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朽的遠行
- (法)讓·克里斯托夫·呂芬
- 2397字
- 2022-12-01 16:21:21
組織
如果在出發前對孔波斯特拉一無所知,比如我,人們會想象朝圣之路是一條荒草中的古道,孤獨的朝圣者用他們的足跡維持它的生命力。這真是大錯特錯,一旦他們開始辦理著名的通行證,那通往朝圣者圣地所必需的文件,就會很快醒悟過來!
他們會發現這條路即便不是宗教崇拜的對象,至少也象征著走完這段路程的人們所擁有的熱情。古老的道路背后隱藏著形形色色的組織:各種協會,刊物,旅行指南,熱線電話。這道路是一張網,一個宗教團體,一個跨國機構。沒有人是被迫加入的,但組織從一開始便會通過發放通行證讓你意識到,這本證件遠不只是一張民俗卡片。因為,作為正式的“未來資深朝圣者”,你今后將會收到學術研究通報,徒步出行邀請函,在某些城市,甚至有為剛剛歸來的朝圣者提供的經驗分享會。這些圍繞著酒杯展開的友好會面被喚作“朝圣者之酒”!
我在一個下雨的午后發現了這個世界,當時我走進一間位于巴黎卡內特街的小店,在圣敘爾皮斯區,圣雅各之友協會所在地。那地方很喧囂,四周都是時髦的酒吧和服裝店。它狹小的門廳散發著好聞的味道,那樣布滿灰塵的雜亂無章有著外人無法模仿的“協會”特征。接待我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值班員——如今一般稱作“長者”,不過這詞在雅凱的詞匯中并不存在。店里沒有其他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努力地表現出忙碌的樣子,我會覺得自己驚擾了他。計算機尚未占領此地。主導這里的依然是泛黃的索引卡片,油印的折疊冊子,模糊的印章和它上邊的金屬油墨。
我略帶尷尬地聲明來意——因為心中尚未完全拿定主意,我,想去朝圣之路。當時的氣氛像在懺悔室里,我還不知道他并不會問我“為什么”這個問題。我先發制人地試圖列舉理由,但顯然,它們聽起來很假。老先生笑了笑,回到實際的問題:姓甚,名誰,出生日期。
他慢慢地引導我進入正題:我是愿意帶證入會(更貴)呢還是不帶證,就是說付最少的錢:他把每種選擇的價格都告訴了我。幾歐元的差價于他而言是如此重要,他把兩種入會方式的具體內容都對我詳盡地解釋了一番。我把這歸結為一份令人贊許的友愛精神:不剝奪低收入者踏上朝圣之路的權利。而等我踏上這條路之后才有機會明白其實另有原因:朝圣者們花許多心思來避免付錢。通常不是出于需要,而是一項運動,一個表明自己屬于該俱樂部的記號。我見過一些步行者,都很富有,可他們沒完沒了地計算著,就為了決定是問酒吧再要一個三明治(有四個人),還是再走三公里到一家不一定靠得住的面包店去買。圣地亞哥的朝圣者,人們稱之為雅凱,并不都是窮人,有些人遠遠算不上貧窮,可他們的行為舉止卻如窮人一般。我們可以將這行為與宗教上的三個誓愿之一聯系起來,另外兩個誓愿是貞潔和服從,它們從中世紀開始就成為進入宗教生活的標志;我們也可以簡單地稱之為吝嗇。
無論如何,一旦有了通行證,你就得尊重它的用途并且適應它:不論朝圣者是否走向上帝(這是他的事),他都得拽著魔鬼的尾巴向前走。
當然,你也會遇見許多人為自己安排了舒適的朝圣,從一家酒店到另一家酒店,從豪華大巴到殷勤的出租車。雅凱們通常會惺惺作態地說:“每個人都可以用適合他的方式走這條路。”然而,不久大家就會明白,在這表面的寬容背后,隱藏著“真”朝圣者對“假”朝圣者強烈的鄙視。真朝圣者通過盡可能少花費來標示身份。誠然,在缺乏選擇的情況下,比如生病或庇護所人滿了,真朝圣者有時也不得不屈尊入住酒店——盡可能簡樸的酒店——與奢侈的游客為鄰。不過,他必然會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地方,例如不經意間把前臺碟子里的糖果都吃光。
對此尚一無所知的我,干了第一件蠢事:我豪爽地選擇了帶證入會,這突出強調了多出的三歐元對我不是一個問題。
值班員代表協會向我表示感謝,可他的一絲微笑足以表明他對我抱有些許同情。“主啊,請您原諒他吧,他(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圣雅各之友協會發放的通行證是一本淡黃色的手風琴狀折疊冊子。說實話,它看上去并不起眼,未來可能的朝圣者在回家途中不禁笑了起來。使用的紙張應該被回收了三次,上面印著大大的方格以收集每段旅程的印章,看上去實在不大正規。不過作為一本通行證也算過得去了。它的價值只有在朝圣之路上才能得到體現。
當你在包里翻尋上百次,才將被暴雨濕透的通行證掏出,想將它烘干卻遍尋不著取暖器;當你擔心將它遺失了,在旅舍負責人狐疑的目光下焦急地尋找;在令人精疲力竭的一段段旅程終點,當你歡欣雀躍地把它擺在旅游局工作人員的桌面上,而他,帶著厭惡的表情,用官方印章在上邊一掠而過,顯然是怕印章受損;到了孔波斯特拉,當你驕傲地在市政府代表面前將它展開,等他用拉丁文書寫你的朝圣證書,那時,你便會掂量這圣物的價值。返程時,通行證與其他幸存物品一道,遍布見證了這段艱難歷程的痕跡。
雖然這般比較顯然沒有意義,但我還是想說,我那皺巴巴、臟兮兮,在太陽下晾曬過的通行證讓我想起了外祖父被俘后帶回來的那些紙片:糧票或醫療券,對于被關進集中營的外祖父,它們應該有著無盡的價值,我能想象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保存在身邊的。
朝圣之路的不同之處在于,孔波斯特拉不是懲罰而是一次心甘情愿的磨難。至少人們是這么認為的,盡管這觀點很快就會遭到現實經歷的反駁。無論是誰踏上這條路,早晚都會感覺自己受到了審判。就算是受到自己的審判也改變不了什么:人們對自身施加的制裁其嚴苛程度通常并不亞于社會。
人們懷著自由的信念向圣地亞哥進發,不久就發現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成了孔波斯特拉的一名普通苦役。骯臟,疲累,始終不得不背負重擔,看上去像群犯人,朝圣之路上的苦役們體會著兄弟般的情誼。有多少次,我和其他臟兮兮的朝圣者一起在旅館門前席地而坐,按摩疼痛的雙腳,咽著用微不足道的價錢買來的難聞的口糧,被其他路人全然忽視,而他們正常,自由,衣著靚麗,鞋履光鮮,那時,我覺得自己就像索爾仁尼琴筆下的苦囚,朝圣之路上的一個窮苦人,這就是人們口中的朝圣者?
這就是通行證給你們的判決。歸途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是想起我們竟然付了錢來得到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