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個燈籠高高掛起,四五六輛大車門邊停避。
當紅綢牽著鑼鼓聲,打外間引進府內來時,露天筵席間的賓客們都紛紛抬眼望去。
這喜慶的日子,就拌著嘴里的肉糜丸子,嚼出了鮮甜的滋味。
這是人在凡塵,才品得到的味道。
推杯換盞間,嘈嘈雜雜,一些對話聲,不自覺地便鉆進了莫閑的耳朵。
“……聽說了嗎?最近衙門新破了一批案子,就是這幾年來那些個差不明白的無頭案。
我有個哥哥在衙門里當差,他跟我說的!
說是當時被城主老爺指派去山里頭,在一個山窩窩里的荒村枯井底下刨出了一大堆……”
“噓!你忒……你可閉嘴吧!也不看看場合,你是成心要我倒胃口,自己好多吃些?”
“不是呀!孫老弟,我是想告訴你,這事兒不對勁!
你知道么?當時給我那哥哥引路的,是兩位打山里來的上仙呢!哥哥說那上仙長得可好看了……”
“停停停,上仙長得好看還用你說?趁早改了你這沒兩句就跑偏的破習慣吧!
怎么不對勁,你倒是講啊!”
“嗯?有上仙現身查那些案子了,這還不夠不對勁的嘛?這說明那些命案吶……怕不是人干的呀!”
修行者被普通人恭敬地稱為“上仙”,這種事,莫閑基本上也已經習慣了。
其實想想,這大概也就跟修行者稱渡過了天劫的那些前輩為“仙”,是一個性質的事情。
畢竟,要說天庭里的神仙,那都有天道代言人敕封;
而要說大羅天仙,那更都是把自身的道走出了風格、走出了境界,得了天道認可,
待得能登三十二重天外——三清天與大羅天了,便因此得了稱謂。
可要單論“仙”這一字。
莫閑覺著,其實約莫依舊是“人”罷了。
沒見那些只靠功德、悟性與機緣,就光天化日飛升成仙的家伙么?
那些厚顏無恥的仙,甚至連天劫都沒有的!
要不然,敢在人間的城鎮里飛升,一道劫雷下來,怕不是要活祭小半座城的人……
是的,莫閑如今便正盤算著。
自己將來,也要成為那些“無恥之徒”中的一員。
至于圣人……不可說、不敢說。
不過那幾位,起碼也依然稱自己為“人”,這便更讓莫閑暗中確信,自己應該沒有想岔了路。
‘說起來,這消息倒是已經在逐漸傳開了么?’
他端著酒盞小口淺酌,聽著身后的那番對話,在心間默默思考。
‘時機倒是不差,就是不知道,幾時才能徹底散布開去。’
這年頭,成親的儀禮步驟,要復雜也可復雜,要簡單,卻也可以很簡單。
除去一對新人本身,剩下的,全看家底殷不殷厚。
但有一點,不論富戶貧舍,基本上還是一致要遵守的。
婚禮,舊時寫作“昏禮”。
那便是婚日當天,新人行同牢合巹之禮——即同食一肉、交杯飲酒——的時辰,一定是在黃昏。
在那之前,內筵不啟,外筵不斷——如果錢夠的話。
單看這點,便已坐實了莫閑是個惡客了。
因為他愣是在院里的露天筵席間,時不時地換個座位,吃了一下午的酒。
直至日漸西沉,霞光萬里。
在鋪天蓋地的金暉之中。
新郎終于換上對席禮的大帶玄服,去將早已迎來王府、卻在閣中候了足有大半天的新娘,領進正堂。
事實上,這一天基本上就沒賓客們什么事。
新娘子的模樣更是不可能見到的。
連新郎官自己,都要等合床禮時挑了蓋頭,才能第一次與自家娘子見面呢!
然而,今日這場婚禮,到底還是與眾不同的。
客人們都已放下了杯盞,翹首望著側院廊橋那邊。
只為一瞥新娘披著蓋著、被人扶著圍著,從那里匆匆經過。
很快,正堂里就傳出了唱禮人高呼低吟的聲音。
待得日頭漸落,夜色開始從東邊揭起,王府的仆人們趕去將燈籠一盞盞地點亮了。
爾后,幽風,漸起。
“怎么感覺……有點兒冷啊?”
“是呀!我也覺得。這都春分時節了,正是越來越暖和的時候,怎么會……”
“有沒有帶帔子?馬車里?去拿呀!”
席間的嗡嗡竊語聲,頓時變多了起來。
‘哦,正戲開演了。’
莫閑抬頭,恰好便在那正堂里看見一道身影,一步一步走到了門檻前。
門口兩旁的紅燈籠,隨著風輕輕地晃悠著,與屋里的燭光一道,將那人影照得時明時暗。
而那一張本該頗為俊朗的面孔,也隨之忽隱忽現,陰氣繚然。
“啊!”
大概是賓客里也有人注意到那邊了,而且膽子還有點小,登時被嚇得低呼了一聲。
“誒?哎喲,那不是新郎官么?嚇了我一跳!站在那兒做什么呢?這會兒不是該——”
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婦人忽然身形一矮,緊跟著就歪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而她,顯然還不是個例。
就在她倒下之后,院里的賓客們也都紛紛開始暈厥倒地,轉眼便如滾地葫蘆似的躺倒一片。
到最后,除莫閑外竟就只剩下了一個人,還坐在席間兀自飲酒吃菜。
莫閑也有些意外地朝那人看了一眼。
那是一位男子,外貌大概在三十歲左右。
一身青布廣袖交領長袍,袖管飄飄,配上的卻是一張胡渣唏噓的面孔。
還別說,有點小帥。
對方似有所覺,也稍稍回頭,沖著他舉杯一笑。
莫閑隨之抬了抬酒盞,算是給了個不咸不淡的回應。
這事兒居然還有人摻和,倒是他沒想到的,不過能查到這里來,對方的能耐卻也不容小覷。
至于那人的修為實力……
老實說,今天的他,看不出來。
近來興許是過得太悠閑了,境界一直都在凝丹境內上下浮動。
若單論真元的量與強度,此時的他,其實連驚鴻都比不上。
可該做的事,還是得做的。
并且此事,并不能讓給別人去干。
感覺到正堂門口那王之孚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掃過,最后還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也便順勢起身離席,往中間的過道空地上走去。
與此同時,便聽得新郎用一種略帶沙啞的嗓音,緩緩地道:
“倒是要先謝過閣下,主動將這些賓客都放倒了,也省了小生多費一番手腳。”
“勿須客氣,順手、順手。”
莫閑一臉和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