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灶臺面被擦得干干凈凈，鍋也用高粱做的刷子刷得亮堂堂的。

于庫搬了個小板凳坐著，火柴劃過紅色的磷片紙，刺啦一聲，鮮紅的火苗誕生。

一般來說，農村用來燒鍋生火的有八種東西——

分別是稻草、玉米秸稈、豆秸、干樹枝、樹葉子、玉米芯、木頭半子和煤球。

此刻廚房間里堆滿了稻草和豆秸。

稻草燒起來沒什么聲音，但加入豆秸就會噼里啪啦響，因為豆秸這種東西很有油性。

鍋中殘留的水分被燒干，許浩測了下鍋溫。

于庫不是沒有看過其他廚師做菜，但是沒有任何一個廚師讓他有如此大的興趣，他想了想，應該是因為對許浩這人特別看重、且有好感的緣故。

他道：“你準備做什么？”

許浩道：“家常菜。”

于庫頭疼道：“我當然知道。我是說具體做什么菜。”

許浩抄起了鍋鏟：“我人就在這里。你馬上不就知道了？這么好奇，你可以站在我身邊看。”

于庫道：“去去去，誰要站在你身邊，萬一被濺了一身油。”

話雖然這么說，但許浩倒油的時候，于庫還是站在他身邊充當了‘看客’。

許浩道：“你這油比較厚重，而且香味非常濃郁。應該是鮮榨的豆油吧。”

于庫揚眉：“不錯，好眼光。”

許浩吸了吸鼻子，微笑：“應該說是好鼻子。豆子很香。”

雖然這么說，但其實很多人都沒辦法分辨豆油、菜籽油，以及很多其他的植物油。

最好分辨的當然是豬油。剛熬好的熱乎的豬油是液態的，等到它冷靜下來就是乳白色的脂肪，看起來如同白玉。

于庫：“這道菜我知道，萵筍炒蛋。”

許浩點頭：“不錯。”

新鮮的萵筍已經切好了，砧板上入眼是一片清新的綠色。

許浩熟練地將土雞蛋磕在桌邊，一打就是一個，連打了五個蛋。

然后火速拿起筷子，“當當當當”，木筷子和白瓷碗撞擊產生猛烈的聲音，蛋白和蛋清涇渭分明的景象瞬間被破壞，很快融合成了純粹的黃色。

于庫揚眉，其實從細節之中可以推敲出很多東西。

有的人是下廚高手，有的人則對廚藝一竅不通。

毫不夸張地說，現實中真的存在那種只會泡面、只會燒開水的人，讓他下個餃子都是在為難他。毫不夸張。

雖然大家都是九年義務教育出來的，但是差距就是這么大。

許浩這熟練的手法，確實震驚于庫了。

短短的半分鐘，全部搞定了。

金黃的蛋液下鍋，和噴香的豆油碰撞產生巨大的香味，勾動人的嗅覺神經。

液體蛋液經過炙烤，靠近鍋底的部分變成了固態。

小時候有那種腦筋急轉彎，什么液體加熱會變成固態，答案就是蛋。事實上，還有很多東西。但蛋是我們身邊最習以為常的存在。

鍋鏟攥緊在手中，許浩仿佛是運籌帷幄的將軍，將雞蛋炒散。

雞蛋成型，稍微炒熟就可以下萵筍了。

萵筍條下去，食材碰撞，霎時間碰撞出美味的火花。

吳大力則是順著香味飄過來了：“好香好香~”

許浩道：“飯做好了？”

吳大力道：“當然了！哥，你是在懷疑我嗎，我早就已經不是那個只會啃面包、吃泡面的吳大力了。我是升級版的吳大力。”

這兩年他進步了太多。都說走上社會會磨礪人，真一點都不錯。

很多技能平時覺得沒必要學，但真的需要、必須得去做的時候往往更能學得飛快。

許浩道：“好好好。幫我其他的菜洗了。我沒好意思讓你庫哥做，你來吧。”

吳大力假裝不滿道：“哥就知道使喚我。”

許浩當然知道這只是玩笑話。

雖然平日里他算是老大，但他一直都對吳大力很尊重。有時候不尊重一個人，別人是能感覺出來的。

就算當事人不說，心里也一定會有意見。每個人心里都希望得到尊重。

這種情況肯定會影響進一步的合作。

吳大力端了兩個大鐵盆，打開花崗巖上的自來水龍頭，水嘩嘩流下。他開始給菜洗刷干凈。

于庫道：“你們關系還真是好，你說去就去了。”

許浩不否認這一點，對上他的笑容：“革命友情。一起住過橋洞。”

確有此事，雖然時間不長，只有一天，就被許浩趕走了。

開玩笑，他個富二代，有房間不住，跟自己住橋洞，多罪惡。

很快，許浩資金緩過來了之后，就重新租了房子。但那段住橋洞的記憶，著實難忘。

他敢說，現今華國99.99%的人都沒有這種體驗。

也不建議嘗試，睡得并不舒服，四面透風，乞丐都覺得你在和他們搶地盤沒事就瞪你。

于庫嘴張得像是能夠塞下一個雞蛋，他震驚道：“你可是導演。”

許浩故作輕松地聳肩：“導演怎么了？導演就不能住橋洞了？”

于庫覺得自己果然不能理解搞藝術創作的人，搖頭感慨道：“可以，當然可以。你喜歡睡大街上也沒人管你。”

許浩道：“睡橋洞并不是愉快的體驗。”

于庫擠眉弄眼：“但你不是積攢了特殊的生活體驗嗎？”

許浩聳肩：“算是吧。”

他并不想向別人袒露自己經歷過的痛苦，事實上，很多人是沒有辦法共情你經濟上的窘迫的。

只會嘲笑，只會不理解。

沒有必要往外說自己沒錢被迫的。

他給出自己的建議：“沒事你也可以試試。這種生活體驗其實很難得。它可以讓你非常珍惜現有的生活，感恩一切。”

于庫眨了眨眼睛：“我光是想想這個可能就覺得害怕。不用親自去體驗，光是想想我就開始感恩我現在擁有的一切了。不要橋洞，我還是喜歡舒服的大床。

果然和你們搞藝術的有區別。

我想你有這體驗，一定有助于創作出更加豐富而有內涵的作品。”

許浩微笑：“謝你吉言。”

他快速抄起鹽袋和味精袋，往鍋鏟上各倒了適量，又快速翻炒。

于庫看著這精準的調味品分量，瞳孔放大：

“許浩，你這分量也太精準了吧。不需要增減，就差不多這個量。接下來也不用試味道了。”

許浩微笑：“好吧，告訴你個秘密。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飯了。”

于庫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果然聽到了這個答案，猛地拍了拍手：“好好好。我猜到了一點。”

許浩見他這興奮的樣子，不由自主打開了話匣子：

“其實那時候我家里有好多菜譜。倒不是我們在書店里買的。

我爸爸有個收破爛的朋友。然后他們家會收很多舊書，有機會我路過看到了不少書。

對其中的菜譜書籍特別感興趣，你猜猜是什么原因？”

于庫打了個響指，眼神雪亮：“圖文并茂？”

許浩也打了個響指，回應：“沒錯！”

小的時候比起枯燥的純文字，大家更喜歡有插圖的書本。

而在有插圖的書本中，圖最多的除了漫畫書，可不就是菜譜、百科類書嗎？

許浩道：“那時候我就試著自己做菜。當然一開始經常是失敗的。

老家的灶臺，和這個差不多，被我炒壞了，破了個大窟窿。”

于庫捧腹大笑：“你這也太夸張了吧。不行好好笑，我忍不住了。這么厚的鍋被你炒壞了。看來你從小就臂力驚人。”

許浩嘆氣道：“我本來還拿了泥巴糊好想蒙混過關。然后我媽媽晚上沒注意燒熱水蒸包子的時候，哐當一聲鍋塌了，我就在廚房外面偷偷觀望著，看到這場景簡直嚇死了。

當然，后來還是被發現了。家里就那么幾個人。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做個排除法，很快就能偵破這樁案子。

我被痛打了一頓，屁股差點開花。”

于庫想象那場景，感覺喜劇效果拉滿了：“失敗是成功他媽。折騰了這么多，有助于你后來成功學會做菜。”

許浩點頭：“有幫助吧。后來我自己研究，又請教了老爸老媽，然后越來越會做菜。”

于庫摸著下巴道：“想不到你弄壞了大鍋家人還愿意讓你下廚。”

許浩將萵筍炒蛋盛出來，裝在瓷盤子里。

菜色鮮亮，萵筍和蛋的味道完美融合，鮮香四溢。

火候正好！

許浩轉頭：“原因也很簡單。我爸媽也不想做飯。如果把做飯這件事交給我，那么他們就能有更多的時間工作。

我爸媽那時候干農活，抽空還會幫小工廠做點零件掙點外快。

真的很勤勞了。尤其是我上學之后，需要用錢的時候多了去了。

在大城市也從來沒短缺我的錢。”

于庫道：“你爸媽也是那么節儉嗎？”

許浩點頭：“難道說上一輩都是這樣的？”

于庫道：“沒錯，很多都是的。勤儉慣了。給他們錢也舍不得用，就這么收著。每年都要我大喇叭喊著，我已經掙錢了，你們放心用。

再不趕緊用，到時候我要成家立業了，就沒錢給你們用了！”

于庫手圍在嘴邊，做喇叭狀。

許浩樂了：“太有意思了你。”

這人真有逗比的氣質。偏偏在工作場合你只能感覺到他正經的氣質，萬萬想不到他還有這樣一面。

于庫搖搖頭，無奈道：“你猜結果怎么著？”

許浩道：“他們很高興。”

于庫嘆氣道：“當然不是。我爸我我媽很團結的，一人輪流給了我一個大逼斗。他們說我吹什么牛，什么時候把對象帶回去看看！還成家立業！

雖然我桃花不少，但每個維持的時間都不久。

我爸媽以為我不認真，但……怎么說呢，也許我每次遇到的都是不合適的。運氣就是這么不好。”

許浩心中羨慕嫉妒恨，面上當然還是不動聲色：

“這個嘛，不能操之過急。你還年輕，人臉面又好，有的是機會。”

“得，你這么捧著我，我馬上就要飄起來的。”

“沒關系，叔叔阿姨會幫你拉下來。”許浩開玩笑道。

一說到老爸老媽，于庫就頭疼：“你說爹媽怎么就這么愛比較呢？什么隔壁存誰誰誰三年抱兩，誰誰誰兒女雙全，誰誰誰家小姑娘水靈得很，誰誰誰一到可以結婚年齡就火速把事情辦了。”

許浩哭笑不得：“這也能攀比。好吧，確實可以攀比。”

爹媽關注的地方很多時候不是你有什么，而是你沒有什么。

如果不能掙錢的話，可能就是誰誰誰每年工資多少獎金多少，誰誰誰在什么什么高級單位了……

有的是說辭。

他道：“如果你覺得難受的話，可以試著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找對象這個事嗎，天時地利人和。同樣一個不能少。”

于庫雙手環抱，好整以暇道：“你好像很懂的樣子。”

許浩心里咯噔一聲：“只懂一點點。”

于庫窺探道：“你的情感情況呢？你都了解我那么多了。”

許浩故作高深莫測，道：“這個……哎，不說了。”

許浩表現出又為難又悲傷的樣子，他都佩服自己了，十幾演技：“幾段感情……都不順利。最后都是不歡而散。”

于庫果然被騙到了，他拍著許浩的肩膀道：“過去的都過去了。所有的錯過都是為了更好的遇見。”

他轉移話題道：“說真的，從你做這個萵筍炒蛋的火候來看，你已經過關了。

很多人刀工也許不過關，那是因為沒有經歷過系統的訓練，不是專業廚師。

但一般來說，并不影響做菜味道本身的好壞。

我嘗嘗。”

他找了雙筷子，夾了一根萵筍和一塊蛋，放進嘴里咀嚼。

在口腔運動的過程中，萵筍和蛋的香味炸開，萵筍中仿佛有田野的氣息，蛋又香又醇，恰到好處的簡單調味，卻能迸發出超乎尋常的美味。

于庫震驚了：“許浩，我給你的評價，是這個。”

大拇指。

于庫道：“現在真想來一碗白米飯。太香了。”

許浩道：“你好夸張，真的不是在給我自信？”

要知道，他做菜別人都會夸他好吃這是正常的，因為很多普通人并沒有吃過那么多山珍海味。

但眼前的這位，可是實打實的大廚。

得到他的嘉獎，和普通人給人的嘉獎意義是不一樣的。

會更讓人自豪。

于庫正直道：“當然不是。你當我是什么人。我實話實說罷了，一般人我可不會這么夸。”

他忽然疑惑起來：“真的沒人說你廚藝好嗎？”

許浩想了想：“我家里人一開始說我做的好吃，后來做飯就讓我負責了。然后嘛，有時候我確實覺得外面很多飯館味道一般般。以為這是正常的。”

于庫放下筷子道：“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你完全可以當場把大廚抄了，說‘炒這么難吃做什么大廚！讓我來！’然后給他們展示一下真正的技術。”

許浩十分懷疑這件事的可行性，道：“我想，我可能還沒用上人家店里的鍋，老板就把我叉出去了。人家會以為我這不是去吃飯，這是去找茬的哈哈。”

于庫正色道：“我覺得啊，我只是提一個小小的建議。如果你將來不想做導演了，你可以試著去開個飯館。我覺得這很適合你。你做菜味道不錯。”

許浩被鼓舞到了：“謝謝，我會考慮的。”

如果不做導演，也許只是因為現實太殘酷，他無法在這一行有所成就，才會放棄曾經的夢想。

轉而做廚師。

雖然他會做菜，但這只是他的興趣愛好，并不是他想付諸一生精力的地方。

于庫道：“有前途有前途。到時候你真要開飯店的話，我去你店里嘗嘗。”

許浩道：“還需要你大廚給店里一點建議。”

于庫：“當然沒問題！”

他本來還打算在廚房里一直呆著，可惜于父給于母打報告說‘小庫這小子在廚房里偷吃’，然后于庫就理所當然被于母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