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相安無事了一段時日,每日早晨文庭雪在院門口練聲的時候,周商羽都會帶著新鮮出爐的報紙來到這小巷盡頭的院落里。
帥氣的公子哥穿著嶄新漂亮的皮靴站在門口,一手拿著報紙,看著文庭雪過來開門,再一起走進去。
把報紙遞給文庭雪之后,周商羽就會挑一把長椅坐下,不是認真的那種坐,而是之間跨坐在長椅上,雙手撐在前半截的木頭上,歪著腦袋和文庭雪說話。
或者有的時候見文庭雪在忙,就會先把報紙攤開看一遍,挑一些有趣的字句讀一讀,品完了還會發表一些自己的見解。
就算先開始文庭雪并不理會他,周商羽也全不在意,自顧自在那里讀著新聞談著實事。
畢竟是留洋回來的,周商羽的談吐見解都別有一番自己的獨到,很多看法和理解都讓文庭雪耳目一新,就算是不去理會都會不自覺地聽上兩耳朵。
更別提周商羽的嗓音本就是清潤好聽的,說話時又很有自己的節奏,前后邏輯一致,也不會吞吞吐吐,與其說在談論自己的見解,更像是在變相的給文庭雪上小課。
連續這樣幾日之后,文庭雪也會慢慢地停下自己手頭的事情,歪著腦袋豎起耳朵聽,聽到自己不懂的或者覺得不太對的地方,還會提出疑問。
周商羽就會耐心地解答,見小姑娘一個人在那里干站著,還會手招呼人家過來坐。
就這樣一日接一日,兩個人已經能很經常的一起聊報紙上的事情,等周商羽差不多談完了,兩個人在分開,王公子回去自己的府邸,文小姐繼續在小院子里等著人來聽曲。
這日,文庭雪還在疊著衣服,把那條沒穿過的海棠花裙仔仔細細地疊好放在柜子里,就看見小姑娘推門進來了:“小雪!”
文庭雪回頭:“怎么了?”
“好事呢!”小姑娘不過十四五歲,長得甜甜的,一點事情就可以開心半天,“你還記得之前來我們這里聽曲給賞銀的那幾位軍爺嗎?他們今日又要來了!”
文庭雪眨了下眼。
“周家公子他……又要來聽曲兒?”
“當真?“文庭雪問。
“當然是真的!”小姑娘點頭,“班主親自說的!”
文庭雪把柜子門關上,拍了拍衣裙上沾到的灰塵,站起身來:“你怎么這么高興?”
“我當然高興了,”小姑娘拉著文庭雪往梳妝的地方跑,嘴里面不停,“上次軍爺們來的時候賞了好些錢,我花到今日還沒用完,還攢了給母親買藥材的錢?!?
小姑娘笑:“如果軍爺們這次來還給賞錢的話,那我情愿他們天天都來呢!”
文庭雪手點了一下小姑娘的額頭,嗔怪道:“你是日日都盼著他們來聽曲兒,也不怕把我給唱壞了。”
小姑娘就捂著額頭往后躲,吐吐舌頭做個鬼臉,噠噠噠噠又跑走了。
文庭雪在鏡臺前頭坐下來,拿了筆點了胭脂開始在臉上描畫,思緒卻開始飄遠。
從小姑娘的小臉,到那位小乞丐口中的謝謝,從文家老婦眼中的淚花,到那道站在院子門外帶著笑意的身影上。
帥氣的王家公子站在那兒,起手,豎起一根手指沿著小巷子來回比劃了一下,然后回過身來,眼里含著笑意,聲音淺淺的,由風送到了文庭雪的耳邊,吹起了一絲耳發。
他說,別走進了死胡同,小巷的盡頭還有海棠花。
臺下的還是那么幾個人,周商羽穿著黑色外套坐在最中間,翹著腿靠在后面,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自己的側臉,隨手從桌案上捻了一塊白玉糕吃。
到底不是金貴的吃食,院子里沒什么錢,買來的都是外頭點鋪子里面的,口感自然比不上那些西洋人開的酒樓,文庭雪剛一上臺,就看見了周商羽微微皺起的眉頭。
到底是沒吃過苦的公子哥,文庭雪垂下眼皮沒有在看,隨著樂聲唱起來。
周商羽卻并未放下那塊對于他來說有些粗糙的糕點,反而是慢慢的,一口一口吃掉了。
“周哥,這糕點吃起來一般,你還吃它做什么?”同行好友問。
周商羽把沾了糕點屑的手指貼在一起摩挲了一下,看了眼掉落下來的細白粉末,還是那副手撐著下巴的姿勢,語氣散漫:“還好吧,吃起來也挺香的?!?
“周哥要是想吃,之前說的望浮樓里不知多少,干嘛非要來這里?!焙糜淹徇^身子輕輕撞了一下周商羽,“你不是說不喜歡這咿咿呀呀唱曲兒的嗎?”
“嗯……”周商羽假裝沉思了一下,然后挑了下眉,吊兒郎當,學著文庭雪先前罵他的詞匯,“大概是因為錢多的慌,想要散財吧?!?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被文庭雪聽了個正著,唱詞中隙看過去,正好臺下的公子哥也眼望過來,眼睫在光下投了一抹陰影在臉上,顯得少年氣起來。
像是摸準了文庭雪會看過來,周商羽坐直了身體,原先支在下巴上的手就這那個姿勢對著臺上的人揮了揮,唇角噙著笑。
知道周商羽是借著和朋友說話打趣她,文庭雪心里狠狠記下一筆,退場之后去后院卸頭面的時候還覺得氣不過,聽見幾位公子哥又在發賞銀,就推門走了出去。
一圈人正圍在幾人周圍,文庭雪幾步走過去,瞅準了周商羽剛放入掌心的幾枚銀圓,伸長了手臂就一把拿了過來。
帶著些涼意的指尖和溫熱的掌心一碰,染了蔻丹的紅色撞入周商羽的眼,看著細白纖手從自己手掌心上去過了錢,又飛速的離開,碰觸的指尖在掌心留下了一道微微的紅痕,是先前沾到的紅紙。
一觸即離。
周商羽似乎聞到了海棠花淺淡的香氣,覺得被碰觸過的掌心有點癢癢的,忍不住蜷縮了一下手指,把手掌背到了身后。
文庭雪把錢攥在手里頭,就看見周商羽似乎是愣了一下,放下手,然后恢復了往常的樣子,笑著望過來,聲音不大:“文小姐不是……不收賞銀嗎?”
短暫的停頓里,是只有兩個人聽懂的訊息。
文小姐不是覺得收錢了就是同流合污一丘之駱所以,不收賞銀嗎?
姑娘抿了抿下唇,紅紙的色還染在唇上,泛著紅,文庭雪拿出了點嬌蠻樣子,起了下巴,暗地里瞪了周商羽一眼,一字一句的似乎是想要把原先吃的虧都一一還回去。
“文小姐從今日起,收賞銀了?!?
說完就走,不給站在原地的周商羽一個眼神。
周商羽垂下頭笑了下,靴子在地上蹭動了一下。
“周哥,你笑什么?”
周商羽握緊了背在身后的手掌,四指的指腹在被觸碰的地方磨了磨。
“沒什么。”
收了賞錢,小姑娘們照例是坐不住的。
把留給父母或者親人的錢收起來后,幾個小姑娘就又打算著去街上逛逛。
拿出之前買回來的新裙子穿上,小姑娘們互相打扮了一番,又跑去把文庭雪揪過來按在椅子上。
“小雪,你這次收了賞錢,必須和我們一起去買首飾?!毙」媚飩冋驹谖耐パ┥砗蠼o她盤頭發,“你都多久沒去買漂亮首飾了?!?
“就是呀?!傲硗庖粋€小姑娘取了自己之前買的發釵過來,“你看你每天都隨便把頭發一編就出門,連個像樣的發飾都沒有?!?
“我們小雪明明這么漂亮,那些來聽曲的高官小姐們,可都沒有我們小雪好看?!?
文庭雪看著鏡子里面大家都圍著自己轉,把烏黑的長發盤起來,露出纖細白凈的后頸,又用發釵裝點在發上,晶瑩的珠串墜下來,搖揺晃晃的。
“快把這個穿上!“繡了海棠花的衣裙被送進文庭雪懷里。
文庭雪看著鏡子里搖一變成那種富家小姐樣的自己,回頭看了眼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們,忍不住笑了:“打扮這么漂亮干什么。”
“好看啊?!币粋€精致小手包塞進文庭雪手里,小姑娘們拉著人往外走,“走嘛,一起去逛逛嘛。”
好吧。
文庭雪對這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沒有半點抵抗力,順從地跟著大家出門了。
租界區很是繁華,幾人走到珠寶店里隔著玻璃門看里頭展出來的首飾,小聲說著哪個哪個好看。
可惜終歸是買不起,只好欣賞完之后去小鋪子里面挑選喜歡的首飾。
文庭雪挑了塊藍色蝴蝶形狀的發夾,在頭上比對了一下,很是喜歡,握在手里不愿意松。
左右看了一下,選不出更喜歡的,文庭雪就去了店家那邊結賬,自己先去外面等小姐妹們。
日頭正盛,文庭雪握著那枚發卡,對著旁邊珠寶店的玻璃門戴上,點綴在發釵邊上,像是蝴蝶停留在花蕊上。
來回轉了轉,文庭雪怎么看怎么喜歡,轉了個圈,看著裙擺旋成一朵花,忍不住笑起來。
視線被玻璃里面的一道身影吸引了視線,文庭雪往里看去,發現是一位老熟人。
老熟人頭發用發膠仔細打理了,板正地站在店內,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手上,穿著里頭的背心,踩著皮鞋,微微低著頭聽身邊的人說話。
到底是富家的公子,周商羽很松弛的和人交談,時不時點頭,手指在柜臺上隨意點兩下,就有人把柜臺里相應的款式挑出來送到手邊。
文庭雪站在外面,看著里面的人背對著這邊,自如地在里面穿梭。
而她卻只能用這玻璃當做鏡子,為自己簪上一枚堪稱廉價的發卡。
文庭雪視線回落到玻璃里面自己的發頂。
藍色的蝴蝶振翅欲飛,金屬的邊在陽光下發著光。
“多好看啊?!蔽耐パ┦謸嵘献约旱钠涟l卡,“也不比人家的差嘛?!?
“小雪……”有人喚。
“來啦!”文庭雪應了一聲,拿著小手包回去找自己的小伙伴。
周商羽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看,只看見空曠的玻璃墻,和三三兩兩路過的行人。
“周公子?”店員跟著回頭看了眼,疑惑地出聲。
周商羽回身,看了看擺在面前的幾條項鏈,指了下其中一條珍珠項鏈:“要這個,麻煩包起來?!?
粉色的珍珠一個個圓潤可愛,泛著熒熒的光,最下面的一顆雕刻成花苞的樣子,做工精細,很是好看。
在店里逛了逛,文庭雪等著小姑娘們都選好了首飾,幾個人對著鏡子戴好發飾,開開心地出門去。
已經過了半個時辰,文庭雪路過珠寶店的時候往里撇了一眼,里面的人已經換成了幾位富家太太,原先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文庭雪想著大概是挑好了已經離開了,結果沒往前走多久,在一個路口就看見了被幾個小孩兒給抱住了腿的人。
公子哥手里還抓著西服外套,手里提著東西,一條腿往外邁,另外一條腿上卻抱了兩三個孩子。
孩子們都是小乞丐,看上去像是新來的,衣服也不算很臟,小的個子,知道自己抱不住,就招呼小伙伴一起來。
幾個小孩兒一起伸手,從腳腕到大腿,一個個把周商羽給抱了個嚴實。
公子哥想要離開又怕傷了小孩兒,不敢用力,束手束腳的,沒把自己解救出來,反而把自己弄得狼狽。
做工精致的西褲被抓皺,整齊的襯衫下擺也從腰間扯出來一些,周商羽一條腿被抱住了不受力,掙扎間搖搖晃晃的差點摔倒。
文庭雪瞬間就想到了因為心善給錢所以被小乞兒們上的情況。
周家公子似乎從自己認識他開始就一直在散財,說是留洋回來的,卻好似一點心機也沒有,反倒是一副混賬敗家的樣子。
像是個傻的。
和小姐妹們提前道別,文庭雪走到附近,卻也不敢離得太近,給自己留好了余地,想著小乞丐們一旦過來,自己就轉身就跑。
周商羽正在企圖和小乞丐們講道理,讓他們先松手,就聽見身后傳來柔柔的一道:“……周先生?”
周商羽回頭,文庭雪穿著漂亮裙子站在不遠處,頭發挽起來,幾縷發散下來落在脖子上,手里握著一個精致的小手包。
看見文庭雪,周商羽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眼睛都亮了,跌跌撞撞地就要往這邊走:“文小姐!”
小乞丐們卻不愿意讓人跑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人腿抱住往后一拽,周商羽身形一滯,“誒誒誒“了好幾聲,沒站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周家公子何曾這般狼狽滑稽過,文庭雪沒忍住笑出聲來。
周商羽和幾個小乞們摔作一團,反而不掙扎了,就地一坐,也不介意什么灰塵,兩條長腿往那兒一支,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文小姐。“周商羽抬眼,“你這是幸災樂禍啊?!?
“抱歉。“文庭雪止不住地笑,眼里沾了水汽,一張臉明媚漂亮,唇上帶著點點水光。
走到坐在地上的人身邊蹲下來,文庭雪側過臉與人對視,手指隔空點了點臉上的黑色灰塵,又指了指周圍上下左右把人圍起來的小乞丐,問道:“這是怎么了?”
“姐姐。“一個大點兒的孩子開了口,眼睛里面烏溜溜的,“哥哥給我們買了好吃的包子。”
文庭雪點頭:“然后呢?”
“然后哥哥就要走?!靶『荷焓志咀×酥苌逃鸬囊陆?,聲音小小的,“他說話不算話。”
前言不搭后語的兩句話聽得文庭雪一頭霧水,只好歪過腦袋看了看周商羽。
周商羽無奈,因為先前的掙扎被發膠固定好的頭發也散亂了一些,有些半長的發落下來,帶著弧度,順著眉峰向下,套在鼻梁上。
往后仰頭甩了下頭發,周商羽解釋道:“我剛剛路過看這幾個孩子像是新來的,一個個餓得恨不得吃鞋底,就跑去買了幾個包子過來,他們吃完了說還想吃,我就說我去買?!?
周商羽抬手,揪在他袖口的那只臟兮兮的小手死死握著,也被帶起來:“結果我剛準備去買,這幾個小孩子就一把抱住我的腿,說我要反悔?!?
文庭雪聽懂了。
大善人周家公子當街給小乞丐們買包子吃,因為沒吃飽打算再去買,小孩兒們卻害怕人打算離開,于是寧愿不吃也要把人抱住。
小孩子們被餓狠了,只知道把這個帥哥哥留下來就能吃飽飯,說什么也不肯松手。
文庭雪站起身來,看著仰起頭看著自己的周商羽,攤了攤手:“沒辦法,周公子,看來只有我能救你了。”
平日里一直被周商羽壓著欺負的惡氣總算是找到了出口,文庭雪居高臨下看著一身狼狽的周商羽許久,這才轉身準備去買包子。
“文小姐?!扒咫h的嗓音,尾音被微微拉長。
“多謝你了。”
買了一籠屜的熱乎包子,文庭雪提著個大袋子回來,總算從那群小乞兒手里換回了周商羽。
周商羽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松了口氣。
展開西裝外套準備穿上,才發現衣服經過抓揉和地上的磨蹭,已經皺巴巴的不成樣子,上頭沾了一層灰,褐色的布料生生泛了層灰。
周商羽盯著外套看了兩秒,嘆了口氣,又把衣服搭回了胳膊上。
看足了大少爺吃癟的樣子,文庭雪樂不可支,忍著笑開口:“周少爺心真善?!?
周商羽又嘆了口氣,動了動腿:“你可別笑話我了,感覺我這輩子都氣都在今天嘆完了。”
文庭雪笑出聲來,又止住了,給周商羽留了面子,和人并排走在道上。
“文小姐,今日很開心?“周商羽開口。
“嗯?“文庭雪側過臉。
周商羽指了下文庭雪盤起來的發,示意了一下:“今日,文小姐很不一樣?!?
又贊了一句:“發卡很好看,很適合你?!?
剛買的發卡就被人細心的發現了,還送上了夸贊,文庭雪心里開心,臉上也就露出了笑,抬手撫了下發卡:“謝謝你,周……”
說到這里,文庭雪才發現自己到現在,也只知道眼前的富家公子姓周,別的一概不知,于是又開口問道:“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周商羽挑眉:“文小姐總算知道問我了?!?
公子哥站住了腳步,指了指自己,笑著介紹:“認識一下,我叫周商羽。”
文庭雪點頭:“我叫文……”
“我知道,文庭雪文小姐?!爸苌逃鹕斐鍪謥?,眉眼在黃昏的光下,有些模糊不清,“很開心認識你。”
文庭雪抬手,兩人指尖相觸,上下晃了晃。
“我也很開心認識你,周商羽,周公子?!?
文庭雪好奇周商羽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是不管怎么問,周商羽都不開口。
兩人就這樣一路走到了院子門口。
“好了。“周商羽站住腳,“天色不早了,文小姐快回去吧?!?
“你還沒告訴我呢……“文庭雪小聲喃咕,捏著小手包的帶子揉了揉。
“我不會說的?!爸苌逃饠[手,和人道了別就要走。
“等一下,周先生?!?
周商羽回頭,看見文庭雪站在海棠樹下,眉眼在月光下溫和帶著笑,聲音軟軟的。
“周先生,你和其他的納垮子弟,好像不太一樣?!?
周商羽雙手插兜,手指在珠寶店包起來的袋子上摩挲了一下,回頭笑。
尾音輕輕的。
“文小姐怎么知道,我是納垮子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