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空氣,黏稠得如同化不開的糖漿,裹挾著離別的氣息和喧囂的荷爾蒙。燕京大學歷史系的畢業晚會,在禮堂里被布置得流光溢彩,氣球、彩帶、震耳的音樂,共同編織著青春落幕前最后的狂歡。然而,這一切的喧囂,在李向陽的感官里,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他獨自站在喧囂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廊柱,手里握著一杯早已失去氣泡的可樂。目光,像被無形的磁石牽引,牢牢鎖定在舞池中央那個旋轉的身影上——吳美娜。
她穿著一襲簡單的白色連衣裙,裙擺在旋轉中劃出輕盈的弧線,像一朵在夜色中盛放的曇花。她正和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共舞,那是校籃球隊的隊長,家境優渥,笑容陽光,是校園里公認的風云人物。美娜的臉上洋溢著李向陽從未在她面前見過的、毫無保留的燦爛笑容,那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也攥緊了他的心臟。
四年了。從大一同班時那個梳著馬尾辮、安靜坐在窗邊看書的側影開始,一種隱秘的情愫就在李向陽心底悄然滋生。他是歷史系的“書呆子”,沉迷于故紙堆中的金戈鐵馬,卻唯獨在現實的情感戰場上,懦弱得像個逃兵。他幫她找過文獻,一起在圖書館熬過通宵,甚至在她生病時默默送過藥……每一次靠近都讓他心跳加速,每一次對話都讓他事后反復咀嚼。然而,那句至關重要的“喜歡”,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死死堵在喉嚨里,四年都未曾吐露。他總在等,等一個“完美”的時機,等自己變得更“配得上”她,等……
現在,他等到了畢業晚會,也等到了徹底的絕望。
音樂切換,一首舒緩的情歌流淌開來。舞池中央,那籃球隊隊長單膝虛點了一下地面(并非真正的下跪,更像是一個浪漫的姿勢),然后變魔術般從身后掏出一束火紅的玫瑰。周圍的人群瞬間爆發出更大的起哄聲浪,口哨聲、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李向陽的心臟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
他清晰地看到,在炫目的燈光和無數聚焦的目光下,吳美娜的臉上飛起兩朵紅云,那不再是平日里面對他時的禮貌微笑,而是一種混合著驚喜、羞澀和……甜蜜的動容。她微微低下頭,在震耳欲聾的“答應他!”的呼喊聲中,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接過了那束象征著他徹底出局的玫瑰。
那個點頭的動作,在李向陽眼中被無限放大、放慢,最終定格成一幅殘忍的慢鏡頭。世界的聲音驟然消失,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鈍響,以及血液沖上頭頂的嗡鳴。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落感瞬間淹沒了他,比任何歷史課本上描述的王朝傾覆更讓他感到窒息和無力。他精心構筑的、關于未來的所有朦朧幻想,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
“嘩啦!”
手中的塑料杯被他無意識地捏扁,殘余的可樂濺濕了褲腳,冰涼的觸感卻絲毫未能冷卻他內心的灼痛。他猛地轉身,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踉蹌著沖出禮堂溫暖而嘈雜的光暈,一頭扎進了外面無邊的黑暗和滂沱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鞭子,瞬間抽打在他的臉上、身上,浸透了單薄的襯衫,帶來刺骨的寒意。但這寒意,卻奇異地緩解了他胸口的悶痛。他不再思考,只是憑著本能,在雨幕中狂奔。校園熟悉的林蔭道在暴雨中扭曲變形,路燈的光暈在雨水中暈染成模糊的光團。他漫無目的地跑著,雨水混合著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分不清彼此。腦海中反復閃回的,只有吳美娜接過玫瑰時那羞澀而幸福的笑容,以及自己四年來無數次欲言又止的懦弱。
“懦夫!李向陽,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他在心里無聲地嘶吼,腳步更加踉蹌。為什么不敢說?為什么總是瞻前顧后?歷史書上的那些英雄豪杰,面對千軍萬馬尚且一往無前,而自己,連一句“喜歡你”都說不出口!巨大的悔恨和自責啃噬著他。
不知不覺,他跑出了校門,跑到了車流稀少、路燈昏暗的后街。雨勢絲毫沒有減弱,豆大的雨點砸在積水的路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他的頭發緊貼著頭皮,衣服沉重地黏在身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世界只剩下無休止的雨聲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就在這時,一道慘白刺目的電光,如同天神揮動的巨劍,撕裂了漆黑的天幕!瞬間的強光將濕漉漉的街道、歪斜的樹木、破舊的廣告牌映照得如同森然鬼域。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仿佛就在頭頂炸開的驚雷轟然響起!
“咔嚓——!!!”
那雷聲是如此巨大,帶著毀滅性的威能,震得李向陽耳膜劇痛,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在雷聲炸響的同一瞬間,他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攫住了他!不是電流的刺痛,更像是一種空間的劇烈扭曲和撕裂感。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自己胸前貼身佩戴的那枚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據說是晚清民窯出品的青白玉佩(它像極了記憶中吳美娜曾展示過的她家祖傳的那枚玉佩),在雷光中詭異地閃過一道極其微弱的、轉瞬即逝的溫潤光澤。那光澤如同深海中的磷光,轉瞬即逝卻又刻骨銘心,仿佛某種跨越時空的召喚。
下一秒,無盡的黑暗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聲音——雨聲、雷聲、遠處隱約的車鳴——都在剎那間消失無蹤。身體失去了重量,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在虛無的深淵中急速下墜、翻滾。時間感和空間感徹底混亂,仿佛墜入了一個沒有盡頭的漩渦。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腦海中最后殘留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奇異的、被命運巨力強行撕扯的荒謬感,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眼前一切的徹底解脫。
雨,依舊在傾盆而下,沖刷著空無一人的后街。李向陽剛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個淺淺的水洼,漣漪迅速被新的雨水覆蓋,再無痕跡。仿佛那個在畢業之夜心碎狂奔的青年,從未存在過。而那枚青白玉佩,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水洼中,表面的云紋在雨水中若隱若現,仿佛在訴說著某個跨越百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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