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銘,王庭眾神教堂地下。
大秘儀核心,濃郁的金色光球在火焰灼燒下猛然坍縮成蠶豆大小的一點,隨即爆發開來,劇烈的金光如千萬把刀刃般刺向墓室內眾人。
戴蒙·布萊克最先作出反應,在金光下嘶聲慘叫起來,他全身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為金光照到的皮膚,如老舊墻壁的墻皮般不斷脫落,皮下的肉體則急劇升溫,甚至微微冒起燃燒般的白煙。
身披黑袍的黑塔迅速蹲下,用黑袍的下擺蓋住戴蒙,但長袍上的顏色竟詭異的快速淡去,變成一片雪白。
“不好。”維洛薩·卡斯特原本沒有感覺,但在光下照耀久了,他發現自己的皮膚雖然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損傷,卻也在逐漸褪去色澤,變得透明,露出皮下流動的血液和骨白的指節。
他立刻躲避到一處棺柩后方,不再直面輝光。
這股強烈的金芒持續照耀了足足幾分鐘,方才漸漸熄滅下去。
維洛薩探出頭,黑塔·席格和戴蒙·布萊克半蹲在地面,前者一身白袍,全身顯露在外的皮膚像患上了白駁癥,出現一塊塊或大或小如玻璃般透明的露骨斑點。后者則渾身漆黑,仿佛遭火烤焦的肉,只有牙齒雪白如瓷。
剛才的輝光,顯然讓他們不好受。
對這兩人,維洛薩只是不甚在意的瞥了眼,隨即望向墓穴正中,只見及腰紅發正慢慢回縮轉黑的沃從,正懷抱著一名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年跪坐在地。
維洛薩仔細去看,待他看清楚那名少年的臉,腦海深處忽然一陣劇烈的抽痛,令他不禁抱頭平緩,待他再次抬頭,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因為不知道沃從到底想干什么,所以他一直跟蹤著對方,而現在,他一瞬間全都明白了。
不,不是明白,該說想起來。
在維洛薩平復記憶的功夫,黑塔已經重新站起來,他無視沃從冰冷的眼神,從路西澤緊握的掌中奪過裝有紅色液體的小瓶,打開瓶塞,將里面的液體悉數倒在了如焦炭般的戴蒙·布萊克的身上。
紅液落上戴蒙的皮膚,像水滴入久經干旱的土地,轉瞬間就被吸收殆盡,戴蒙的身體上慢慢重新泛起肌肉的粉嫩光澤,然后無數細密的肉芽從里面冒出,像朽木上長滿的蘑菇,或培養皿里扎根的豆芽,肉芽擴張粘合,不一會,戴蒙滿身的傷勢愈合,完好如初。
見此,黑塔點點頭,對著面前的虛空喊道:“感謝冕下信守承諾,我們之間的交易完成了。”
提燈的火焰無風自動,黑塔知道這是她作出的回應。
“路西澤,路西澤。”沃從輕喚,可對方依然昏迷不醒,他感覺手掌觸及到的皮膚干燥、枯裂,如在沙漠中前行,為烈陽暴曬了十幾天的旅人,可又是同時,只要他輕輕一按,皮膚下水腫的液體滿得就像快溢出來一般,干渴和溺水這兩重相反的狀態竟一起同時加持在一個人身上,如此情景,簡直不可思議。
維洛薩走上前,在沃從旁邊蹲下,伸手接過路西澤。
“你好好休息,接下來交給我。”維洛薩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就如平靜的湖水下往往涌動著洶涌的暗流,他的這份平靜下也蘊藏有駭人的憤怒。
維洛薩抱起路西澤,向返回教堂的暗道走去,他剛踏上臺階,又忽地回過頭來,對黑塔·席格說道:“它是一只尸鬼。”
“那又怎么樣。”頭一次,黑塔的語氣聽起來冷極了。
“你也算救了路西澤,”維洛薩面無表情的說,“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說完他便轉頭,繼續帶著沃從大步離開。
·
當他們回到瑟銘城街頭,漫天風雪已經停下,維洛薩快步往前走著,來到卡斯特冒險團駐扎的房舍,一腳踹開了大堂的門。
“把劍都放下!”羅蘭大喝,同時手握長劍架在瑞內·鮑爾森的脖子上,這名神圣意志騎士團的副團長此刻一臉茫然,為什么上一秒還在同他把酒言歡的人,會忽然暴起挾持自己。
自路西澤逃出光界那一刻,整個世界都重新回憶起了他。
“都別妄動,”瑞內·鮑爾森也喊道,然后他微微偏過臉,“羅蘭閣下,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堂內的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可謂劍拔弩張,卡斯特冒險團的眾人與神圣意志騎士團的成員用劍尖指對著彼此,雖然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毫無疑問,他們必須追隨自己宣誓效忠的領袖,必要時甚至可以毫不猶豫的殺死對方,哪怕他們彼此之間并無仇恨。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已,無論是心懷為信條、責任、誓言而戰,還是被權力、貧困、輿論所迫,人受這種種枷鎖桎梏,只要還在意他人的眼光,便難以獲得真正的自由。
聽到鮑爾森的話,騎士團眾人驚怒中繃緊的弦才明顯平緩下來,他們放下劍,遠離起身邊的卡斯特冒險團眾人,聚成一邊,大堂內頓時變得涇渭分明。
維洛薩也就是在這時候闖進來的,羅蘭一眼望去就看見了他有些蒼白的臉,還有他懷抱著的路西澤,心中的滔天憤怒再難壓抑,他粗暴地擒縛住瑞內·鮑爾森,向四周怒吼道:“放我們出城,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們副團長。”
騎士團團眾看向鮑爾森,他緩緩地抬手一揮,數十把長劍齊齊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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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卡斯特冒險團眾人挾持著鮑爾森來到瑟銘城外,黑塔·席格以及伯爵聯盟的銀甲騎士們已在馬上恭候多時。
整座瑟銘城此刻已是全城警戒,披甲持械的神圣意志騎士團騎士們擁堵在城門前,冷冷地看著他們,城墻上的軍士們排開一整列的長弓手,蓄勢待發的弓弦搭著箭矢,箭尖隨著他們的移動同時偏轉,目標都是羅蘭和鮑爾森。
黑塔單騎上前:“您好,羅蘭大人,雖然不是時候,但您冊封公爵后,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他看著羅蘭挾持的鮑爾森,微笑道:“望您今日安好。”
羅蘭沒理會他,而是先看向了維洛薩,待其點頭表示對方可以信任后,他方才不冷不熱地回應:“日安,黑塔閣下。”
“羅蘭閣下,你們已經離開瑟銘。”鮑爾森說,他的臉色難看極了。
羅蘭一下有些犯難,來路上,為了安撫憤怒的騎士團士兵們,他答應一旦出城便立刻釋放鮑爾森。
但平心而論,他并不想放過鮑爾森,雖然他看起來的確像是對路西澤的事情一無所知,卻也有可能是假裝的,而且神圣意志騎士團已經犯下過一次罪行,這時候與其相信對方不會追擊,不如掌握一個人質來得實在。
可另一方面,越是緊要關頭,越是要恪守誓言,如此方才能守住家族的榮耀,否則日后卡斯特家族的某位成員再次遭遇如此或者類似的情況,對方可能就不會買賬了。
“羅蘭閣下,放了他吧,你們也沒造成什么實質性的損失,只要保證鮑爾森閣下的安全,相信神圣意志騎士團的各位也不會再刻意追究責任。”這時黑塔說道,他的話是如此冠冕堂皇,引得沃從在疲憊中都不禁詫異的看去。
“那是自然,我也想同各位解釋誤會。”瑞內·鮑爾森點頭。
羅蘭略微猶豫后,移開了鮑爾森脖間的劍刃。
鮑爾森松口氣,邁步向瑟銘城的城門,可還沒等他走出兩步,他便又默默看向自己脖間的劍刃,劍柄握在黑塔手中。
“無恥的東西。”鮑爾森冷冷地說。
黑塔·席格仍是微笑的表情,他為輝光照射,褪色透明的嘴唇,在外人看來,露出滿口白牙,像是呲牙咧嘴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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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接下來去哪?”待遠離瑟銘,乘著卡斯特冒險團與伯爵聯盟軍隊一起駐足休息的間隙,維洛薩詢問,路西澤靠坐在他身后,依然沉睡著。
“我們回卡斯托納斯,在科琳冕下的見證下,跟勞倫斯·西爾·普萊斯當面對峙,”羅蘭說,“但必須得快,否則普萊斯可能會搶先得到消息逃離,你和路西澤得先行,我們隨后就到。”
說完,他望向沃從,“還有你,很抱歉孩子,我們還需要你的證詞。”
“應盡之責。”沃從回答。
然后羅蘭又看向黑塔:“黑塔閣下,您是否愿意隨我的弟弟們前往閃耀王庭,為我們佐證。”
來路上,沃從和維洛薩已經將事情的全貌大略告訴他了。
“樂意效勞,大人,”黑塔說,“不過為了輕車速行,我們得處理一些貨物,不必擔心,很快的,只需要一點時間。”
他對著銀甲騎士們招手,一群獸人奴隸便被拖了出來,騎士們拔劍出鞘,劍刃直指獸人們的脖間。
“你又要殺掉它們。”沃從心里有些悲涼。
“世界很殘酷,孩子。”黑塔抬手,隨即準備下令。
騎士們把獸人奴隸們按跪在地,大劍在它們頭頂高高地舉了起來。
“等等!”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眾人看向維洛薩,維洛薩則看向自己身后。
“路西澤,你醒了!”羅蘭欣喜地說。
他在剛才黑塔說第一句話時就醒了,雖然感覺全身都沒有力氣,但他還是拼盡全力抬起手,指向了那些獸人:“它們是奴隸吧,我買下了。”
“這不止是錢的問題。”
“我可以加錢。”維洛薩忽然開口,他丟下一整袋的金龍幣,
黑塔看著陷進泥土的那袋錢,又默默的看向維洛薩,然后又一大袋金龍幣落下來。
“如果不夠,我還能再加。”這次是羅蘭的聲音。
黑塔再沒有辦法,示意銀甲騎士們放下劍。
沃從心里很是感動,他看向路西澤,可對方或許因為虛弱,又低下頭半昏過去,于是他再顧不得其它,跳下馬去,用長劍一個一個砍斷了捆住獸人奴隸們雙手的繩子,然后對著這群還茫然不解的奴隸們高喊道:“走吧!都走吧!”
在短暫猶豫后,隨著第一個獸人成功飛速竄入叢林,其它獸人也轟然四散逃去,在最后逃入的那只獸人孩童深深回眸后,黑塔幽幽地說:“恐怕都會成將來的禍患啊!”
“起碼有了一絲希望!”沃從倔強地說。
“和平共存的……希望么?”黑塔嘲諷般冷笑。
沃從不再理會他,抬頭向馬上的維洛薩和羅蘭:“非常感謝二位,這筆錢我會還的。”
“用不著,”維洛薩冷冰冰的說,“我弟弟的命,可沒那么廉價。”
“既然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羅蘭說,“你們立刻啟程吧!”
“可如果普萊斯已經離開了卡斯托納斯呢?”
“不管怎樣,總得試試。”
·
“現在怎么辦?”
“我們必須奪回鮑爾森副團長,立刻展開追擊!”
“他們違反了賓客權利!我們盡心招待,他們卻這般無恥!諸神詛咒他們!”
“立刻出兵!不止追擊,我們向塔蘭盾進軍吧!讓那群天殺的達梅里亞人知道西境人的厲害!”
“不行!”一名地位略高于其它人的年輕騎士喝止,“圣戰剛剛結束,我們不能冒著破壞東陸諸國團結的風險爆發戰爭!”
“那我們應該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年輕騎士急得咬牙,“先展開追擊吧!但不要冒然發動襲擊,不要逼他們殺死鮑爾森副團長。還有,立刻派人通知普萊斯團長。”
在帝國西境,神圣意志騎士團本部時,普萊斯便是其中的激進派,麾下也大都吸引的是年輕騎士,像這些跟隨他前往東陸的騎士團騎士,除了副團長,年紀都很輕,涉事也不深,處理些小事還好,一旦遇上大事便全慌了手腳。
年輕騎士平復下心情,正準備下達更細致的命令,可就在這時,一陣巨大的轟鳴忽然席卷過整座瑟銘城。
又怎么了!年輕騎士煩躁地朝聲音源頭望去,整個人完全石化。
致命的黑火焰向天空騰越,宛如蛇的線條般扭曲著,瑟銘城中心的萬神教堂在火中漸漸垮塌,屋頂厚厚的積雪砸下,又在一瞬間汽化,寬闊的街道上空籠罩起濃郁的白色水霧。
在兩次城陷都不曾受過太大毀壞的瑟銘城,在這一日感受到了幾百年以來最大的一次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