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皇帝來過之后,淑妃的病就越來越重,已經好幾天躺在床上昏睡了。
她的生命在飛快地流逝,像一把捧不住的細沙。鐘琳瑯忍不住在心里嘆氣,淑妃應該是活不過今晚了。
“春枝姐姐。”芍藥看著她眼紅了,“娘娘這是怎么了?”
鐘琳瑯沒敢告訴她實話,只是說,“娘娘病重,你記得給她喂藥。御花園的菊花開得很好,我摘幾朵來給娘娘看看。”
芍藥乖乖地點點頭。
鐘琳瑯行色匆匆地往御花園趕。她派人給傅景策送了口信,他應該會來。
鐘琳瑯先摘了幾朵秋菊,然后蹲在湖泊旁邊,耐心地等待。
水面波光粼粼,剛好能映出春枝的臉。鐘琳瑯盯著那張臉看了一會,覺得有些陌生。
她做神女時,住在天上的神女宮,那里百花盛開,四季如春,她從不知道人間疾苦是什么滋味。
每天她都穿著白色的神女服,裙面上用金線繡了大朵大朵的蓮花,看起來十分漂亮。她也曾經領著眾仙女跳舞,大紅衣袂飄飄,美得不可方物。
人類敬她愛她,在秋眠山上給她修了座神廟。山頂常年白雪皚皚,天寒地凍,可是祭拜的香火從未中斷。
現在為了大義,她不得不接近傅景策,到人間一趟,歷萬千疾苦。
鐘琳瑯嘆了口氣,一邊幻想自己成功誅殺魔道傅景策,一邊忍不住對著水面露出勝利的微笑。
猝不及防,水面倒映出了另一張臉,陰沉沉的。
鐘琳瑯嚇了一大跳,回過頭去,發現身后站著傅景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
她一直沒搞明白,傅景策這個魔道,長得確實不賴,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漂亮,皮膚白皙,眉眼俊美,為何總擺著一張臭臉,生怕別人靠近。
“……”鐘琳瑯不滿地起身,腿都蹲麻了,差點沒站穩。
傅景策往旁邊側了側身,皺皺眉頭,顯然沒想去扶她。
鐘琳瑯也沒指望他能好心來扶,自己撐著站了起來,“淑妃的病越來越重了。”
“活不過今晚。”傅景策慵懶地倚靠在一棵樹上,眼眸半瞇,“死氣沉沉。”
“聚魂盞呢?”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好著呢。”鐘琳瑯警覺地看向他,生怕他察覺到自己的大計。
傅景策點點頭,看起來十分滿意,“等淑妃一死,我們就動手。”
他瞥到了她手里的秋菊。
“她都快死了,你給她采這個,有什么用?”傅景策鄙夷道。
陽光從樹枝的罅隙中灑下來,溫柔地落到少年的臉龐上,漆黑的眼眸被照射得變成了半透明色。
這樣完美的一張臉,說出來的話卻這么令人感到惡寒。
鐘琳瑯捂住手中的花,皺皺眉頭,嫌棄地看他一眼,沒說話就跑了。
這魔道,遲早要除掉。
鐘琳瑯回到長樂宮時,淑妃還在昏迷,芍藥正坐在她的床邊,掩面哭泣。
將摘來的秋菊插在玉瓶中,鐘琳瑯輕輕走過去。
淑妃本來身段就輕盈,這場大病將她折磨得越發骨瘦嶙峋。她虛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如紙,唇色淡得好似沒有生命力。
她半睜開眼睛,可是卻說起了胡話,“我們,我們也曾經有個孩子。”
“他才三歲,他喚我阿娘。”淑妃面容上多了絲笑容,可是那笑容很快就淡了下去,“那么小的孩子,生了場病就死了。我,我有愧,我是他的阿娘,可是我沒能保護好他。”
“陛下,我們第一個孩子死了。”淑妃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陛下!那是我們的孩子啊!你怎么一點也不難過!”
她像一朵被雨打的花,劇烈地在風中顫抖,雨停了,也倒下了。
淑妃沒忍住,吐了兩口血,又昏睡了過去。
芍藥顫抖著拿帕子擦去她嘴角的血,無聲地哭泣。
傍晚的時候淑妃仍沒有醒來,中途鐘琳瑯給她喂了一碗藥,可是她沒有喝下去,全部吐了出來。
淑妃已然藥石無醫,她連呼吸都十分微弱。鐘琳瑯站在床邊看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前些日子還在御花園對著她微笑的淑妃,現在就快要死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有生老病死的規律。鐘琳瑯想救她,可是她不能違背天道去救。重寫凡人的命格,是大忌。
床上的淑妃忽然低語,鐘琳瑯湊過去聽,發現是幾聲極弱的“陛下”。
她的心忽然被什么刺痛了,飛一般地找到芍藥,急忙問道,“陛下呢?陛下在哪兒?”
她不懂情,原來情會讓一個人這樣卑微。
“之前就派人去請過了,可是陛下在意嬪的宮殿里,也許不會來。”芍藥眼中帶淚。
鐘琳瑯皺皺眉頭快步走了出去,她一邊心想這皇帝還真是無情,一邊循著原主的記憶找到了意嬪的錦華宮。
與長樂宮截然不同,錦華宮里十分熱鬧,明燈高掛,宮人面帶喜色行色匆匆。
鐘琳瑯一開始打算直接闖進去,可是很快就被人攔住了。攔住她的宮女認出來她是淑妃宮里的,執意不肯讓她進去。
傅景策站在正殿門口,看見是她,頗為驚訝。
“你來這干什么?”他走過去,將攔路的宮女驅趕走。
“淑妃病重,我找皇帝。”鐘琳瑯心生一計,“你去,去通報皇帝。”
傅景策顯得十分不情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還是去了。
不一會皇帝就出來了,穿著一件常服,他徑直走向鐘琳瑯,語氣急促,“淑妃當真病重?”
下午的確有人通報過他,但沒說病重,只是說淑妃想見他。
鐘琳瑯認真地點了點頭,皇帝立刻帶著人匆匆往長樂宮趕。她轉過身正準備跟過去,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女人的呵斥,“站住。”
她回頭,看見一位華服女子,腹部微微隆起,想來就是意嬪。
“怎么了?”鐘琳瑯急著往回趕,沒心思搭理她。
意嬪先是不說話,扶著腰走到她面前,揚起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太過突然,鐘琳瑯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淑妃身體不好,疏于對你的管教,今天本宮就替她好好教訓你。”意嬪聲音尖利,咄咄逼人,“明知道陛下在我這,你還來湊什么熱鬧?淑妃死了又如何,不得陛下寵愛,喊走陛下也無濟于事!”
鐘琳瑯被氣笑了。這意嬪果然是個蠢人,善妒,心胸狹隘。
她現在雖附身在一個宮女身上,但好歹當過神女,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也不必受這樣的委屈。
鐘琳瑯暗暗使了個術法,變了一張鬼臉嚇她。那鬼臉長得十分瘆人,剛剛還氣焰囂張的意嬪,看見之后連話也說不出來,支支吾吾地指著鐘琳瑯,像是犯了胎氣。
鐘琳瑯冷笑一聲,也不管她,趕去了長樂宮。
即使皇帝去了,淑妃也還是沒有醒來。
皇帝一直固執地坐在床沿邊,拉著她的手,也不說話,就那么靜靜等待著。
他忽然想起來很久之前,在他的淑妃還是個小丫頭的時候,她總喜歡纏著他,愛玩,愛笑,愛鬧,像一只活蹦亂跳的貓。
是什么時候她開始不愛笑了呢?大概是她失去孩子之后。那時他為了權力,做了不少錯事,他滅了她全族,賜她朱砂,一次又一次傷她的心,這些事連他自己都后悔了。
現在她病重,要離開他了。
“陛下。”不知道什么時候,淑妃終于半睜開了眼睛,她勉強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我要死了。”
皇帝握緊她的手,搖頭道,“芷書,別說糊涂話。”
那天十五的晚上,他不該那樣對她。如果可以重來,他想要陪她好好吃一頓飯。
“陛下。”淑妃強撐著又說了幾句話,“你總是喚我淑妃。我討厭這個封號,特別是淑字。賢淑,是拿我的痛苦換來的,我不想要。”
皇帝把她的手貼在臉上,原來她的手是那樣骨瘦嶙峋,他現在只覺得后悔,“芷書,是朕對不起你。”
淑妃閉上眼睛,剛剛已經是回光返照了。
皇帝害怕地往前湊近,眼睛里充斥著悔意,還有淚水。他是真龍天子,是只手遮天的人間帝王,可他救不活她。原來身居高位,也沒辦法保護她。
“阿嗣。”淑妃忽然用力地喊了他的名字,這一下像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我不想恨你了,我很高興。”
她很高興,可以離開這個囚禁她一生的地方;她很高興,可以去見自己的哥哥和母親了;她很高興,從此之后,沒有淑妃,只有芷書了。
曾幾何時,她也天天高高興興地喚他,阿嗣,阿嗣。自從孩子沒了之后,她也不高興了,收斂了她的傻氣,只喊他陛下。
皇帝只覺得一陣心慌,像是有人抓住了他的心臟。他慌亂地去握緊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卻漸漸滑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那么想握住她的手。
淑妃還是去了。
那個曾經被自己呵斥“不懂規矩”的小丫頭,真的永遠走了。七年的宮廷生活,磨去了她的天真,也磨掉了對他的愛。
皇帝仍沒有動。
臉頰上忽然有什么東西流下來。鐘琳瑯伸手去觸摸,只發現一片冰涼的濡濕。自己竟哭了。
也許是這具身體的主人春枝感受到了淑妃的離去吧。
傅景策作為皇帝的貼身侍衛站在一邊,顯然是沒理解這些復雜的情感,連看見鐘琳瑯哭了,也只是頗為不解地看著她,好像她做了什么十分迷惑的事情。
為什么哭呢?傅景策實在沒明白。這樣感人的戲碼上演,他卻只覺得不耐煩。
他脾氣不太好,所以鐘琳瑯說他無情的時候他還有點生氣,反問她什么是有情。
鐘琳瑯支支吾吾的,最后才總結出來,情是毒藥,有情就是中了毒。
傅景策十分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