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別院。
一老一少兩條身影交錯,重復著年前的對練,天氣尚未回暖,活動開手腳的楊志濤周身蒸騰著霧氣,而風清揚缺連呼吸都不曾有任何變化。
陸大有和李老頭二人,此刻正在屋檐下,一邊聽著院子里的呼喝聲一邊喝著熱茶。
自打有了風雷九劍后,對陸大有來說練習劍術就變得和練習混元掌一樣。
十勢掌法加八十一招劍法,合起來都不到一百之數,套路他早就滾瓜爛熟。
每天早晨起來,把兩門功夫各打上幾遍鞏固一下,然后上午用混元掌和李老頭拆拆招,下午在拎著把鐵劍讓風清揚暴揍一頓就算完活,加起來都不到兩個時辰。
照著年前,空閑時間一下多了不少,所以陸大有最近才會總往縣城跑。
“小子,你爭點氣成不成?”李老頭朝著院里大汗淋漓的楊志濤努努嘴,
“看看人家練功多刻苦,你一天天東跑西顛的,就不能收收心?”
“我的太師叔啊,咱跟人家可比不起,楊少爺那是含著金湯匙生下來的,吃喝不愁。”陸大有說話同時,低頭翻看著一疊陳舊的紙張,
“可咱生下來就是勞碌命,頭兩天去了趟城里,回來就背了五十萬兩的債…我也不想東跑西顛,我也想呆在家里喝茶遛鳥,這不是沒那份福氣嘛。”
“五十萬?”
李老頭被這串數字嚇得直接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你小子跑城里耍錢去了?輸了這么多,不會是讓人家給下了套吧?”
在原地轉悠了幾圈后,他一把將陸大有薅起來,
“娘的,欺負到咱爺們兒頭上來了,哪家賭檔這么不開眼?前面帶路,老子去會會他。”
“別別別,您別急,沒人欺負我!這債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背上的,要是讓您給攪和黃了,我可真是連哭的地兒都找不著嘍。”
好說歹說把李老頭按回椅子里,陸大有甩了甩手里那疊舊紙,“咱們別院怎么會有這玩意兒?”
李老頭此刻還有點懵,沒弄明白什么叫,好不容易才背上了五十萬兩的外債;十幾年沒怎么出門,難道拉饑荒都變成好事了?這世道變化的也忒大。
聽見陸大有拿著那些舊紙詢問,他下意識回答,
“華山派是江湖上的名門大派,同道之間一些普通的往來消息,還有江湖風聞之類都會送來別院,山上的人會定期來取。”
“哦。”陸大有恍然大悟。
“你哦個屁!”李老頭回過神來后,便開始數落他,
“他娘的就算世道再變,欠錢也不會是好事,你那五十萬是怎么回事?”
見李老頭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樣,陸大有知道解釋不通,只能胡亂敷衍:“嗯,也不算是純粹的欠錢,嚴格來說這是商業對賭,那個…買賣上的事說了您也不懂。”
“啥買賣,一上來就欠五十萬?”
“大買賣。”
“你這是進了貨,還沒賣出去?”
“不是,啥貨都沒進呢。”
“……”
看陸大有又開始翻那些小道消息,李老頭心里氣不打一處來,偏又十分無奈;通過這么久的相處,他也知道陸大有這小子主意正的很。
除非這件事你確實比他懂,就例如在傳授武功時,他從不會質疑自己和風清揚的說法;可再別的事情上,但凡他認定了,那真是誰都掰不動。
“太師叔,所有的消息都在這了嗎?”
見李老頭側過身不搭理自己,陸大有就知道這老頭又生氣了,揉揉額頭也沒別的辦法,哄唄不然咋整。
這半年多時光,不光是李老頭摸清了陸大有的性子,反過來陸大有也知道了李老頭的脾氣。
假如惹了對方生氣,你恭維他、說他的好話是沒用的;得夸華山派,說咱們門派如何如何…那才好使。
“您放心,我吃不了虧,就算真吃虧了,叫人家把銀子騙去了,在這華陰地界里,他帶得走嗎?銀子最后那不還是咱的?”
“我敢這么折騰,那不還是仗著有您、有山里給撐腰嗎。”
果不其然,這一番話說出來,老頭雖然還是拉著張臭臉,但總算是回話了,
“一個個的不叫人省心,等將來老子死了,看你還能靠誰。”
“嘿嘿嘿。”陸大有故意傻笑。
“唉……說吧,你要找啥?怎么把這些玩意翻出來了?”
“前幾天,我想在屋里涮個火鍋,打算找些東西引火,然后仆役就我送來了這個。”
陸大有從手里那疊黃舊的硬紙里抽出一張來,遞到李老頭面前,那是一張繪有人像的懸賞消息:
攜此圖中人的項上頭顱,至洛陽大明府通合錢莊,可換黃金五萬兩。
“這件事后來如何了,江湖上可有新的消息嗎?”陸大有追問道。
李老頭接過來后,先瞇著眼看了一遍,而后開始打量陸大有,
“你想掙這個錢?太晚了。”
“懸賞結束了?”
“那倒不是,年前還有消息傳來,懸賞依舊;不過時間太久了,你上哪找這人去?”
李老頭晃晃手里那泛黃的紙頁,繼續說道,
“要是沒記錯,這就是最初的那份江湖懸賞告知,大概是四、五年前送來的,消息才一出來直接轟動江湖,有不少人想賺這筆錢。
這位被懸賞之人的下落,在當時也有跡可循,不過烏央烏央撲上去那么些人,卻沒一個得手的;
人家手段硬得很,自陜一路南下殺得人頭滾滾。
等過了蹄子口后,就沒人敢追了,這位高手也自此銷聲匿跡,雖說懸賞年年下發,不過江湖上怕是沒多少人惦記這筆賞金了。”
知道懸賞還在后,陸大有心里踏實了不少,五十萬算是有著落了。
早在和常永松碰面之前,陸大有就在別院發現了這份告知,當時他心里便有了些想法。
后來,那天和常永松話趕話說到錢上了,他也不是嘴上肯服輸的主,當場直接拍了板,說一年內帶回五十萬兩白銀。
雖說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承諾確實震到了常永松,并且也增強了對方在新城計劃上的信心,但陸大有自己清楚,他其實還是有點虛的。
現在經過李老頭確定,總算是松了口氣。
“小子,你又要出門?”
“是啊,得掙錢啊。”
看不慣他整天不務正業,李老頭才要再絮叨幾句,陸大有卻又跟著說道:
“這破院子總是這么荒著也不是個事,太丟咱們的臉了,不知情的還以為華山派并入了丐幫呢;
等我把這筆錢弄到手,就推了重建,怎么著也不能比楊氏差!
您也一把歲數了,住的房子還四處漏風,等別院重修后也能好好享福。”
“哦,那、那你……”李老頭說著便覺不對,然后突然抬手在陸大有腦袋上來了一下,
“就他娘知道往老子的耳朵眼兒里塞好話,這錢是這么好掙的嗎?”
“雖說武林中人向來很少參與這種江湖懸賞,可這畢竟是五萬兩黃金,那些名門大派在面兒上端著架子不插手,誰知道他們背地里派沒派過人?”
“況且高手也不見得都是武林出身,三教九流、五花八門里不知藏著多少能人,老子曾經就遇上過一個綠林道的猛漢,那一身功夫可不比你師父弱。”
“除了這些,還有那種常年漂蕩江湖的,手段個頂個的陰損毒辣,害起人來不見得比神功絕學差;當年他們折騰了那么久,不知搭進去多少條性命,可賞錢最后不還是好好的存在錢莊里?”
“陸小子,聽我一句勸,江湖就是個血肉磨盤,你這小胳膊小腿的撞進去,倘若遇見點什么事,怕是招呼一聲都來不及,人就沒了。”
話說到最后李老頭語重心長起來,而且難得的沒再自稱老子,就生怕陸大有擰著股勁兒不聽勸,最后丟了小命。
“您放心,我怕死的很,這次去可不是硬來。”陸大有蹲在李老頭身側,輕輕拍著對方的手。
“不來硬的?你要的可是人家腦袋,怎么著?還想和他商量商量?”李老頭覺得對方在忽悠自己,
“你不會是要下毒吧?小子我可警告你,來硬的你打不過,求饒時報上華山派的字號,說不準還能混條活路;可要是用這種下三濫手段,一旦玩脫了誰都救不了你,事后華山派想給你報仇都沒個正當借口。”
“不是,我看起來就那么不像好人?還下毒……”
“早上照鏡子時,你心里沒數嗎,天生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
“我……也就是現在,幾百年后您要是敢說瞇瞇眼的壞話,呵呵。”
“就是幾百年后,瞇瞇眼它瞅著也不像好東西,老子說了又能怎么著!”
“那您就會見識到,什么叫天不生我鍵盤俠,鍵道萬古如長夜了,一聲鍵來后,等著挨罵吧。”
“得得得,你他娘的少跟老子扯這些亂七八糟的。”李老頭被陸大有的話繞的發暈,直接表態,
“懸賞這茬,你要是說不明白,打今兒起別院的大門你就甭想邁出去,像楊小子那樣扎扎實實的練上十年!到時候咱們再說闖蕩江湖的事。”
十年?現在是一年也耽誤不起啊!
眼看李老頭要較真,陸大有趕緊老實交代:“這個……其實我手頭有點特殊的消息。”
第一句話聽著就不靠譜,兩人住在同一個院里,恨不得放個屁對方都能聞見味兒,仆役們又都是他李老頭的暗樁,除了生意上的那點兒事外,陸大有內褲什么顏色他都知道。
至于生意上,打交道的都是買賣人,又哪會有江湖里的消息?
李老頭鼻子里哼了一聲,也不多說什么,就等著陸大有繼續往下胡扯,到最后一舉戳破,好徹底熄了他亂來的心思。
“消息里說,這個家伙現在京城隱居,我說賺錢不是指賺殺他的賞金。”
“當初這人被追殺時,是攜款逃跑的,您知道他卷走了多少錢嗎?”
提起銀子,陸大有的眼里迸發出了強烈的光芒,
“那可是八十萬兩白銀啊!折成黃金也有八萬兩,比他的人頭賞金還要高出六成來。”
“我這次就是奔著這些錢去的,硬碰硬乃是下策中的下策;這錢得巧取,計劃我都想好了,拼的是腦子,不流血。”
“八十萬兩?”李老頭皺眉疑問,
“你這都從哪得來的消息?”
陸大有聞言彈了彈那張泛黃的懸賞告知,
“此人名叫細雨,本是一個殺手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很少插手江湖事,干的刺殺營生多和朝廷官員有關。”
“細雨出逃時,不光卷走了殺手組織的錢財,還帶走了半具羅摩遺體,聽說湊全遺體后就可以在其上參悟羅摩的絕世神功。”
“這告知上的信息缺少這么多,除了名字和畫像外啥都沒有,可能當初發懸賞的人是不想因為這具遺體,把武林中的那些名門大派給牽扯進來吧。”
見李老頭聽得認真,陸大有又問道,
“太師叔,達摩我知道,這個羅摩又是誰啊?”
“不學無術,連羅摩都不知道,岳不群是怎么教你的?”李老頭說著咳嗽一聲,
“這個羅摩嘛,就是……誒?劍瘋子,你過來給這小子好好講講,老子突然肚痛,要去趟茅房。”
把不明所以的風清揚招呼過來后,李老頭就在陸大有鄙視的目光下溜了。
在他重新給風清揚解釋完事情原委后,李老頭又突然出現,安穩的坐在一邊,等著風清揚講解這個羅摩究竟是誰。
魏晉南北朝時期,有天竺人跨海東來于中原弘揚佛法,其中一位在后世武林赫赫有名,便是于嵩山留下道統的達摩祖師。
在信仰方面,達摩開啟了大乘佛法之中原禪宗;在武功方面,他為少林寺留下《易筋》《洗髓》二經以及眾多絕技,替少林寺千年來武林魁首的地位,打下了深厚的根基。
此二者,即便只完成一件也可以流芳后世;而達摩全都做到了,是以世人多曉其名。
而當年來中原弘法的并不只是達摩。
另有一位,佛法武功均不在達摩之下,他自愿凈身,入梁武帝宮中為其說法三年,之后南渡大江,在九華山面壁十九載,得悟奇功。
此人便是羅摩,于佛法上與禪宗不同,他更加注重修持,授于九華山的道統形成了日后的律宗;在武功方面比較可惜,他雖技藝高絕卻沒有留下傳承。
也正因如此,羅摩死后被門人葬于熊耳山,沒過幾年他的墓便遭人盜掘,遺體被分成上下兩部,流落江湖輾轉于粗鄙武夫之手。
“風太師叔,這遺體上真的藏有絕世武功的秘密嗎?”
面對陸大有的疑問,風清揚思慮半晌后緩緩說道,
“若是老夫,死后尸身上是看不出什么的,可羅摩既然能與達摩祖師比肩,想來也是位功參造化的高人……或許會留有些痕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