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情侶罷了
- 公無渡河
- 媛媛臉不圓
- 4522字
- 2023-01-05 23:54:02
一道鐵欄桿門對于周商羽來說,不算什么。
沒有西服外套的束縛,周商羽把糕點換到左手,將手腕處的襯衫扣子打開,一點一點翻折到手肘旁,露出覆蓋了一層薄薄肌肉的小臂。
看了眼鐵門,周商羽后退幾步,借力翻過鐵門。
皮鞋踩在漆黑帶著鐵銹的欄桿上,掌心抓住欄桿使力,小臂上的肌肉鼓起來,勾勒出血管的形狀,周商羽的額發被風吹起來,腳踏上鐵門頂端,身體迅速升,手腕一翻,輕巧地落地。
拍了拍褲腿上沾染的灰塵,周商羽起袋子看了一眼點心是否完好,步打算往里走。
一路走過海棠樹,繞過前院,后院在眼前漸漸顯現出來。
第一次來到這邊放賞銀的記憶歷歷在目,周商羽一眼就在里面認出來了文庭雪的屋子。屋子里面暗著,沒有亮燈,看上去像是早早地就歇息下了。
第一次的時候周商羽因為聽見同行的好友說這位不接賞銀的是文家的小姐,于是他貿然前往,隔著門被小姑娘狠狠嗆了幾句,然后厚著臉皮讓人收下自己的錢,用口袋里新繡的手帕墊在地上放了幾塊銀圓再離開。
第二次是因為淋雨,被小姑娘親自領著,一步一步走到了不遠處的偏屋里面,給他拿來毛巾,兩個人讀著報紙,一起討論里面的詞句,在大雨里面很平和的相處,還得到了小姑娘軟聲的寬慰。
這一次……周商羽走到了小道盡頭,再往前走幾步就是回廊了。
周商羽停住了腳步。
被酒精和晚風給攪得昏了頭的腦子在此時清醒了片刻,連衣衫都沒有很規整地穿在身上的公子哥站在院落里,望著漆黑的小屋,不可抑制地想著,若是自己直接去敲門不請自來,是不是就和第一次一樣不妥?
自小在家教良好禮數頗多的文家長大的文家小姐,會不會覺得他失禮?
那個好不容易會對著他露出甜軟笑容,會蹲在他身邊打趣他,會在雨天為他開鎖的小姑娘,是不是會回到初遇時的疏離,對他露出不喜的表情?
向來說一不二,從來不會猶豫的周家公子,頭一次在這微風輕拂的夜晚,在這小小的凋敝的梨園,知道了什么叫做,近鄉情怯。
嘆了口氣,周商羽摸了摸還溫熱著的盒子,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頭望著天,想著文家小姐與自己心有靈犀,大晚上熄了燈還會出門的幾率有多大。
這么想著,周商羽自己都覺得自己這一晚上的作風有些太過于放縱了,就好像一直被壓在心里的一些東西,混賬地借著那微不可言的酒勁,破罐子破摔一般任由那些情緒操控著自己的身體,沖動地來到這里。
見一見那個人。
把手里的禮物送給她。
請她和自己說一說話。
周家的公子從來沒有想過,闊別了十幾年之久,居然在偌大的上海城,還能有再見到那個小姑娘的機會,盡管記憶里面那個喜歡跟在自己身后叫哥哥的喜歡笑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一位臉上總是帶著淺淺愁思的大姑娘,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忘記了他。
但是周商羽知道,文庭雪只是對著自己輕輕一笑,心臟便失了序,毫無預兆地亂跳起來。
在海棠花瓣落在她發頂的那一瞬,就開始瘋狂心動。
文庭雪原本因為犯困早早就熄燈睡覺了,結果瞇了一會兒就再也沒有了睡意,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發呆。
烏黑的發順著枕頭蜿蜒下來,淺藍色的袖口只遮住了手肘,白皙纖細的小臂陷進薄薄的被褥里,文庭雪手蓋上自己的眼睛,深呼吸了幾下,還是絲毫沒有睡意。
六月份的夜晚已經開始燥熱不安,在床上躺久了反而煩躁,文庭雪嘆了口氣,索性起身。
窗外有風吹過樹葉的簌簌聲,文庭雪在屋內干坐著還覺得悶熱,于是拿了件外衣穿上,打算出去走動走動,想著或許散散步就會想要睡覺了。
輕手輕腳地打開門,文庭雪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站在小道中間背對著自己的清瘦身形。
白色的襯衫挽到了手肘處,袖口亂糟糟地堆在手肘處,西褲上也沾著灰塵。文庭雪盡管不敢相信那個人會這樣不拘小節,不把自己收拾地體面就出門,但也不得不承認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就是周商羽。
畢竟,文庭雪想,這是個六月天里都要在西裝外面穿一件外套的主。
被嚇了一跳的心臟跳得有些快,文庭雪確認自己沒有在晚上約人前來,也好奇對方是怎么來的,于是幾步走過去,腳步輕盈。
身后傳來腳步聲,周商羽收回目光,側身轉過頭,就剛好對上了文庭雪笑瞇瞇的眼睛。
烏黑的發從臉側垂下來,襯得一張臉更小,發尾蕩在身后,隨著小姑娘手的動作悠起一道弧。
周商羽眨了眨眼,轉過身來,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看著文庭雪一步一步走到面前,手拍到了他身上。
“周商羽,你怎么會來?”
周商羽垂眼,視線黏在文庭雪身上,又克制地沒有盯太久,反而是笑起來,舉起了自己手上還溫熱著的袋子:“這是望浮樓的栗子蛋糕,聽說很得小姑娘的喜歡。”
周商羽說到自己翻墻而入不請自來的時候罕見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低下頭笑了下。
“我想著文小姐大概是會喜歡的,就帶了點來。”
文庭雪看了看那個包裝精美的袋子,伸手接了過來,愛不釋手地來回看了看,又問道:“你真的是翻鐵門進來的?”
周商羽點頭:“當然。”
“我本以為你是沒什么本事就知道臭美的紈绔子弟,每天不干正事只知道散財。”文庭雪笑了笑,“沒想到還有這樣好的身手。”
文家小姐何曾愚鈍過,就算是再遲鈍也知道周商羽不像他表面上那樣玩世不恭,甚至還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周先生,別的富家少爺,也像你身手這般好嗎?”
周商羽一頓。
上級的命令不能泄露半分,周商羽對于身份只能一再保密,平日里不論是誰周商羽都能無視掉,但對上文庭雪的眼睛,周商羽手指蜷縮了一下。
理智與感性的拉扯牽制住周商羽的行動,最終服從命令的本能占據了上風,他默默移開了眼,保持沉默。
文庭雪眼睛一眨,揭過了這件事,聰明的文家小姐牽起周家公子的袖子,拉著人往前院走:“好啦,栗子蛋糕都要涼透了,快讓我嘗一嘗是不是真的那樣好吃。”
前院的長椅還橫七豎八地擺著,梨園里面已經徹底沒什么普通老百姓來聽了,前院就沒什么人收拾過。
前些天下雨后也沒有人來打掃,木椅的表面已經被陽光曬干了,磨損的地方微微發白,但椅子的腳下卻已經依附著生出了好些青苔。
周商羽聽著文庭雪的指揮把幾把椅子拿過來拼在一起,男人的衣袖還在手肘上,手掌寬厚,隨手一撈就能拿起一把椅子,手腕漂亮的腕骨突出,腕部的筋脈因為受力顯出來,凹下去一個窩。
把椅子拼成一張簡易的小矮桌,文庭雪從后院里拿過來兩把小竹椅,放在了旁邊。
周商羽并不介意,也不客氣,直接就往椅子上一坐,一雙腿隨意支著,手拆開了包裝,把頂著奶油的栗子蛋糕擺在了文庭雪的面前。
文庭雪拿起一塊小口的吃,兩個人老朋一般地閑聊,談天談地,談到了這顆花已經落盡了的海棠樹。
“當時你說你是因為想看海棠才來這條小巷子的。”文庭雪撐著下巴,手肘支在小桌板上,漂亮的頭發鋪了一身“我當時就覺得你在說假話。”
周商羽靠在椅子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手隨意垂在小桌板邊上,指尖有意無意地在木頭上敲著,聞言偏過腦袋,挑了下眉:“天地良心啊文小姐,我如果不是因為喜歡這顆海棠樹,干什么要每天過來做苦力送報紙。”
“嗯……”文庭雪假裝苦惱地托著下巴思考,唇邊是狡黠的笑,“誰知道呢,或許周家少爺有什么別的目的也不一定?”
一番聽上去別有暗示的話聽得周商羽心里一顫。
因為他確實別有目的,不論是賞銀還是報紙,都是為了多看一眼文小姐。
公子哥笑,含混不清的開口,語氣拉長:“大概吧。”
月亮漸漸移到中天,月光散下來,在地上鋪了一堆清輝,也兜頭蓋在了兩人身上,給發絲染上一抹亮色。
文庭雪頭看著月亮,突然開口:“周商羽……”
周商羽扭頭:“怎么了?”
“我是你的張懷民嗎?”文庭雪打著趣,眼睛彎起來,耳邊的發被風吹起來,又被文庭雪手勾到了耳后。
周商羽頓了頓,手指在凳子上用力摳了一下穩住思緒,開口道:“不是。”
風吹起周商羽的額發,發絲過眼睫,遮不住瞳孔里面稀碎的月光。
“你對我來說……”周商羽沉吟了一瞬,起頭來,“像是海棠吧。”
——我喜歡海棠樹。
——你對我來說像是海棠樹。
文庭雪躺在床上,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失眠。
晚風下周商羽的臉部輪廓帥氣里多了點溫柔,和雨里那副冷淡兇戻的樣子判若兩人,說起話來總是帶著笑,唇角彎起好看的弧度,眼里是浮動的碎光。
文庭雪只要閉上眼睛,就是周商羽的那句“像是海棠”,嗓音輕輕的,帶著青年的成熟,微微啞,說話的時候像是嘆息,一字一句編織成牢籠,把文庭雪完完整整地套在里面。
翻了個身,文庭雪望著緊閉的窗戶,風吹過樹枝的晃動映在上面,倒是也適合發呆。
小時候的家族變故文庭雪其實已經有些記不清了,父母的樣子也早就在這些年的奔波里逐漸模糊,只記得好端端的從一天開始家里就莫名其妙少了很多人,很多熟悉的灑掃下人都離開了,院子里面的落葉堆積了很多也沒有管。
再后面就爆發了很大的騷亂,小小的她被一個人抱在懷里用東西包起來,一直在跑,躲進沒人住的小巷子里,沒有吃的喝的,經常餓得她半夜睡不著覺。
然后沒過幾天就被交到了一個人手里,那個人就是現在梨園的班主。
長到這么大,文家的傳聞文庭雪多多少少也從別人的閑言碎語里面拼湊了個大概,大抵是在亂世里站隊,于是被記恨上,扣上一個虛無的罪名來發泄怒火。
文庭雪一直以為自己大概這輩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梨園里面生活,堅持著一些不被別人理解甚至會背后嘲笑的原則,固執己見,有一群小姑娘陪著自己解悶,在唱臺上度過自己的大半人生。
或是在梨園再也沒人來的時候找班主請辭,安頓好文家老婦,然后也去做一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最后回到南城,回到家鄉,在一座小房子里面過完余生,然后死在那里。
這是文庭雪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一生,一眼可以望得到頭。
但是有一個人非常強勢地插了進來,他喜歡笑,看上去吊兒郎當,卻又懂很多大道理。
他喜歡先做再說,會做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會露出嚴肅帥氣的一面,也會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一點一點的走進來,然后牽住了她的手,一起走到了陽光下。
等文庭雪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商羽三個字似乎已經根深蒂固了,牢牢地扎根在她最近一個多月的生活里。
栗子蛋糕的松軟香甜還停留在味上。
文庭雪眨了眨眼,莫名有一種沖動。
披著衣服提著盞燈出門,繞過小院子來到前院,就看見穿著白襯衫的公子哥還站在鐵門外,仰頭看那顆已經沒有花的海棠樹。
看見文庭雪,這一次周商羽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訝:“你……這么晚了,你出來做什么?”
文庭雪充耳不聞,自顧自地說話:“你的身手真的有那么好嗎,我不信。”
周商羽似乎被這句話弄懵了,頓了好幾秒才開口:“文小姐,你怎么……”
文庭雪打斷他的話,身上披著件外套,黑發披在身后,手里提著盞小燈,頭與人對視:“你能再翻一遍給我看嗎?”
周商羽垂在腿兩側的手微動,指尖在褲子上蹭了蹭,皺了下眉,猶豫著開口:“你……”
“周商羽。”文庭雪一字一句都很清晰,風吹起她的發,劃過臉頰,“是你告訴我,小巷子的盡頭有海棠樹,不要走進了死胡同。”
“所以……”文家小姐起下巴,臉上露出一個堪稱明媚的笑,“所以如果你再給我表演一遍翻墻……”
“我就做你的海棠花。”
周商羽這次是真的覺得自己昏了頭。
小姑娘的話一句一句勾起了他的醉意,身體比大腦更先反應過來,在戰場上洗禮了幾年的鎮定在此刻徹底崩塌,幾乎是聽見這句話的瞬間,周商羽的眼里就亮起了光。
后退幾步,周商羽輕巧地踏著鐵欄桿網上,手抓住頂端把身體上,輕輕一使勁翻了過去。
和送栗子蛋糕的時候別無二致。
只是這一次,海棠樹的下面有一株小小的海棠在等著他。
小海棠臉上帶著笑,向前幾步,嵌入了他的懷抱。
小姑娘的身上溫熱,把臉埋進他的懷里,聲音悶悶地:“x周先生,你的情話真的,太土了。”
周商羽只是笑。
土又怎么樣呢。
還不是養出了一株小海棠花。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