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臨界點6:第九屆未來科幻大師獎精選集作者名: 未來科幻大師獎組委會本章字?jǐn)?shù): 17661字更新時間: 2022-12-01 14:56:21
三等獎作品
父親和他的一個朋友
沙陀王
一
很突然地,父親說要搬家。
他宣布這個決定時,已經(jīng)買好了房子,連搬家的日子也定好了,根本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他只是通知我一下,告訴我他要搬家了,僅此而已。
“怎么這么突然?”我問他。
“那個地方很好的,你看了就知道。”他避重就輕地轉(zhuǎn)開了話題。
從小到大,我跟著他搬過無數(shù)次家。可我以為那段日子早已經(jīng)過去了。
“……你不是一直都很低調(diào)的嗎?”我疑心地打量著他。住普通的房子,吃平常的東西,跟大家穿差不多的衣服,從來不會做任何引人注意的事,這都是我父親長久以來的行為模式,所以我不明白這突然的改變從何而來。
他沒解釋,只說:“我準(zhǔn)備在那里住到死啦。”
我很意外。我倆很少會談到死亡這個話題,尤其是他年紀(jì)大了以后。
其實在這次搬家之前他的身體就已經(jīng)不太好了。這幾年,我每次回家都覺得他又老了一些,頭發(fā)白得更多,背也佝僂了,走路也更慢了,這些還都只是肉眼能看到的變化。還有一些更細(xì)微的變化,比如有時候跟他說話,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他以前自己告訴我的,如今卻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就好像從沒發(fā)生過;可有些事情他卻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告訴我,總以為自己沒有說過,翻來覆去地說了一遍又一遍,自己卻毫無印象。
所以他這次瞞著我買房子的事情的確讓我很擔(dān)心,但我又不想讓他知道我很擔(dān)心,所以我說:“等你住厭了就不會再這樣講了。”
他笑笑,說:“不會的。”
那時候我根本沒懂這三個字的意思。
因為擔(dān)心,也因為他突然搬家,所以這次我就索性搬過去和他一起住了。一是怕他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二是我原本就打算要找個機會回去好好陪他,也想跟他仔細(xì)地談?wù)劊P(guān)于他的過去,還有我的身世。
以前他總是避而不談,或者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可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搞清楚。
二
現(xiàn)在,來說說我們眼下搬進去的那棟房子吧。他說得不錯,那房子的確挺好。
那棟房子巨大而安靜,從前門的街面走過,只是一扇普通而又不起眼的大門,的確符合他一貫低調(diào)的作風(fēng)。但一進大門,繞過影壁往里走,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個三進深的大院子。
走過一重重的垂花門,一直走到院子的深處,就會看到一個巨大的花園,灰色石頭鋪成的小徑在高高低低的花木中彎彎曲曲地伸展著,花園里有堆疊的假山和彎曲的池塘,池塘上還有小橋、涼亭,池塘里還養(yǎng)著鯉魚和烏龜,很有意趣。
請來的護工和家政阿姨從側(cè)門進來,做完事仍舊從側(cè)門離開。
外面的街上總有人來人往,可是隔著墻,在那棟異常安靜的房子里,就仿佛身處在另一個與世隔絕的時空。
這里的一切都讓我想起一個地方,一個人。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一個我不曾見過的人。
他是我父親的一個朋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所有關(guān)于他的只言片語,我都是從父親那里得來的。在我很小的時候,他經(jīng)常提起那個人,那個房子,還有那個花園和池塘。后來想想,他大概是以為我還那么小,說了我也記不住,所以才講了那么多吧?不然為什么后來我長大了他就很少再提起了呢?
那個人的年紀(jì)恐怕也不小了。印象里,他應(yīng)該也住在這么一個大院子里。那仿佛也是一座很深很深的四合院,有著灰泥的墻,紅漆的門,大門上掛著一對紅銅的門環(huán),門口坐著兩個小石獅子。一進去的話,正對著大門有一座石刻的影壁,上面有幾條龍,云遮霧罩,張牙舞爪的。轉(zhuǎn)過影壁,那是頭一進的院子,他的朋友不住那里,那里是給照顧他生活的人留著的。院子的后面是大廳,他有時候在那里會客。然后在大廳后面,就是再往里面的那一進,他自己住在那里,再往里,應(yīng)該就是那個大花園了,里面有假山?jīng)鐾ぃ谢ú輼淠荆行蛄魉H绻覜]記錯,那個人在池塘里養(yǎng)了很多錦鯉。天氣好的時候,他就獨自一人坐在水邊,又或者站在小橋上,又或者倚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喝喝茶,看著云,聽聽風(fēng)吹竹葉的聲響,再看看水里的魚聚散離合,起伏流轉(zhuǎn),慢慢地,這半天就過去了。
小時候我就聽過他的事,不過長大之后我?guī)缀跬浟嗽?jīng)有過這么一個人。
搬到這里之后,也許是因為我們這次搬家喚起了父親曾經(jīng)的回憶。又或者這才是父親搬家的原因?父親總是忍不住要說起他。
總而言之,自從搬到這里,父親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以前他是個作息很規(guī)律的人,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打拳,幾點喝茶,所有這些這么多年來全都沒怎么變過。
可自從搬到了這里,他的生活就逐漸散漫起來。白天天晴時,他喜歡找一個墊子,就坐在柳蔭之下、太湖石上發(fā)呆打盹兒。有時他也喜歡坐在涼亭上,看著池子里的鯉魚游來游去。他變得有些遲鈍,有時我要叫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答應(yīng)我,這實在讓人擔(dān)心。而且他變得很愛講話,總是把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講,講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講過好多遍了一樣。我特意請了醫(yī)生到家里來幫他看看,還特意裝作是朋友來做客。醫(yī)生來過幾次,仔細(xì)地觀察過他,也跟他聊過。然后他告訴我不必太擔(dān)心。他說,人老了都會這樣的,這是常有的事情。
我的心總算放下了一點。
不過道別時,我的朋友也跟我說,如果有時間,可以多陪陪老人。他只是老了,我朋友說,有些人老得更快,更厲害。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察覺到,人的老去,是無法挽回也無法阻攔的。
即便我們有很多錢,可我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減緩衰老的到來而已。
三
在這棟房子里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在盡量地陪他了,陪他看魚,下棋,侍弄花木,但他有時候只想一個人靜靜,不喜歡我來煩他,甚至都不喜歡周圍有人,我就只好盡量躲遠(yuǎn)點,盡量不打擾他。
可人啊,還是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就會忍不住瞎想。
尤其是在這種情景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預(yù)感到了什么,還是我想得太多。搬家之后,我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好像很突然地就萌發(fā)了傾訴的欲望。從小到大,他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么多話。關(guān)于他的過去,他那些不為人知的生活,還有他的那個朋友。
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都是那種不茍言笑的父親,小時候我甚至覺得他的身體里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像我一樣會痛、會哭、會大喊大叫,但我只是看不到。對他的過去我知道的一直不多,他也很少提起。我只模糊地知道他原本是鄉(xiāng)下人,后來進了城,然后因為出了意外所以得到了一大筆補償,好像還在醫(yī)院治療過很長時間。但具體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從來沒有跟我仔細(xì)講過。
我只記得小時候我們總是搬來搬去,不過我們幾乎也沒什么家當(dāng),我們?nèi)ミ^很多地方,在城里待過也在鄉(xiāng)下住過,去過內(nèi)陸也去過沿海。我們在哪兒都住不長久,就好像在躲著誰,防著誰,就好像一路上都在害怕著什么似的,直到我成年后才總算是過了一陣安定日子。
我從記事起就沒見過我的母親。家里只有我和父親,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我的記憶里,我從來沒有見他為錢發(fā)過愁,但他從來不胡亂花錢,不辦公司,也不投資。他只是活著,很簡單地活著,就好像沒什么欲望,也沒什么生氣一樣。
小時候,我特別不喜歡他這樣,但長大以后,我卻好像變成了跟他一樣的人,幾乎沒什么欲望,也沒什么生氣。
因為從小到大總是搬家,我一直都沒有特別要好或是特別熟絡(luò)的同學(xué)和朋友。我總覺得我的生活里缺少什么。不是錢,是別的什么,但我一直也沒想太明白。
他也沒有什么朋友,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他和誰都不熟,不論我們住在哪兒,和旁人都是點頭之交。見過,有點眼熟,大概還說過幾句話,可不知道住哪兒,也不知道是誰,哪天搬走了或者沒了也都不知道,就像我們一樣。我們像是無根的浮萍,風(fēng)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停留一段日子,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就又搬走了。就好像怕生了根,怕被別人記住一樣。
他在鄉(xiāng)下的事,他的母親,他的舅公,他鄉(xiāng)下的河流,那些滿地跑的豬和羊,那些綠瑩瑩的菜地和池塘,還有他的學(xué)校。他講述了太多遍,在他的那段過去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清晰,我只要閉上眼,就好像能聽到那些人說話,看到他們做事、對我微笑。
他在鄉(xiāng)下也念過書,不過成績普普通通,書沒念完就輟學(xué)了。在他的描述里,他和別的鄉(xiāng)下孩子沒什么兩樣,也攆過雞,趕過狗,抓過豬,背過羊。后來他就輟學(xué)了,進城打工,掙錢寄回家。他在城里送過快遞,也干過保安,但他是怎么認(rèn)識他那個朋友的,后來具體又發(fā)生了什么,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但自從他搬到這棟房子以后,就好像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開始告訴我那些從來沒有講出口的故事。
而我,也開始慢慢地從那些紛亂的線頭中理出了頭緒。
他告訴我他在城里做保安的時候,認(rèn)識了小區(qū)里的一個女孩子。我跟他開玩笑,說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他搖頭,說:“不,那時候我年輕,人也簡單,沒有那么多心思,就是覺得小姑娘不容易。”
這話我是相信的。這種事情他是不會騙我的。有些事他也許不會告訴我,但他不會撒謊。我們之間從來都不是那種很嚴(yán)肅的父子關(guān)系。我跟他什么都可以說,他從來都不擺父親的架子,他一直很尊重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不怎么像個父親。
他告訴我,他和那個小姑娘熟了以后,幫過她幾回小忙。有一天,她突然給他打電話,說有個收入不錯的工作,問他感興趣不。
“什么工作?”他問道。
“就跟你現(xiàn)在的工作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樣。怎么說呢,其實就是看看監(jiān)控,照顧一下老人,不累,錢還多,”她說,“我覺得你心細(xì),人好,適合這個工作。這個人年紀(jì)大了,很孤單,他不缺錢,但缺個合適的人陪陪他。”
我懷疑地看著他。怎么聽起來像保安又像看護,看護難道不要資格考試嗎?這到底是個什么工作?
但那時候他沒有多想就去了,“能多掙點錢不好嗎?以前也有人介紹工作給我。我想人家也是好心,雖然我覺著這種好事不一定能輪到我。不過試試也沒啥損失……”他突然安靜了,就好像說錯了話一樣,然后半天才說,“我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真是開眼了。是紅漆的大門,門口有可威武的兩頭石獅子,我在門外站著,到點兒了有個年輕人出來領(lǐng)著我進去。進了門里面是一堵墻,墻上盤著好幾條龍,得繞到墻后頭才能進去,里面是可大一個四合院,走了好幾道回廊,進了二道門以后,就是個大花園,園子里有個池子,旁邊坐著個老人,頭發(fā)都白了,他的腳邊有一只狗。他身旁還放著根拐杖,我們在他旁邊站半天,他倒好,根本不理人,只顧著一心一意地看魚……”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嗯。”
更早以前他曾對我所描述過的一切,都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但后來我長大了,他就不再說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他的那“一個朋友”根本就不存在,可我從來沒有證據(jù)。
他一定以為我都忘記了吧?可是我沒有。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jīng)太過熟悉,我記得他講述過的每一句話。我還記得自己的夢,在夢里我看見過那個龐大的花園,在花園里玩捉迷藏。我記得那些鯉魚脊背和尾巴上的顏色,那些烏龜游水的姿勢,那些根本抱不住的紅漆柱子,對了,還有那只狗,我記得那只狗,那個花園就像是那只狗的家一樣。
小時候我也想養(yǎng)一只狗,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但父親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只有在這件事上,他非常地頑固,一直都不肯答應(yīng)我的請求。
“……他們雇你照顧他?”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嗯,差不多吧。”
“……你又沒有護理經(jīng)驗,為什么找你?你之前說過很多次了,他這個人又挑剔又刻薄。”
我記得小時候他給我講過的那些事。那個人對待周圍的人無禮又粗暴,有時候我甚至奇怪,一個脾氣這么壞的老頭,怎么還能活到那么大歲數(shù)?我一直覺得壞脾氣的人應(yīng)該會死得很早。當(dāng)然,小孩子總覺得這世界上有很多應(yīng)該的或者不應(yīng)該的事情,只是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些事情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發(fā)生跟他是不是這么覺得沒有絲毫關(guān)系。
“又不是真的護理。他們只是希望有個人看著點他,就這么簡單。”他解釋得很敷衍,心思又不知跑到哪去了。
“看著他?怎么看著他?”
“知道他去了哪兒,知道他在干什么。”
護理可不干這些。這聽起來更像是看監(jiān)控器的人。“……所以,你是那個看監(jiān)控器的保安?”
“……你非要這么說,也不是不行吧。”“啊……那就怪不得了。”
“怎么?”
“怪不得我印象里你從沒跟他說過話。”
“我又沒法兒跟他說話……”他辯解了一句,很快又調(diào)轉(zhuǎn)話頭,談起他那個朋友來,“不過他倒是挺喜歡說話的,他跟池子里的鯉魚說話,跟園子里的花草樹木說話,他跟他的狗說話,他只是討厭跟人在一起,不喜歡跟人說話而已。”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他為什么討厭跟人在一起,為什么不喜歡跟人說話?”
“……說實話我也挺好奇的,不過我一直沒琢磨明白。有的心理醫(yī)生喜歡分析這種例子,能講很久呢。他們對這個有各種說法,但我覺得吧,其實他就是這樣的人,跟他們分析的那些事情恐怕都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
“什么事情?他小時候受過虐待?他的原生家庭不太幸福?”
“嗐,沒那回事兒,你呀,就是念書念多了,別老用那些理論來解釋一切。聽他念叨你就能明白,他的童年生活其實很普通平淡,他爸媽也挺普通,他只是缺乏人味,僅此而已。”
“什么意思?”
“他就是……不太合群,僅此而已。他不愛任何人,甚至不關(guān)心自己的親人,他只在乎他的狗。人會思考,會痛苦,能感受到愛,也會同等地付出愛。但他做不到。”
“我是想說,什么叫缺乏人味?”我不太明白,我說,“你看,我沒有母親,沒有朋友,從小一直在陌生的地方輾轉(zhuǎn),我不也是健健康康地、充滿了對人類的熱愛地長大了嗎?雖然念書的時候大家也覺得我不太正常,不太合群。”但這些其實都是他的錯。而且說句不大客氣的實話,我覺得“不太合群”這個詞應(yīng)該用來形容我的父親才對,甚至于“缺乏人味”這個詞按在他頭上也不是不可以。但詭異的是,在我長大的過程中,我倒是能感受到他對我滿滿的愛。
我只是鬧不明白他的那句話,我說:“你像是在評判他,說他并不算是一個真正的人類。”
“我只是描述我的觀察結(jié)果。他看起來不懂得怎么愛人,就是這個讓他缺少人味。”
我迷惑地看著他,我以為所有的人都自然而然地懂得愛人。為什么這世上會有人不懂得愛人?
即使是像我父親這樣的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像是一個精神病患,有時候又像是個在逃犯,總而言之他的表現(xiàn)都不太像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正常人,但無論如何他愛我,自始至終我都能感受到。
“你覺得他不會愛人,所以缺乏人味。”我說。
他承認(rèn)道:“但他的確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只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我陷入了沉思。到底是什么定義了一個人呢?人們常說的人性、人味、人情,到底又是什么呢?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可是他這“一個朋友”的事,我卻聽過很多。他是怎么遇到他的這“一個朋友”的,怎么替他工作的,又怎么照顧他的。
有那么一陣子,在我年少無知的少年階段,在我想象力爆棚、無處發(fā)揮的時候,我曾這樣猜測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許我父親做了那個老人的同性情人,或者他們之間只是單純的肉體關(guān)系,他的錢就是這么來的。但這個念頭簡直讓我渾身發(fā)毛,很快就被我拋諸腦后了。我不知道那種發(fā)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抗拒到底是因為我覺得他并不是那種會做肉體交易的人,還是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我想不出他究竟是如何獲得那些來路不明的財產(chǎn)的。
在我的記憶里,他的這個朋友一直都沒有名字,也不知道在哪兒,是不是還活著,每次提起來,就是他的“一個朋友”。好像那些年他們一直都在一起,從來都沒分開過。
在我孤單的童年生活中,這個遙遠(yuǎn)的、從未出現(xiàn)過的朋友,不知何時,變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可是長大之后,我卻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或者他曾經(jīng)的講述,他的那個朋友真的存在嗎?
我曾經(jīng)問過他,能不能告訴我這個人是誰?他說,這是我的秘密。
我說,我是你的孩子呀。你連你的孩子都要保密,都不肯告訴?他狡猾地說道,告訴你了,那就不是秘密了。
我有點泄氣,我說,我能保守秘密的。
他笑了,他說,唯一能被守住的秘密,就是沒有說出口的秘密。
我悻悻地磨牙,知道從他那里是什么都挖不到了,可我還是不肯死心,我說,你那個朋友根本就不存在吧,是你瞎編的吧。
他微微一笑,說,如果是瞎編的,那不就沒有這個人了嗎?那你更不需要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對不對?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還是無法說服我。
越是被隱藏,人們就越是想要把它挖出來。這大概也是人類的本性之一吧,至少是大多數(shù)人的。
四
其實自從搬到這里,他就總是忍不住地提起他的那一個朋友。關(guān)于那個人,他已經(jīng)說了很多很多。
我只需要一點點地發(fā)現(xiàn)真相,記錄下來,積累下來,就能從一個人的描述中逐漸地看到事情的全貌,就像是在拼一盒打散的拼圖。雖然直到現(xiàn)在還缺很多塊,還看不清這幅拼圖的全貌,但我知道,只要我有耐心,足夠仔細(xì),我一定能拼出它的全部,或者至少是大致的輪廓。
現(xiàn)在,讓我想想。
我們先來看看那些拼圖的殘片吧。
他的那個朋友也住在這樣一個很大的四合院里,大概有兩進或者三進,很有錢,至于有多少錢那就不太清楚了。
那個朋友不喜歡跟人交際,當(dāng)然了,別人也不喜歡他。他和他的前妻很久以前離婚了。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不知道下落,另一個好像很早就和他斷絕了關(guān)系,只有兒子偶爾來看他,順便要點錢。
他活得就像是個守財奴。所有投資他都要親自過問。他從來不跟人面對面,他也從來不跟別人討論自己的看法,他做出的決策就是最后決定。
他解雇別人毫不手軟,發(fā)起訴訟也毫不留情,他有幾十個律師為他效力,而他一點兒都不關(guān)心這些人到底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因為他們是律師中的精英,他們做的事情都是合法的。
他對誰都不怎么好,因為他不尊重別人,也沒有同理心,所以最后還留在他身邊的,要么是隨時想要離開的,要么就是準(zhǔn)備日后反咬他一口的。可他對他的狗,他池塘里的鯉魚,他花園里的花草樹木,都很仔細(xì),都很耐心。
對,他養(yǎng)著一條狗。有一次他年邁的姐姐來看他,覺得他年紀(jì)大了,需要一點活力,就送來了一只小狗。
他喜歡這只狗,特別喜歡。大家都很意外。因為他可不怎么喜歡那個送狗來的人,雖然那是他唯一的姐姐。她總是可憐他,覺得他樣樣都不如意。他惱火起來,對他的狗說:“我有什么可憐的?我的狗都比她吃得好。她這一輩子,光可憐別人了,她才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他就是這么一個沒什么人味的人,對一只狗都比對人要好千萬倍。他親自給它洗澡,給它梳毛,親自下廚給它燉骨頭、切肉塊。他對他自己的孩子也沒有這樣的耐心和細(xì)致。他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他無法和其他人產(chǎn)生更深的聯(lián)結(jié)和情感,卻把所有關(guān)愛都傾注在了一條狗的身上。
他把一只小奶狗養(yǎng)大了,他是它的主人,給它吃的東西,給它睡的地方,他就像是它的天神一樣。它吃肉的時候,哪怕他伸手捏住它的嘴,它也只會輕輕地?fù)u開。
狗是認(rèn)主人的。
誰對它好,它記得很清楚。跟這個人是誰,有多少錢,沒什么關(guān)系。他沒有人味,誰都討厭他,可他對他的狗那么好,好得讓人難以置信。
而狗什么都不在意,狗只在意它的主人。
五
不知道為什么,也許只是突如其來的靈感,就像是樹上掉下來的那顆蘋果。
當(dāng)他一個人發(fā)呆、不需要我陪伴時,當(dāng)我一個人漫步花園、無所事事時,當(dāng)我看著那假山、池水、涼亭、小橋,當(dāng)我看著那些金黃或者赤紅色的鯉魚、那些半開半含的荷花、那石子鋪成的小徑,看著桃紅柳綠,看著那似曾相識的一切時,我突然想到,這所有一切真的跟他提到過的那棟房子很像。真的太像了。
所以,我很快就開始調(diào)查我們這棟房子之前的主人。有錢的話,這些都不是問題。
這個人的照片、生平、親戚朋友,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只要舍得花錢,統(tǒng)統(tǒng)都能找到。
我要找的東西很快就都拿到了。
這棟房子已經(jīng)轉(zhuǎn)手了好幾次,但引起我注意的,只有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男人。
他很有錢,身體一直都健康,他性格孤僻,不喜歡跟人接觸。他有一條狗,還有一個年邁的姐姐。
他有一個前妻,有一對兒女。他跟前妻離婚以后就沒再婚過。他的女兒年輕時跟他徹底決裂,再沒有往來,生病以后就死了,因為付不起醫(yī)藥費,到死也沒有聯(lián)系他。他兒子投資失敗,原本的公司也破產(chǎn)了。他好像一分錢也沒有留給他的子女。他把大部分錢都花在了狗的身上。
和他相關(guān)的許多描述聽起來都很像我父親的那個朋友。
時間也大概對得上。我出生前那只狗就已經(jīng)死掉了。所以能推測出我父親離開這里的大概時間,應(yīng)該就是在那只狗死掉以后的事情了。
這個屋主光給他的狗買墓地就花了一大筆錢。之前他的狗生病了,他不但請大夫治療,還買了很多醫(yī)療設(shè)備在家里,簡直就相當(dāng)于辦了個小型醫(yī)院。雖然花了那么多錢,但最后還是沒有救回來。我甚至還搜到了那只狗的病歷,只是看不太懂。
我父親以前也跟我講過不少那只狗的事情,不然我也不能總是夢見跟那只狗在花園里玩。他應(yīng)該見過那只狗,甚至是很了解那只狗的。也許最后狗生病的時候,他還負(fù)責(zé)在監(jiān)視器里觀察狗的狀態(tài)。
但是在狗死之前,就在這棟房子里,還發(fā)生了一件非常特別的事,這件事尤其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我要求他們把關(guān)于這棟房子的事情都報告給我,所以很多其實無關(guān)的事情也被毫無遺漏地寫了下來。但這件事與這棟房子和它的主人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絕對值得一說。
當(dāng)年的警察曾經(jīng)抓捕了一個犯罪團伙,他們有兩男一女,主要是對有錢的老人下手,以誘騙錢財為主。他們承認(rèn)他們利用狗生病的事情,在這棟房子的主人身上騙取了大量錢財。案子審理結(jié)果出來以后,那三個人供認(rèn)不諱,都被判刑入獄。
不過結(jié)案之后不久,那只狗就死掉了。
我想到我父親那筆來路不明的錢財,就忍不住想到他跟這棟房子的牽連,我不知道他跟這個案子有沒有關(guān)系,但我猜很可能是有的。
因為大概就在那時候,他的確得到了一大筆錢。他只是沒有告訴過我這筆錢具體是怎么來的。我懷疑那一大筆錢的來路,也許是他跟那個犯罪團伙里應(yīng)外合,也許他曾是他們的一員,這樣一來,那個給他介紹工作的女孩就很可疑。
無論如何,只是看看監(jiān)視器絕對不可能拿到那么多錢。他告訴我的這些應(yīng)該都是真的,他應(yīng)該沒有撒謊,他只是沒有說出全部的真相。
我也拿到了這棟房子曾經(jīng)工作人員的資料。我一張張地看下來,在其中的一張上找到了我父親的臉,但令人迷惑的是,只看資料的話,他在這里的工作時間并不長久。那個三人犯罪團伙的資料我也拿到了。里面那個女人的臉我看了很久,還有另外兩個男人,我也盯著看了很久,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簡單,一看知道了答案。我聽說這兩個其中的一個在監(jiān)獄里發(fā)生了斗毆事件被人刺死,另一個則活得久一些,但后來也生病死了。
我想,也許我父親的確曾是他們中的一個。可他沒那么貪婪,所以他僥幸逃脫了。但這解釋不了那一大筆錢。
其實,我小時候一直都覺得他是個罪犯。因為他老是搬家,從不出去工作,也不跟人接觸,我知道他有錢,但我總猜他的錢來得不太光彩。有時候我甚至想,也許他殺人謀財,又良心不安,從此帶著我四處躲避。他對我實在太好了,可他又沒有保留任何母親的東西,就好像她從來都不存在。
小孩子的想象力總是很豐富的。只要十秒,我就能想象出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那時候我還會直接問他:“爸,你是不是殺了人所以要躲起來?”
我小時候有很多驚人之語,他似乎從不驚訝。
所以從小時候起我就隱約覺得,他和正常的爸爸似乎不太一樣。我記得他那時反問我說:“你覺得我殺了誰?”
我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說:“你殺了媽媽?”
他搖頭,說:“這些話可不能胡說。你媽媽是生病死的,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
當(dāng)然,后來我慢慢長大,也覺得曾經(jīng)的那些猜測太過荒誕,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了?殺人犯怎么可能逃得過科技的追蹤和制裁?當(dāng)然,我還是懷疑他的財產(chǎn)是非法所得。
我也試探地問過他,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需要隱瞞的事情。
他居然承認(rèn)了,他說他有個秘密。而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告訴我。“違法嗎?”
“是的。”
“過了訴訟時效嗎?”我有律師執(zhí)照。
“……訴訟誰呢?”他看著池塘里的鯉魚,那時候微微地下起了小雨,園子里有種霧蒙蒙的綠,他整個人也仿佛籠罩在一層霧氣當(dāng)中,就好像他是從這里長出來的,是這里的一部分,將要融化在這里一樣。那一刻,我覺得他距離我很遠(yuǎn),在我碰不到的地方。
真正的父親該是什么樣的呢?我不知道。我只有這么一個父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幾乎從來不會生氣,年輕時他偶爾也會被我惹怒,但很快就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他會向我道歉,就好像做錯了事情一樣。他很尊重我,但說實話這種尊重有點缺少人味。
他總是那么平和,那么克制,看起來就像是教科書里的完美父親。他的愛好一直很簡樸,他會做點木工,他說起他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的日子,說起他的舅公是一個巧手木匠,能做魯班椅子,不用一根釘子。他第一次做好時笑得特別靦腆,跟我說:“現(xiàn)在我也會做了。”
除了做木工的時候,其他時候他都不像是在生活,反倒像是在表演,像一個戴著面具的演員,無時無刻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幾乎沒有失控的時候。他總是在扮演一個完美父親,好像這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
只有相處久了,你才能察覺到那張面具下那個活生生的人。我一直知道他有事情瞞著我。
他到現(xiàn)在還不肯告訴我那個秘密,但我其實已經(jīng)知道了。他肯定做過不好的事情,那是一個很大的秘密,大到他不敢告訴我。而那個秘密又太過可怕,讓他無法面對自己的孩子,所以他要緘口不言。
可是在晝夜相處的親人面前,又有誰能做到滴水不漏?
我也許不知道那個秘密的全貌,可我也差不多猜到了那個秘密的輪廓。
想想看吧。
他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jì)了。看起來也一天比一天糊涂了。
也許比起揭開那一切,我更愿意讓他繼續(xù)保守自己的秘密。
可就在我決定放棄時,他卻選擇了向我揭開故事的真相。
六
“如果我死了,”他跟我說,“可以把我的骨灰撒在這個池塘里。”我不許他這么說。
自從搬到這里,他就時常露出那種恍惚的眼神,就好像忘了自己是誰一樣。
他的身體也一天更比一天虛弱了,可是來檢查的醫(yī)生都說不出原因。有人告訴我也許他只是老了,還有人告訴我,也許這跟生理無關(guān),是純粹的心理因素。
有時候,我覺得是這個地方毀掉了他的健康。
這個花園,這個綠色的池塘,這個“那個朋友”和他的狗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
他站在臺階上,看著池塘,那種神情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他跟我吩咐后事的時候我就很不高興,我說:“你不要這樣講,你現(xiàn)在只是身體比之前差了一點,再不濟,也可以訂那種替代用的人工身體呀?”
前些年他們?nèi)セ鹦牵褪抢昧藦?fù)制大腦的技術(shù),然后遠(yuǎn)程同步傳輸?shù)綑C械身體上。我之前還專門研究過一陣子,也請教了很多專家,覺得使用起來沒什么大的問題。“這種技術(shù)已經(jīng)很成熟了。”我說。這時候提這個可能還是有些早了,可總比提晚了要好。
他看起來很驚訝,半天才說:“我知道這項技術(shù),可我不想用。”
我以為他也研究過這個技術(shù),只是害怕新東西,就安慰他說:“這個技術(shù)之前就有過工程應(yīng)用了,很安全的。只不過比較昂貴所以沒有推廣。”唯一的缺點就是價格太高。但這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個問題。
他沒說話。那次的談話就這么夭折了。我對這件事始終耿耿于懷,所以我從當(dāng)初搜集的資料里又精挑細(xì)選了一部分,特意放在八角亭那里,他每天早上吃過早點,都會在那里坐一陣子,然后再打一段拳,所以我想他總會看到的。
但他應(yīng)該是看了,然后又把它們丟進了垃圾桶。我不肯死心,又帶了一些去給他看。
他在我面前翻了翻,沉默著,過了很久,他說:“其實吧,我挺早就知道有這個技術(shù)了。”
我更是不解,肯定是感興趣才去了解的吧,那為什么不敢嘗試呢?我以為他一直猶豫是因為有所顧慮,沒能下定決心。所以我勸他:“那為什么不肯試試呢?幾十年了,什么都過去了。你都肯花大價錢買這棟房子了,你還怕什么呢?”
他突然問我說:“對了,我跟你講過我以前的故事嗎?”
我遲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沒有。”他過去的人生中有大半我都不曾參與,他沒有告訴我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我能感覺到,此時此刻,他說的過去,其實就是指那個秘密,那個他一直對我隱瞞的秘密。
“你想知道嗎?”他看著我,目光有些渾濁,我很少看他這樣。
明明是我一直好奇、想要知道的事情,可那一刻我的心里卻有點害怕。我說:“想呀,不過等你以后有時間再慢慢講嘛。”
“萬一以后來不及了呢?”他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什么都不告訴你,等我死了以后,也不知道你會怎么猜測我的過去。”
我是真的害怕了,他提起這個死字,就好像一切馬上就要發(fā)生,而他一目了然,什么都知道一樣。
“瞎說什么,”我說,“我不關(guān)心真相,我只關(guān)心你的健康。”
“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他說,“小時候你吵著鬧著要知道,每天都追著我問。我編了多少個故事都糊弄不過去。你知道嗎?在搬過來之前,我還想著我要帶著我的秘密去地底下。可搬過來以后,我想,我還是要跟你講清楚,不然我死了以后,你就永遠(yuǎn)沒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那也不急于這一時吧?”我后背發(fā)涼,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不急是不急,可總要講給你聽的呀,”他用不容拒絕的聲音說道,“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怎么樣?你坐下來,聽我慢慢地講,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怎么想,能不能受得了。”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我看著他,突然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他說:“我等下要講的跟你講的事情都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我的錢,還有你,所有你想要知道的事情都會得到解答。所以一時半會兒講不完,你坐下來慢慢聽吧。”
他指著我們的房子,指著他自己,然后指著我。“所有這些,”他說,“是怎么開始的,又是從哪兒來的,這些我全部都要告訴你。”
我屏住了呼吸。
他指著被丟在一旁的那疊資料,然后喃喃地說:“我告訴過你,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種技術(shù)了。我沒騙你,我真的知道,不但知道,我還親自用過,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你出生之前就發(fā)生的事。”
這個開頭讓我很意外。
他悲傷地看著我,說道:“所有的這些都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等我講完你就明白了。”
七
那個拉他入伙的女孩正是當(dāng)初那群犯罪團伙中的一員。他們尋找目標(biāo),鎖定年老的有錢人,設(shè)好各種圈套,誘騙他們,圖謀他們的錢財。
當(dāng)他以保安的身份走進這棟房子,他就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計劃的一部分。但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卻一直讓人頭痛。那就是這棟房子原本的主人,那個壞脾氣的老頭,那個慳吝鬼,那個沒有人味的家伙。
“他是一個特例。他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討厭人類,他不受任何誘惑,但他又是我們選定的獵物中最有錢的那個。他們總說,等做完了這一票,他們就要金盆洗手,解甲歸田。他們說,等到那時候,我就可以和她結(jié)婚,過我們的小日子了。”
啊,她,那個女孩。
他解釋說:“她就是你的母親。”
是啊,我知道。其實我全都猜到了。
我不但猜到了他和那個犯罪團伙的合謀,也猜到了那個女孩的身份,因為我看到了那些人的照片,看到他們的照片時,我就能從那兩張臉上看到我的影子。就像風(fēng)吹散了晨霧,花園的模樣就會自然而然漸漸清晰起來一樣。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沒有落網(wǎng),為什么我的母親沒有和我們在一起。但這肯定是他要銷聲匿跡,要抹去她存在痕跡的原因。
“你知道這一票他們是怎么干的嗎?”他突然問我。
啊,這我就不知道了。雖然我看過了那些記錄,但我還是不知道詳細(xì)的步驟。我知道那些記錄下來的文字肯定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不然他不會逍遙法外,不會隱姓埋名。
他安靜了好半天,然后才說:“他們告訴我,其實在我來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想了很多法子,設(shè)了很多局,結(jié)果都失敗了。最后,他們想到了他的那條狗。”
我怔了一下。也是,那是他唯一的弱點了。
“針對寵物的局有很多種,可這一次他們想做得更巧妙、更漂亮。他們已經(jīng)觀察了很久,也為此準(zhǔn)備得很周密,”他說,“而且他們對于技術(shù)很了解,所以他們說到了一項新研究,可以將大腦信息全部傳輸并印刻在一臺機器上,甚至一個動物身上。據(jù)說這項技術(shù)在實驗室里已經(jīng)驗證過了,這是為了上火星準(zhǔn)備的技術(shù),是保密的,但可重復(fù)性很高。”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
他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道:“他們告訴我的計劃是這樣:他們會找機會把我的大腦信息全部同步傳輸?shù)侥侵还飞砩希@樣只要經(jīng)過一定適應(yīng)和學(xué)習(xí),我就能控制那只狗了。畢竟這就是這項技術(shù)開發(fā)的主要用途。這就是這個計劃的關(guān)鍵所在。他們跟我說,只要這一票成功了,我們每個人都會發(fā)大財,后半生就安享無憂了,而且這個計劃非常完美,不會有任何紕漏。”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覺得他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看著那座假山,看著山上搖動的樹影,我聽到風(fēng)吹過竹葉的聲音,嘩,嘩,就像是遙遠(yuǎn)的海浪,沒有片刻的停息。
如果,如果他說的全都是真的……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來他究竟被什么樣的回憶圍繞著,我也不知道他又是懷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買下了這棟房子,再次回到這里,但我能感覺得到,他將要說出的話,或許比我能想象到的還要詭異,還要難以置信。
他的口氣聽不出什么異樣,就好像小時候在給我念課文一樣。他說:“他們干這一行,總是放長線釣大魚。這只魚特別大,所以花的時間肯定要久一點。我同意了,她也同意了。他們找了個機會接觸到了那只狗,然后動了手腳。在那一次之后,他就給他的狗加強了保護,他很敏銳,但他這么精明,大概也沒想到有人會費盡心思設(shè)下這樣的局。”
我想開口,卻又忍住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你知道嗎?做一只狗是什么滋味?”他突然問我,好像不經(jīng)意間才想起這個問題。
我搖頭,我不敢回答,也不敢說話。
這才是他的秘密嗎,這就是他終其一生試圖隱瞞的事?
他笑了一下,踢了踢地上的墊子,也不知道是誰放在那里的,看起來很舊了,像是忘記處理的垃圾。
他的口氣很自然,說:“其實就像是做木工一樣,當(dāng)你做得太久之后,有時你就會忘記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你的身體還是會把你應(yīng)該做的事情做完,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肌肉記憶?”
“大部分時間,我就那樣活著。讓潛意識帶著我走。我要做一只狗,卻又不能引起他的懷疑,他是很敏銳的,你知道嗎?”
我很難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可是做久了,好像就分不清人和狗的區(qū)別了。有時候我覺得,好像我就是那條狗。什么愛我的女朋友,什么萬無一失的騙局,什么發(fā)財?shù)拿缐簦苍S都是我臆想出來的。就像是人類一樣,狗也有白日夢。也許我是只特別聰明的狗,夢到自己是個人。有時候我什么也不會想,快樂和滿足都是那么簡單,我只需要取悅我的主人就好了。作為一只狗,尤其是作為那只狗,活著真的太簡單、太幸福了。所有的氣味和信息都是美好的,你的目標(biāo)是那么的簡單,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個人的身上,你的快樂也是那么純粹。跟金錢、地位、容貌、學(xué)識,跟一切外在的東西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他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摸摸我的頭,我就會覺得快樂。有時候我也會想起自己還是人類,可我還會想起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所受過的那些鄙夷和欺騙,我對于金錢的渴望,我對于城市的渴望和憎惡,我對于鄉(xiāng)村的懷念和排斥。想起我從早到晚跑一天掙到手的錢還不如別人的一次打車費,想起那些我永遠(yuǎn)進不去的地方,那些我聽都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城市里我就像是一個一文不值的過客。我覺得痛苦,不知道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就這樣,我在兩種身份之間掙扎。作為狗,我體會到了簡單而純粹的快樂。作為人,我感到羞愧,感到惶恐,感到迷惑,更不知道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我一直在等待計劃啟動的那個時間點,可你得明白,這種事情都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不能定死具體的時間,不然就是死路一條。可慢慢地,我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狗了。”
我不由得咬緊了牙關(guān),我想告訴他,你被他們騙了,從頭到尾被他們利用了!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想好了全部的計劃。他們需要一個人去做一條狗,這個人輕信而魯莽,想要更好的生活,所以愿意冒險,愿意賭博。他們找到了他,就像是釣魚一樣放出了魚餌,讓女孩子許諾會跟他結(jié)婚,還答應(yīng)會給他一大筆錢,還發(fā)誓說沒什么風(fēng)險,告訴他這一票一定會成功。
可這些都不重要,最關(guān)鍵的,是那項技術(shù),技術(shù)不應(yīng)該被這么濫用。他真的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看著他,我覺得我的心在滴血,我輕聲地說道:“這種技術(shù)不是這么用的。”
“哦,是嗎?”他好像并不怎么在意,他問我說,“如果我投射在機械人身上,我就不會迷惑了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人會連自我都喪失了,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還是狗。
他的目光變得迷茫,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當(dāng)初輕率的決定,他坦白道:“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的那段過去,但我找過心理醫(yī)生,很可靠的那種。他幫我做過一段時間的心理矯正。那時候你還小,我還要照顧你,哦,對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在這里的時候,你母親在外面懷孕了。他們跟我說是因為他們當(dāng)時還在做另一票,她不小心懷孕了。”
我想說點什么,可是我喉嚨發(fā)干,簡直說不出話來。我知道這是個謊言,太過明顯的謊言,因為我知道自己跟那個犯罪團伙其中的一人看起來那么相像,簡直就像是真正的父子。
當(dāng)我打開那個資料夾,看到他們幾個的照片時,就已經(jīng)明白了。
“我一邊帶著你,一邊在朋友的私人診所里做矯正。后來我自己也查過一些資料,主要原因大概就是我處在那種狀態(tài)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的生活還是留有一些壞的影響。這么些年里,我一直在矯正中生活著,努力地做到像一個人類。但只要我閉上眼,只要我什么都不想,我總是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這話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不敢告訴他們其實我一直都是這么想的。矯正沒用,這么多年了,矯正不了了。真的。我老了,我有時候做夢都夢到我是一只狗,蜷縮在絨毯上,曬著太陽,那時候地面都是熱的,湖面上有水汽在飄蕩,蓮花要開了,小魚在啄蓮葉的梗,鳥從我的頭頂飛過,有一片小小的羽毛落下來。每一刻的氣味都是那么不同,可我全都能記得住。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到了主人的聲音,我就豎起耳朵,站起身來,我的身體朝前傾斜,風(fēng)吹拂著我的身體,我感覺到那些毛被拂動了。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就再也抹不掉了,我已經(jīng)被徹底地改變了,在那些再也找不回的時間里一點點地變成了另外一個生物,另外一種東西。那個人做夢會夢到四腳著地的感覺,會夢到追逐風(fēng)的滋味,會夢到撕咬墊子的快樂,會夢到所有我不曾聞到過的味道,不曾聽到過的聲音,所有顏色都在我的眼前淡去了,可世界卻變得更清晰、更龐大。我好像被放在一個更精細(xì)的世界里,我體會到所有不曾體會到的快樂,看到自己不曾看到的世界,擁有自己不曾擁有的身體,然后突然有一天,我被取了出來。自那以后,我就變得茫然,找不到自己了。”
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太可怕了。
一個人到底是因為什么變成了不像他自己的另一種存在呢?而他甚至也為之迷惑,無法自控?
一個人被生下來,被父母疼愛,被親人照顧,被朋友們圍繞,被社會塑造,他慢慢地成長,終于從一個生物意義上的人變成了一個社會意義上的人。可他會跨出另一步,變成另外一種存在,這是他一開始也沒有料到的。
人都會改變的,這誰都知道。也許是工作的挫折,也許是愛情的考驗,也許是疾病的折磨。可他遇到的卻和這些不一樣。
也許是貪念,也許是愛欲,誰能想到他會為此付出了這樣巨大的代價呢?
“你也發(fā)現(xiàn)了吧?我已經(jīng)老了,我能感覺得到,我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實在不想再對抗這一切了。這么久了,我一直都過著被矯正的生活,模仿那些正常人,裝得還像以前一樣,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因為我不希望讓你失望。可我實在太累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撐不下去了。所以我回來了,買了這棟房子,我不想再瞞著你了,我想告訴你,只要坐在這里,我就會想起之前的那段日子,只要想想,我就覺得很快樂。唉,你是不是覺得這樣的我很可怕?”
我說不出話來。
他伸出手,撫摸我的臉。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滿面淚痕。
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期望什么,我應(yīng)該期望他徹底忘掉那段日子嗎?還是期望他能更快樂一點?“這些年你一定很痛苦吧?你為什么不……”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恨誰,所有計劃那場騙局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只有他還活著。“你為什么不找一個更好的醫(yī)生,這肯定是可以治的啊!”可話剛說出口我就后悔了。
“傻孩子,我還能找誰呢?你要知道,我不但是個病人,還是一個罪犯呢。而且我的案子還涉及軍事機密的盜竊和濫用。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還不會被釋放呢。錢是主人給我的。他不想再看見我了,但他給了我一大筆錢。你怪我嗎?是我把你從孤兒院里領(lǐng)養(yǎng)出來的,也許沒有我的話,你會遇到更好的家庭,而不是像我這樣的怪人。可你那時候看起來那么瘦小可憐。我其實猶豫了很久,想過要不要寄點錢就好,可我還是決定了要領(lǐng)養(yǎng)你,因為我不想你在那種地方孤零零地長大。你不怪我吧?
我就那么輕率地決定了你的人生?其實我一直都在努力,想要給你做出表率,我想努力做一個好人、正常人,一個好爸爸,讓你好好成長。你已經(jīng)長大了,可我不知道我做到了沒有。”
我不敢再說話了,我有種感覺,無論我說什么,都會把他推到我不想看到的地方。所以我抱緊他,什么也不敢說出口,可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著,濡濕了他的肩頭。
他已經(jīng)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父親了,只是我要求得太多,僅此而已。
他拍著我的背,懺悔般地說道:“有時候我就想,也許是我之前做了壞事,所以遭到了報應(yīng)。我早就已經(jīng)不配做人了。我用了半輩子來贖罪,可我一點兒也不后悔。你是我的孩子,我很高興把你撫養(yǎng)長大,我知道你終究會發(fā)現(xiàn)真相,不過回到這里以后,我想,不如讓我親自告訴你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總比你以后自己發(fā)現(xiàn)強。其實這樣也挺好的,我早就不想做人了,做人太累了。如果不是為了你的話,我真想早點回到這里,早點回到過去的那段時光里,什么都不知道,像只狗那樣生活著。跟你說了這些,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恨我?”
我想,我可憐的父親呀,原來這就是他不愿言說的秘密。
我沒辦法再回避下去了,這么多年了他隱藏在這個人類的軀殼下,一心一意地愛著我,為了我一直在努力,扮演著父親的角色,扮演著一個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的人類。
他想要什么我比誰都明白,我想要我的父親,可我不能自私地連一個回答都不給他。
所以我流著淚回答他說:“爸爸,你胡說什么呀?我怎么會恨你?在我心里,你是這世上最完美、最好的爸爸啊。”
他好像聽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聽到。
現(xiàn)在一切都清楚了。這些年來所有的怪異感也都有了答案。
他對孩子的愛充滿了容忍,像是玩伴一樣的陪伴,又充滿了保護的態(tài)度,他幾乎是個完美的父親,對孩子很尊重,簡直像是教科書一般的模范,很照顧小孩子的感受,每句話幾乎都出自育兒范本。年幼的時候我不覺有異,但我慢慢長大后才覺出他是個異類,哪怕他是那么努力地模仿著最模范的正常人。
人,究竟何以為人?
哪種更像是真正的人類?到底是教科書里那種完美的人類,還是做出了愚蠢選擇,因此變得殘缺和不完整的那些人類?
到底是誰來評判這一切?誰能給予,誰又能剝奪人類之所以為人的資格?
想想吧,他和他的那個朋友,一個是不想再做人的人,另一個是沒有人味的人。這樣的兩個人,卻因為一場有預(yù)謀的騙局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他總是談?wù)撍哪莻€朋友。他似乎記得那個人的一切,這曾經(jīng)讓我迷惑不解。在我年幼時,他總是說起他的那個朋友和那棟房子,那個朋友說了什么,那個朋友吃了什么,那個朋友做了什么,花園里什么花開了,新栽了什么樹。他們在哪里散步,在哪里玩耍,在哪里捉住了一只松鼠。那時的天空是什么樣的,那時云的影子如何印在水波之上,烏龜如何游到蓮葉下面躲起來,鯉魚又是如何地聚散,那時候他所聽到的一切,聞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牢牢地刻印在了他的頭腦里,他的世界慢慢地變得不同了。
在他的回憶里,那些過去聽起來那么吸引人。現(xiàn)在,一切終于豁然開朗。
那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洗不掉、抹不去。他在回憶過去時,究竟是在緬懷什么呢?是那不被認(rèn)可的部分,還是那段生活?還是已經(jīng)不愿再為人的自己?
在搬到這之前,關(guān)于他作為一只狗的那段日子,關(guān)于他的矯正生活,關(guān)于他扮演一個人類的那個過程,他從來沒有提過一個字,他只是努力地扮演著一個合格的父親,努力地?fù)狃B(yǎng)我長大。
明明這么痛苦,為什么還要承受這一切呢?而我,甚至都不是他的骨肉。
他一直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一直在努力地對抗,也許是為了他自己,也許是為了我。
我一直都是那么無知,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他的付出,他的努力。直到他終于覺得太累,終于想要放棄,終于把一切告訴了我。
八
后來,又過了很久,我又換了一棟房子。
這棟房子也很大,但布局完全不同,位置在鄉(xiāng)下,地方更大,也沒有圍墻。這里也有一個花園,我還在門口通往花園的路上搭了個葡萄架,夏天的時候,他喜歡睡在葡萄架下面。
不睡覺的時候,他喜歡在太陽底下跑來跑去,跟其他的狗沒什么區(qū)別。這里的天總是很晴,陽光總是很好,他白金色的身體在陽光下反光,那是一種輕質(zhì)合金,強度很高,說起來還挺貴。
他很少叫,雖然當(dāng)初特意裝了發(fā)聲器什么的,但他喜歡圍著池塘轉(zhuǎn),還喜歡趴在那里看魚。他喜歡水,喜歡看魚,有時候也喜歡看著我們。我想,也許對他來說,魚和人并沒什么不同吧。
有時候他快樂地朝我跑來,我就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把我當(dāng)做了他的那個朋友呢?
我不知道。
意識同步傳遞時,他其實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很多事情,恐怕也記不清了吧。這里和那棟房子還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我想,我跟他的那個朋友也有很多不同,但這應(yīng)該不會讓他太失望。
因為他看起來很快樂,很滿足。所以我想,無論他把我當(dāng)做誰都沒關(guān)系。
我愛我的父親,無論他變成什么模樣。我只希望他能開心,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