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一絲光明的地方,人與蚯蚓無異。
他從來不知道教廷國,這座由諸神那里從天而降的神國,它竟有如此惡臭黑暗的地方,鋪在淤泥上的稻草充滿尿騷味,沒有窗戶,沒有床,連個潲水桶也沒有,諸神的圣光哪怕一絲也照入不進這里。
他是在昏迷中被關進來的,黑暗中,事物毫無本來模樣,他撫摸地面只知道潮濕,敲打墻壁只聽得見沒有回聲的生硬悶響——上面尖銳的碎石劃破了他的手,他用臉龐緊貼牢門,這個觸感最清楚,一堵冰冷的森森然的鐵壁。
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這里是他唯一知道的家鄉。在他的印象里,阿羅爾島到處是金碧輝煌的神殿與教堂,高雅的音樂宛若歡樂的河水,從城市深處源源不斷涌出,它是從凡世所有骯臟污穢超脫出來的天國。如果把一座城市比作一個人,那么瓦倫蒂城自誕生那天起,就用渾身每一個毛孔滴落的甘甜寶血,滋潤著這個荒蕪的凡世。
可現在呢?此時此刻,他所目睹的那一樁樁一件件一幅幅墮落的景象,又是什么呢?到底是時間流逝,導致它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還是其實它原本就如此,但狂熱的自己,當初無意或有意忽視了那些只在角落暴露的黑暗呢?
判斷時間已過去多久已不能夠,睡著與醒來早就沒有區別,他最初還能通過獄卒打開另一頭同樣黑暗的小縫,投進食物和水的三餐盤子來判斷時間流逝,可到后來,他的五感徹底模糊了,無法再感受到饑渴,只是越來越虛弱,送食的時間也不再固定,也許是獄卒刻意忘記了牢房內還有這么個半死的活人了吧。
至于那些食物,他甚至不敢確定它們是食物,全是些指節大小、極富彈性難以咀嚼的球塊,摸起來既像春蠶的卵,又像人尸體上長出的瘤子,只有強忍住硬生生咽下去。水也很粘稠,像一碗餿掉的粥,滑進喉嚨時跟咽下一大團鼻涕似的惡心。
教授,多米尼克教授,黑暗中,亞辛·艾薩德的身影浮現,用一雙崇拜的清澈眼睛看著他。
“亞辛,我對不起你。”多米尼克喃喃呻吟,他不斷想起那個虔誠的孩子,自己無用的賞識害死了他。
這些都還不是最糟的,他能極清晰感覺到,有一種恐怖的東西正在他腦子里生長扎根,它恐怖在不是實體的事物,而是某種思想,從內侵蝕著他,想把他變成另一個人。
“你的神是我的別樣面貌,我是塔羅世界,光界之主,九境之王,我是世間一切思想的源頭,亦是生命得以思考的原因,”那股聲音說,“我是神王阿羅爾。”
砰砰砰,鮮血從額頭流下來,他聞到慘淡的腥味。
這股思想來自阿羅爾大神殿,來自他的神對他的賜福。
阿羅爾,銀龍,神王,眾神之父……為什么!多米尼克內心悲憤不已,你竟能在你的殿堂容忍如此褻瀆。
維拉·博斯的臉也在黑暗中浮現,他的銀發宛若毒蛇,慈祥的微笑仿佛嘲弄。“神王阿羅爾就是塔羅世界!獸神陀爾古斯就是戰神科爾卡邁!”
維拉嘴唇動彈,不斷重復這兩句驚悚的話,刺痛著他的心。
他可以接受萬神議會同僚,冒險團的兄弟,乃至亞辛的背叛。可維拉不一樣,于他而言,維拉不僅是萬神信仰的領袖,永遠站在他的前方,在父母與達吾提老師早早過世后,其更是同時兼任這兩種身份。
如果連維拉也背叛了信仰,那么他還有虔信的必要么?
“不!滾出去!”多米尼克抱頭嘶叫,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撕裂著他。
這些日子,他不斷想著她,她那紅發飄揚的身姿,永遠充滿勇氣,引領著人們前進,只有當想到科琳的臉,他的內心才能稍微平靜那么片刻。
“多米尼克,你怎么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如果科琳知道他此刻的處境,準會爽朗大笑,然后不顧他渾身淤泥,上前攙扶起他。
她的臉突然一塊塊碎落,白瓷般的皮膚出現裂口,像龜裂的墻壁,碎裂的玻璃,待面具徹底剝下,杜坎·森的臉猛然探出來,狂怒的嘶吼。
他愛科琳,可現在有陰影纏繞在她身邊,獸神陀爾古斯就是戰神科爾卡邁,他忍不住想象這句荒謬的話如果是真的,那對為了同一個神而廝殺爭斗的人類與獸人,該是何等諷刺啊!
因諾肯季·蓋勒!多米尼克想起他每個別有深意的笑容,滿口謊言,徹頭徹尾的墮落,他詛咒他,詛咒每個異端裁判所的執行騎士,他們都是魔鬼的幫兇!然而到了最后,他辱罵的是自己。
“蠢材,蠢材,你這個天殺的徹頭徹尾的蠢材!”他對黑暗大喊。
囚室外傳來鐵鏈鎖鏈碰撞的聲音,在極端安靜的環境下,如果他不自言自語,這種聲音便格外刺耳。
門猛地打開,突如其來的強烈光明刺得他睜不開眼來,他手撐住潮濕的地面爬起,來者一塵不染的白袍顯得比他更像虔誠的圣徒。
“維拉。”多米尼克啞著嗓子,咬牙切齒。
他太熟悉來者,不需要看臉,就能認出他是誰。
“你有改悔嗎?”維拉滿目慈悲,仿佛真在關心他的靈魂。
因狂怒而暫時發熱的身體很快便屈服在長久的虛弱下,他的頭腦也漸漸清醒過來,但仍身心俱疲。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多米尼克心氣上涌,此刻他只想死個明白。
“此般正信,據我所知,根源早已不可追溯,遠自我老師的老師傳授給我的老師,又由我的老師傳授給我。”
“歷代萬神殿大議長竟都信奉這種異端的邪說!”多米尼克已憤怒不起來,他的內心全被這種悚然的真相填滿了,冰冷刺骨,血液慢慢凝結。
萬神殿歷代大議長就是教廷長久以來毫無線索,如影子般琢磨不透的異端教皇,這個真相雖驚悚,但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籠罩著教廷國的層層迷霧忽然散去,既然照亮它的太陽就是黑暗本身,虔信它的仆人們又怎能得到不虛偽的光呢?
維拉熟悉的臉在他眼中越來越陌生,特別是那雙瞳內流露的金光,多米尼克難以相信他竟然會是教導過他數年的老師,代替父親養育他的家人。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多米尼克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撕裂感,他用沙啞的聲音,對維拉瘋狂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