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文學自傳

我想恐怕沒人像我這樣,加入了《新思潮》《文學界》等諸多同人雜志的撰稿人團體。我尚年輕,資歷平平,楢崎勤讓我寫一篇自傳,我想他或許是對我的經歷很感興趣。我不喜歡談論自己,更不想在楢崎勤那個“文學性”命題的掩飾下,暴露友人的隱私。我有今日,全靠前輩和友人的提攜和幫助,菊池寬和橫光利一給我的幫助尤其多,他們是我的恩人。

我二十三歲那年,菊池寬三十四歲,比我現在還年輕。那年秋天的一天,我去拜訪菊池寬,他家位于小石川中富坂。我們在二樓的房間相對而坐,我突然開口道:“我有個姑娘要供養,您能否給我介紹一些翻譯的工作?”菊池先生表示,可以給我介紹工作。他問我:“你和那個姑娘結婚了嗎?”我本想說:“我不想馬上結婚。”可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菊池先生又說:“你們都住在一起了,還不算是結婚了嗎?我打算出國一年,我不在日本的這段時間里,我可以將房子借給你,你可以與那姑娘同住。房租嘛,我已交過一年,每月我再給你五十元,也可以一次性給你,不過最好是讓我的妻子按月寄給你。這些錢,再加上你的五十元助學金,你們兩個人的吃飯問題就解決了。我已經將你的小說交給了芥川,請他推薦給雜志。這點兒事情,我不在,亦能辦妥。我回來后,再幫你想想其他謀生的辦法。”他的這番話使我仿佛墜入夢中,我呆呆地看著他。

我是孤兒,自幼便得到大家許多照顧,正因如此,我成了一個不會發怒的人,我也不會憎恨他人。我提出的請求,身邊的人大都不會拒絕,這種幸福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很多人視我為知己,我也不曾對他人懷有惡意。在這種心境下,我的生活無苦無憂。也許有人認為,這是我的弱點,但是我不會因此自責,我認為一個人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弱點,也是其安身立命的條件之一。菊池先生的好意,令我受寵若驚,我從未遇到過這種好事。與先生相交不深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先生竟會對我如此親切。

這年2月,石濱金作、酒井真人、今東光、鈴木彥次郎和我,推出了《新思潮》雜志。其實,我只寫過三四篇二十來頁稿紙的小說,其中受到菊池先生關注的僅有《招魂祭一景》這一篇。我見菊池先生的次數也屈指可數,而且我大都是與《新思潮》雜志的同人們一同前往先生的住處,像小學生一樣拜訪前輩。我之所以敢獨自一人去先生家向他當面求助,正是憑借了年輕人的愛情沖動。其實,我只想得到一封先生寫的介紹信,以便找到一份翻譯工作。在此之前,我曾四處籌集戀愛所需的費用,壓根兒沒有想過在經濟上求助菊池先生。我興高采烈地從先生家里跑出來,雙腳仿佛離開了地面。二十三歲的我同十六歲的小姑娘同居,這原本就不合理,為她提供住房和生活費更是天方夜譚。菊池先生只是問了一下姑娘的年齡和住處,并未苛責我。他既沒有怪我行為不檢點,也沒有詢問我們戀愛的細節。我對他充滿了感激。菊池先生就是這樣一個有風度的人。樂于助人的人很多,但有這般風度的人卻是鳳毛麟角。菊池先生默默地幫助他人,又很快將自己給予他人的幫助置之腦后。在選定《文藝時代》的撰稿同人時,菊池先生也是這樣做的,他把《蜘蛛》《新時代》的撰稿同人全部添加到《文藝時代》的撰稿同人名單中。在選拔雜志的撰稿同人時,一般的人通常會根據自己的親疏好惡來篩選候選作家,而且,他們往往會選擇頗受其他同人雜志矚目的作家,但是菊池先生卻不以這種方式選擇同人。

談及婚姻時,菊池先生說了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我擔心你現在結了婚,將來會不堪生活的重負。”我從來不后悔,如果總是后悔:“唉!當時這樣該多好。”那么往事將不堪回首,所以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二十三歲的男人和十六歲的姑娘結婚以后,將會面對怎樣的生活。菊池先生的那句話,至今猶在我的耳際。那場戀愛在菊池先生放棄出國計劃之前就結束了。我給菊池先生添了許多麻煩,事后,我卻未曾告訴先生自己后來的經歷。菊池先生向石濱金作等幾位朋友打聽過我,因而對我的事有所耳聞,但他在我面前卻只字未提。

雖然我和那個姑娘口頭約定過要結婚,但實際上,我沒有碰過那個姑娘一根指頭。“伊豆的舞女”有那個少女的影子,我對她的感情始終如一。有人讀了我的《飄零》后批評說,作者對女性身體,始終懷著少年般的憧憬,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種評價令我感到意外,也許他的評價是對的,正如眾人所言,我交過許多女朋友,行為不端、心理變態。我沒有幸福的理想,沒有孩子,不想成為守財奴,也看得見成名后的空虛。我所有的,只是戀情,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然而,我又覺得自己從未像真正的戀人那樣握住女人的手。也許會有女人說我撒謊,我卻覺得那不是一個謊言。我不僅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我對人生、對現實、對文學都沒有把握。我是一個可憐的幸福之人。

我從不自我陶醉,主動拋棄這種幸福,此亦謊言。我又何曾想過,在那些鐘情于我的女人心里,那種戀人間的握手是否重要呢?我在撰寫批評的文章時,時常使用“真實”“現實”之類的詞語,然而每次我都有羞愧之感,因為我不曾主動探究或接近那種真實與現實,我總是游歷在虛假的夢幻之中,醉生夢死。在我的近作中,我最喜愛的是《抒情歌》。《死尸介紹人》和《禽獸》,可以說是心術不正的作品,我想盡量寫些使人厭棄的事物,可是有評論說,那也很美,這真是令人難堪。我堅信,東方的古典名著,尤其是佛經,是世界文學的巔峰。對我而言,經典不需要有宗教式的教誨,它們是以文學性的幻想贏得人們的尊崇的。十五年前,我就在構思一部題為《東方之歌》的作品,我想將它寫成一部鴻鵠之歌,以自己的方式吟詠東方古典的理想。也許,我至死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我只是希望讀者了解我的這個愿望。受到西方近代文學的洗禮后,我也曾試圖模仿西方近代文學的作品,卻感到我的根在東方。從十五年前至今,我從未迷失過方向,這是我從未向人提起過的我獨有的快樂秘訣。在偉大的西方現實主義作家中,有人修得苦果,有人臨近死亡時,總算望見了遙遠的東方,而我卻可以憑借童心之歌,盡情地游戲于文學之中。

我不禁想起我的過去,想起戀愛時一廂情愿的我,那感情如露亦如電,然而以此為機緣,我感受到了菊池寬先生對我的關懷,對此,我刻骨難忘,銘記終生。我的生活散漫,處世天真,在那以后的數年時間里,我幾乎是在菊池先生的撫養下生活的。當時,橫光利一比我還窮,但他卻甘于清貧,不像我這樣,帶著惶恐攪擾他人。菊池先生將橫光先生引見給我,也是在他的家中。記得那時正是傍晚時分,我們三個人走出家門,去本鄉弓町的江知勝吃牛肉火鍋。不知什么緣故,橫光先生幾乎沒動筷子,他興致勃勃地大聲講述著自己構思的小說,大大咧咧地走到路旁的櫥窗邊,模仿病人貼墻倒地姿態,仿佛那玻璃櫥窗便是醫院病房的墻壁。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橫光當時的言談中充滿了凜然正氣。橫光歸去后,菊池先生對我說:“他是個杰出的青年,你們交朋友吧。”橫光在《人間》雜志新進作家號刊出《南北》一作前,曾與宇野千代等人一同參加了短篇小說的有獎競賽,他們的作品一同入選了《時事新報》的獲獎短篇集,然而橫光當時只是一個無名小輩。此后不久,他便與富澤麟太郎、古賀龍視、中山義秀等人一起,推出了一份同人雜志。富澤、古賀已是故人。當時,菊池先生正在創作《珍珠夫人》,這部作品在《婦女界》雜志連載,同時,其《父歸》之類的劇作也正在一些大劇場上演。久米正雄的《螢草》,我則是在“一高一高,第一高等學校,現東京大學教養學部,以及千葉大學醫學院和藥學院的前身。舊制高等學校,簡稱“舊制一高”。”的圖書館里借閱的,芥川龍之介的《芋粥》和宮本百合子的《貧窮的人們》,我是在中學的宿舍里拜讀的。

比我低兩級的中學同學中有大宅壯一和小方庸正,而我畢業后不久,他們便去了大阪府以游泳而馳名的茨木中學。小方庸正是考上狀元的秀才。后來,我們與大宅等人一同創辦了《新思潮》雜志。大宅日后則成為大阪高等學校的教師。大宅逝世的消息,來自帝國大學法文研究室的中島健藏。大宅的遺作是一本譯著,他翻譯了吉約吉約(1854—1888),法國詩人、哲學家。的《社會學的藝術觀》。所謂大宅,乃近村之意。據說,普魯斯特的譯者井上究一郎,也是茨木中學的畢業生。大宅還是《中學世界》《少年世界》的著名撰稿人。聽說他的各類獎章可以在屋里擺成一圈。他曾是一個叛逆兒,四年級時被迫退學,但很快考上了“三高”三高,指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真是一位人杰。上中學時,我和他沒有說過話。我也曾給雜志投稿,卻屢屢落選,最終只有兩三首俳句被印成小號的鉛字。當時給《文章世界》投稿的人很多,雜志曾讓讀者投票遴選出十二位優秀的撰稿人。我還模糊地記得,曾經在那本雜志上讀過片岡鐵兵的《少女贊美論》。

剛到“一高”時,石濱金作極力褒獎秀才之中的秀才塚越享生,說他的作品超過了他的老師田山花袋。因此《享生全集》成為我喜愛的圖書之一,然而,如今已無人記得這位病弱早逝的作家。我每次重讀他的作品,都有新的感動。在同一年級的中學同學中,也有一些文學少年。在家鄉,一些舊友至今未棄文學之志。我也曾以其中的一人為原型,在茨木町的《京阪新報》上,連載了充滿稚氣的戀愛小說,還刊出了一些小品文以及和歌俳句,其年輕的主編是位文學學士,他和我這個中學生大談莎士比亞,他似乎挺喜歡我。我學會了棒球的記分法,還為他撰寫過中學棒球比賽的報道。

我的和歌好像是模仿了吉井勇的作品。那時我受到竹久夢二的裝幀、長田干彥的創作以及祇園、鴨川的花柳文學影響,時常獨自一人,從中學的宿舍步行去京都觀賞都舞都舞,京都藝伎每年4月的舞蹈會演。。我經由賞櫻小道、木屋町、先斗町、圓山公園,一直走到東山。我往往在半夜兩點之后,才精疲力竭地走到東山。我打算這樣慢慢地溜達,直至天明。然而夜深人靜時,寒氣襲人肌膚,我開始感到心中寂寥。我總算找到一家門口有光亮的小客棧,老板親切地與我聊天兒,并讓我去客棧頂樓老板的臥室休息,不知是賞花時節的客棧沒有空房,還是老板不想收中學生的房錢。像那天晚上那樣迷戀床鋪,我還是頭一次。豐島與志雄說過,飲酒之后閱讀《淺草紅團》,一定會更加有趣。對包括我在內的許多日本作家來說,那樣的生活都是優雅清麗、純凈和諧的。別說耽于頹廢、作奸犯科,我連放蕩的勇氣都沒有。我無法使我的妻子幸福,我只能徒然地令其喪失對生活的熱情,成為空虛、絕望的女人。有人將我的作品分類,有些是伊豆即景,有些是淺草感懷。我在伊豆的湯島溫泉逗留的時間,累計起來,差不多有三年,然而,我有關伊豆的小說,充其量不過是旅行者的印象游記而已。淺草物語也不過是觀光者手記。《淺草紅團》只是一篇序言,它尚未進入正文。與其說我的小說和隨筆實際上多為序文,有頭無尾,不如說我那些有頭有尾的作品很少獲得發表的機會。這篇《文學自傳》恐怕也不例外。對于批評,我向來不甚介意。我將創作看成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改造社近期出版了我的小說集,就其中的主要作品而言,《水晶幻想》是未竟之作,曾分兩次刊載于雜志之上,《寫給父母的家書》亦未完成,分五次刊于雜志,《慰靈歌》只是序章,《禽獸》的后半部分我必須忍痛進行修改。近作《飄零》與《虹》,也都是未竟之作。新潮社出版的《花的寫真》,收錄了《死尸介紹人》與《溫泉旅館》二作,分別分三回、分四回進行連載,我在文中留下了許多顯而易見的敗筆,原因之一在于我那自由隨意聯想的文風。原因之二在于我的懶惰。我的起句往往緣起于絕望,即放棄了寫出杰作的奢望。許多作家有這樣的惡習:總是以月刊雜志的短篇小說為主要創作方向,除非要出單行本,否則不會重讀自己的作品。我有時連碰都不想去碰那些刊物。即便看到大加褒揚的評論,我也不會喜形于色。長達數頁的關于川端康成的評論,我只是走馬觀花地翻閱一下。我從來不會根據評論,深刻地反省自己的創作,這是因為我討厭接近自己作品時的那種作嘔的感覺。然而,這些借口是否真實可信,我自己也稀里糊涂,那種丟人現眼的辯解是不成立的。我不曾對任何評論提出異議,這難道不是熱愛自己作品的證據嗎?我想,我大概是一個令批評家們感到費解的作家吧。解說自己的作品,說到底是限制了自己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作家自己也解釋不清。他們對此感到惋惜,不愿意扼殺這種生命。對作家而言,作品像一切生物那樣,也是一個沒有窮盡的謎。雖說如此,十年以來,我卻寫了許多月評式的批評文章,例如,我曾誤讀、誤評了岸田國士的《紙風船》和橫光利一的《無禮街》,而我卻不記得自己的作品遭受過這種厄運。

作為批評家,我像游人一樣,漫不經心地將我對作品浮淺的印象連綴起來。我跟著文壇流行的批評風氣隨波逐流,正如好奇的觸角乘坐著纖弱的游覽車,經過人生之門、文學之門,卻過而不入。過門而不入的好處在于,我畢竟與它們有了一絲交集,然而我這種虛幻的自信,卻無法向別人夸耀。就是那個中學生,怪異地徜徉于祇園之夜,且在筆記本上寫下和歌之類的感懷之作。也正是這個《淺草紅團》的作者,手里拿著筆記本,同樣不分晝夜地漫步于淺草。我還多次在公園里走到天明,并未遇到不法之徒。碰上流浪漢,我也不搭訕。我沒有進過那里的大眾食堂,卻四處游覽,看了三十多場文藝表演,還做了筆記。不過,我坐在觀眾席上,無法與藝人交談。我只在娛樂場大世界那里,看見了后臺的情景。我不曾在公園周圍的小客棧門口徘徊,也沒進過咖啡館,我只是和娛樂場的舞女們同坐在茶館或年糕小豆湯的店鋪之中。她們大都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看起來不像淺草的藝人。實際上,舞女們只是跟在文藝部的島村龍三等人身后,我則與島村先生并肩而行,沒有一個舞女直接與我搭過話。記憶中,我當時也未同任何一個舞女單獨散過步,哪怕是在只有十分鐘的三町小路上。然而,“娛樂場大世界的黃金時代”卻讓我懷念終生。在此之前,有“淺草歌劇的黃金時代”,那時,我正在“一高”讀書。我十分欣賞歌劇女優,經常去淺草,拉上石濱金作做伴。我倆經常在一起。我記得,我們在日本館二樓看見了谷崎潤一郎等人,傾慕不已。不過這次我的《淺草紅團》引發了娛樂場的全盛景象,這出乎了我的意料。新聞報刊關于淺草的報道驟然升溫,文人雅客和知識分子紛紛涌到娛樂場參觀,簡直像得了流行病一般。演藝小屋的文藝部員名單上,竟然列出了我的名字。這種滑稽的熱鬧煙消云散后,留下了某種浪漫的馨香。在那不到三年的時光里,無論陰晴,我都必定去淺草。佐藤八郎和武田麟太郎都比我寫得深刻,他們的作品觸及淺草的煙花柳巷的本質。當時甚至出現了添田啞蟬坊、石角春之助和一瀨直行等人的淺草研究專著。和我一起陪同娛樂場舞女漫步淺草的則是北村秀雄、佐伯孝夫和中山善三郎。榎本健一、二村定一、竹久千惠子、梅園龍子等人,都出身于淺草娛樂場,如今在各自的行業中小有名氣。眼前這些二十歲左右、正值芳齡的舞女們,人生旅程將會如何呢?我不希望她們像過去的歌劇明星那樣,曝尸于十年之后的淺草,使人們懷念“娛樂場大世界的黃金時代”。

文學界的各種盛況,我都不曾錯過,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是非常幸運的人。例如,《文藝春秋》日益興盛,在金山時代和有島時代,雜志社就像游樂場,我們每天必到,像過節一樣。那種悠閑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當時我們大都二十來歲,盡情享受著那種快樂。除了《文藝春秋》,自成一派的還有《不同調》雜志,后來改名為《近代生活》。承蒙岡田三郎等人的好意,我經常參加“十三人俱樂部”每月一次的聚會,我們聚集到新潮社的會議室,海闊天空地聊天兒,那種快樂真是無法形容。當時的同人與俱樂部成員想必還都健在,但我們卻沒有機會再次歡聚一堂,暢快淋漓地閑聊。曾有二十幾位新進作家創辦了《文藝時代》雜志。我不是首倡者,卻是主倡者。“文藝復興”的呼聲開始高漲時,我們便成為《文學界》的同人,其中多少有些因果關系。堀辰雄、深田久彌、永井龍男、吉村鐵太郎等人的《文學》雜志,也因犬養健、橫光利一兩位的加盟,更趨近于日后更名的《作品》雜志的風格,佇立于以《近代生活》為主體的現代派文學之岸。我朋友眾多,交友廣泛,可是我無法理解文壇中根深蒂固的派系斗爭和營私舞弊。

出席“文藝懇談會”創立大會的那天,我驚詫不已。

赴會之前,我對這個組織一無所知,所有會員我都未曾謀面。我到了會場一看,僅有十九位會員出席,都是純文學方面的大作家,他們大都比我年長十歲以上。三十來歲的作家只有橫光利一和我,而橫光缺席。雖然我覺得自己應該謙恭地告辭,但當時我卻并無卑下之感。我的作品看似風格不太鮮明,實際上卻有悖德之嫌,我不能在內務省、文部省屬下的機構任職,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失去了自省意識。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假思索地加盟各種同人雜志和文學團體,且常置身于繁華的文化中心、最熱鬧的場所。我這樣做是不是缺乏節操?是不是處世圓滑,投機取巧?其實,我從來沒有刻意追求過這些。或許我是個天生的蠢材,或許我隨風來,隨流水逝,自己亦已化作風,變成水。我常常希望化去自我,卻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化去的。我主動加盟的雜志只有《文藝時代》。許多人認為,我是個溫和的薄情者,表面親切,內心冷漠。其實我是個可憐的人,我不曾對任何人懷有憎惡或敵意,盡管在某些人眼中,今日同舟的伴侶或許是昨日的敵手,可實際上,我本來就沒有敵人,即便表白了戀情遭到姑娘的拒絕,第二天,我仍會若無其事地與那姑娘嬉戲。有位姑娘無視我的戀情,棄我而去,但十年之后,她卻來到我的家中,我們相見時,我那欣喜若狂的樣子,氣得內人哭著罵我沒出息。此時我才意識到,事實確實如此,但僅此而已。那女人如今身心俱疲。我聽了她的敘述,也覺得自己在她的眼中儼然是個成功者。而我心中清楚,我這個作家的頭銜,不過是個虛飾而已。

例如,在遷居淺草附近的上野之前,我是住在大森的馬迂,當時的情況,在廣津和郎的《昭和初年的知識分子作家》以及室生犀星等人的作品中,皆有不同角度的描述。當時,文人的妻子們一個個剪去長發,跳舞成風,且頻頻傳出桃色新聞,而大森一帶文人的周圍,卻飄浮著無形的熱病似的感覺,真是熱鬧且有趣。我常常和宇野千代結伴而行,有人竟以為我們是戀人。我到大森之后不久,便發生了火災事故,我離開大森,一切又恢復了平靜。盡管文人家庭的騷動只是受到了社會風潮的影響,但其他文人村落并無變化。我的運氣好,總是能遇到節日的盛況。我遷居上野后,馬上遇到了淺草節。到馬迂之前,我住在熱海,住在熱海之前,我住在高圓寺,再往前則是湯島。以宇野千代和已故梶井基次郎等人為代表的伊豆湯島文學的興盛,也有我的功勞。許多的文人陸續來到交通不便卻有山中溫泉的伊豆,這對當地人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這也給人以某種節日的感覺。也許,先前那種靦腆的反省亦不例外。我這個人天授良運,總能邂逅佳節,我三四歲時失去雙親,十六歲時失去家庭,但我的身邊總有同情我的人與眾多給我溫暖的朋友,回想起來,對我關懷備至的女人也有許多。這一切,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開朗樂觀,擁有孩子般強烈的好奇心。

初到東京,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火災的廢墟。災后的一星期至半個月,我每天都帶著開水和餅干,在火災的廢墟之上走來走去,四處觀覽,直到太陽把臉龐曬得黝黑。外出旅游時,我也會走遍旅游地的大街小巷,這個習慣至今不變。我喜歡的是淺草、貧民窟以及下班時分的煙草女工,而不是銀座、公館區和放學回家的女校學生,我覺得前者更具抒情性,吸引我的乃是丑陋的美。我喜歡去看江川的踩球、馬戲、魔術和宣揚因果報應的說書。對淺草簡陋小屋中的騙術,我也十分感興趣。最初獲得好評的《招魂節一景》,主人公便是馬戲團的姑娘。我發表于《文藝春秋》創刊號上的小品文《林金花的憂郁》,寫了一位名叫林金花的柔弱少女。《伊豆舞女》則描寫了我在“一高”學生時代,與流浪藝人結伴而行的情景。我的創作靈感大多來自街市的氣氛或風景。兩三年前,我想描繪吉原的外廓、淺草深處的小客棧街以及初音町的夜市街,還有一些遙遠的海上島嶼。我所向往的也是東方的亡國,而不是歐洲與美國,或許因為我是一個亡國的子民。我看到過震災時沒有盡頭的災民逃亡長隊,從來沒有一種景象,像災民逃亡長隊那樣深深打動我的心。我迷戀陀思妥耶夫斯基,卻無法喜歡托爾斯泰。也許因為我是孤兒,無家可歸,所以我始終沉浸在哀傷的漂泊感中。我喜歡做夢,但在所有的夢中,我都是清醒的,仿佛是在睜著眼睛做夢。或許我喜歡窮街陋巷,只是我給讀者的一種錯覺。

與我共有這一嗜好的是石濱金作。我和石濱進“一高”后就成為密友,兩人的友情之深,唯有用“同案犯”一詞形容最為貼切。關于石濱,我已有許多的文字描述,不想再寫什么。我們是莫逆之交,兩位一體,如果我們厭惡對方,也就等同于厭惡自己。學生時代的石濱,闊氣開朗,時常談論當時的俄國文學、《白樺》《新思潮》等雜志以及菊池寬、久米正雄、芥川龍之介等同人作家。他的文學理論對于鄉村出身的我,有諸多啟示。鈴木彥次郎時常帶我和石濱去看歌舞伎或曲藝。當時,只有他一人喜歡久保田萬太郎居住的下町一帶,在我們幾人的慫恿之下,他終于帶我們去了更好的劇場。我喜歡淺草,但我是一個窮學生,還有些虛榮,看戲的時候,我喜歡坐特等座或一等座。旅游時住店,我也要求住一流的旅店。也許是我那鄉村世家的血統在作怪。我家有本奇怪的家譜,據說,我是北條泰時第三十一代或三十二代末孫,三十歲以后,我反而不在乎這些排場了。我常常若無其事地游逛廉價商店或是乘坐三等火車。《文藝時代》前后,我結識了文友片岡鐵兵和池谷信三郎。他們生活奢侈,非我輩之能比。橫光利一等人亦有奢侈癖。在我考入“一高”前后,“白樺派”的人道主義文學一度興盛。此時,芥川龍之介、久米正雄和菊池寬等人結成了同人雜志《新思潮》派,我被當成新秀作家。時值“一戰”之后的文學盛世,即文壇的“黃金時代”,因而成名成家十分容易,那時的新秀作家,是今日的新秀作家不能比的。但好景不長,文學不久就墜入了堪稱反動的危機之中,出現了所謂純文學作家“餓死論”。另一方面,無產階級文學勢頭強勁,接著,大眾文學興盛起來,文人的生活日漸困窘,只有嗅聞美味佳肴香味的份兒。我那十年的青春,是在貧困的生活之中度過的,這對我的性格、作品、身體健康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今東光和片岡鐵兵等人,似乎還過著一貫的浮華生活,但在那十年間,其他的朋友大都生活在困苦與窘迫之中。

岸田國士、橫光利一、片岡鐵兵和我,曾聯名加入了衣笠貞之助的“新感覺派電影聯盟”,卻僅拍了一部影片,即我的小說改編的《瘋狂的一頁》,隨后便偃旗息鼓。我從事文學以外的工作,那是頭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我不敢遑論美術、音樂、舞蹈或其他的藝術門類。對圍棋、小狗、小鳥等世間萬物,我都非常喜歡,但在作品之中卻難以表現,我的作品總是給人以浮淺的感覺。在小說中,我能夠寫明的只是小狗的好壞而已。我愚鈍得可憐。我觀賞了不少舞蹈與繪畫,可以粗略地加以評說,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任何事物進行評說,這是因為我所尊崇的只是對象世界。我認定一切存在皆有其理。即便對日常瑣事,我也時常心懷感傷,不懂就是不懂,我也向來尊重前輩。讀者或許已經厭倦,這篇文章為何用了那么多“也”字?這個“也”字,卻可以點破我的謎底。

因為我知道,鈴木彥次郎、菅忠雄、片岡鐵兵、十一谷義三郎、加宮貴一等,是我往昔今日的同齡摯友。今東光和犬養健久無音信,我時時懷念我與他們親密無間的時光。我也不能忘懷許多前輩如石丸梧平、南部修太郎、豐島與志雄和岸田國士等,他們都很關照我。我還是無名小輩時,編輯水守龜之助、加藤武雄和佐佐木茂索等人,也曾給我許多幫助。此外,《文藝時代》《近代生活》和《文學界》的同人們也給了我很多幫助。本文開篇我曾提到過,我虧欠最多的人是橫光利一。人們只要論及橫光,馬上便會聯想起川端。對此,我真是受寵若驚。在人們眼中,我或許是個蠢材,沒有橫光的友情,我便不會有今日的名望。改造社希望刊出我的作品全集,我覺得非常奇怪。在銀座和橫光一同散步時,我問他:“是你幫我說了什么好話吧?”橫光果然臉紅了,支支吾吾地把臉轉向一旁,我也無言以對。有一次,橫光突然對我說,他要在報上發個聲明,他今后也要寫通俗小說,以鬻文為生了。我感到奇怪,他卻說出了十分樸實的理由。他說,朋友們都已如此,自己也不能高高在上地孤守著純文學的清高,一旦引起閑話,就對不住朋友了。一些新秀作家請他加入《文學》雜志時,他卻說,川端加入,我就加入。這種情況真是屢見不鮮。十年以前的某一天,我倆一同走了很遠的路程,分手之時,橫光邀我到他家去,我躊躇不決,因為那時天色已晚。橫光卻說,來吧,今晚新娘子要來,沒準兒已經來了。我驚訝不已,我從未聽說他近期要結婚。更加令我驚奇的是他竟然在新娘子將要到來的晚上,默默無言地與我一同散步。在他再婚的宴席上,橫光讓我陪他一同去逗子市的賓館。這可是橫光的新婚旅行啊!橫光就是這樣對我關懷備至。那天他邀請我去他家,是擔心來自伊豆的我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那是橫光第二次結婚,新娘子可能并不能使他感到新奇,但是他在新婚之日那樣做,仍然令我感到不可思議。

(1934年5月)

(魏大海 譯)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明光市| 尼勒克县| 普格县| 民丰县| 霍邱县| 汝南县| 淅川县| 台江县| 上思县| 万载县| 仪陇县| 揭东县| 绵竹市| 上饶县| 灌南县| 五寨县| 宣威市| 余庆县| 定州市| 徐水县| 玉门市| 武山县| 安化县| 左云县| 隆德县| 柘城县| 兴安盟| 青海省| 长春市| 海口市| 无锡市| 高州市| 天津市| 乌什县| 偏关县| 明水县| 东兴市| 海南省| 信宜市| 新津县| 大竹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