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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和綰三千粉黛色

周啟七年,周歷朝大選秀。

我作為大理寺王大人的女兒理應入選為秀女,我曾發過誓,今生必要嫁給世間最毓秀靈鐘的男兒。

我的父親也這樣說,我的女兒襲君定是要嫁入明門貴胄做唯一的正妻。

我并不愛當今的皇帝,盡管今日在靈慶殿外有如此多的美麗女子夢寐的見到皇上,一朝封做美人、才人或者采女,為家族爭門楣,我一心要落選,只盼著與那個被稱作閑云野鶴人物的白衣公子做泛江的璧人。

但我終究未能如愿。

我在最后一批秀女中的最不起眼的一個位置,仍然被正襟危坐的皇帝周仁看中,他輕輕的抬手,用戴著帝王家世代相傳的脆玉扳指向我點了點,我便閉上眼,等候我被封的圣旨。

這一年,我記得很清楚,距離我跟隨宣旨太監進入皇宮的那一天只有三天。

我滿面淚痕的拜別了父親母親與哥哥,撫摸了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王府大院,也告別了我自由的時代。

不僅僅是這一天我的府院被震驚了,整個周啟王朝也被震驚了,因為我竟然逾越了采女、才人、美人、嬪、妃五級,一躍成為和綰貴妃,甚至周仁還為我大興土木建造了阿虞宮,從此以后我便真正受到了“后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呵護,周仁甚至對我百依百順,為我罷黜后宮三千妃嬪,只留了對他情深意重的皇后和一個曾在戰場為他擋箭而被封的靜美人,偌大的后宮竟然只有三個后妃,一時間朝野嘩然,民間都期盼著有朝一日能一睹我的真容,到底是怎樣一個絕代佳人能將一向以多情而聞名的周皇帝一洗從前,說實話,即使是位在貴妃的我,也很少能看到他的笑,或許我也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真愛。

我無數次在一舞作罷的時刻,從梨花樹下翩然走過,我能看到他坐在石椅上黯然神傷的身影,那怎么會是一個九五之尊的帝王該有的落寞呢?

直到多年后,我二十四歲這一年,我承歡帝王懷,卻始終未曾有孕,我親臨太醫院,卻被一旁叢林深處野花滿地的古道吸引,我丟下侍女獨自一人前往,踏遍花落的青石板,走過竹接的沁芳園,我以為這就是獨屬于我的,周仁為我蓋造的梨花堂,但我卻在這里發現了一個清冷的女子,她遺世獨立,那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烏絲,那縹緲卻美艷絕倫的背影,在我自嘆不如的同時也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因為她太像我了,或許說是我太像她了,她美麗的眸子,蒼白的、如何涂抹胭脂紅也有不了神采的嘴唇,都如同第二個我一般,我像是做了一個噩夢般踉蹌的醒來,我奔跑出叢林,抓住我的侍女梅兒,幾乎淚如雨下。

當我的百般央求終于讓她說出了實情,我卻像五雷轟頂一樣再也說不出話。原來我誤入的地方確叫梨花堂,那里面的女子是周仁封的第一位貴妃,竟然與我同封號,也叫和綰貴妃。

她十五歲進宮,因為家世普通,也是正藍下三旗,所以身份不高貴,自然封的初號也低,只是才人,一直到了她十九歲這一年,周仁舉辦周啟朝開國一百六十年的合歡宴,和綰貴妃一舞醉梨花將她身姿的美麗卓群與自然界花落飛舞的奇觀融合在一起,周仁及朝臣驚為天人,冊為和綰嬪,同年誕下皇一子周冀,晉升和綰妃,次年誕下皇一女周衍,晉升為和綰貴妃,但是她卻因為一首感念舊時心愛之人的詩詞被打入冷宮,可是周仁愛她入骨,實在狠不下心讓她老死冷宮,便為她建造了梨花堂,種下漫山的梨花,又使太醫院配制出了一種穩固容顏的藥,施在梨樹肥中,所以梨花堂里的梨花便有了四季不謝的美名,也有為數不多的宮女太監曾經目睹過和綰貴妃的美麗舞姿,流言傳成梨花堂里的梨花是因為愛慕和綰貴妃的容顏所以年年不謝,歲歲不凋。

我終于明白,在周仁的眼里,我竟然是一個他曾經深愛的妃子的替身,我的容貌再美終究是托付于另一個曾寵冠后宮的女人的容顏,我的一切都只為了一個癡情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念念不忘,否則我也斷然不會一朝成為周仁的和綰貴妃。

他竟然連封號都不肯改,一心讓我做曾經的和綰貴妃的替身,我又算什么呢?四年的癡纏愛恨終是成為浮萍,錯付于人了。

自此以后,我漸漸對周仁冷淡了,他也似乎感覺到“和綰”這個封號實在不祥,于是他下旨,撤去和綰貴妃的封號,擬作新號,封為降儀貴妃。

這個名號原本是該令我欣喜的,或許他已經不再念念不忘于那個昔日寵冠后宮的絕代佳人和綰貴妃,而是一心一意的愛我了,可我仍舊想錯了,直到XZ吐蕃前來請求和親,作為周啟朝第一美人的我,責無旁貸為了天下的和平與百姓的安居前去和親,并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位和親貴妃。

我其實早已心死,即使我上了妃子表陳述我請求和親的事宜,周仁仍舊不曾勸我停止,他甚至默許了我的固執。

周啟十六年,我踏上了和親的路。

周啟朝第一次為一個妃子請出了迎接皇帝的儀仗,一百二十名錦衣衛列八字陣舉“天朝睦好”的金字牌送我出城門,我透過轎簾迎風吹起的瞬間,看到了和親蕃王準慕特齊爾的背影,他竟然是蒼老的年長人,我頓時想到了死,只是背負大周啟王朝的我,只能為了國泰民安將所有痛苦扛在我一人的肩頭,我讓轎夫停驕,然后邁下轎攆,靜靜的,望著這片土地,望著無情的國都,周仁,你終是不曾送我來。

是你怕看到我出城再也踏不回這片富庶的城池而是走向遙遠的塞外所以你心痛不能自已,還是你已經幡然悔悟發現人生得意需盡歡,你正摟著你心愛的和綰坐在梨花樹下吹簫起舞呢?

我終是一無所知。

但我能相信的是,你一定有萬千不舍,畢竟我也是你曾真真切切抱過的女子。

周啟朝二十年,我病逝于風起黃沙的塞外漠北,我竟然不知在千百年后的歷史,我會消失于遙遠的紫禁城,而是從來不曾出現過,那么我到底為了哪一個周啟王朝付出了我一生短暫的美麗呢。

周仁,他在我死后為我建了梨花碑,并親自刻上梨花攥文,可惜我早已香消玉殞、渾然不覺了。

NO.13沙漏青春

向北傷好之后,還是沒有聽蔣子南的話離開柯明東的圈子,即使她誤會他是因為那一把把來歷不明的金錢,他終究在黑暗的路上陷了進去。

午夜醒來時,蔣子南看到窗幔被風高高的吹起,月光從簾紗的一側輾轉的透進來,讓風一晃,又成了斑駁的樹影。

她起身把腳踏進白色的卡通拖鞋里,走出狹小的閣樓在暗夜中摸索著下了樓梯,這棟房子已經很舊了,樓梯甚至開始掉皮,露出里面的木塊,在星光月影的折射下像一排排整齊擺放的麻將,泛著暗暗的、讓人絕望凄涼的光澤。

蔣子南沿著相同的長度一級級的踩下去,踩到第七階,就是向北的房間。他還昏昏沉沉的睡著,蔣子南走過去坐在床的外沿,輕輕的呼吸著,她總說他的屋里有一種可怕的腥味兒,向北還怪她神經,可蔣子南就是這么感覺到了,很濃烈的血腥味兒,她默默的把手指合上他冰涼徹骨的嘴唇,沒有生命的、沒有笑容和希望的臉龐,在蒼白的燈光下泛著慘白的毫無生機的光。蔣子南慢慢的俯下身,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前,還好,他依然有那么均勻強烈的呼吸,有力的起伏顫抖著,她知道向北不甘心死亡和貧窮,他總說想往上爬,往上爭,哪怕是以命換命,他都在所不惜,所以蔣子南也只好義無反顧的幫他,魏明成已經有段時間不去找她了,廈門又接連發生了好幾起惡性的黑勢力案件,雖然蔣子南始終顧慮著這些案件究竟有沒有牽扯到向北和他的老板柯明東,但是看警方的表現,似乎還沒查到他們頭上,這樣蔣子南也就稍微放了心。

她想著想著向北就醒了,他睜開眼先看見了蔣子南,她蒼白沒有血色的小臉,眨著一雙清亮的眸子,失神的看著頭頂破舊的天花板,手指還停留在自己的嘴角,向北輕聲喚了她一句,蔣子南仍舊沒有聽見,她一動不動的睜大眼睛,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姐,姐?”

向北的兩聲終于把蔣子南叫醒了,她搖了搖頭將眼上蒙著的一層寒霜甩下去,就像睫毛上閃著無數細碎的水晶那樣楚楚動人,她“哎”了一聲,拉開被子躺在他旁邊,蓋好了兩具身體,在寒夜里只能相互慰藉彼此取暖的軀體。

“小北,我們還逃不逃了?”

蔣子南的聲音在這樣令人茫然無助的夜晚只剩下了空洞的回音,聽不出感情語氣,向北沉默半響,很用力的搖了搖頭,搖得床板都不甘的動起來。

“為什么?”

蔣子南還是不死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么不肯讓向北留在廈門,或許不是魏明成已經開始懷疑他們的緣故,也不是“1949”的臥底身份被識破真相大白,而是她怕,怕這個還不滿十八歲的少年真的永不回頭的墮入迷途了。

“姐,東哥需要我,西城夜總會也不能沒有我,要是沒有軒=東哥,我們早就餓死街頭了。”

“可我們有雙手,有手就可以勞動掙錢養活我們自己。”

“姐!”

向北不耐煩的坐起來,蔣子南嚇了一跳,也隨著他翻身下床,他們一個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個跪在廉價毛毯上,誰也不看對方的臉。

“廈門的生活,真是那么好討的嗎?我們一開始過的什么日子你忘了嗎姐?我忘不了,我永遠也不可能讓你重新回到那樣的日子里去捱著,姐,我一定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你相信我,東哥在廈門干了十幾年,不一樣好好的嗎?只要我們小心。我要是怕,當初也不會和他回去了。”

蔣子南在黑暗中搜尋到了向北的臉,那張充滿稚氣而堅定十足的臉龐,她知道自己終究是沒有辦法挽回這個弟弟了。

年下西城接了一筆大生意,柯明東讓張華和向北跟著李伯去山南碼頭驗貨。向北犯了勁,他想接蔣子南下班,她工作的地方距離回家還有一段很僻靜的小胡同,根本沒有什么人經過,像蔣子南那么漂亮的女孩,萬一出了事向北打死也不能原諒自己,可是柯明東沒給他機會訴衷腸,他早就了解到向北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建在廈門郊外的孤兒院,他就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知人才用,所以在向北正式確定扎根西城的時候,他就派偉子把他的底細調查得清清楚楚干干凈凈,在廈門想隱瞞他柯明東的,還沒有一個人。

這些向北當然也知道,所以他也沒有挑戰柯明東的底線,而是狠狠的跺了下腳,推開向柯明東央求著一起去的夏唯跑出了西城。張華從倉庫把車開出來停在門口,大老遠看見蹲在柱子后面閉目養神的向北,他按了兩下喇叭叫他上車,向北皺了皺眉,把手上的煙頭掐滅,一甩腦袋跑過來開了車門。

張華從后視鏡看了看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拿他打趣。

“你小子奶牙還沒褪干凈呢,就學會抽煙了?你姐和孤兒院的阿姨也不管管你?挺好一孩子。”

“少他媽提我姐!”

向北怒吼著搖了幾下前面張華坐的駕駛椅,正聚精會神開車的張華一個沒注意晃了晃方向盤,車子就像醉龍一樣在高速公路上扭了幾個來回。

“你他媽要急也撿個好時候,真撞上了咱倆都得完!”

向北沒理他,自己著了根煙,看著火苗兒愣神,蔣子南問過他許多次,比如西城做的生意安不安全,人正不正經,向北知道她膽子小,魏明成一去找她她就徹底的怕了,如果蔣子南能有夏唯一半的膽子,向北在外面就更能安心一些了。

山南碼頭的貨一直由嘉哥和尤勇負責接收放行,來檢查的人幾次三番的找麻煩,包括一直和柯明東爭地盤的走私販佟海也帶人來鬧過事,都讓尤勇托關系平了,向北和張華過來的時候,他們倆正在倉庫里列清單,李伯叫了兩個弟兄去拉貨裝車,留向北在碼頭岸上守著。

偉子下了貨車遞給他一罐啤酒,向北看了一眼擺擺手,“不會喝。”

偉子睜大眼睛瞪著他,樂了。

“滾蛋,你小子抽煙一天抽一盒,跟吃飯似的,酒不會喝?是不是信不過兄弟?咱都是給東哥辦事的,一條繩子上的人,你不信我,天下沒有你能信的人了。”

向北聽著動了動心思,猶豫著接過啤酒,一口灌下去,苦得眉毛眼睛皺在一起,偉子看著他這副架勢,半信半疑的拍了拍他肩膀。

“別告訴我你沒喝過酒。”

向北點點頭,“你說對了,我長這么大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哪碰過酒這種奢侈的東西。”

偉子聽著不由得鼻頭一酸,他還真沒見過這么苦的孩子,像他認識的,這個年紀早摟著女朋友唱卡拉OK、出國泡妞了,向北卻是一個讓人看著又愛又恨的孩子。

“你這么小出來做這行,你以后還打算過正常日子嗎?”

“沒想過,走一步算一步,我姐能過得好了,我挨一槍子兒也值了。”

向北眼睛茫然的望著海面,他很小的時候聽阿姨說過,海洋是世界上唯一能給貧窮的人希望的東西,它的每一滴匯聚都是冰冷的淚,向北現在終于明白,他的一切,包括遇上蔣子南,都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他要干上這一行,見不了海洋這樣圣潔的面容。

“你看,那船上是什么人?”

偉子突然扔掉酒瓶站起來,指著漸漸駛近的小型電汽船沖向北喊起來,向北望了一眼仍舊緊閉的倉庫門和越來越近的船只,心里“咯噔”一下,已經有一個多月這片海沒有海關出入巡查了,今天這幫局子里的人顯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才大張旗鼓的來者不善,一旦落入他們手里,走私買賣可是比天還大的罪。向北突然就懵了那么幾分鐘,他在想如果自己就這么落網了,判個十年八年的在劫難逃,那蔣子南呢?她一個人怎么過?向北一直以為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自從干上走私這行的那一天向北就這么認為了,可現在,他明顯感覺到自己顫抖的身體在越縮越緊,甚至有些變得僵硬了,他不能沒有蔣子南,如同蔣子南不能失去他。

“快!你趕緊把槍收拾好了上車,我去叫李伯他們!白條來了!”

向北反應過來的時候船已經停了,他迅速繞過一塊數米高的岸邊礁石往倉庫跑,一邊跑一邊喊:“收吧,暴雨來了!”

他只能這么對暗語,可即使萬無一失的準備仍然逃不過魏明成帶來的那些老油子們,就在向北翻身下巨石的瞬間,其中一個經驗老成的警察已經按住了他,嘴上喊著:“老實點兒!”眼睛卻死死盯住倉庫的大門,生怕跑了一個人。

向北死命掙扎著就是不肯認罪,他試圖扭頭看一眼是誰抓住了自己,可他費了半天勁也只能看見一個狹窄的側身輪廓。

“憑什么抓我?我干什么了?”

向北反復嚷著這兩句話,也是在給里面的人拖延時間收拾殘局,那批貨是柯明東真正想要的貨,這種走私相當于自焚,一旦落在魏明成手里,“活”簡直如同天方夜譚那樣難了。

向北和沒有來得及逃回車里的偉子還有其余幾個弟兄被趕到倉庫屋檐底下蹲著,后面是兩個佩槍帶銬的警察,李伯押著一批從倉庫里運出來的貨和魏明成站在碼頭上交涉著什么,模樣看上去從容不迫,似乎有了十足的把握。

不一會兒魏明成就走過來擺了擺手,“放了他們,這批貨什么問題也沒有。”綁著向北的肖明一聽急了,他直接沖過去把所有箱子都打開重新仔仔細細的復驗了一遍,除了一些仿真的瓷器就再沒有別的了。

“不可能!”肖明往地上吐了口痰,惡狠狠地瞪了李伯一眼。

“我早說西城做的生意沒有一筆是犯法的,我們明總向來遵紀守法,是不是有人眼紅我們就把這么大的罪扣我們頭上?魏局,您耽誤了這么長時間,貨送晚了明總怪罪下來,我和這幫小弟兄都吃不起呀。”

魏明成看著老謀深算的李伯嘆口氣,卻又沒有理由把他帶回局里,只能松口放他們走。

這一仗魏明成無疑又賭輸了,“1949”的判斷再次失誤,看來西城在山南碼頭的倉庫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真正的貨從來沒有被他們掌握過,魏明成懊惱的收了隊,他想著總有機會等到柯明東露出馬腳,只是那個叫向北的蔣子南的弟弟,這么小的年紀已經做到了面對他們從容淡定,還能爭分奪秒抓住時機放風,實在不容小覷。

而李伯也是長長的吁了口氣,剛才幾乎只差幾秒鐘那批貨就來不及藏入地下室要被他們發現了,幸虧向北那嗓子暗語,也幸虧他機智拖延住時間,這一切的一切,前后竟然只差兩秒三七。李伯回頭拍了拍向北的肩膀,這小子果然不錯,是塊成大事的材料,而心有余悸的向北此時面對李伯的夸獎完全聽不進去,他只想快點見到蔣子南,經歷了剛才的事,他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那么堅強,也沒有那么勇敢,他怕死,更怕見不到蔣子南。

NO.9你在左邊,我就在右邊

余曼曼回國的那天,蔣子南剛過完十九歲生日。

她們又一次在廈門的車水馬龍中見面,在這個平靜而涼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風落雨或者平常的夜里,她們已有過太多相見不如懷念的相逢了。

這一次的余曼曼,是在一片宛如殷紅血液的玫瑰叢里對蔣子南綻放了笑容,她身后漫天不肯沉寂的楊絮,紛紛的隨時間落下,隱去,死亡。

不一會兒就蓋住了她微笑的眼睛,顫抖的睫毛,她清爽卻落寞的面容,她單薄得讓人目不忍視的身體,好像要徹底將她從這個世界上變消失一樣的猛烈的楊絮。

三年前還是中學生的余曼曼拋棄了同樣年輕的鄭偉離開中國到了加拿大,從那一刻起血氣方剛的鄭偉選擇了涉黑,三年后痛心疾首回歸的余曼曼在蔣子南眼中仍舊是那么不染凡塵的樣子,好像她向來不食人間煙火便能長到一米七零的大個子。

蔣子南以為她會跑去看鄭偉,勸他迷途知返也好,還是為了所謂青春時代就該忘乎所以的愛一次的毒誓也好,可余曼曼沒有,她甚至連提也沒提,她安排好了住的地方__蔣子南的破舊公寓里,然后頭也不回的狂奔進了黃昏下讓她昔日無比恐懼的墓地。

這天是六月五號,夏季最后一個飄著楊絮的傍晚黃昏。

余曼曼悄悄的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卸掉了年輕繼母在她生日上送給她的價格不菲的鉆石胸針,冒著微微的冰涼濕潤的小雨點,撐傘走向了她一直畏懼的廈門南坡的墓地__這是她生母去世第十一個年頭。

余曼曼的母親叫欣微,很美的名字,據說余爸爸為了追到她心甘情愿放棄了龐大家族產業而選擇和她私奔,聽上去亡命天涯的感覺真是轟轟烈烈,余曼曼打死也想不到她的母親,美得不像人間的女人心里會存在著除了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

余曼曼第一次了解青梅竹馬這個詞語,就是因為她的母親,欣微,這個教會了她愛情是何其殘酷的女人。

雨下得更大了,把她的每根頭發都濕潤了,旁邊墳墓前的來看望父親的男人放下花流了兩滴硬擠出來的淚,趕著步點兒來回走動,像是多少心事堵在心口排遣不出來。余曼曼像一尊雕像站在那里沒有動,看著碑上那張早已日久年長泛黃的陳舊照片愣神。

欣微穿著雪白的婚紗,盤著油亮的秀發,她的一生只照過這一次相,就在結婚的時候,可笑的是她臉上竟然沒有一絲笑容。

欣微在余曼曼剛滿八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她,那是她向余爸爸提出離婚第一次拿出勇氣翻山越嶺漂洋過海去尋找那個在她夢中日日夜夜反復出現的男人,不幸的是她坐的那班飛機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上遇到了強大的氣流,意外墜機了。這慘烈的一幕余曼曼也只是聽說,沒有人會一五一十的講給一個奶牙還沒長齊的孩子聽,而她也沒有看過任何關于航班失事的報道,似乎讓誰刻意封鎖了消息,她也沒有去問父親和那位在生母逝去僅一個月就過門的只有二十六歲的繼母。

只是沒人知道余曼曼也常常懷念她,欣微,生了她卻忘了愛她的母親。

余曼曼撐著疲憊的身子幾乎是踉蹌的爬回了公寓,向北跟著柯明東去找鄭偉談事情,蔣子南握著向北留下的字條坐在窗戶邊兒上發呆,她聽見悶重的砸門聲才緩過神兒,三步并作兩步扶起了跌倒在房間門口的余曼曼,她的嘴角有一塊因摔倒而出現的淤青,整個人看上去真憔悴,蔣子南攙著她坐到床上,問她:“你是不是看見什么了?”

剛才向北的身影的確是從窗戶底下閃了過去,很快,還有一把匕首亮著凜冽的寒光,這一幕全被心思細密的蔣子南看見了,她也以為余曼曼是被嚇著了,她膽子向來小,而且她也不應該了解這些不干凈的事。

余曼曼抖著嘴唇看著蔣子南,好半天才說:“沒有,我看我母親去了,天氣可真涼。”

蔣子南愣了一下,又笑了,欣姨,那個把余曼曼送來這個世上又帶給她的女人,蔣子南還從來沒見過。

“睡吧,天塌了還有我在呢。”

余曼曼為了回應她這句話,以作安慰的沖蔣子南扯了扯嘴角,她閉上眼,房間頓時安靜了,蔣子南也躺下來,在她右邊輕輕的抱著她,像水一樣柔軟的身體,在她懷里漸漸沉睡了。

很多年后的一個寒冬,雪接連下了許多天,到處是銀的。余曼曼所在的城市真的發生了一起墜機事件,和承載著欣微的飛機唯一的不同,就是這是一起人為的審查失誤。

余曼曼摟著蔣子南坐在破舊的沙發上,電視屏幕反反復復播放著那架猛扎進類似原始森林的機身爆炸后被火焚燒的殘骸,冒著白煙,機艙尾部已經斷裂了,泛著油煙薰過一般烏黑的濁光,余曼曼突然感覺這是上帝在隱約的安排,讓她親眼目睹這種生與死不能抉擇的罪惡與丑陋,她像一只小鹿茫然而無助的推開同樣顫抖的蔣子南,扶在門框大口大口的嘔吐著,她不知道欣微死去前一刻是否經歷過痛苦的掙扎,是為了自己即將要見到卻再也見不到的深愛多年的男人而驚慌失措還是為了余曼曼,她永遠擁抱不了親吻不了的女兒而哭泣?余曼曼陷入了深深的令她震撼的猜測中。

那天以后,她就變成了一個時常生病而又愛哭泣的女孩,經常在半夜無緣無故的醒來,再輾轉反復困難的入睡,她再也不敢抬起頭看那片遼闊望不見邊際的天空,它越是蔚藍余曼曼就越覺得惡心,那腐爛的衣服和飛機燃燒成灰的殘骸,像過電影一樣在她腦子里和夢境里一次又一次的閃現。

“曼曼,你回國之前和你爸爸說什么了?他剛才打電話來,要你回去。”

蔣南舉著電話遞到余曼曼眼前,眉毛微微的皺在一起,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接電話,只是輕輕的嘆息一聲,重重的搖頭。

向北這時候也回來了,盡管屋子里很暗,還有風從漏掉的墻洞里灌進來,但蔣子南仍然清楚的看見了他衣服上的血跡,有一大片一大片開成花一樣的壯烈的殷紅,也有一點一點斑駁的血痕。

“你怎么了?小北,這是怎么了!”

向北推開蔣子南伸過來的手臂,他不想讓她沾上這些血污,他踉蹌的撲向床鋪,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余曼曼再次嚇到了,她用力捶著自己的頭,感覺整片頭頂的天空都天旋地轉起來。

“鄭偉讓東哥逼急了,在山南碼頭干了我們帶去的兩個兄弟,我也受傷了,但是姐你別怕,我沒事。不過鄭偉他恐怕……”

向北說著抬頭看了一眼余曼曼,“恐怕得進局子。”

“什么?”余曼曼的眼睛突然驚恐的睜大,布滿了冷冽暴戾的血絲,她無力的沿著墻角坐在地上,恨不得用窗紗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人是死還是活?如果只是傷著了,應該不至于吧?不是有一種可能,私底下就能解決嗎?”

“姐你以為東哥是干什么的?”

向北看了蔣子南一眼,把目光緊緊鎖住余曼曼。“你最好把之前和他有關的,有你參與的,都抹趕緊了別留下痕跡,景上花好幾單生意都是讓鄭偉攪的,李伯撒了不知道多少張網就為了讓鄭偉自己跳進來,他好不容易進套了,東哥能輕易放過他嗎。”

秦南絕望的看著余曼曼,她的目光特別空洞,只有一絲不明亮的微光在無所依傍的游蕩著。

向北撓撓頭,嘆了口氣,推門出去了,臨走時還回頭望了蔣子南一眼,意思是勸她看開點兒。蔣子南也知道,從余曼曼打算去加拿大那天她和鄭偉的關系就斷了,一清二白的扯斷了,可錯就錯在她又回來了,而且她還找到自己聽見了這些不該聽見的東西,想不牽扯進來都難了。

余曼曼捂著臉,許久才平復,她驀地抬起頭,趁蔣子南最不防備的一刻問她:“讓我去見他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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