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的宴會,南知秋幾乎沒有什么興致,只是呆呆的坐在一旁,出于對朋友的同情,也出于對女性地位的考量,她算不上什么學者,也從不研究那些世間大道,可是今天,她竟難得的,主動思考起關于女性問題了。
女性是什么呢?她皺眉想了許久,都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南知秋從宴會回家不久,就聽聞付軍長棄了兩門姨太太,南知秋猜想,這兩門姨太太大約是玲兒和珍兒吧。故而,她特別托路漾多方打聽,才知,珍兒與玲兒被休后,住在郊外的小巷子里,那巷子南知秋少時有幸去過,是個隨便一踏,就沙土紛飛的地方。
“你要去看看嗎?”路漾問。南知秋想了想,“該去看看的。”她說。
雖然不知道,玲兒和珍兒是否是因為,南知秋發現了付軍長的秘密而被休,就算不是,那哪怕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也是該去看看的。
“你即如此擔心她們,那宴會的時候為何不替她出頭。”南知秋搖頭,付成的脾性,她尚且不太明了,而對于她們兩個來說,如果因為南知秋的出頭,導致她們被休棄,或者被付成變本加厲的虐待,那南知秋的出頭,只能為她們帶來更多的災難,而并不能拯救她們。
“路司令,那你知道,她們現在主要靠什么為生嗎?”路漾想了想,搖了搖頭,來報的人并沒有同他說這些,只說,她們大約住在哪里。南知秋微微皺了皺眉頭,眉峰相接處被她不自覺的擠成一個“川”字。
“若是如此,只怕還要麻煩路司令,陪我同去一趟。”路漾明白,玲兒和珍兒,兩個女子,被休棄之后,若遲遲沒有營生,那只怕,干餓,也是能餓死的。
路漾低頭去看南知秋,南知秋的手細細長長的,指尖頗有些白里透紅的意思。他心里忽而升起一個小小的想法,但這想法很快又化為烏有。
南知秋和路漾站在玲兒家門前,敲了好半天的門,也不見有人開門,只能透過虛掩的門向屋內看去,屋內沒有什么人,只有爐子上一壺熱水,正咕嘟咕嘟的響著。
南知秋站在門外,玲兒家沒人,她與路漾也不敢貿然進入,只能下次再來了。
不遠處,人群的喧囂聲傳來,南知秋循著聲音看過去,珍兒正被人拖著頭發從城里拖拽出來,身后跟著的人,南知秋認識,是永寧樓的掌柜和老鴇,兩人看似是在勸解拖人的高壯男子,實則是怕男子事后賴賬,短了他們的銀子。
郊外的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雖算不上很多,但到底還是有些人的,那些人大多都冷眼旁觀,仿若置身事外,甚至還有幾位不知哪里來的中年大叔,倚著墻根,不知在說些什么風涼話。
一時間,整座喧囂街道,只能聽見珍兒的痛哭聲,哀求聲,那是南知秋第一次看到女子的悲劇,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悲劇,那是血淚的教訓,她仿佛透過珍兒這個人,看到了千千萬萬與她一樣的女子,被困住,被抉擇,被遺棄,被傷害。
南知秋默然,她大約能猜到發生了什么。前幾日,南知秋在宴會上見到她們時,心里便覺得,玲兒身子看起來是極虛弱的,她雖面上和好人無二,可只怕內里,早就難以支撐了。南知秋的舅舅,年少時,是極有名的醫生,故而南知秋也同他學了一些。
也許是知道,珍兒是要全心全意替她醫治的,所以南知秋才這樣火急火燎的要來看看她們。
她們雖然同她說起來并沒有什么太大的交集,但或許是因為,她們是南知秋小時候唯一的玩伴吧,南知秋對她們總有些別樣的感情。
想到這,南知秋正欲上前一步,路漾卻先她一步。將她擋在身后。
“你們在干什么?”路漾當頭棒喝一聲,便聽見那拖人的高大男子,滿嘴里,竟都是些低低的咒罵。
“路司令。”若說會來事,所有人都是絕比不上老鴇的,老鴇認出他,老遠的便嫵媚的沖路漾招手。
路漾素來不屑這些眠花醉柳之意,故而他并沒有給老鴇什么好臉色。倒是,那老鴇,即使被路漾冷臉以對,竟還能諂媚的笑出來。
“這人,我要了,多少錢?帶著她的身契。”拖人的高大男子忽而向前踏了一步,路漾回身下意識的拉住南知秋,南知秋愣了一下,她能感受到,被他抓住的地方,比別的地方要更溫熱些。
“路漾?”南知秋輕聲喚了他下,他抱歉的移開手,手指間,還停留著她腕間的柔軟手感。南知秋摸了摸,被他抓的發熱的腕間,嘴角滲出一絲微笑來。
“歐,既然是路司令要的女人,我們自然是要送給路司令了,只盼和路司令交個朋友。”永寧樓的掌柜,滿臉堆笑著對著路漾點頭哈腰。自從路漾進了阜陽府,永寧樓就多次邀請路漾前往永寧樓做客。路漾不愛那些紅顏知己,故而一次也沒有答應過。那掌柜一邊說,一邊用眼睛不住的示意老鴇和那男子將人送到路漾手里。
這期間珍兒一直驚魂未定的看著他們兩波人,直到她看見老鴇和那高大男子過來拉她的手,她才反應過來,借著老鴇的勁站起來。
“他們逼良為娼,他們逼良為娼。”珍兒驚疑不定的大叫。原本今日,她應該去一個老爺家里,做傭人的,可是還不等她到那老爺家,半道上就讓人給劫了。劫人的人,她隱隱約約是能猜出來的。
“你說什么?”南知秋拉著她的手,另一只手輕輕安撫的撫摸著她的后背。
“他們逼良為娼,他們逼良為娼。”路漾冷冷的看著他們,聲音里是不易察覺的怒氣。
老鴇手忙腳亂的剛要解釋,那掌柜的卻先膝蓋一軟,直愣的跪下來“:都是付軍長吩咐我們這么做的,都是付軍長吩咐我們這么做的。”他嘴里來來回回的,念叨著這一句,一遍又一遍。
“對不起。”路漾低頭,“我御下不嚴,才會發生這種事,你不用害怕,回去我就嚴格處置他。”聽到路漾這樣說,原本盤旋在珍兒眼眶的淚珠順著眼角落下來,如斷了線的珍珠。
“不哭了,沒事了,玲兒呢?”南知秋回頭看著珍兒,輕聲安慰她。
珍兒想起什么似的,忽的驚呼一聲,飛快向家里跑去,南知秋與路漾緊隨其后。
進了家里,珍兒幾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直奔里間而去,里間,玲兒的身軀已經僵硬,干透的血跡順著床單蜿蜒到地上,玲兒側著身,手奮力向前張著,外面,冬日里的陽光正好,溫暖又柔和。知秋的眼淚順著眼眶流下來,她看著珍兒的眼睛,她眼睛里的光芒忽的暗了下去,她重重的喘息,抬頭時,淚水已經爬滿了臉頰,她張開嘴,好像想要拼盡全力去呼喊,可是她張了張嘴,最后什么也沒有喊出來,她一遍遍撫摸著床上人冰冷的臉頰,淚水落在床上人的臉上,她回頭,外面依舊陽光正好,沒有因為任何人的死亡而暗淡,哀悼。
她強忍著悲痛站起身,外面的水壺依舊咕嘟咕嘟作響,來往的人們,依舊走來走去,知秋的心向壓了一塊石頭那樣重,重的幾乎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她加重喘息,不經意間,珍兒撲向床頭,從床頭的白色藥瓶里,倒出一大把藥來,塞進嘴里,等到南知秋反應過來時,珍兒已經撲在玲兒的身上,斷斷續續的,撫摸著玲兒的頭發,嘴里含糊不清的說“:玲兒,姐姐來找你。”南知秋被嚇了一跳,渾身上下,止不住的顫抖,被路漾擋在身前時,她的眼睛赫然睜大,心里不禁一驚。
“來人,來人。”路漾高聲呼喊,不一會兒,就從外面涌進來一群衛兵。衛兵們團團包裹著這兩具尸體,依照著路漾的命令將她們找地方安葬。
“你還在害怕嗎?”南知秋搖頭又點頭,她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害怕的感覺。她只能感覺到心里有一個地方被有所觸動。她們的死像是壓頂的泰山,落在她心上。
“你說,她們為什么死啊?路漾。”路漾想了想,這個問題他也沒有想過,事情發生的太突然,饒是他身經百戰,也被嚇了一大跳。“大約是她們活的太累了吧。”是啊,大約便就是這個理由了,年少不如意,后嫁做人婦,也不算如意,她們好像和如意這兩個字天生就沒有什么關系。年少時操勞忙碌,只為多換一些薪水,后來嫁人也不如意,以為是做軍長的富姨太太,可其實,不過是,軍長可以肆意傷害的玩具。
“付成,你會怎么處理他?”路漾想了想,“也許會給他處分,也許會把他收監。”“可是,他不會死是嗎?”南知秋看著路漾,她的眼睛里有波濤洶涌的大海。
“會。”路漾也看著她,他會讓付成付出代價,很快。
那天的秋葉嘩嘩響了許久,南知秋呆愣的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腦袋里,一遍遍的都是珍兒和玲兒的身影,她心里的疑問也一個接著一個,譬如
“那女性,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平安喜樂的過完一生呢?”
又譬如:“難道女性,只能靠男性去救,她才可以平安喜樂嗎?”答案都是不確定的,可又是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