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吉爾……”萊昂·維森愣愣地看著他,嘴唇顫動,直到沖天的火光映亮那張失魂落魄的臉,他才渾身猛地一震,仿佛灌下了滿壺烈酒,咆哮一聲提起大劍,跳下戰馬來。
遠方城市的火光在天空騰擺,拉出黑騎兵們的影子印在地上,仿佛群魔亂舞。
“羅吉爾!你看見了嗎?達梅里亞完了!席爾穆納完了!新時代要來了!”萊昂抓住他的衣襟,強行掰轉他的頭,瞪大了眼睛跟他一起看著燃燒的安本科納。
他的眼淚不自覺就流了下來,萊昂激昂的喊聲震耳欲聾。
萊昂·維森,他是洛薩·維森的嫡長子,其欽定的繼承人,下一任威斯克大公。
不,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他很可能終將成為……安本納爾帝國皇帝。
而那原本是屬于他的位置。
“屬于威斯克的時代!父親將成為神人卡門!”萊昂狠狠錘擊自己的心口,“而我,就是席爾穆納二世!”
那時說完這番話,萊昂便雙手按住他的雙肩,慢慢彎下腰,眼里的光也慢慢黯淡下去,那時也是他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永遠充滿激情的兄弟如此虛弱的時候。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一切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啊!”那時他看不見萊昂的臉,只看得見眼淚滴落到地上,聽見萊昂啜泣著,用近乎嗚咽的聲音痛苦低吼道:“我們不是在母親見證下,說過要做永遠的兄弟嗎?”
萊昂的母親,即威斯克大公的妻子,文森·席爾穆納的妹妹,他的姑母。萊昂幼時,曾和母親久居安本科納數年,與席爾穆納的孩子們情同手足。
但他現在親手毀掉了這一切,只為威斯克公國的崛起。
在他身后,難民們的哭聲浪潮般涌來,黑騎兵們握著染血的鋼刀面對他們,在這片仿佛處在世界中心的寂寥平原上,他忽然覺得無力至極。
萊昂搭在他雙肩的手緩緩往上,最終兩只手一起掐住了脖子,以極慢極慢的速度開始用力,仿佛緩緩收縮的絞刑繩子。
他那時沒有反抗,只是手抓住萊昂的手臂,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萊昂的眼睛是淺淺的褐色,那副因巨大的悲痛而扭曲得變形的面目,幾乎讓他以為萊昂真的下定了要殺他的決心。
可那雙手還是松開了,在他要窒息的最后一瞬間,他倒在地上,咳出血來。
“諸神救我,”萊昂泣不成聲,“我要瘋了。”
他也想要諸神來救達梅里亞,可是諸神在哪?
“羅吉爾,喝掉這個,喝掉它,”萊昂從腰間摸出一個銀瓶,手指強行掰開他的嘴,“這是我最后能為你做的事了。”
“如果不這樣,父親會追殺你直到世界的盡頭。”
銀瓶內的液體流過舌頭,再直淌進喉嚨,他沒有嘗出半分味道,像喝著清水。
“再見了,羅吉爾,我的兄弟,”萊昂離開他,登上戰馬,戴上沉重的戰盔掩蓋住自己悲傷的臉,“真心希望我們永遠不要再見了。”
等等,等等,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他對萊昂離去的背影探出手,仿佛要抓住過去的時光。
可他下半身的那個地方忽就開始痛了,像有一萬根尖針扎了進去,他能感覺到那里正在潰爛,伸手去摸,滿掌發臭的黑血。
這是席爾穆納的陌路,他意識到這一點,無邊黑暗從這個噩夢的四方籠罩過來,周圍滿是撕心裂肺的哭聲。
·
羅吉爾從馬車上醒過來,眼前漆黑一片,耳邊是篝火里干柴燃燒的脆響。
他登下馬車,幾名守夜的軍士正圍繞篝火坐著,看到他下來,立刻起身行禮,他用手示意他們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旁邊。
“現在時間還很早,您可以再多休息一會。”一名軍士說。
他搖搖頭,手揉著發痛的太陽穴。
“看您的樣子,是做了噩夢嗎?”另一名軍士說。
“不,也不算是噩夢,”他看著跳動的火焰,想要一窺內里的幻象,“只是回憶起了往事而已。”
是啊,只是往事,不知不覺,達梅里亞覆滅已經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可為什么回憶起來,卻像前世的記憶呢?
“我們距離塔蘭盾還有多遠,你們有誰知道嗎?”羅吉爾捧起一壺清水,痛飲一番,果真是與銀瓶內液體一摸一樣的味道。
“如果保持現在的速度,最多只要三天,不過大概明天,我們就能遇到卡斯特家族來接領的使者了。”
“卡斯特……羅蘭。”羅吉爾輕念這個名字,想起很多年前無人在意的夕陽下,那個倔強到不可理喻的小男孩,寧肯斷了手骨也不肯放下手里的木劍。
軍士們彼此交換著眼神,你胳膊肘戳我一下,我腳底板踹你一番,羅吉爾沒注意到他們神情的古怪,自顧自沉浸在回憶里。
直到終于有一名倒霉的軍士投降,站了出來,開口道:“大人,有件事我們也不知道該不該問,如果您不肯說……就當咱沒問吧。”
“什么事?”羅吉爾抬頭,看見他們驚慌的樣子。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軍士支支吾吾地說,“您能不能告訴我們,這次去塔蘭盾,到底是要干什么?”
軍士見羅吉爾沒有否定的意思,膽子大起來:“咱們也不是隨便瞎猜,只是您這次出行帶的人,如果只是為了迎接艾蕾殿下,未免也太多了些,還有后面滿幾車的寶石和金銀,路上您又一直在招攬吟游詩人,游商,戲團這種雜七雜八的角色……說實話,咱們已經被您搞糊涂了。”
此去何為,他也想要問自己,對他即將犯下的罪而言,這一趟出行確實可能只是徒添無必要的風險,也或者……會增添他為事的勇氣。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棄。
他環顧這幾名軍士的臉,忽地發現他們都是如此年輕,然后他用發自肺腑的聲音對他們說:
“我要帶你們回家。”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來,迎著月光向森林走去,他不再害怕黑暗,因為他知道,父親母親,他的兄弟姐妹們,他的家人們,席爾穆納眾多的先祖們,會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神人卡門的血液流淌在他身體里,月神潘狄亞的祝福加佑在他身上。
我是達梅里亞的子女,他想起這段古老的歌謠,唱起來,我的一切一切都要為你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