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的雨，因為上班無聊，閑坐在門衛室里有心無心地看天下雨。

今天的雨是揣著性情來的，像有太多的積憤要發泄，挾著一股零亂而又潑辣的孽氣，一會大一會小地砸向地面，雨大時就舒展得肆意和磊落，雨小時卻又纏綿得瑣碎，把個天空和地面攪和得苦大仇深，幸福莫明。我在雨的引誘下，循著自己的無意識去理解這個春天的與眾不同。

天上是有云的，有時黑有時白，有時在走有時在跑有時在飄，云的不確定狀態讓地面時而水煮如沸，時而玲瓏如訴，水的無形無常無德，任性地馳騁在我的無視中。這是個美妙的時刻，我的似睡非睡可能就在這天地交融的空隙里太過執著，像這雨像這水、像某個去找尋山水的古人，只想在天地間脫光自己，找到最初的那個嬰兒之身。

車務段機關是個陳舊的處所，房屋陳舊，又依鐵路而建，更可恥的是鐵路還建在山腰上，車站和段機關還有一些別的建筑，像個連體嬰兒一字排列于山腰之下。這是天地的不仁。局促的車務段在這里生存十多年了，山里的鐵路從來不敢偉大，當我第一次聽說焦柳線的時候，我成了焦柳線上的一名鐵路人。風風雨雨、花開花落，我見過山尖羞羞答答的月，見過卡在山坳中掙脫不出的日，見過山腰上一棵無名草左右搖晃使勁地抻著它的鬃，搖得它周圍多姿的樹不再妖嬈。那是我看山以來心靈最柔軟的一次。此后我知道山不但是仁的，也是美的，美就美在它的張狂，它的恣肆，它的無名，它的天地間那份任性的存在。

與車務段的相遇是前兩年的事，從車輛轉崗到車務，雖一字之差，其間制造的心靈混亂卻是萬言難抒，好在山還在水還有，當然還有那建在山腰上的混蛋鐵路和相依一體的車站連體建筑，更當然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意外頻于眉間，契入心底。就像今天這雨，不期的際遇是修煉不來的，只有雨有心我有心，我們才會相視，才會言語，才會惺惺相惜，才會在這個陳舊、狹小的院落里流連、放任、巧合。

院落

晚上，院落里的雨終于停了，四下寂靜無聲，院內門衛室旁十幾二十多棵或堆或排不詳其名的樹和植物形影相連，輕風掠過，聲可達心。這是院落內能夠打動眼球的地方，這樣的夜晚就自然地突出，我站在這些植物中，一棵一棵一堆一堆一排一排地看，把自己的無聊和用心慢慢修飾。早先地上到處瘋長的雜草己被清除掉了，修剪過的矮小樹木梳裝過般好看。格局往往表現在細節中，早先此處的零亂就在幾個不起眼的園林工人手中改裝換容。

此時院墻外行人稀少，車站廣場上的燈像吊掛在另一個世界，畫一般地突入人的視線。我居然有些恍惚，一個熱鬧的世界好像突然之間歸于寧靜了，曲終人散了，剩下我一人孤苦伶仃地站在這個世界前。

車務段的院落是不能用眼去看的，用眼去看，只能看到窄看到小看到破看到舊看到局促，看到出出進進的車輛和行色匆匆上下班的機關人。而我卻眼力有限，視覺模糊，我側身院落，平靜而謹慎，我仰視山水一樣在這個院落里輕移危步，我不敢去打擾某種秩序和平衡。這是另一片山水，我得用心去觸碰去體會。

站臺

院子依山勢而建，背靠山壁，青石一壘就成院墻了，壁腰之上自然就成了車站。站臺股道依次鋪開，車站該有的就有了，只是股道盡處，又有更高的山壁峙立，山壁之上青滕野草綠樹人家錯落有致，樹斜山峭，屋懸險崖，遇有列車停站，站臺人潮涌動，聲暄音噪，山腰上卻是炊煙裊裊，雞狗相戲，一副不搭的畫面卻相映成趣，妙味無窮，我喜歡這樣的站臺，人站在那里就神清氣爽。好幾次我都傻在站臺上，挪不動腳步。特別是在某個黃昏，當然是晴天，最好是深秋，就會有一片月半隱半現懸于山頂，天是桔黃色的，股道上柔光閃爍，晃眼卻不傷人，有些寫意，像油畫又像山水詩。而你卻找不到太陽，它不在月旁，而在另一個山坳中朝你擠眉弄眼，毫不隱諱這是它的惡作劇，你高興也罷生氣也罷，反正它在山坳中笑瞇脒看著你。

站臺有些長，有六百多米，三個站臺，雨棚開放，能遮陽也能擋雨，不過還有小概率的時候，斜陽是遮不到的，有風的時候就不能擋雨了。求全不是山水的風格，我們能見到最能打動我們的山水往往是像而不是是，山水總會有缺有實。三個六百多米的站臺當初鋪開了這個小山城的視野，而蜂涌而至的游人在解釋這些站臺存在的必要性。中國人講的是天人合一，也講因勢利導，廣場、車站候車樓、院落、站臺和那一面青山、人家。因勢利導出一片天人合一的山水來。

候車室

候車室是車站的中心部分，也是整個連體建筑的主體，車務段的辦公樓只是這個建筑的附屬部分，比候車室矮了一截，極不協調地蹲在侯車室旁。

車站候車室也已褪去了當初的鮮亮和光環，十多年前車站在本地還是一個不錯甚至是有名的建筑，候車室分為兩層，也依山勢而建，二層與站臺平齊，一層前就是車站廣場了，廣場之大不遜于當年許多著名的車站廣場，所以車站因為廣場的闊大呈現出一種極不情愿的狀態，車站太矮太小了，廣場的廣遠和空曠顯然缺少雄壯和偉岸的建筑來支撐，遠望尤感突兀，甚至不倫不類。這是這個建筑最大的敗筆，可惜了它身后的山水。

但侯車室內的設計精巧別致，特別是采光，全玻璃墻結構在當時應是先進的理念了。室內二層建筑是開放式的，樓上樓下設有候車座位，前沿為旅客進站和安檢通道，由于四周為玻璃墻面，候車室雖傍山而建，但并無釆光上的不足，反而顯現出冬暖夏涼的優勢，讓候車的旅客感到舒適和寧靜。工作在內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我因為在此工作的緣故，不自覺地在繁忙之余去感覺一種身心之外的存在，我知道這肯定又是因了山和水的緣由。開門見山，舉目有景不再是一種情緒上的渲染，候車室內同樣山水無限，你既能服務山水又能旁觀萬干世界的精妙景致，你就能從容淡定，不焦不躁，你可以界入山水之中但你不能點墨山水的秩序，你身緣山中你也是景色。想當初陶淵明離晉也只是身離心不離，他的桃花源只是一個夠不著的遠在夢中的境界。我常常感慨那些記錄在典箱中的山水人物，所謂的放浪竹林、采菊東籬、邀月同飲、竹杖芒鞋是否真的也無風雨也無晴。當然無論山水是遙遠還是身在其中，我們慢慢看慢慢走，終會有所悟有所得，人生不過是看著山水，游著山水而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