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千宜這會兒也是終于想起來了這個合歡到底是誰。

早在去年春日，就是陶宣宣還忙著跟她扯皮那支琉璃簪子的時候，底下確實有人回稟過，說是秦氏偷摸避開了伯府，私下買回了一個秀才之女養在外面調教。

說好聽點是秀才之女，但其實那位老秀才不僅久試不第，后來還因為亂說話，被人給捅了出去，連秀才的功名都扒了個干凈，不過是個白身而已。

但即便是白身，也是清清白白的良籍，不知怎么就是賣到了秦氏手里。

陶千宜彼時正困于夢境之中，為了那些事情還不夠煩心的。于此聽了一過耳，也只當秦氏這是終于意識到了陶宣宣的不著調，在特意為她做準備的。

時至今日，陶千宜才恍然明白，這事兒竟是應在了她自己身上？

那她可真是要謝謝她這位好二嬸，竟然這么看得起她，白花花投了許多銀子。

以這一年來，伯府的景況而言，秦氏還這么一直不曾放棄對這個計劃的投入，也可以稱得上是足夠恨她的了。

說回另一邊，那海棠能夠在陶老夫人身邊伺候這么多年，也算是個有眼色的，直接就是給合歡換了一身二等丫鬟的衣飾出來。

秦氏這會兒也算是整理好了心情，可一看合歡這副打扮，又是有些不高興了。

“這衣服，怕是給穿錯了吧？”

秦氏近來雖然長了些膽子，但還沒到敢當面挑剔老夫人身邊大丫鬟的地步，畢竟打狗也得看主人不是？

矛頭便又是對向了陶千宜。

秦氏睜著眼睛說瞎話，只當這些全都是陶千宜的授意，直接就問道：“三娘？怎么的，難道二嬸這般費心給你準備丫鬟，放到你那里，就只能算做一個二等？”

“咦？原來這個丫鬟，是給我準備的嗎？”

陶千宜裝傻。

“我還以為二嬸今日特地把她帶到了榮康院來，是準備要孝敬給祖母的呢。”

秦氏自我勸解，不要生氣，生氣就是中計了。

多深呼吸了兩次，秦氏才又重新成功撐起那一副頗為溫柔的笑容，然后開口。

“你這孩子……老夫人這里，可哪還用得上二嬸來送丫鬟呦。瞧瞧，不管是海棠還是石榴，櫻桃或者胭脂，哪一個拉出去不是咱府里面最出挑的？說來還是您會調教人，明明一開始都差不多，但在您身邊呆上幾天，那就跟沾了仙氣似的。”

陶千宜看著秦氏在那邊猛拍馬屁，心道，真要是有那么神奇，那你當初在榮康院里接受教育的時間也不短啊，怎么半點成果都沒見著呢？還那么熱衷搞事。

話鋒一轉，秦氏看向陶千宜說道：“至于合歡，當然是二嬸給三娘準備的了，三娘可還覺得喜歡？”

不喜歡，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陶千宜巴不得能這么直接回答她，但想想還是算了，跟她平日畫風不太匹配。

“若這丫鬟，是二嬸送給祖母使喚來逗趣的，那么，這是在祖母的院子里面，自然也就沒三娘可置喙的余地。凡事只要祖母能覺著開心，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只是……若這丫鬟是二嬸給三娘的，那依三娘看，這衣服還真是切實穿錯了呢。”

陶千宜笑笑。

“三娘年紀輕，不比祖母德高望重，若這人是跟在祖母身邊，等閑一點冒失，旁人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也能笑笑便過去。三娘卻是沒有這般體面的。所以，對于這般還沒有學好規矩的丫鬟，三娘可不敢讓她直接便是做個二等，二嬸說呢？”

秦氏心道，這還叫沒學好規矩？那她那一年的時間與銀子難道是白費的了？

“三娘就是好開玩笑，要依二嬸看，這丫鬟的規矩已經算不錯了。莫說二等，就是一等的大丫鬟也是足夠做得的。”

都已經費了那么大心力，要是還做不到一等丫鬟，怎么在主子身邊貼身伺候，日后又要怎么有機會去爬床翻身，壓這個死丫頭一頭的。

陶千宜聞言，面上露出了點點遲疑，不解道：“二嬸，那她剛以卑犯尊的事？”就差再接一句，你是瞎嗎？

秦氏這會兒簡直都恨不得要自己打自己手了。

她到底是為什么，為什么就為了要讓合歡能夠在首次露面的時候，第一時刻給這糟心的丫頭一個下馬威，從而自慚形愧這一目的，而叫人去費心打扮了合歡,甚至連自己平日閑置的首飾盒都給開了。

她怎么就能忘了，在那些妝奩里，除了些老舊款式以外，還有著她自己在當年被太后娘娘訓斥過后，便不能再用的品級物品。

好不容易繞出去了一圈的話題，這會兒又繞回了原點，成功堵住了秦氏的嘴。

陶千宜倒也明白，秦氏今日既然下了大力氣把人推出來，自然不可能會輕易的善罷甘休，與其等她日后在做出什么事情來，倒不如兩相都退上一步。

是故，陶千宜雖然不怎么情愿，還是松了口。

“但既然是二嬸您特意準備送來的人，三娘總不好不給您一個面子不收下。這樣吧，就讓她先在三娘的院子里，跟徐嬤嬤重新學學規矩，等何時能明了事理，再酌情從二等丫鬟做起。祖母，這樣安排，您覺得可以呢？”

陶老夫人點點頭，也按下了秦氏還準備提出的異議。

“能得徐嬤嬤教導一二，是她的體面。”

緊接著，陶老夫人復又道：“三娘你出嫁在即，侯夫人與你二嬸都有了表示，祖母也不能偏駁。”故作沉吟的停頓了片刻，“這樣吧，翠柳。”

一個有些眼熟的小丫鬟站了出來，怯生生如枝上新芽，頷首道：“老夫人。”

陶老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

雖然她一開始沒有考慮過這事兒，但有秦氏開了頭，陶老夫人也覺得這事兒挺靠譜的。這個一貫不著調的二兒媳婦，偶爾還是能有點有用的時候的。

“翠柳，日后，你便去三娘那邊服侍。雖然你是我院子里出去的，但去了三娘那邊，你就是三娘的丫鬟，要盡心盡力的伺候主子，明白嗎？”

“是，翠柳明白。”

等小丫鬟都回完了話，陶老夫人這才對陶千宜道：“既然你院中那四個二等，不日就要出府。現今有你二嬸和侯夫人送的人，祖母再給你添上一個，便湊足了數。”

陶千宜又還能說什么呢？

“那三娘便多謝祖母割愛了。”

陶老夫人十分滿意，覺得比起那什么妖妖嬈嬈的合歡來，還是她這邊的翠柳更加可人。最主要的還是聽話，這一點，等日后三娘就能明白了。

“雖然翠柳近來一直在屋里伺候，但伺候我這么一個老婆子，和你們小姑娘家家的，自然也是不一樣。三娘無需顧慮祖母，便讓她也先跟著徐嬤嬤學些規矩。”

陶老夫人自認她此舉是給足了陶千宜臉面，畢竟從她這出去的人，她還給了陶千宜再調教的機會，不就是為了讓她能用得更放心嘛。更何況，她也確實認為，這底下的丫鬟能得到徐嬤嬤一場教導，是一場天大的造化。

“只是去了你那邊，再叫做‘翠柳’，就有些不合適了。這樣吧，你二嬸不是剛送了你一個‘合歡’，那翠柳便改名為‘合樂’。合家歡樂，三娘你覺得如何？”

“祖母賜的名字，自然都是好的。合歡、合樂，皆是好寓意。”

陶千宜面上含笑的應下，其實心里面的吐槽都要刷屏了。

只要你們不老盼著往她這里塞爬床丫鬟，那就怎么都是好的。

更何況，合歡？合樂？

怎么的呢，以為她這邊有個合春、合雪，就跟著往下接“合”字輩了，是嗎？

別說是合家歡樂了，你就是直接起名叫做和和美美，她往后也不可能敢用這倆人做貼身丫鬟，那才真是呵呵了呢。

讓其他人先離開，陶老夫人單只留下陶千宜，語重心長的再次開始長篇大論。

“三娘，祖母也知道，今日之事，讓你心里不痛快了。”

“三娘不敢。”

她當然不敢了，但凡她敢的話，那倆個丫鬟，怎么來的早就怎么給退回去了，還能收下？

老天啊，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嫁出去，這破日子真是過不了了。

恨嫁恨嫁恨嫁！

就算去李家當個受氣小媳婦，雖然那不可能是真的，也總好過還要留在這里，對著不明白她真面目的人，日日還得端著個逆來順受的面具演戲啊。

“唉~”陶老夫人否定的搖搖頭，“跟祖母不用講這些虛的，畢竟祖母當年也是從你這個歲數過來的，也明白你們這年紀的小姑娘家，心里都是在想些什么。”

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陶老夫人叫陶千宜過來挨著她坐下。

“這做姑娘家的時候，心里總是容易有很多幻想。尤其是像你與李世子這樣的情況，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不是總覺得你們之間的感情是世上最特別的？”

想當年她那個驕傲的女兒，不也一樣是有過一位青梅竹馬嗎？

可后來又是如何？

“但古往今來，這青梅竹馬的情誼也不止是你們這一對，但他們后來的故事又都是怎樣？這一點，祖母相信你也有讀到過。所謂的人心易變，最是期待不得。”

還不是屈從于了現實，面目全非。

“祖母也知道，祖母現在跟你說這些，你還聽不進去，這不稀奇。換到祖母當年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祖母也聽不進去。每個小姑娘，總妄想著自己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人，總認為自己可以創造出來奇跡，真守到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

這情景，陶千宜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對著她笑。

“祖母現在跟你說這些話，并不是在盼著你不好的意思。身為祖母，我當然也是希望自己的孫女，可以是幸運的那一個人。只是，祖母活得久了，經歷得事情多了，已經明白，人可以懷抱希望，但同時，也要懂得面對現實，這點很重要。”

“三娘。”

陶老夫人抬眸，緊緊盯著陶千宜的雙眼，就仿佛是想一眼能望進她的心里，把所有想法都能通過目光的接觸，一股腦刻印進去。

“祖母事先跟你說這些，不是要求你現在就都能理解了，只是要你記在心里。等到日后，萬一，在萬一會有那么一天的時候，祖母不希望你會被打得措手不及。你能明白嗎？”

陶千宜慢慢點了點頭，“三娘明白。”

陶老夫人還是盯著她不放，就好像是在權衡她此言的真假。

“三娘，你要記住，你是我榮承伯府出去的姑娘，不管你和家里的關系如何，這一點都不可能改變。”

話雖如此，但想到他們家已經嫁出去的幾個姑娘，從她自己的女兒到底下的孫女，簡直就是一個比一個要來得不像樣。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祖母已經跟你們說過太多遍，但這一點，可能只有等到你們真的長大之后，才能意識到。”

想想，連陶安安那個原本看著還算本分乖巧的，都是一個德性。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他們陶家的風水不好，還是教育上哪里出了問題？陶老夫人只能盡力補救。

“你要記著，等你嫁了人之后，只有伯府才是你永遠的后盾，只有你的兄弟才會永遠無條件接納你。”

陶家人會怎樣對待她，暫且放到一旁不提，陶千宜這會兒聽著，就特別想問陶老夫人一句，您現在張口閉口說著陶家，那您的娘家，怎又不見您看顧一下呢？

“祖母將合樂給了你，是為了什么，三娘你這么聰明，應該也是能夠明白的。祖母此舉不是要害你，也不是為了離間你和李世子之間的感情。三娘，你要記得。”

別看陶千宜現在毫無意義的收下了人，但真格的，陶老夫人還真怕她會給自己玩一手陽奉陰違的事情。只好事先多叮囑幾句，希望不要白白浪費了好苗子。

“日后你出嫁，你是什么身份？你是要嫁過去做世子正妻的。而妻者，齊也。底下的那些妾侍，不過就只是個玩意兒。于你，你只是需要她們聽話就好，懂嗎？她們這種存在，是你的工具、是你的武器，而不是你的敵人，你的眼界不該放在她們的身上，你明白嗎？”

陶千宜現今還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哦，這個不用上心，那個也不用上心的，她家老夫人這到底是希望她把心給放到哪里？

難不成，陶老夫人還想著要她大發神威，干脆一舉搞來李家的侯爵？

這就算是李家同意，陶千宜都不能同意啊。

想什么美事呢可。

“你要做的，是李家的宗婦。輔助夫君，打理內務，才是正理。而眾所周知，李家人丁單薄，只要你在過門之后，能夠盡快生下李家的長子嫡孫，還怕日后會地位不穩嗎？”

可陶千宜現今就覺得自己位置挺穩的。

“你莫要看侯夫人現今疼你，但這是因為，現在在她的眼中，你還是個小輩，可小輩與兒媳就完全是兩個概念了。祖母便是過來人，自然明白一個做母親的人，會對自己的兒子如何偏愛。”

沒有陶千宜的搭腔，陶老夫人一個人嘚啵嘚的，說得還挺歡樂。

換言之，她其實巴不得陶千宜不要開口，省得聽了也是堵心。

仗著陶千宜這會兒老實著，陶老夫人繼續她的老調重彈。

俗話不是說得好，三人都能成虎，陶老夫人也心知這個孫女對家里有著偏見，但謊言說了一千遍也能成真，只要她見縫插針多念叨幾回，一次兩次，哪怕每一次只能在她心中留下一道淺淡的擦痕，積少成多，總有能夠見效的那一天。

陶老夫人就是這樣堅信著。

可就她這樣喋喋不休的，陶千宜哪怕一開始還想要堅持，后來也忍不住開始神游天外。

千篇一律還只是一個小問題，更主要的是，陶千宜聽了半天，愣是沒能理明白這話里的邏輯。

所以呢？她們原本到底是要說什么？

一開始不只是為了跟她解釋姨娘備選的事情，才把她給留下的嗎？

但怎么說來說去的，陶千宜卻覺得是越描越黑呢？

提問：以為了她好為基調論述，那什么時候才會需要給丫鬟開臉？

回答：在女主子得不到夫君的喜歡，需要有人幫忙固寵的時候。

可這問題不就是來了。

她與那只燕子之間的感情顯然很好，那么陶老夫人說的這些，完全不攻自破。

即便真有色衰愛馳的那一天，總也輪不上兩個比她年紀還大的丫鬟吧？她又不是真的童養媳，或者書中女主那種進門還不能圓房的情況。

光是看那兩個丫鬟的年紀，合樂比她大了一歲，合歡比她大了四歲，哪一個也不像是安了好心來的。

害了就害了，她這不是也沒拒絕，可咱能不再事后多費口舌的進行美化嗎？

暗自壓下想翻白眼的沖動，陶千宜也實在是看不慣這種又當又立的行為。彼此都坦誠一點，不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