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杉榮自敘:一個叛逆者的獨白
- (日)大杉榮
- 4411字
- 2023-01-16 17:13:49
譯者前言
幾年前在讀山室信一教授的大著《近代亞洲的思想史脈》時,讀到了這樣幾句話:“一般而言,日本人寫的自傳,都會有修飾自己、美化自己的傾向,比較特殊的有兩本。一本是大杉榮的《自敘》,另一本就是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了。這兩本書都非常誠實地敘寫了自己與多名女性交往、到處隨意借錢的事。主張自由戀愛的大杉榮在《自敘》里毫無掩飾地敘述了自己與神近市子、伊藤野枝等多名女性的戀愛事件等,從一種率直的告白文學的角度來看,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也是一部特異的作品。”(原著第63頁,京都人文書院2017年)在稍后的部分,他又寫道:“如果要我舉出日本近代三本最佳‘自傳’的話,我會舉出福澤諭吉的《福翁自傳》、宮崎滔天的《三十三年之夢》,還有我在開始的部分稍稍提及的大杉榮的《自敘》。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在這些自傳中,在寫出自己人生的同時,還鮮活地寫出了那一個時代。大杉榮的《自敘》認為美和真‘只存在于亂調之中’,看重自學的自由精神,這一點上與滔天有相通之處。但是,大杉榮的人品,正如世人評說的那樣,‘剛愎’,‘任性’,‘傲岸’,‘不遜’,他是個從不會后悔和懺悔的人,因而也就有一種不屈不撓的豪爽氣。”(同上,第110—111頁)山室信一教授與我有二十多年的友情,曾擔任過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所長,并獲得了國家的“紫綬褒章”,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學人。《福翁自傳》和《三十三年之夢》,早已有中譯本,而大杉榮(1885—1923)的《自敘》,還很少為中國讀者所知曉,這是我翻譯這本《自敘》,或者是把它列入“近代日本名人自傳叢書”的最初動機,我喜歡真實的文字。
當然,把大杉榮的《自敘》譯介過來,寫得真實不是唯一的理由,還因為大杉榮在日本近代史上,是一位極為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在日本早期的勞工運動、左翼思想的傳播等方面建立了卓著的功勛,在論述日本近代政治思想史、近代社會主義運動的時候,大杉榮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日文維基百科上對他的定位是:思想家、作家、媒體人、社會運動家。1923年9月他慘遭日本憲兵的殺害,在1945年日本戰敗之前,他一直是一個被當局貶抑的對象。但事實上人們完全沒有忘卻他,1963—1965年間,現代思潮社出版了14卷本的《大杉榮全集》(包含譯著),1986—1989年間,黑色戰線社出版了14卷本的《大杉榮·伊藤野枝選集》,他的一些著作,諸如《大杉榮評論集》《獄中記》等,今天也一再被刊印,至于《自敘》,更是成了近代日本的一部名著,一版再版。
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在早期差不多是一對孿生胎,在很多場合,兩者有很大的相通性。無政府主義是anarchism一詞的翻譯,中國早期也曾譯作安那琪主義,它的本意是否定一切權威,尤其是國家的權威,重視個人的自由,力圖建立一個以自由的個人的合意為基礎的社會。據說在古希臘時期就已萌芽,真正作為一種政治思想登場,是在18世紀末期法國大革命之后,英國的威廉·葛德文(William Godwin,1756—1836)在1793年所著的《政治正義論》中提出了比較明確的內涵。19世紀中期以后,無政府主義又分成各種潮流:有的主張個人至上,要廢棄壓抑自我的宗教和道德乃至國家,受工聯主義的影響,倡導建立一個由工人、農民和手工業者互相合作的社會,不要政府,其代表人物是法國的蒲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有的思潮雖然也承認一定程度的私有制,但主張有管理能力的勞動者對土地、資本實行集體性的制度并加以運營,其代表人物是俄國的巴枯寧(Mikhail Bakunin,1814—1876);有的則批判私人所有制,主張以農村共同體為基礎,建立以個人自愿和相互扶助為前提的社會共同體,這已接近共產主義的思想,其代表人物是俄國的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1842—1921)。大杉榮就曾翻譯克魯泡特金的《自傳》和其代表作《互助論》。當然,這一思想在現實中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但它的核心內容又往往與后來的社會主義思想相連接。早期的社會主義者,很多是無政府主義出身,大杉榮就是其中之一。大杉榮的思想,早期主要受最早將《共產黨宣言》翻譯成日文并在自己主辦的《平民新聞》上發表的幸德秋水(1871—1911)的影響,幸德秋水在“大逆事件”中被當局處死之后,年輕的大杉榮就與堺利彥一起,漸漸成了日本左翼運動的一面旗幟。
說起來,大杉榮與中國共產黨的創建也有相當的關系。1920年10月,大杉榮偷偷逃離日本,到上海參加遠東社會主義者大會,在此期間曾與陳獨秀等見面(據石川禎浩著《中國共產黨成立史》日文版,第137頁,巖波書店2001年)。12月,大杉榮與堺利彥在東京一起創建“日本社會主義同盟”的時候,李大釗也加入了這一同盟(同上,第41頁)。
說起大杉榮與社會主義思想和運動的機緣,也真是有些傳奇色彩。就其早年的經歷而言,他與左翼思想和運動幾乎毫無因緣。他出身于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曾被派遣到中國,參加過甲午戰爭中攻占威海衛的戰役,后來晉升為近衛軍的一名中級軍官,家族中也有叔伯輩擔任高級將領。作為長子,父親一直要培養大杉榮成為一名軍人,他的童年是在頗為荒僻的靠日本海的新潟縣新發田度過的(《自敘》中有較為詳盡的記述)。經過兩次考試后,終于進入了名古屋的陸軍幼年學校,接受比較嚴厲的訓練,一直生活在一個比較閉塞的環境中,與外界接觸較少。后來因為屢次違反校規而被勒令退學。經與父母談判之后,索性就來到了東京闖蕩人生。1902年插班考入了順天中學(我在閱讀《宋教仁日記》時,發現宋教仁1905年也曾進入順天中學留學),完成了完整的中學教育,然后考入東京外國語學校(今東京外國語大學的前身)法文科學習,此前他在陸軍幼年學校時學習的第一外國語也是法文,有人認為,這也是他后來成為無政府主義者及社會主義者的原因之一。也是在東京期間,他接觸到了外面的世界,閱讀了各種書籍和報刊,聽到了勞苦大眾的呻吟和吶喊,由此知曉了幸德秋水和堺利彥,參加了他們組織的平民社活動。受他們的感召,他漸漸成了一個社會主義者,在撰寫鼓吹社會主義文字的同時,還勇敢地投身于反抗當局的活動和勞工運動,因此屢屢被投入監獄。對于他的監獄生活,《自敘》中有非常翔實的記述,這也是其中比較好看的一部分。我覺得有點驚訝,在大杉榮短短38年的生涯中,后來出版的他的《全集》竟然有14卷之多,他畢竟主要是一個革命家,而不是一個著作家,由此也足見他的勤奮與才華。
然而作為一個人的大杉榮,遠不是一般革命家傳記中所描繪的那般高大上。或者是悲天憫人,或者是勇敢剛烈,或者是英勇無私,或者是睿智聰慧、目光遠大,這些在大杉榮身上或許多少都有一些。他的《自敘》之所以好看,就在于他把自己的人生,幾乎不加掩飾(或許也有所掩飾)地、鮮活地、生動地展示了出來。在《自敘》中,我們看到的大杉榮,是一個活潑潑的人,這或許也是山室信一教授對這部自傳激賞的主要原因。
《自敘》中寫到了大杉榮從小患口吃,這幾乎讓他痛苦一輩子,也造成了他精神上的內向和偏激。他幾乎自幼就不畏懼強者,遭人群毆也往往不肯服軟,這也使得他自幼生性有點殘忍,他還是一個少年時,就曾虐殺過一只無辜的流浪貓,以至于在心里留下了驚恐和恍惚。同樣還是在少年時代,他曾與陸軍幼年學校的一名男生發生同性戀行為,之后屢屢卷入斗毆之中,結果遭人重創,被勒令離開了學校。大概到了東京之后,他才擺脫了不良少年的陰影,發奮學習,并逐漸站到了社會正義的一面。
然而大杉榮的私生活,也似乎浪漫得近于荒唐。他先是跟一個比他年長好幾歲的女子同居,后來看上了比他年長兩歲的堀保子(1883—1924),保子是堺利彥去世的夫人的妹妹,也是一位參加左翼運動的社會活動家。據說大杉榮向她示愛的方式也是有些強悍甚至是霸道,他點燃了自己的浴衣,保子若不答應接受他的愛,他就焚火自殺。可此時大杉榮與另一位年長的女子還沒有正式分手,保子不得不出面去擺平了這件事。后來大杉榮被捕入獄后,保子對他也是不離不棄,將各種食物和書籍甚至是從國外購得的外文書籍定期送進監獄。可是不久,大杉榮又跟另一位比他小三歲的神近市子(1888—1981)好上了。神近在那個年代也算得上是一位優秀的女性,從女子英學塾(今津田塾大學)畢業后曾擔任女子高中的教師,后進入《東京日日新聞》(今《每日新聞》)當記者,在思想上傾向于社會主義,參加了大杉榮創辦的“法蘭西文學研究會”,發表小說和評論。在交往中,兩人墜入愛河,發生了性關系,神近一直在經濟上接濟和幫助大杉榮。不久,大杉榮又認識了另一位非常聰慧的女子伊藤野枝,比他小十歲。看她的照片,與留日時期的秋瑾非常相似,長得靈秀而英氣。野枝那時已從家鄉福岡逃婚出來,與自己正在就讀的長野高等女學校的英文老師結了婚。由于政治理念相近,野枝與大杉榮開始互相傾慕,幾個月后終于墜入愛河,住在了一起。大杉榮的多角戀愛,讓神近非常惱火,希望大杉榮切斷與野枝的關系,然而此時大杉榮的心思,已完全沉浸在野枝身上,對神近表現出了冷淡甚至厭惡。1916年11月,神近在神奈川縣東南部葉山的一家名為日蔭茶屋的旅館內,用短刃刺殺大杉榮,致其喉部重傷,流血不止。大杉榮因救治及時而九死一生(此即所謂“日蔭茶屋事件”,在《自敘》中有十分生動的描述),神近因殺人未遂罪被判入獄兩年。此事轟動了當時的日本,輿論倒是大都站在神近的一邊,指責大杉榮忘恩負義。在事件發生兩個月后,堀保子與大杉榮正式離婚,1924年因腎病去世。神近則在出獄后繼續參加各種活動,結婚后又離婚。戰后參加日本社會黨,并被選為眾議院議員,連任13年,成了小有名氣的政治家,一直活到93歲。
之后,大杉榮便與伊藤野枝生活在一起,生育了多名子女,并一起創辦《文明批評》《勞動運動》等雜志,一起撰寫《克魯泡特金研究》等著作。此外,大杉榮依然投身于革命運動,因而被當局視為眼中釘。1923年9月關東大地震發生后,16日這一天,擔任東京麹町憲兵分隊長的甘粕正彥(1891—1945)大尉,(后來揭露是奉上司的指令)將大杉榮、伊藤野枝以及6歲的外甥強行帶走,經過嚴刑拷打后將三人秘密絞殺,投入古井中。這是當時日本當局對于社會主義活動家殘酷鎮壓的一個極端例證。甘粕因此事被判刑十年,但三年后即被釋放,不久被派往中國,參與策劃偽滿洲國的所謂“建設”,并擔任“滿洲映畫協會”理事長,日本戰敗之后的8月20日用手槍自殺,也是罪有應得。
大杉榮的《自敘》,從出生寫到1916年的日蔭茶屋事件,最初的付梓,是1919年在雜志《新小說》上連載發表的《前科者的前科故事 獄中記》,即現在《自敘》的獄中生活部分,其他內容于1921—1923年間斷斷續續在《改造》雜志上連載。大杉榮去世后,作為遺著,改造社出版了《自敘》的單行本,實際上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后又被收錄在他的《全集》和《選集》中,并有多家出版社出版了《自敘》的單行本。大杉榮不僅是一位革命家,也工于文章,他的自傳,不是呆板的回憶錄,用的是紀實體的文學筆法,插入了大量的對話和心理描寫,讀來十分鮮活生動,譯本恐怕未必能傳遞出原著鮮靈的文字。
本譯本根據平凡社1981年出版的《日本人的自傳》第八卷譯出。為便于中國讀者閱讀,譯者對書中出現的重要人物、事件和地名,一一加以簡要的注釋。有任何舛誤,應由譯者負責。
徐靜波
2022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