟是女孩家的傷心事……講實話，我也不好意思，要是沒小連子山封山這檔子事兒，我還想娶她呢。可現在，唉，之前狄大人沒來的時候，我都得靠她養活呢，咋好意思嘛。”

“你一個大男人還得靠人家小姑娘養活？”

“唉，國公爺，以前我家可以算是村上的富戶，我們靠山吃山，日子過得也還不錯，小連子山封山的時候，就我們家里還有余糧，也知道進山的幾個小道，平時偷摸著還能打些野雞、野兔什么的，所以，我當時就想著，多養個姑娘也不差啥。

“可不知道從啥時候起，那幾條進山的路也讓人給堵了，這我就真沒轍了，餓了一陣子。但小鳳不一樣，她認識草藥，還會分辨路邊的野菜，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吃了又會怎么樣，她全知道，所以，后來這半年，我就全靠她養活了。”

陸大有靦腆地笑著，說著這些話，他也有點不好意思。

但李艾心沉了下去。

大有說著很平淡，還有些羞赧，是因為他家很幸運，他自己就是獵戶，住的位置靠山，知道進山的小道，能有口肉食吃到嘴里。

可是其他人呢？

記憶里，原版電視劇在這里拍攝得很隱晦，但李艾卻明白現實的殘酷。

可明白和經歷又是完全不同的。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大有能收容小鳳一人，就已經可以說是非常善良了。

這個世道，因為一口糧食而起的災禍實在是不少見。

人命，從來都不值錢。

還有十幾年來的突厥寇邊，幽州城雖然城堅兵利，但是四周的村子又能有多少防護？

突厥主戰派在十余年前，趁著武皇剛把持朝政，朝局未穩之時，搶去了代朔二州，因此仗著代州雁門雄關的便利，進可攻、退可守，幽州城守軍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果時間線沒有發生更改的話，武皇想要要拿回雁門，還要等數年后，王孝杰的軍隊在和反叛的契丹人交手大勝后，借兵鋒之利，威逼突厥，令他們歸還代朔二州，這時候的雁門關，才正式回到武周朝的手里。

也就是幽州地區相對富庶、商業發達，連著快二十年沒有大旱、大撈，土地種什么都能有收獲，要不然，就方謙那狗官盤剝百姓的方式，幽州早就烽煙四起，全是造反的亂民了。

幸好，狄公來了。

想到這里，李艾拍拍大有的肩膀，說道：

“沒事了，都過去了。”

“啊？哦……”

大有心性單純，他不知道李艾想了什么，甚至還不太明白李艾為什么突然安慰他，但他還是順從地點點頭。

“回頭我親自去問問小鳳，看看她愿不愿意留在城里做工。”

“那可多謝國公爺了，我也想著她能有個好去處……對了，國公爺，您說的公孫大家，是哪一位啊？”

“算是，當世傳奇吧。”

公孫映紅的倩影，在李艾腦海里浮現，但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浮想聯翩，告別了大有，去了欽差府邸的前廳。

剛好狄春跑了過來。

“國公爺！”

“怎么了狄春？”

“國公爺，您可算是醒了，昨晚上怎么叫你都叫不起來。”

“啊，我睡得比較實……”

“嘿嘿，國公爺，您趕緊收拾行李，一會兒我們要搬家了。”

“搬家，搬哪里去？”

“大都督行轅設在了幽州城中的吳園，這里的欽差府邸只能算是臨時居所，欽差衛隊和千牛衛都到齊了，我們現在得去那邊了。”

“哦，明白了，我立刻去收拾。”

收拾好行囊，牽著老馬追風，懷里待著蛇蛇，李艾和陸大有、陸小鳳，看護著李二，朝著幽州城的吳園走去。

在吳園，李艾他們被安排住在了西花廳，這里可要比欽差府邸大太多了，李艾也有了自己的小院，院子里有涼亭、假山，如今正是春夏交接之際，一步一景，鳥語花香。

幽州城的吳園也是有來歷的，據說是北朝畫商吳家的產業，后來吳家因戰火沒落，這個地方就被當時盤踞于此的軍閥占領。

幽州城幾經戰火，而當時“以畫入園景”的吳園，始終沒有被毀壞，因此就傳承了下來。

值得一提的是，神狄世界里，這個吳家雖然沒落了，但卻沒有斷了傳承，其族人在北方各州開枝散葉，其中有一支，就在河南道許州。

剛進吳園，狄春就被狄公叫去，拿著尚方寶劍去了三合縣，傳三合縣令趙傳臣到大都督行轅。

李艾也已經明白，狄公和幽州刺史方謙之間的矛盾，已經是徹底升級，達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幽州的亂局，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這時，李艾才來到狄公他們的身邊，也見到了幾日不見的李元芳，但還沒等寒暄幾句，李元芳就和狄春一起去往三合縣了。

現在的李元芳還只是一個游擊將軍，和狄春的地位是不同的。

狄公還算很精神，之前他還發語感嘆衛隊的軍士來得真是時候，“解了我欽差大人的圍”。

因為欽差衛隊和千牛衛的悉數到齊，再有虎敬暉、李元芳這等能在短時間里成為箭頭沖陣的猛將，他現在已經有了鎮壓五城兵馬司這些地方邊軍的資本，方謙等人就算真的要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所以，狄公雖然一夜沒睡，但依然足底生風，胸有成竹。

而虎敬暉呢，他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指令，他的目標只是李二，而對于突然亂入的黃國公李艾，他不再像昨天那般關注了。

這是李艾從虎敬暉的言語和神態中察覺出來的。

實際上，不管男女，當被人仔細關注的時候，都會有一些異樣的感覺——這和聚光燈效應讓人感到緊張和尷尬不同，這種異樣的來源是對未知危險的恐懼，哪怕關注自己的人可能沒有惡意，但只要被注視，人就會察覺危險。

昨天李艾在公堂上的突然出現，很可能是打了虎敬暉一個措手不及，他面對自己的時候都有些謹慎過了頭，時刻關注自己。

現在，他應該是暫時放下針對李艾的心思了。

那么，翌陽郡主會派誰來對付自己呢？

李艾覺得，他得再加一把火。

“狄公，我在城里見到了洛陽城的公孫大家，她好像要在幽州興辦琴行，正缺人手呢，我琢磨著，可以讓小鳳到她的手下去幫工。”

“哦？你說的那個公孫大家，可是云韶府的公孫大家？”

“正是。”

李艾這一句話，讓堂中兩人面色齊變。

虎敬暉其實并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公孫大家是何許人也，但是他知道云韶府是什么地方，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作為千牛衛中郎將，還是皇帝身邊的近臣，他是知道公孫映紅為什么會出現在幽州城的。

因此，他雙目圓瞪，過了好久才緩了下來，將視線看向別處。

他心里開始盤算著，絕對不能讓那三十名美女的事情就此暴露出來，至少，不能讓狄公知道。

憑借狄公的腦子，他一定會從這三十名美女的存在，聯想到翌陽郡主身上的。

李艾也注意到了虎敬暉的表情，他琢磨著，這條消息肯定要被傳遞到翌陽郡主的桌案前了。

而狄公則是從一開始的驚訝，再到后來的平靜思索，再到雙眸突然一亮，然后緊跟著又自顧自地搖搖頭。

這些神情變化都沒能逃過李艾的眼睛。

他伸手捋了捋胡須，笑著說道：“七年前，我曾有幸觀賞過公孫大家的《劍器》舞，當時，皇帝賜姓之盛，依舊歷歷在目。公孫大家，實在是擔得起大家之名啊。”

“大人，這公孫大家的來頭，居然如此之大？”

虎敬暉疑惑地問道。

“哈哈，敬暉啊，她可不僅僅是來頭不小啊……得意，你且稍待，再去見公孫大家之時，還請帶上府內些許薄禮。”

“得意明白。”

李艾眼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他也就不再逗留，告退之后，離開了正堂。

等到三合縣的縣令趙傳臣進入了大都督府，幽州城就要變天了。

他這一次再見公孫映紅，就不再是那個喜愛音律，可以同她高談闊論的李公子，而是逃避內衛和蛇靈雙重追殺的黃國公。

站在吳園正堂外，李艾深吸了一口氣。

“到底是翌陽郡主的刺客先來，還是梅花內衛的刀刃先至呢？”

腦海中，鄧康縣主的面容出現在李艾的面前。

“當然，最可能來的，還得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