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缺了一個
- 缺了一個
- 言不讓
- 4661字
- 2023-01-05 21:47:29
我看著畢業照上一張張意氣風發的臉龐,腦子里陡然冒出一句:“是不是缺了一個?”
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但也就只是在偶爾的空暇期間閃過一絲茫然:在這班通往高考的列車上,好像,有人掉了隊。還沒憶起那人是誰,就跟撲面而來的試題撞了個滿懷,于是我繼續跟試題糾纏,不再試圖回想那個被遺忘的名字。
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著大把的時間去尋找關于他的記憶,很少很模糊但是不應該忘卻的記憶。
正式成為同班同學之前,我好幾次都跟他分在一個考場。我其實很少會對某個人產生印象,但他身上那股膏藥味真的讓我不得不注意到他。
他特瘦,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背微駝,身上總帶著一股膏藥貼的味道。他不大愛說話,考試前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復習。即使后來成了同學,我們也沒說過幾句話,頂多就是收發作業的時候應答一聲,連句正式的打招呼都沒有過。
那年的暑假開始得早,結束得也早。六月末期末考考完就放了學,等七月十一號開學的時候我們就被重新分了班,也就跟他成了同學。
他人不錯,雖然悶了點兒,但如果有誰讓他幫忙發一下作業本什么的一般都是不會拒絕的,單憑這一點,就能給他加不少分,所以大家對他的初印象都不錯。
大概半個月后,一場來勢洶洶的臺風把我們送回了家,我們便回到了熟悉的網課環節,摸魚的摸魚,逆襲的逆襲,等著九月初的開學考給我們分個三六九等。
一上網課最熱鬧的就是QQ群,有人救命,有人被救命,老師隨便一個問題都能把平時死寂的群聊炸出驚濤駭浪。一來二去,新同學之間也漸漸熟悉了。
但安康不一樣,他很少參與我們的“互助行動”。他每時每刻都跟著老師上課的節奏,老師提的問題,只要不超綱,他基本都能答得上來。
我們的網課需要開視頻,所以我時常注意到,他答題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捏耳朵,他的答案講了幾分鐘,他就捏了幾分鐘。
后來八月末正式開學,我留心觀察了一下,發現他只要說話就會不自覺地摸耳朵。他雙耳耳垂上布滿了類似凍瘡的東西,有時候看上去血淋淋的,但他毫不在乎,照捏不誤。
他經常因為回答問題聲音太小或者上課的時候精神恍惚被老師揪毛病,但每次小考他成績都穩在前十,久而久之,老師們就沒什么話說了。
經過線上線下滿打滿算兩個月的相處,新班級里基本上每個人都有了固定玩伴,打個水、上個廁所什么的都結伴走。
文科班男生少,占了十分之一多點兒。因為稀少,就自己組了個小團體,幾個人好得跟連體嬰兒似的,除了安康。
十六七歲的少年活潑好動,哪怕高考近在眼前,還是一下課就想往外跑,尤其愛去廁所,搶不到坑光是聞聞味兒都能舒坦些。
可安康永遠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小方凳上,要么喝水,要么發呆。
高中的班級里男女生之間仿佛隔著一堵無形的墻,雙方非必要不接觸。安康融不進男生的團體,女生的團體也不可能接納他,因此他總顯得孤零零的,存在感也越發地低。
他對所有事情都提不起興趣,就連體育課這種足以讓男生瘋狂歡呼的課他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看臺上發呆,甚至連課前的準備活動都不做。他的小身板看起來太單薄了,好像隨便來一陣大點的風就能給他吹散架似的。
體育課是有項目考核的,他也從來不參加,只是捏著耳垂在體育老師身邊蚊子哼。一個體育老師會帶好幾個班,難得會對一個學生有印象,她經常在他開口之前就了然地沖他揮手:“噢你是那個動過什么手術的是吧,你不用測了,去坐著休息吧,成績我看著幫你打。”
體育考核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學生得參加測試,分數老師可以幫你水,但你絕對不能測都不測就說自己不行然后還讓老師給你混個及格分。
所以像他這樣的確實很少見,也是在那時候班上的同學都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他的身體狀況:高一的時候就經常流鼻血,身體一直不好,做過手術,好像是挺嚴重的病,可到底是什么病,現在怎么樣了?沒人清楚,也沒人去問。
那是九月,溫度像抽了風一樣地突變,不少人感冒發燒,但都硬扛著。剛開學就請假,在這所學校沒這個理兒。
安康沒慣著這個理兒,他發燒后開始頻繁請假,一請就是兩三天,請得班主任都頭疼。作為高三學生,一秒鐘都不能浪費,班主任催命似的給他家長打電話,好不容易給催回來,第二天又回去了。看病就看病吧,連書都不帶幾本,老師們為他這種“自斷前程”的行為痛惜不已,甚至巡查的主任了解情況后冷嘲熱諷道:“這還念啥呀,收拾收拾準備休學吧,別拖了你們班的后腿。”
班主任還是不忍心的,我們這一屆特殊,是第二屆也是最后一屆用舊教材參加新高考的學生,要真休學到下一屆那是真虧,新教材還得重新學起來。班主任整天對著手機苦口婆心地勸,希望他能早點回來。他不負班主任之望,重新回到了課堂,然而沒過幾天他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到了請假條。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他,他穿著與季節不符的長袖厚外套,戴著帽子,打著冷戰,臉上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白。
他這次回去,班主任好像也麻了,不再催促他返校。
而對我們來說,一切如常:寫不完的卷子,刷不完的題,做不完的作業,聽不完的數落,有時候也會看著那張堆滿白卷的桌子上的“病假牌”在心里偷偷羨慕,但沒有人真的去效仿,發燒實在撐不住了請假也是按小時計的,還得挑像體育、午休、晚自習這種不太重要的時間段請。
不得不承認,高三的請假是有點學問在里面的。
一天,班主任難得提前好幾分鐘進了教室,說有事情通知。我們坐在座位上安靜如雞,以為又是哪個學校或是哪個市抽風了要跟我們搞聯考。
“跟大家說一下啊,安康同學這么長時間沒來呢是住院去了,他在上海的醫院里確診了癌癥,現在呢正在治療。我想大家畢竟是同學一場,我們要不要搞一個募捐什么的。因為就據我了解,這個安康同學家里還是挺困難的。他小時候爸爸和奶奶就因為車禍過世了,他爸爸負全責所以也沒拿到什么賠償,他媽媽呢一個人拉扯他和哥哥長大,長年拿低保的。今年他哥哥工作了然后低保就沒有了,但沒想到安康又查出來得了癌癥。所以說啊,他家里是非常慘的,我們大家呢也就幫幫忙,好歹同學情還是有一點的。嗯這個事情呢我也不好多說,畢竟捐不捐還是你們自己決定,我呢,先帶個頭,捐五千,你們要是想捐的話也不要多,一百兩百就可以了。”
班級早在聽到“癌”這個字的時候就炸了鍋,有惋惜的,有疑惑的,也有興奮的,好像得了癌癥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不過班主任一提我才發現,原來安康已經很久沒來了。
“好了好了,這個捐款的事情呢就交給班長,班長找時間統計一下,我們先上課。”
癌癥歸癌癥,課還是要上的,教室里很快恢復安靜,跟著班主任的節奏進入課堂。
在某一個瞬間我也會覺得我們似乎有些冷血,但在這個壓抑的地方呆的時間久了,就會刻意地抑制自己的情緒,不悲不喜不怒不哀,仿佛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課間,那張已經填了一半的統計表被傳到了我的桌上。我大致看了一眼,填一百的居多,兩百的也有,最多有填五百的,大概以前是一個班的。
我提起筆,沒有多加猶豫,在我的名字后面寫了個一百,然后把那張紙傳給了旁邊的人。
沒過幾天,同一樓層的班級也開始給安康捐款,然后是整個年級,后來便是整個學校了。學校借著國旗下講話的契機向全校學生講述了安康同學的情況,動員大家捐款。
依稀記得那天溫度出奇的高,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就這樣瞇著眼睛迷迷瞪瞪地聽著那有氣無力的演講。演講人似乎也厭惡這惱人的高溫和形式主義的演講,他語速飛快,錯字連篇,三兩下就解決了念稿環節。快結束時,我聽到人群中傳來毫不掩飾的笑聲,好像演講人講了個了不得的笑話。
我們按部就班地退場,我在隊伍里跑得東歪西倒,邊跑邊回憶他講了什么,結果腦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下課的時候飲水機旁總是圍得水泄不通,這里是整個學校為數不多的幾個沒有監控的地方之一,經常會有小情侶借著倒水的名義在這里卿卿我我,同時這里也是各種小道消息傳播的地方。
我靜靜地看著身前的一對小情侶悄咪咪地做著肢體交流,隨后又無趣地撇開頭看窗外的風景。其實我也不是真的來倒水的,但教室里實在悶得慌,忍不住跑出來透口氣。
不過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人擠人,待久了一樣喘不過氣。我正想扒開人群逃離,卻悲催地發現我被擠在了最里面。我無奈地放棄掙扎,等著上課鈴幫我疏散人群。
這時,旁邊兩個女生的對話傳入了我耳中。
“哎,你說,把這次全校捐款的事寫到作文里面,寫得煽情一點,會不會拿高分啊?題目就取《我們的同學情》。”
“嘿,你別說,你還真別說,有可能哦,那群老古板不就喜歡看這些東西嘛。”
“哈,你可不許搶我的作文素材啊。”
“喂,聽者有份懂不懂啊,我好歹也捐了一百塊錢呢。”
兩人嬉笑著打鬧,我瞥了她們一眼,并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但我知道,她們是在說安康的事情。
再過幾分鐘上課鈴就要響了,學生開始撤退。我看著那兩個女生離開的背影,有些不解,又有些理解。
現在的學生是極聰明的,他們不再局限于思考試題本身,他們會揣摩出卷人的意圖,也知道那些禿了頭的閱卷人容易被什么打動。
聰明而冷漠。
又是一個課間,許久不見的前同班同學突然找到我,上來就問:“聽說那個得了癌癥的學生是你們班的啊?”
“是。”我如實回答。
“那他現在怎么樣啦?”
“不清楚,但是聽說確診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估計,不太好。”
“哦哦,這樣啊。”她了然地點點頭,然后跟我告別。
順著她離開的方向望去,拐角的地方還有兩個女生在等她分享信息,眼里閃著意味不明的光,就好像是狩獵歸巢的母獸和兩頭嗷嗷待哺的小獸。
學生們不能回家,與外界隔絕,只能靠這種“新鮮事兒”在一成不變的日子里消遣。
這,我是明白的。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持冷漠的態度。班上有個女生以前是跟他同班的,而且聽說初中也是同窗,是真的有傳說中的“同學情”的,家里也有點小錢。她特意找時間跑到公共電話亭聯系了家長,讓他們盡可能多幫忙。
后來,副校長帶著幾個老師拿著集來的錢去看望安康。副校長是他之前的老師,對他印象不錯,這次也捐了不少錢。他們拍了合照,并找人寫了文章傳到網上,以期得到更多幫助。
放假后,我在朋友圈看到了那條動態。照片上的安康戴著帽子,瘦得皮包骨頭,臉頰上幾乎沒有肉,眼睛就顯得尤其大,眼窩深陷,整個人歪坐在椅子里,隔著照片都能感覺到他氣若游絲的樣子,嘴里卻還說著“等我病好了,我就回去努力學習,還要參加明年的高考”之類的勵志語。
再后來,他的消息就全都是聽來的了。聽說他花完了錢,從醫院回家了,不是病好了,而是已經沒法治了,癌癥晚期,剩下的時間,聽天由命。
漸漸地,他的名字不再出現在新的花名冊上,他書桌上的“病假牌”被撤走,桌肚被清空,他的書架也被整理干凈,放上了另一個人的書。
于是,一個人,以及這個人所留下的痕跡,就這樣慢慢消失了。
我們也就只有在夜聊的時候會偶爾提上一嘴。
“你們說那個安康現在怎么樣了?”
“不知道啊,癌癥晚期的話,活不了多久的。”
“好年輕啊。”
“是啊,不知道他成年沒有。”
“好可惜,他媽媽肯定傷心死了。”
“是啊是啊,唉。”
“唉。”
關于他的談話往往就在這樣的嘆息中結束,后面也很少再提。
當然,他沒能參加第二年的高考。
那應該是三月的第二天,班主任像往常一樣走進教室,宣告道:“安康同學啊,昨天去世了,我代表我們班送了一個花籃還有一些錢。好了,就這樣,大家這節課還是自主復習啊。”
教室里響起一片惋惜的“啊——”,有人在竊竊私語,但是很快就重歸安靜。那時候的我們正在為大型模考做準備,分不出太多精力去感慨生命的脆弱。我們依然該學習就學習,該吃飯就吃飯,像電視中那種看淡了生死的僧人,有人死了只是遺憾地嘆一口氣,然后默念“阿彌陀佛”,這就是所有我們能做的了。
安康等到了春天,但也僅僅只是等到了而已。
他乘春風而去,愿他一路上能看見草長鶯飛,能看見萬物復蘇。
到六月我們高考的時候,安康這個人已經被排除在高中記憶之外了。
而我,也只是在看畢業照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好像缺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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