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雪。
向北,我和余曼曼來到了加拿大溫哥華。
這里剛剛下了場雪,美得不像人間了。
我也上學了,和余曼曼在一個學校。
我還找到了一個工作,在咖啡店做服務生,那里的人都很好。
你說歲月會不會至此以后都對我們善良了呢?余曼曼說會的。因為我和你都已經苦太久了。
你的墓碑長草了嗎?枯黃的長到腰間的草,或者是你最喜歡的白色蘆葦,等我回去了一定去看你。
沒有陽光的人生原來并不寂寞,像我現在,雪后的頭頂還是東海岸一望無際的美麗陽光,暖洋洋的,溫情似水,柔和到每一個人的心窩里,肺尖上。
但我并不覺得快樂,因為沒有你,我的生活里終究是沒有真正值得相濡以沫的人了?!?
A大學矗立在一條水很藍很清的河流旁邊,即使冬天也有許多綠色的樹,看上去絲毫不覺得落寞傷感。
蔣子南背著包提著一大箱行李進了學校,她和余曼曼不在一起,因為余曼曼高中也是在這里上的,她屬于直升的大學生,只是地點換了,從多倫多搬到渥太華,從矮矮的小樓房進入了高高的大廈,從里多運河人山人海的繁華搬到了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安靜的地方。
蔣子南去晚了,規定時間上上午報到,可惜她壓根兒不認識路,只好坐在馬路邊兒上的空地等一個長得相自己這樣品種的中國人問一問路,她真幸運,碰到了和自己一所學校的男生,她沒聽清他的名字,也沒好意思問,但她就跟著那個看上去瘦瘦高高的男生來到了這兒,走了很遠很長的一條路,過了一片枯黃的草地,它們都頂著細碎純凈的白雪,那個男孩要趕時間上課,所以把蔣子南留在門口就進去了,他回頭沖蔣子南擺手微笑,冬日陽光下露出白牙的樣子好看極了,蔣子南狠狠恍惚了一下,想起那座靜靜在風雪中寂寞獨立的墓碑,心里深深的陷入了一片疼痛,所以她就在又一陣失神中沒有聽見男孩再次報上的自己的名字。
蔣子南的寢室在女生宿舍二樓二零七,她喜歡這個數字,帶著七,就像向北十七歲陪自己看得一場終生難忘的電影,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更是唯一一次。
她選擇了靠近窗戶能看到那條小河的位置,很亮,或許能幫助她漸漸遺忘了所有黑暗的過往,她只要記住向北就可以了,其他的,十九年的記憶,都讓時光里的風帶走了才好。
蔣子南把蚊帳系好,又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拾出來掛在床鋪底下的柜子里,那里面有一排排結實的藍色小鉤,一樣讓蔣子南覺得溫馨,她正弄著,門開了,進來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很白凈,短頭發,忽閃著一雙更大的眼睛,她怔怔的看著蔣子南,好半天才說:“你好像韓國的第一美女金喜善!”
蔣子南愣了一下,紅著臉抿嘴笑了。
“我叫蔣子南,我……不認識那個金喜善。”
女孩也笑了,美中不足的是這么漂亮的女孩子牙齒有些黃,蔣子南心理偷偷的惋惜了一聲。
“我也不認識她,她多紅呀,你叫蔣子南?這名字真古典,跟公主一樣,我叫童沫,童話的童,泡沫的沫,我是中國廈門來的?!?
蔣子南驚喜的張了張嘴:“我也是廈門,我們是老鄉啊。”
童沫笑得更開心了,她爬上床晃悠著兩條腿,一邊貼著一個歌星的照片海報,一邊笑:“老鄉見老鄉,那眼淚汪汪的,比見了老相好還厲害呢?!?
蔣子南又被她逗笑了,這真是一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蔣子南莫名覺得心安,她愿意說自己也是廈門的,不是因為真的高興,而是她愿意記住向北,所以她不肯排斥不肯忘記那個帶給她向北的城市。就像余曼曼在鄭偉被擊斃之后,抱著自己哭著說,哪怕我有一天失憶了,我也不會忘記鄭偉和廈門。
愛屋及烏,誰肯遺忘呢?
每一座城市,即使絢麗無雙,細細揭開,都是深邃的傷痛,鐫刻的深紋。
大學的第一節課,是一個教授講設計學。
童沫拉著蔣子南從后門擠進去,踩著預先已經研究好的路線成功的不被發現的坐到了座位上。蔣子南喘著粗氣,用課本擋住臉,童沫一邊擦汗一邊問她:“咱倆跑了多久?”
“十分鐘。”
“他奶奶的,這么大的學校誰設計的呢?”
蔣子南抿嘴笑著,正巧被講臺上正講得滔滔不絕,自我崇拜的老講授看見,老教授一指蔣子南,“那位同學,對,中國女孩子,請起立?!?
蔣子南聽著老教授用一口生硬不堪的中文叫了自己的名字,心里暗叫慘了慘了,童沫趕緊把頭埋得很低很低,小聲囑咐蔣子南。
“你慢慢的說話,拖延住時間,我翻書給你找答案?!?
蔣子南在全班五十多個各種膚色各個國家的同學的注視下早已經緊張得不行了,根本沒聽見童沫到底在說什么,她只是眼睛死死盯著老教授犀利深邃的瞳孔,緊緊攥著拳頭。
“請問,我講的你都會嗎?”
蔣子南膽怯的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么和你旁邊的同樣來自中國的女生說話?這是對我的不尊重?!?
蔣子南的臉“唰”就紅了,連耳朵都扯出紅印,童沫氣得咬牙切齒,“騰”的站起來,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中和老教授靜靜的對峙著,蔣子南讓她趕緊坐下,童沫看了她一眼,更加堅定的走過去,邁上講臺,看了看老教授的講義,輕蔑的一笑。
“國際設計?你懂什么是流行嗎?國際包含所有國家的各種生活追求和各階層人士的自我品味定位,你拿一本書在這兒裝學究,是對國際設計的褻瀆。設計,是根據被設計人及被設計物的量身制作,包括氣質提升,外形塑造,語言鍛煉,造型設計,行走勢態,坐立格調的全方位研究,對于講究禮儀的文明古國,也就是中國、埃及、印度,設計者需要追求一種和諧美與保守美,以黑、白、藍、灰以及所有能將氣質提升為古典感態的素色系為主調,而不是你書上寫著的艷麗色系,對于開放的歐洲,需要將他們的風格定為浪漫、奔放、自信,除了速色系的純白,最好選用艷色,而不是你講的紳士,拜托,老頭,只有東方,才能把紳士的風度穿出來。”
童沫說完在所有人驚訝震撼的表情里拉著蔣子南走到門口,又想起來什么,回頭,溫婉一笑:“IcomeformChina!”
蔣子南被童沫一路拉著飛奔到了河邊,童沫張開雙臂迎著風,閉上眼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貪婪又用力,像是要把這里的空氣都吸干才甘心。
蔣子南偷偷的看著她的側臉,長得很好看,細細尖尖的,輪廓分明,像男孩子那樣有形。
童沫感覺到了蔣子南的目光,她睜開眼,笑著拍她的肩膀,“喂!你看什么呢?是不是我剛才的勇武把你吸引住了?”
蔣子南笑著把童沫亂了的頭發撫平,然后還是那樣細細柔柔的嗓音。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童沫把目光調向遠處平靜不起波瀾的水面,“因為我喜歡的一個男孩,他就是學設計的?!?
她說完神色黯了一下,“我為他才學的,他成績很棒的!而且他上個月被美國曼哈頓大學錄取了,知道多少留學生夢寐以求都想進去的!”
童沫就那么神采奕奕的說著一個暗戀的男孩,蔣子南覺得她是一個如此讓人心疼又不得不去靠近一探究竟的女孩,她身上有一種魔力,總讓人移不開眼睛。此時蔣子南倒是很好奇,童沫口中的男孩,又是怎樣好看特別的人。
之后蔣子南和童沫就再沒有上過那個老教授的課,她們倆發現當你真的遠離了自己的祖國,只身在外,漂洋過海,舉目無親的時候,那種愛國的情緒就會比你任何一個時候都強烈,童沫說怪不得那些代表中國出征的運動員總會拼命要拿金牌,其實也不全是為了獎金和自己的名氣,更是為了祖國的榮譽。
余曼曼在消失三天以后終于出現在蔣子南的臥室里,她頂著一腦袋發黃又發紅的頭發,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向整個宿舍的留學生炫耀她新買的白色裙子,蔣子南跳下床和她坐在宿舍的陽臺上,天已經黑了,星星也比中國的每個夜晚都多都亮,蔣子南突然想家了,盡管在中國廈門,沒有一個真正屬于她的能算上叫家的地方,只有那么一個被廢棄的廠房,修修補補做了她和向北安身立命的家。
余曼曼抱著她,給她唱最喜歡的歌,哼哼嘰嘰的,蔣子南也聽不出來她到底唱的是什么,但是她愿意聽,這是只屬于她們兩個人才懂得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