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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盤 給春日野菜注入滿滿的愛

四月一過半,季節逐漸從春天步入初夏。黃金周便近在眼前了。

碧空萬里無垠,天氣持續晴暖,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需要穿外套了。道路兩旁的樹葉也愈發蔥翠。

不止如此,白晝也變長了。若是冬天的下午五點,那早就是太陽落山、漆黑一片。而現在這個時候,即便到了六點開始營業的時間,太陽也都沒有完全下落,天光尚存。

惠將門簾掛到店外,打開立式招牌的電源,將掛牌翻到了“營業中”那一面。

她剛剛返回到店內,走進吧臺,立即就有顧客打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

“你好!”

看清來人后,惠不由得微笑了。那是上周偶然出現在店里的一位顧客。上次他是跟一位和他差不多上了年紀的男客人一起來的,而這次隨行的是一位比較年輕的男士。

“老師,您經常來這邊嗎?”

年輕男士這么一問,老師搖了搖頭說:

“不,我上周碰巧進來過一次……沒想到是一家很不錯的小店。”

老師的年齡在六十歲上下。個頭瘦高,長相知性,溫文爾雅,舉止大方。他的聲音柔和,又不失洪亮。因為這周邊有多所學校和醫院,看樣子,這位老師大概是從事教育或者醫療方面的吧。

另一邊,那位年輕男士顯得非常矚目。此人年齡應該在四十歲上下,如模特般儀表不凡。而且,那張臉完全不會給人輕浮的印象,可以說看上去冷靜而透徹,充滿知性、意志堅定的樣子。惠覺得一直盯著人家看不禮貌,便移開了視線。不過,能感覺到他已經習慣了總是被人看。

“兩位喝點什么呢?”

惠一面遞上濕毛巾,一面問道。老師跟上次一樣,要了小杯生啤。

“武林君喝什么?”

“我也要一樣的。”

兩人將視線投向吧臺上擺放著的大盤子。

“小菜是從這里面選,對吧?”

“是的,請挑選點單。”

今天的大盤料理是煮款冬和油豆腐、涼拌卷心菜、新土豆燉雞、煎蛋卷、炒牛蒡絲這五道。小菜盛在小碟子里,每碟三百日元,在主菜單里單點的話,會盛到小缽子里,每碗五百日元。

“好難選啊,看起來都很好吃的樣子。”

老師喜滋滋地嘟囔著,考慮了一會兒。

“嗯……小菜要煮款冬,然后單點一份新土豆燉雞。這可是我非常喜歡吃的啊。”

“給我來個炒牛蒡絲吧。”

“好的,謝謝。”

此時,不知為何,惠突然后背掠過一陣涼意。不知是對武林的什么東西起了反應。當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凝視武林時,武林的手機響了起來。

“失禮了。”

武林從衣服兜里取出手機,目光落到屏幕上,惱恨地皺眉道:

“老師,非常抱歉。好像研究室那邊出了什么亂子。”

武林麻利地站起身來,鞠躬致歉。

“沒事兒,你快去看看吧。”

老師揮了揮手,儒雅大方地答道。

“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武林再次鞠了一躬,小跑著出了店門。

坦白講,惠松了一口氣。雖然詳情不明,但是,她從武林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險惡的氣息……

惠在收拾武林的座位時,老師不慌不忙地盯著掛在墻上的“今日推薦菜”。

蠶豆、螢魷、竹筍冬蔥涼拌蛤蜊、刺龍芽和黃瓜香天婦羅、炸蛤仔、銀魚雞蛋羹。

老師喝著啤酒,筷子伸向新土豆燉雞。這道菜的做法是先洗干凈帶皮新土豆,然后和雞肉一起用橄欖油炒一炒,燉煮好。因為還放了青豌豆點綴,看上去也很賞心悅目。

老師用筷子夾著青豌豆,有些驚奇地說道:

“這個豆子很好吃啊。不是罐裝的那種吧?”

“不是,我買的是帶豆莢的,這個季節的新鮮貨。”

惠在心里做了一個歡呼雀躍的勝利姿勢。能注意到這種細節的顧客并不多。

“嗯……這個也很難決斷啊。怎么辦呢……蠶豆和螢魷,再給我一份涼拌菜。”

“好的,知道了。”

老師喝光了玻璃杯里的啤酒,清空了碟子里的小菜,小缽子里的煮菜也已經吃了一半以上。

惠首先將蠶豆盛到容器里,端給了他。雖然只是簡單地用鹽煮了一下,但因為時令馬上就過了,因此這道菜是這個季節到小飯館不可欠缺的美味。

“酒有什么樣的?”

“今天有喜久醉和日高見。喜久醉是靜岡產的,日高見是宮城產的。兩種都是很清爽、高級的口感,跟關東煮和刺身都很對味哦。”

“那么,就先來個喜久醉吧。來一杯冰鎮的。”

惠往玻璃瓶里倒酒。熱酒和冷酒用的容器是不一樣的。上熱酒的時候用陶瓷,上冷酒的時候用玻璃器皿。

惠特意沒去過問武林的事情。盡量避免跟危險人物產生瓜葛是最穩妥的。

“請用。”

斟上第一杯酒后,惠用手指了下關東煮大鍋。

“從今天開始,關東煮里面我放了竹筍和洋蔥。都是當季的新鮮菜,您可以品嘗一下。”

“竹筍啊……今年大概是第一次吃呢。”

老師瞇起了眼睛。

“難得吃到,那就要你推薦的竹筍和洋蔥吧。然后,再來份蔥段金槍魚和牛筋。上次就覺得很好吃,忘不了那個美味,今天我也不由自主地過來了。”

“呀,非常感謝。”

竹筍是連皮一起放到米糠水里焯過的,為的是去掉澀味,使口感更柔和。之后再剝皮切成細條,放到關東煮大鍋里煮至入味。新鮮竹筍特別適合這種簡單的料理和調味方式。一口咬下去,馥郁的清香、甘甜和微苦,瞬間滿嘴蔓延。這樣的美味也許正是春季野菜的特色吧。

老師嘴里含著竹筍,雙眼陶醉般地瞇成了兩道縫。

“晚上好!”

不久,第二撥顧客進店了。來的是三位上班族常客。緊接著,接二連三有顧客進門,吧臺上的十個座位坐滿了。

“麻煩結賬吧。”

在喝光了第二杯日本酒日高見之后,老師向惠說道。

“您要開發票嗎?”

惠遞給他收據時這么一問,老師拒絕道:“不,不用了。”

“謝謝您的光臨。”

惠給他找完零錢后,從吧臺里走出來,向他鞠躬道謝。因為是一個人操持店里所有的事,會有很多照顧不周的地方,所以惠覺得,至少在客人要走的時候,從吧臺里出來送一送,也是一點心意了。

“謝謝款待。美咕咪食堂的‘美咕咪’,原來指的是季節的‘恩惠’啊。”日語店名為“めぐみ”,讀作“megumi”,與“惠”的日語讀音相同。

“哎呀老師,不敢當,您過獎,太感謝了。”

“請別叫什么老師。我姓新見。”

新見面露苦笑,輕輕揮手說:“那再見了。”便走出了店門。

從四谷車站徒步走一分鐘左右,從千代田區一步邁入新宿區周邊,那附近有一條叫作新道街的長約一百五十米的小巷。道路兩側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家店鋪,全都是飲食店。也不是什么高檔飯店,盡是一些學生黨和上班族可以輕松光顧的小店。

位于這條新道街的美咕咪食堂,是一家掛食堂之名的關東煮店。這家店歷史悠久,上一任老板娘開店是在舉辦東京奧運會的1964年。那之后,距今十二年前,現任老板娘玉坂惠從引退了的上任老板娘那里,連貨帶鋪一起盤下了這家店,繼續經營至今。

實際上,惠原本是一位人氣占卜師,飲食業方面完全是個外行,沒有任何相關經驗。全都是仰仗“關東煮”這種料理之便——將“現成的食材”放到鍋里,美其名曰“關東煮”而已,這才勉勉強強支撐下來。然后,她拼命努力,一點點提高做菜的技術,不知不覺間,將小店水平提升到了“關東煮和時令美味料理店”。

可誰知,兩年前,因為隔壁店鋪起火,導致店鋪所在的大樓全都被燒毀了。當然,美咕咪食堂也化為了灰燼。

一般這種情況下,就等著流落街頭了。但是,借助在不可思議的緣分的牽引下,一直有交情的房地產租賃公司經營者真行寺巧的好意,惠成了新宿小料理店的外聘老板娘。去年又得以回到在原先的場所重建起來的大樓的一層,重新開了店。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外聘老板娘那段修行經歷也讓她受益匪淺。不但菜品種類得以擴展,酒類知識也有所拓寬。

重新裝潢開張的現在這個店里,吧臺上擺滿了各種大盤料理,每天不重樣的推薦菜也廣受好評。因為價格實惠,吃吃喝喝沒有負擔,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居住在附近公寓里的單身居民經常順路過來吃個晚飯、喝個小酒。把這邊當飯堂的客人越來越多,小店的生意也安泰無憂了。

暫且算是可喜可賀。

然而,這世間之事,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穩平順的日子往往持續不了很久。美咕咪食堂也眼看快有新的火種入侵了。

第二天九點過后,店里進來了兩位顧客。

“哎呀,歡迎歡迎。”

來人居然是真行寺巧。他還是美咕咪食堂入駐大樓的老板。之所以晚上也戴著接近于“黑眼鏡”的墨鏡,是為了遮擋右眼瞼上殘留的疤痕。

真行寺平時極少會來營業中的美咕咪食堂。更罕見的是,這次居然還帶著一位女伴。

“請坐,請坐。”

恰巧有兩位女白領剛剛離開,吧臺上空出來兩個座位。惠一面勸坐、遞濕毛巾,一面若無其事地打量那位女伴。六十歲左右的年紀,一位長相溫柔的女士。惠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名字。

“這位是愛正園負責事務的大友麻衣女士。”

真行寺適時地介紹,幫她解了圍。

“哎呀,失禮了,沒認出您來。”

愛正園是一所兒童福利院。因為一些原因,由真行寺當監護人的少年江川大輝就在這家福利院。真行寺自己也是在愛正園長大的。現在雖然沒有對外公開,但其實他一直在給予財政方面的援助。

“二位今天一起過來,很難得啊。”

“前幾天真行寺先生順道來院里的時候,我告訴他從四月份開始,我要搬到四谷這邊住了。他一聽便說,玉坂女士的店離車站很近,時間方便的時候帶我過來坐坐。”

惠懷疑自己聽錯了。那個平素冷漠傲慢的真行寺,實在難以想象會這么親切。還是說,他對惠以外的女性都很熱情嗎?

“謝謝您記掛。”

惠有些困惑地點頭道謝。

“萬一大輝有什么事,近處有熟人會比較方便嘛。”

真行寺面無表情地答道。他的心里似乎時刻掛念著大輝。雖然他跟大輝的母親美里的緣分,只是曾借給過她就讀營養師學校的學費而已,但是,他覺得美里是個認真誠實的人,就代替年紀輕輕卻不幸喪生的美里做了大輝的監護人。

對于母親去世、父親行蹤不明,姨媽又相當于逃竄到國外的年幼的大輝來說,在這種著實令人惶惶不安的處境當中,有一個牽掛自己的成年人在身邊,是多么讓他放心啊。更何況真行寺還是個值得信賴的大人。

“您喝點什么?”

“生啤,小杯的。”

“那我也要一樣的吧。”

第一次來店里的麻衣一面用濕毛巾擦著雙手,一面好奇地瞅著大盤料理。

“今天的大盤料理有炸燉新土豆、蛤仔炒雞蛋、燉春筍、培根炒蘆筍、重漬熏鮭魚卷心菜。小菜請從這邊選一個。”

麻衣指著大盤料理問道:

“這個重漬熏鮭魚卷心菜,是像腌漬北海道鯡魚那樣的嗎?”

卷心菜的翠綠和鮭魚的粉色重疊成千層酥狀的這道美味腌菜,看起來就十分新鮮。麻衣的目光也熠熠生輝。

“也許有相似的地方吧,不過這道菜只腌過一個小時。所以比起腌菜,我覺得更接近沙拉,是用鹽曲一種日本傳統調味料,用鹽、曲子、水按一定比例混合后發酵而成。來調味的。”

“請給我一份那個吧。”

麻衣要了一份重漬熏鮭魚卷心菜,真行寺要了燉春筍。

端上來喝的之后,接著上了小菜。麻衣立即拿起筷子開吃。

“啊,真的呢!熏鮭魚雖然口感清爽,但是很有嚼勁。感覺它不是配角,而是主角。”

麻衣吃了一口,深深點頭贊嘆道。然后,她看向惠說:

“不愧是真行寺先生推薦的店。雖然這里是關東煮店,但是時令菜品也很豐富呢。”

接著,她的目光掃向墻上掛著的“今日推薦菜”。

海帶卷鯛魚片,涼拌螢魷土當歸,煮蘆筍,羅勒醬拌蠶豆、牛油果和小番茄,刺龍芽和黃瓜香天婦羅。其中,天婦羅和涼拌螢魷土當歸已經售完,被惠畫線劃掉了。

麻衣似乎猶豫不決,不知道該選哪個好。

“今天最推薦的是海帶卷鯛魚片。雖然只是稍微腌了一下,但是跟刺身的味道有所不同,建議您嘗一嘗。”

“真會做買賣啊,那就要海帶卷鯛魚片吧。”

真行寺當即回應道。麻衣跟著說:

“我也要海帶卷鯛魚片。”

海帶卷鯛魚片跟腌菜一樣,做起來并不費事。在鯛魚片上撒一點點鹽,把它夾進用酒擦拭過表面的海帶中,再用保鮮膜包起來,放到冰箱里一個晚上就做好了。用鹽瀝去多余的水分之后,鯛魚充分吸收了海帶的美味。看上去雖然與刺身沒有多大差別,但是咬上一口,你便會驚訝于它別具一格的味道。那黏黏糯糯的口感,將海帶的鮮美充分纏繞到了舌尖上。

惠將海帶卷鯛魚片放到兩人面前,配上了一小碟橙醋。

“只蘸芥末享用也很好吃哦。”

剛要將筷子伸向海帶卷鯛魚片的真行寺忽然停下了,問道:

“今天有什么日本酒?”

“有磯自慢和澤屋松本磯自慢和澤屋松本都是日本擁有悠久歷史的著名清酒品牌。磯自慢出產于靜岡縣,澤屋松本出產于京都。。磯自慢雖然也很好喝,但是澤屋松本跟海帶湯汁入味的煮菜是絕配,所以我覺得它肯定也很適合海帶卷鯛魚片。”

“那么就要它吧。大友女士要什么呢?”

“我也要一樣的。”

“好的。”

惠一面往玻璃瓶里倒酒,一面琢磨著真行寺的想法。

大友麻衣是愛正園負責事務的員工。真行寺雖然沒有公開過,但是一直在暗中向愛正園提供財政援助,也就是類似于所謂理事的身份。即便如此,真行寺對待大友的態度也沒有任何的架子,甚至還能看出來有些謙讓。這不是一天兩天的態度,毫無疑問,他在作為實業家獲得成功之前,一直對照顧自己長大的福利院保持著這樣的姿態。

真行寺雖然在工作上是精明強干的實業家,可是在私生活上,或許是對自己老之將至,卻仍無妻無子的人生感覺到了寂寞。正因為寂寞,所以他才想要向原本沒有任何照顧義務的大輝伸出援手吧。

這對惠來說也十分感同身受。雖說已經進入了百年人生的長壽時代,可是,他們已經是人生過半的年紀,今后估計無法再活出與以前活過的同樣的年數了,也會變得無法做到以前可以做到的事情。

惠突然發覺,人生有時候要從終點倒計時來考慮。明明十二年前還是一心只往前看的。

“白蘿卜、魔芋、油炸豆腐。”

真行寺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好的。大友女士要點什么關東煮呢?”

“嗯……要白蘿卜和雞蛋。這個成串的是什么?”

“這個是牛筋,這邊是蔥段金槍魚……中肥金槍魚金槍魚肉主要分為赤身、中肥、大肥三種。赤身脂肪最少、顏色最深,廣泛分布于金槍魚體內,尤其集中在脊骨周圍;中肥脂肪量適中,分布于金槍魚腹部和背部;大肥是脂肪最多、價格較昂貴的部位,主要分布在金槍魚的前腹部和中腹部。和深谷大蔥日本埼玉縣深谷市所產大蔥的總稱。該市大蔥產量位居日本第一,深谷大蔥已成為日本國民品牌。。”

“那我再來份牛筋和蔥段金槍魚吧。”

麻衣眼睛盯著牛筋,開心地說道。

“這肉很肥啊,跟便利店里的牛筋完全不一樣。”

“謝謝。牛筋和蔥段金槍魚是本店引以為豪的菜品哦。”

惠將關東煮盛到盤子里遞過去的時候,三位上班族顧客招呼她了:

“老板娘,麻煩結賬。”

“好的,謝謝。”

時間已過十點鐘,顧客們紛紛開始離開。

“也麻煩給我們結一下賬吧。”

真行寺舉起了一只手。

“今天非常感謝您陪我吃飯。”

“哪里的話。吃了這么一頓好吃的,我還要感謝您呢。”

真行寺和麻衣起身離座,互相鞠躬致謝。

惠也走出吧臺,跟兩人客氣地道謝:

“非常感謝兩位今天光臨。”

真行寺環視了一圈店內,對麻衣說:

“就是這么一家樸素的小店,請您多來給她捧捧場。”

“好的,當然要來。關東煮和其他菜都很美味,我已經完全被折服了。近期一定會再來的。”

“請多多關照。”

惠走到街上目送兩人離開。真行寺朝車站方向,麻衣則朝著相反方向走了。真行寺到哪里都是坐他配有司機的汽車,大概是讓他的司機在某個地方等著吧。

送他們出門,就像是放出了信號一樣,其他顧客也紛紛起身告退。十點半的時候,吧臺上很快已經空無一人。

惠到外面想去收拾門簾時,真行寺往這邊走來。

“哎呀,是忘拿什么東西了嗎?”

“有點事想跟你聊一聊。等你把店里收拾完再聊也行。”

說著,他再次在吧臺上坐了下來。

收拾好門簾和立式招牌,把“營業中”的掛牌翻過來變成“準備中”之后,惠返回了店內。

“要不要喝啤酒?”

“不用管我,現在已經是非營業時間了。”

“那我就自己喝了。”

惠取出兩個玻璃杯,打開一瓶啤酒,倒上了兩杯酒。真行寺也不跟惠碰杯,端起玻璃杯就放到了嘴邊。

“你想跟我說什么?”

“黃金周你有什么安排嗎?”

“怎么了?”

“店里休息嗎?”

“我準備按照日歷上的安排。就算開店也不會有顧客,公司和學校都休息了。”

“……說的是啊。”

真行寺點了點頭,一副深表贊同的樣子。

惠特意沒有問他“為什么問這個問題”,只是默默地等他說出后面的話。

“我從五月初開始,計劃要去國外出差一個星期。這段時間里,大輝能拜托你照顧嗎?”

真行寺有點難以開口的樣子,皺著眉頭說道:

“黃金周那段時間,有的孩子會離開福利院,回家住一陣。當然,也有一大半的孩子無家可歸……不過,難得有那么長一個假期,哪兒都去不了的話,大輝恐怕會感覺很無聊吧。”

“真行寺先生也真不容易啊,要操好多心。”

惠這么一說,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真行寺再次眉頭緊皺。

“我沒問題啦!那做些什么呢?我帶他去哪里玩玩嗎?迪士尼樂園,迪士尼海洋樂園,國立科學博物館,東京塔,天空樹……哪里好呢?”

“我怎么知道!”

“不要那么說,好好想想呀!你小的時候,想去哪里玩?”

“我小時候還沒有迪士尼和天空樹。”

“東映漫畫節呢?”

“不知道。”

“東寶冠軍節東映和東寶都是日本知名電影公司。東映漫畫節是東映舉辦的兒童電影展,東寶冠軍節則是東寶公司1969—1978年舉辦的兒童電影節活動。呢?放過怪獸電影的。”

“也許有過吧,但是我不清楚。”

他回答得十分冷淡,讓惠終于意識到,幼年時期的真行寺生活在一個破碎的家庭,備受虐待。也許壓根兒就沒有過兒時和父母一起度過的快樂回憶。

“我會好好想想男孩子有可能會喜歡哪里。迪士尼倒是不錯,不過肯定會很擁擠吧。動物園、水族館、游樂場……目黑那里的寄生蟲館又太過真實了,不敢去。”

惠故意用開朗的語氣說道。

“或許可以邀請福利院里跟他關系好的幾個小朋友一起去玩。比起單獨跟我這個外人阿姨相處,跟自己的朋友們玩,大輝小朋友會更開心吧。”

真行寺的表情這才平順下來,不再皺著眉頭。

“對,那樣比較好。”

然后,他把臉轉向惠,說道:

“對不住,拜托了。我不擅長跟小孩子打交道。光大輝一個人就對付不了,一想到有三四個孩子圍著,腦袋都大了。”

“您這意見很誠實啊。”

惠年輕的時候也不喜歡孩子。但是,隨著年齡增長,那種不擅長與孩子相處的意識逐漸淡化了。對于大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打過交道的關系,甚至還有一種親近感。當然,一切都是從大輝的姨媽來找碴兒,說他是“真行寺私生子”的那場騷動開始的……

“這是經費。不夠再問我要。”

真行寺從上衣兜里掏出錢夾,從里面抓了五六張一萬日元的紙幣放到吧臺上。

惠兩手叉腰,夸張地嘆了口氣說:

“真是的,不要再這樣了嘛!我一向都受你關照,已經夠欠你的了。”

不管是十二年前放棄做占卜師的時候,還是前年大樓起火,店里被燒掉的時候,如果沒有真行寺的幫助,惠是不可能重新振作起來的。

既非家人也非愛人,真行寺之所以那么貼心地幫助惠,原因沒有別的,就是因為惠的占卜師傅尾局與曾經是真行寺的救命恩人。對于亡師的恩情和真行寺的厚意,惠覺得自己窮盡一生也難以回報。

“沒有比免費更貴的東西了。更何況,我才不要為這種事欠你的情。”

真行寺用鼻子哼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朝店外走去。

接下來那一周的周一是二十七號。黃金周馬上就要拉開帷幕了。

光顧美咕咪食堂的客人們的話題,也自然而然地扯到了連休上。

“老板娘有什么計劃啊?”

幾乎所有客人都會順便問惠一句。

“在家里悠閑度過吧。不過,親戚一家要來東京,我打算就帶著孩子們出去玩玩,兩口子大人好好逛逛東京,過個二人世界。說起來,您知道孩子都喜歡什么地方嗎?”

惠也借機努力收集情報。

“您親戚的孩子多大了?”

“六歲。明年上小學。”

“那么,原宿和澀谷那樣的地方不太合適呢。”

“男孩?女孩?”

“是個男孩……”

惠并不知道大輝在愛正園里跟哪個孩子關系好,必須請教一下大友麻衣才行。

“東京巨蛋城那邊有兩處以孩子為對象的玩樂場所。既有大人也可以玩的普通游樂場,也有面向幼兒的叫作ASOBono的地方。我家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經常帶他去。孩子總是玩得不亦樂乎。”

“啊呀,是嗎?我都不知道呢。”

“一般孩子都會喜歡的地方,動物園怎么樣?多摩或者上野那邊。”

一旁的男伴插嘴道。

“老板娘,你知道東京兒童職業體驗城KidZania嗎?在豐洲那里。可以讓孩子體驗各種各樣的職業,司機、消防員、模特、大廚,等等。我表妹曾經帶孩子去過,說是特別好呢。”

兩位結伴而來的女顧客也提議道。

“讀賣樂園怎么樣?好像在外國游客中間也很有人氣哦。畢竟游樂場是兒童的天地。”

“臺場的Aneby Trimpark也不錯啊。因為在室內,不用擔心風吹雨淋。附近購物商場里的美食廣場也很好。”

“要是走遠一點去千葉和埼玉的話,還能摘草莓呢。我覺得也可以坐巴士短程旅行一下。”

惠雙手合掌,向吧臺的客人們行禮道:

“謝謝大家提供的寶貴意見。后面我會認真考慮,好好選一選的。”

八點一過,剛開門營業就進店的兩位上班族顧客要走了。接著,就像輪班一樣,入口的門開了,新進來一位顧客。

“呀,歡迎光臨!”

惠的聲音忍不住有點兒激動。來人是大友麻衣,前幾天剛剛來過,沒想到會這么快再來。雖然她說過會再來的,但是一般情況下,說什么改天再來,通常不會真的來。

“來吧,請坐。”

惠給她安排了空出來的吧臺座位,遞上了濕毛巾。

“請給我生啤,小杯。”

麻衣一邊看著大盤料理,一邊說道。

惠挑起話頭,問了問麻衣四月份搬來四谷的情況。

“最近怎么樣?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嗎?”

“嗯,一個人過日子簡單。不需要的東西在搬家的時候就已經處理掉了。”

“您之前住在哪兒?”

“葛飾區的柴又。”

“啊呀,寅次郎先生那里嗎?那可是個有名的地方呢。”

“托電影的福吧。” 由日本著名電影導演山田洋次拍攝的系列故事片《寅次郎的故事》,其主要攝影場景之一就是位于東京都葛飾區的柴又。柴又這片老街因而成為日本老一輩和老日劇迷心中的經典記憶。

麻衣的眼神飄遠了。

“五年前,我老公去世了。雖然感覺房子一個人住太大了,但好在還有一只貓陪伴。去年年底,那孩子也走了,最終只剩下我一個人……所以我便下了決心。”

“住了那么多年的老宅子,很舍不得離開吧。”

“嗯,是啊,不過也確實很老舊了。”

麻衣暫時停止交談,眼睛看著關東煮大鍋。

“來份牛筋、蔥段金槍魚、魚丸,再要個炸魚肉餅吧。”

然后,她抬頭看著架子上擺放的日本酒瓶子。

“今天推薦什么酒啊?”

“王祿和奧播磨王祿和奧播磨都是日本擁有悠久歷史的著名清酒品牌。王祿出產于島根縣,奧播磨出產于兵庫縣。。兩種都是醇厚美味的好酒。王祿涼爽、純正,奧播磨口感飽滿。”

“那我就喝王祿吧。”

點完單后,麻衣又將話題拉回到了住房上。

“再說了,考慮到今后的日子,比起獨門獨戶,還是住公寓比較安心。倒垃圾、傳閱板報、跟居委會打交道……我也漸漸開始對這些事情感到麻煩了。現在就打怵這些的話,那么十年、二十年以后怎么辦呢?想一想就……”

“非常理解。”

年輕時完全不以為意的事,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會覺得有負擔。如果讓惠突然搬到獨門獨戶的房子里,不得不因為要和居委會打交道或者倒垃圾的事情而成天被嘮叨,說不定會壓力過大,身體都被搞垮吧。

“不過,柴又和四谷可是離得挺遠啊。”

“其實挺偶然的。三丁目那邊有一家貓咖。我去完那邊回家的路上,碰巧看到了房產中介打的廣告,便找到了現在這個公寓。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找房子,找了好幾個月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最終卻那么快決定下來了。這也是種緣分吧?”

“是的。”

惠十分確定地點頭道:

“房子和婚事,都是要定就會很快定下來的哦。”

突然舉出結婚的例子,令麻衣有些詫異。

“店里的顧客有幾位結婚了。從相遇到結婚,大家都很快呢。根據婚姻介紹所的統計,據說男女從認識到決定結婚,大都是在半年以內。”

“想來,住房和婚姻都是要長期相處的呢。”

麻衣表示認同之后,神情落寞地垂下了眼簾。

“話說回來,所謂的喪失寵物癥候群,原來是真的。我老公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那么低落,很快便振作起來了。誰知道,米可走了之后,每天空虛得很……在福利院里的時候,有同事和孩子們相伴倒還好,可是下班一回到家里,怎么說呢,黑漆漆的房間,孤零零的一個人。”

惠感同身受。她雖然沒有養過寵物,不過下班之后,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便深感寂寞。想象了一下麻衣去貓咖排解自己失去愛貓的寂寞的樣子,惠忍不住同情起來。

“大友姐,再養一只貓怎么樣?我覺得失去小米可的悲痛,只能通過其他貓咪來治愈。”

惠認識的朋友當中,有一位女士在自己相伴十九年的寵物貓死了之后,通過參加志愿者活動領養了一只貓咪。

“她絕沒有忘記之前的貓,她對它的愛是永恒的。她說,她并不是把別的貓當成原來那只貓的替代品,而是當成新的生活伴侶來接納。我很明白她的心情,覺得那種積極向上的態度很棒。”

麻衣悲傷地搖了搖頭。

“我也考慮過,但是不行啊。領養有年齡限制。”

“年齡?大友姐還挺年輕的啊。”

“六十二歲了呢。”

麻衣有些郁郁寡歡,嘆了口氣。

“非營利組織拒絕六十歲以上的人領養。說是如果領養人自己無法照顧領養的貓狗的話,要是有監護人等代為照顧,就可以接受。可是我家沒有孩子,我倒是有個哥哥。但是,我嫂子不喜歡貓,所以完全沒有招了。”

麻衣這么說著,像外國人一樣將兩手舉到與肩同高。

“不過,這也太過分了吧。現在明明都說是百年人生的長壽時代了。從日本人的平均壽命來考慮的話,六十歲的人再活個二十來年,應該是沒問題的嘛。”

“唉,人確實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衰老下去,這是事實,我也沒法說些強硬的話。不過,真的是深受打擊啊。”

麻衣拿起玻璃瓶,往玻璃杯里倒了酒。瓶子里的酒只剩下一點兒,所以倒了不滿半杯。她看著杯子的眼神有些猶豫不決。看來還想再喝一點,可是再要上一杯酒又喝不了……

因為店里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惠馬上提議道:

“小店免費贈送一杯酒,咱倆一起干杯吧。”

“哎呀,太開心了,謝謝。”

“要喝什么酒呢?”

“嗯,這么難得,這次就請給我奧播磨吧。”

麻衣又追加了牛筋和蔥段金槍魚的關東煮。

“干杯!”

惠跟她碰了碰杯,喝了起來。

“不過啊,如果是稍微上了點年紀的貓,好像有可能會轉讓給我。”

“也就是說,是認為飼養者會比貓更長壽嗎?”

“沒錯沒錯。”

麻衣微微斜舉起玻璃杯,喝了口奧播磨酒。

“米可是野貓生的仔。它剛剛睜眼的時候就被相關組織保護起來了,然后來到我家。真的是從奶貓時期一直養到大的。不過,現在沒法提那么奢侈的要求了,如果有新的貓咪到來的話,會成為我人生中最后一只貓了吧。我想以這樣的心態好好照顧它。”

“真希望你能碰上一只乖貓咪啊。”

“謝謝。”

兩人再次碰了碰酒杯。

“對了,有件事想請教一下。”

惠想起了大輝。

“我受真行寺委托,打算在黃金周帶著跟大輝關系好的兩三個孩子出去玩玩。但是,我不知道孩子們喜歡去哪里玩,雖然店里的顧客們給出了不少主意……”

惠將顧客提議的候補場所一一列舉出來,麻衣聽得眉頭皺起。

“黃金周無論去哪里都很擁擠啊。這段時間要去東京兒童職業體驗城KidZania,需要提前四個月預約才行。去玩職業體驗是不可能了。”

“要四個月之前嗎?”

惠對自己的稀里糊涂后悔莫及。

“請問……有沒有一個地方,我們現在也來得及去的啊?”

“我想想……看起來比較有可能的,大概就是摘草莓吧。”

“摘草莓嗎?”

“東京附近的縣市有很多草莓園。我覺得不至于所有的地方都人滿為患。雖然當日往返的巴士旅行團可能已經被預約滿了,但是如果乘坐電車和公交車,去那種沒有團體游客的農園,應該就可以悠閑地享受采摘草莓的樂趣了。”

“原來如此。”

“我以前也跟朋友去過幾次摘水果的旅行。還是摘草莓和櫻桃最好呢。摘蘋果或者梨的話,肚子很快就飽了。葡萄又太小,吃起來很費勁。”

麻衣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景,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惠一面在心里祈禱麻衣能夠再次養貓咪,一面琢磨著要趕緊查一查還不錯的草莓園和交通方式。腦中瞬息萬變地忙碌著。

四月二十八日,一看到開門迎來的第一位客人,惠簡直是恰如字面意思那樣“跳了起來”。

“由利小姐!”

“好久不見!”

來人是左近由利,一位非常能干的職場女性。她跟印度人系統工程師納萊因·拉曼結了婚。當時她是一家大型服裝公司的采購員,據說在公司里數一數二的能干。那時年齡已經四十一歲,但是婚后很快懷孕了,足月安產,生了一個女孩。聽說她一直工作到懷孕八個月才開始休產后一年時間的產假和育兒假。

“真想你啊。回去上班了嗎?”

“這個月開始上了呢。結果一上來就是黃金周,狀態有點兒亂了。”

由利依然身材極好,高挑苗條。干凈利落的短發,搭配單調的西裝,跟以前一模一樣。只是表情明顯變得溫柔了許多,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也變柔和了。大概幸福的婚姻生活會給身心帶來好的影響吧。

“孩子和你老公都好嗎?”

“父女都很健康。”

由利在吧臺靠右的座位坐了下來。

“今天孩子由誰照看呢?”

“她爸看著呢。偶爾讓我出來松口氣。”

拉曼果然對由利很珍惜。

千千石茅子曾經對猶豫要不要跟剛剛喪妻兩年的拉曼結婚的由利斷言:“拉曼有之前幸福婚姻的回憶,所以一定也會努力讓你幸福的。”算是從背后推了她一把。

茅子是一位五十歲過半的銷售員,曾經一直在為獨生女的婚事而煩惱不已。正因為人生中受了不少苦,所以她溫柔善良,看問題也比較深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女兒要跟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中年男人步入婚姻的時候,她卻猛烈反對。一時間,母女二人還斷絕了往來,幸虧后來和好了。

茅子本人也在惠的推動下,跟一位年齡差距大到相當于是她孩子的青年結婚了。而且,兩人現在還在大阪幸福地生活著。

短短一瞬的時間,過去的一切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掠過。時間的飛逝令惠有些倉皇失措。

“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也就是說給孩子找到托兒所了吧?”

“比較幸運,好歹找到了一家。我們本來是做好了思想準備的。如果國家認可主辦的托兒所不行的話,上其他托兒所也可以。”

“祝賀祝賀。那你現在已經可以喝酒了嗎?”

“嗯,解禁啦。反正又不是母乳喂養。嗯……先來小杯生啤吧。”

點完生啤,由利有點兒好奇地環顧了一下店內。

“我聽茅子姐姐說過。店里果然變樣了呢。以前那個店是昭和復古版。”

“又舊又破是吧?現在環境變得又新又干凈,有點兒因禍得福的感覺。”

“而且,以前吧臺上沒有大盤料理呢。這些可以單點嗎?”

“是的。小菜也請從這里面點。小菜的量是三百日元一份,單點是五百日元。”

“好難選啊,眼花繚亂。全都很好吃的樣子。”

今天的大盤料理有韭菜炒蛋、青豌豆炒蝦仁、淺漬在日本,卷心菜是制作腌菜的絕佳食材,通常有淺漬、糠漬等方式。淺漬是在短時間內用少許鹽腌制,糠漬是用米糠來制作。部分地區的人們還會使用較大的卷心菜品種,與鮭魚等疊放在一起進行重漬。牛蒡、涼拌明日葉和重漬熏鮭魚卷心菜。

由利凝視著大盤料理,認真地煩惱著。

“首先給你推薦重漬熏鮭魚卷心菜吧。不大多見,對吧?然后是這個青豌豆,不是那種罐頭或者冷凍的,而是新鮮的時令豌豆,也很推薦。明日葉既美容又健康……”

“您這不是全都推薦了一遍嘛。”

由利撲哧一聲笑了。她要了涼拌明日葉做小菜,單點了炒菜和重漬熏鮭魚卷心菜。

“現在問雖然有點兒晚了,但我還是想問問你,婚后生活怎么樣?飲食什么的還習慣嗎?”

不管怎么說,由利的丈夫畢竟是個印度人,信印度教。

“沒問題。他也喜歡吃日式飯菜。除了不吃牛肉,其他都吃。挺省心的。”

由利將青豌豆炒蝦仁送到嘴里,輕輕點了點頭。

“當季的青豌豆果然好吃啊。平時我只用罐頭裝的和冷凍的,能吃到新鮮正宗的,太感激了。”

“你一直有在好好做飯啊,佩服。”

單身時期的由利每天忙于工作,顧不上做飯。她一周來美咕咪食堂三次,以關東煮和時令料理填飽肚子。這可以理解,惠也很同情。不管男女,為自己一個人做飯,既無干勁,又嫌麻煩。

“需求是料理之母。他也經常幫著我做。”

由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補上了“而且”。

“而且,我們還經常去薩提亞的店里。對他來說,那里的菜是‘母親的味道’,對摩利來說,就是‘祖母的味道’。”

摩利是她女兒的名字。薩提亞指的是薩提亞·卡普爾,拉曼的表弟。他以前是印度一流大飯店的大廚,來日本后在船堀開了一家印度料理店,生意十分紅火。

“冒昧問一下,小寶貝能吃咖喱嗎?”

由利撲哧笑出了聲。

“吃不了,吃不了。不過,我想先讓她習慣一下咖喱香料的味道和氣氛什么的,因為在她上小學之前,我想帶她去看看爸爸的國家。”

由利曾經遠渡至拉曼的故鄉印度舉辦了婚禮,而年幼的小摩利對爸爸的國家還一無所知。

“印度那么遠,回趟老家也是一件大事吧。像我這樣的,黃金周要帶親戚家的孩子出去玩,腦袋都已經快炸裂了。”

“突然這是怎么回事呢?”

“有點兒特殊情況。我要照顧三四個六歲小朋友一天。但是這個時期,受孩子們歡迎的娛樂場地到處都是人,現在才開始找太難了。也就是去摘草莓好像還勉勉強強行得通。”

惠把從麻衣那里聽來的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由利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摘草莓的話,我倒是知道一個好地方。”

“哎?”

“是之前公司活動去過的一個地方。不只是摘草莓,小賣店還賣草莓醬和刨冰。同一個場地里還可以烤肉,還養著山羊,這樣能跟孩子們一起玩。里面還有踩高蹺之類的項目。我覺得非常適合游玩。停車場很完善,也可以在JR君津站坐公交車去。走路的話,我記得也就不到二十來分鐘的距離吧。”

“喲,真的嗎?”

這出乎意料的有力情報,讓惠不由得探身問道。

“稍等一下哦。”

由利從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機查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地方。

“我說的就是這里。仁木草莓農場。”

由利邊說邊將手機屏幕轉向惠。上面介紹了草莓園的情況,附有地圖。

“拿出手機來,我發給你。”

惠拿起放在吧臺一角的手機,由利將那個網頁鏈接以短信形式發給了她。

惠快速掃了一遍文字介紹。感覺確實設施完備,很適合領著孩子玩上半天。

“謝謝啦,幫大忙了。”

“我也沒想到呢,這種事還能幫上你的忙。”

由利喜形于色地說道。

這時,玻璃門開了,走進來一位顧客。

“歡迎光臨。”

是那位自稱新見的男客人。截至今天,他已經連續三周都來了。

“來個生啤,小杯。”

新見在吧臺靠左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從邊上開始挨個端詳大盤料理。

“請問,這個青豌豆是用新鮮的做的嗎?”

又有人將目光停留在了青豌豆上,惠心中暗喜。

“是的,今天新買的。”

“那么我就單點那個炒菜吧,小菜要牛蒡。”

惠忙著接待新見的時候,由利的目光游走在今天的推薦菜上。

鰹魚蘸汁片蘸汁片(Carpaccio)是歐洲流行的一種料理,做法是把新鮮魚肉或牛肉切成薄片,混合配菜作料,再滴上橄欖油和檸檬汁。演變至今,食材已不局限于魚肉和牛肉。,煮蘆筍,醋拌海蘊,味噌煮新土豆和牛筋。

由利一直盯著菜單看,有些不可思議地歪著腦袋問道:

“老板娘,這是初夏鰹魚吧?不做鰹魚醬嗎?”

“初夏鰹魚的肉質還不夠肥,我覺得比起做成鰹魚醬,不如搭配橄欖油更好吃。”

“哦……是這樣啊。”

由利再次凝視著推薦菜單。

“蘸汁片和味噌煮牛筋,哪個更好吃呢?”

“嗯……這個嘛,我只能說兩個都好吃啦。”

“那可就不好辦了。我還想吃關東煮呢,幫我定一個嘛!”

“這樣啊……”

考慮了一下,惠忽然靈光一閃,拍了拍胸脯。

“有了。那就各給你上半份吧。”

“真的嗎?太好啦!”

“當作你給我提供草莓情報的回禮。”

這時,新見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

“老板娘,可以的話,也給我蘸汁片和味噌煮牛筋各半份好嗎?看著都很好吃的樣子。”

“謝謝。當然沒問題啦。”

這樣一來,蘸汁片和煮菜都賣出去了一份,對店里來說也是好事。

“由利小姐,日本酒給你推薦釀人九平次日本第一個登入米其林的清酒品牌。哦。用油做的菜適合喝醇厚的好酒,跟蘸汁片和味噌煮牛筋都是絕配。”

“好的,就要它了,先來一杯吧。”

由利豎起右手食指,一口氣喝光了玻璃杯里剩余的啤酒。

新見剛把淺漬牛蒡放到嘴里的時候,入口的門又開了,有兩位女客人走了進來。其中一位是大友麻衣。

“歡迎光臨。謝謝您一直惠顧小店。”

跟大友一起來的那位女士大概七十多歲的年紀。皮膚挺白,一頭漂亮的銀發,色調柔和的女士束腰長上衣,配一條雪白的長褲。給人感覺非常優雅。

“這位是浦邊佐那子女士,我在貓咖認識的。”

一介紹完,佐那子就朝惠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微笑簡直是熱情洋溢。雖然現在看上去也很美,但是估計年輕時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吧。

“麻衣女士說附近有一家可以輕松吃到美味料理的好店,邀請我來嘗一嘗。果然名不虛傳,看起來都很好吃的樣子啊。”

“怪不好意思的。這兒只是家簡陋的關東煮小店。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您海涵。”

“哎呀,太謙虛啦。”

佐那子用手按著嘴角,微微一笑。動作自然流暢,毫無造作之處。

“兩位喝點什么呢?”

“我要小杯生啤。佐那子姐要什么?”

“讓我想想……那么,我也喝生啤吧。可以給我用最小的玻璃杯來一杯嗎?”

“好的。”

惠給她們上完酒,開始做蘸汁片的時候,兩人瞅著大盤料理,正在商量選什么菜。

鰹魚蘸汁片的做法是,先將削下來的鰹魚片擺放到盤子里,撒上洋蔥薄片和羅勒葉,然后把橄欖油、搗好的蒜泥和鹽混合而成的調味汁淋上一圈。其中,事先在鰹魚片上撒鹽和胡椒粉,用廚房用紙吸干水分是關鍵。光這一步,就能去掉鰹魚的腥氣。

“……好吃!連鰹魚的概念都要被顛覆了呢。”

由利吃了一口鰹魚片,由衷地贊嘆道。然后,她將手伸向了裝著釀人九平次的玻璃杯。

“老板娘,給我也來一杯日本酒。謝謝。”

看著眼前擺放的鰹魚蘸汁片,新見也兩眼放光。

麻衣和佐那子也快速掃了一眼鄰居的蘸汁片,心里仿佛在說:“這個挺好吃的樣子。”她們心有靈犀地點了點頭,碰了碰杯。兩人分別要了牛蒡、重漬熏鮭魚卷心菜做小菜。

不久,蘸汁片和釀人九平次都吃喝得差不多的時候,佐那子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小冊子。

“我說,難得有個休息日,一起去吧。”

“可是我這把年紀,參加什么婚活“婚活”是指以結婚為目的而進行的活動,最早由日本社會學家山田昌弘提出。這些活動對內包括參加化妝、健身或溝通等課程,對外包括積極相親、約會交友等。如今“婚活”的形式越來越豐富,表明了現代男女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像找工作一樣自我推薦,主動創造收獲穩定伴侶關系的良機。呀。”

一聽到婚活這個詞,惠的耳朵立馬豎了起來。

“話雖這么說,但人是馬上就會感到寂寞的啊。等到了我這個年齡,你就會明白。”

佐那子輕輕聳了聳肩。

“今后我們的年齡只會越來越大。可誰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說不定可以再活上三十年左右。那么多年,每天都是一個人。這么一想,我就有些懷念老伴在的日子了。”

惠偷偷瞅了一眼麻衣。根據她前幾天的坦誠相告,她丈夫死了以后,去年年底,自己疼愛的貓咪也死了,現在她經常去貓咖來排解獨守空房的寂寞。雖然很想再養一只貓,可因為領養條件中的年齡限制,難以如愿……

“我覺得不用非得一下子就考慮結婚。抱著找一個茶友的想法參加也不錯呢。如果能遇上志趣相投的人,也會聊得很開心,對吧?”

佐那子的話就像是在傾訴自己的內心一般,誠實到讓人驚訝。正因為她深有感觸,所以才能體會麻衣的孤獨心理,發自純粹的熱心來提出建議吧?

“而且,這家貓咖很大,里面有各種各樣的貓咪哦。就當成去見見小貓咪嘛。那么長的假期,一直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會很郁悶的。”

是的,惠在心里為佐那子助威。她以前聽人說過,陪酒女除夕夜的自殺率很高。恐怕就是因為獨自度過年假那么長的休息時間,心里被孤獨感侵蝕了吧。

“請問……”

惠有些客氣地插嘴道:

“不好意思,那個小冊子是貓咖的簡介嗎?”

佐那子當即轉過頭來,看著惠的眼睛說:

“不,不是的,其實這是婚姻介紹所的簡介。婚活現在也有很多種。這個是將喜歡貓的人聚集到一塊兒相親的活動。所以會場設置在一個比較大的貓咖里。”

“那可真不錯。就算是只跟貓咪玩一玩,也很開心。”

“是吧?”

佐那子一副深得我意的神情,愈發熱情地說道:

“其實我也是去年送走了我的愛貓。雖然很寂寞,但是我這個年齡又領養不了新的貓咪,所以只能斷了念想,開始往貓咖里跑。我就是在那里遇到麻衣女士的。”

佐那子把臉轉向貓咖所在的三丁目方向,小聲地笑了。

“前年,我第二任丈夫去世了。所以從今年開始,我開啟了參加婚活的新篇章。”

“您好棒!特別積極向上。”

“謝謝。還有很多人說我‘一把年紀了,不知羞恥’呢。”

“簡直荒謬至極!”

惠極力斷言道。

“我完全贊成浦邊女士所說的。不管多大年紀,身旁如果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侶在,毫無疑問會很幸福。我覺得比起忍受孤獨感一個人過日子,主動尋求好的人生伴侶,絕對會讓人生更加充實。”

“啊呀,老板娘說得太好了。”

佐那子像是尋求麻衣的認同一樣,轉向了她。

這時,新見不知想到了什么,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從座位上起身。

“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叫新見,今年開始在凈治大學文學部擔任客座教授。”

新見點頭致禮,向佐那子遞出了自己的名片。佐那子接過名片,拿遠了一點,定睛一看說:

“文學部英語專業……新見圭介先生?”

“是的,我絕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佐那子跟麻衣對視了一眼,深深地點了點頭。

惠也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新年度來附近大學上任的老師,所以才會從四月份開始來這邊吃飯。

“有點兒難以啟齒,您能把那家婚姻介紹所也給我介紹一下嗎?”

“哎呀,是您找對象嗎?”

佐那子面露喜色地這么一問,新見使勁搖了搖頭。

“不是我,是我女兒。”

新見有些憂傷地搖頭道:

“我女兒是個律師,馬上就三十八歲了,可是還完全沒有要結婚的想法。我想趁著自己有生之年,幫她找一個靠譜的伴侶。誰知道,她本人完全不想結婚。”

佐那子和麻衣都面露難色,皺起了眉頭。

“這個……本人沒有結婚意愿的話,恐怕很難吧。”

“既然她從事的是律師這么高大上的職業,也不用非得勉強結婚……”

新見的表情愈發悲傷起來。

“沒那么舒服自在的。我女兒雖然是個律師,但是,別說從工作中感覺到價值,現在都已經感到停滯不前了。”

據說他女兒拼命學習,通過了司法考試而當上了律師。這個過程還是不錯的。可是工作以后,在事務所里被委任的并非是她向往的那種“用法律來幫助別人”的工作。豈止如此,接的凈是些榨取手續費,把離婚調解搞得復雜化,故意拖延交通事故的調解過程之類的昧良心的工作。

“最近她經常在家里嘆氣說,‘不該是這樣的’。如果我老婆活著的話,還能好好安慰安慰她。可是我老婆三年前去世了。如果我也走了,女兒就成孤家寡人了。”

不知是不是從佐那子的坦白中獲得了勇氣,新見的坦言也毫無掩飾。

“等到那個時候,再著急地尋找伴侶,也許就晚了。至少在兩三年內,她能要上孩子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接近于零。在變成那樣的結果之前,我希望想辦法讓女兒幸福地結婚。”

新見的話里透露出一種迫在眉睫的悲壯感。佐那子和麻衣臉上都浮現出了困惑的神情。

“嗯……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由利像在班會中舉手發言的學生一樣舉起了右手。

“我對這位老師所說的感同身受。我也是在四十歲之前一根筋只想著工作。去年幸虧有這位老板娘的幫助才結了婚。現在孩子也有了,回歸了工作,過得很幸福。”

由利說的話飽含真摯的情感,沒有人用責怪的眼神看她。

“我經常想,如果自己只考慮工作,一條路走到黑,等到了年齡退休之后,人生會怎樣呢?或許還會遇到新的工作或興趣,獲得相應的幸福感吧。但是毫無疑問,感到寂寞的時間也會更多。所以我真心覺得,幸虧自己結婚了。”

由利緩緩地環顧了一圈在座的人,雙手伸向惠。

“如果是參加婚活的話,我覺得借助老板娘的力量是最好的辦法。至今在老板娘的幫助下,已經誕生了好幾對夫婦。”

新見、佐那子和麻衣都非常驚訝地仰望著惠。

“她現在雖然是關東煮店的老板娘,但是過去可是人氣爆棚的占卜師‘月光小姐’呢。”

“天哪!”

佐那子和麻衣同時喊了起來。

“我可喜歡讀女性周刊雜志里那個專欄了!嗯……對啦,叫‘本周的白魔法’。”

“我買過那本《幸福的白魔法》!”

佐那子和麻衣一齊向吧臺俯過身去。

“月光小姐,請務必幫一幫新見老師的女兒啊。”

“我也拜托您了。聽那位太太說完,感覺這就像是自己家的事一樣。”

新見向惠深深地行了個禮。

“拜托了。結婚雖然沒有什么時間期限,但是生孩子是有的。我不想我女兒孤獨終老。”

由利朝惠使了個眼色,莞爾一笑。

這種情況下,“我做不到”這樣的話是說不出口的。原本惠就不只是對新見的女兒,對于佐那子、麻衣和新見本人,她也同樣希望他們能抓住新的幸福。

“明白了,一定盡力而為。”

惠跟過去當“月光小姐”時一樣,雙手于胸前交叉成X形,做出了她的招牌動作。

“愿各位的未來一路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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