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太和我們一起度過的某個星期天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后。

六月的天湛藍湛藍的，天上飄著一朵軟乎乎的白云，像是一只可愛的小綿羊。

“理子，快點兒收拾一下，準備出發(fā)嘍！”

樓下客廳里，靜香興高采烈的聲音順著樓梯爬了上來。

星期天從來沒閑下來過的健太，昨天竟一反常態(tài)地突然宣布：“明天，我們?nèi)乙黄鸪鲩T玩去！”明明他最討厭到處瞎跑的。

我正趴在窗前的桌子上出神，靜香的聲音就這樣在我的頭頂上響起。眼前的空氣中似乎飄著無數(shù)細小的水珠，每顆水珠中都折射出明亮的天空。

一切都是清澈的、美好的。像是吐出了胸口憋著的悶氣一樣，我覺得清爽多了。

“老公，你還系條紋領(lǐng)帶呀？太正式了吧？！又不是去報社上班。真是的，你這個人啊，一點兒也不會玩……”

靜香嘮叨健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嘆了口氣，看了看桌子上攤開的筆記本。

我從小就喜歡看漫畫，總是捧著不撒手，這一點靜香是很擔(dān)心的吧。因為她曾經(jīng)說：“我可不會說不讓你看喲，既然這么喜歡漫畫，那就索性看個夠吧。然后給我快點兒‘畢業(yè)’。”

從那以后，我就徹底放飛自我，堂而皇之地埋頭到漫畫堆里了。

可惜，和靜香的預(yù)期相反，我更加沉迷其中，別說迎來“畢業(yè)”了，直到現(xiàn)在還是老樣子。

在這期間，我的興趣從漫畫變成了連環(huán)畫，后來又開始試著自己去畫畫。

是的，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連環(huán)畫作品，眼前的筆記本上畫的就是。這可是我半年來嘔心瀝血的成果。連環(huán)畫的主人公是出生于加拿大溫哥華的“達茲”，故事的結(jié)尾是他永遠失去了心愛的人。

現(xiàn)在，筆記本中的那個我深愛的達茲，好像是在背向我這個作者轉(zhuǎn)過身去，正落寞地望著窗外。他纖細又修長到不可思議的腿稍稍向內(nèi)彎曲，這更加表現(xiàn)出他的悲傷。溫哥華六月的天空，依舊是無邊無際的藍。

——達茲啊，

你已經(jīng)不會再回頭了吧……

“喂，理子，再磨磨蹭蹭，就把你丟下了啊！”

健太的聲音飛了過來。

“靜香，把這磨蹭鬼丟下吧，走了，走了！”

“就是，走吧，走吧！不過這孩子會哭的哦。”

然后我就聽到了靜香的小聲偷笑和健太極力忍住“哼哼”笑的怪聲。

唉，真是懶得理這兩個人了。他們該不會以為我會哭著追上去，喊“媽媽、媽媽”吧。隨便，隨便，他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不過，我還是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換上出門穿的短裙下了樓。

“今天帶你們?nèi)タ磦€好東西。”健太得意揚揚地對坐在副駕駛位上的靜香說道。

“嘿嘿，當一回星期天司機，也是很不錯的嘛。”看來，這次出門，最高興的人是健太。

“話說回來，你要帶我們?nèi)ツ膬貉剑俊蔽易诤笞蠁枴?/p>

“動物園。”

健太大聲嚷了好幾遍：“怎么樣？不錯吧？”

“呵，是嗎？倒是很久沒去過了。”靜香睜圓了眼，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啊？”我卻無意識地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個奇怪的音節(jié)。

“不過，現(xiàn)在都下午三點了，稍微有點兒晚了。要是早知道去動物園，我就做幾個飯團，再帶上水壺，早上就出發(fā)了。是吧，理子？”靜香轉(zhuǎn)過頭對后座的我說。

我噘了噘嘴，作為回應(yīng)。

“那樣也不錯，不過這個時間點是最棒的。我要給你們看個好東西！”健太一反常態(tài)地成了個話癆。

“爸爸，有什么好事兒嗎？”我問。

“嗯，好事在后頭呢！”看來，他根本沒聽懂我話里的諷刺。

進了動物園，一大群已經(jīng)逛完要回去的人朝著與我們相反的方向，正急匆匆地往出口趕。

“這里，在這兒。”

健太和返程的人群摩肩接踵，竟也能靈活地閃避著前進。他額前的頭發(fā)飛到了腦后，額頭顯得更寬了，腦門上反射著午后的陽光。

平時，我老是用些許苛刻的目光看待自己的父親，總覺得他像是這個動物園里那種和人類很接近的動物一樣，后背圓鼓鼓的，手腳全都向內(nèi)蜷曲著。

不過，今天他的姿勢看著倒很舒朗。平時去上班時，他就會變成這副樣子嗎？但這里并不是工作場合，而是動物園呀。我的心情有點復(fù)雜了。

“來，理子。”靜香東張西望了一圈叫我，“動物園里的動物像是都知道閉館時間快到了。這會兒它們好像都沒什么精神了……看，還打哈欠呢。”

靜香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

“喂，還有客人呢！拿出點兒敬業(yè)精神來呀，你們太墮落了吧。”

“還有的動物已經(jīng)睡覺去了呢。”

我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水泥柵欄圍起來的區(qū)域。

不過健太對這些好像都不怎么感興趣。他快步向前走去，繞到柵欄后面，鉆進了一座沒什么人氣的隧道模樣的建筑物里。這里散發(fā)著一股腥臭的味道。

“看，快看！”

健太終于停下了腳步。

順著他的聲音，我看向眼前的柵欄，瞬間胸口不由自主地“咚咚”響了起來。靜香也突然抓緊了我的胳膊，倒吸了一口氣。

“好惡心啊。”

“怎么樣，很厲害吧？這可是在大城市里體會不到的叢林景象呢。”

健太頗為得意地側(cè)過臉。

只見一長排柵欄里頭，一群猛獸正在大快朵頤，吃著它們的“晚餐”。

“我一直想帶你們看看這個。在動物園里，這個時間點剛剛好。”健太好像自己也在吃大餐一樣，露出了興奮不已的表情。

“看，它們吃得很香吧！”

就在眼前，一身淺褐色皮毛被養(yǎng)得油光水亮的獵豹正用前爪死死地按住鮮血淋漓的肉塊，不停地用舌頭舔著嘴巴周圍的血。

旁邊，一頭雄獅正使勁兒晃著腦袋，正要把破爛得像抹布一樣的肉塊撕碎。長長的鬃毛垂了下來，隨著它的動作簌簌亂飛。眼看著就要碎肉橫飛，濺到這邊來了。

“那頭獅子牙齒不太好吧？”靜香躲在健太身后，害怕地瞄了一眼。

“要是像你這樣用假牙啃，動物可就要餓死了。”

“哎呀，我就一顆假牙嘛！這也不行嗎？”

“對呀，絕對沒指望了。”健太像獵豹那樣舔著嘴唇，壞笑道。

“喂，快看，理子！那是黑猩猩！”

黑猩猩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靠了過來，它先是抓起身邊散落的稻草，靈活地墊到了自己屁股底下，然后拿圓乎乎的肚子正對著我們?nèi)耍炖锎罂谌鹆司硇牟恕?/p>

“啊，爸爸，它在吃菜呢！”

“果然啊。”靜香滿臉痛切，“它那個肚子呀，真是讓人擔(dān)心中年肥胖啊！這可不是別人家的閑事。這句是報復(fù)你剛才說我的假牙，哼！”說著，靜香轉(zhuǎn)動眼珠打量起健太來。

“黑猩猩是很聽話的吧？”

“對，也許人類更聽話。不，也許還是黑猩猩更聽話吧。”健太故意用雙手摸摸自己膨起來的肚子，瞇起眼睛給我看。

“你也是，要多鍛煉鍛煉身體呀。”

“比起那個，還是多做點有利于美容的事才對。”健太滑稽地噘著嘴說。

“對了理子，你是在畫漫畫吧？”

“是呀，已經(jīng)著迷了。畫畫的時候，叫她都沒一點兒反應(yīng)。”靜香插嘴道。

“那也挺有趣的吧。這里雖然不比非洲，但你要是想畫一部《森林大帝歐雷》之類的作品，還是能參考一下的吧？”

“哎呀，真是討厭。才不是什么‘歐雷’呢，那叫‘亞雷’，是吧，理子？爸爸真是的，不懂裝懂。”

“你們兩個半斤八兩，都是不懂裝懂啊。那個是……聽好了啊，叫《森林大帝雷歐》(1)。”

我已經(jīng)完全無語了，連嘆口氣的力氣都沒了。

“在此我嚴正聲明，我已經(jīng)十四歲啦。我才不畫那種東西呢！就算要畫森林，我也要畫城市森林，我可是硬漢派！”

“那是啥？”靜香愣住了。

“就是很能打的那種硬漢。”

“會受傷嗎？”

“那肯定的呀！”

健太哈哈大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是什么呢！理子，那可是很老套的了，要我說，要畫就畫別人沒畫過的。”

啊，真是沒法聊下去了。我“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他們。

這時，剛吃完了肉的獅子正好張開大嘴，露出了滿口尖牙。

“不過老公，咱們家吃飯的時候沒見你準時回來過，動物園的開飯時間你倒是記得很清楚嘛。”靜香皺了皺鼻子，諷刺地對健太“咦——”了一聲。

“這可是男人的小秘密。”健太使勁兒挺起胸膛說。

我也接了一句：“爸爸呀，肯定在這里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好啦好啦，別說了，現(xiàn)在去吃飯吧！走吧，理子。”健太急切地說道。

“聽說日本橋那邊的三鈴百貨商場大食堂里的兒童套餐很好吃喲，理子。里面有油炸大蝦，漢堡肉也是雙層的呢，有兩個呢。當然啦，還有布丁，連餐盤都是小豬形狀的哦！理子，我們就去吃那個吧！”

“呃，你中午經(jīng)常吃那個嗎？”靜香仰頭看向健太。

“哼，我怎么能去吃兒童套餐呢？只是見過罷了。”

“嗯？”

“工作，就是工作啦！我們干記者這一行的什么都得……快點兒，理子，走吧！”健太略顯粗暴地回答完，自己先邁開了步子。

這簡直就是要親子斷交啊！都說了多少回了，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十四歲的女孩子還吃兒童套餐嗎？！

創(chuàng)造出達茲的連環(huán)畫家——我，給他安排的可是這樣的完美大餐：

首先，香檳是冬佩利的；其次，銀盤里的碎冰上，擺放的是產(chǎn)自里海的灰魚子醬；還有鮮蝦做的開胃冷盤，以及香橙煎鴨胸；佐餐酒是1961年的布爾格尼紅葡萄酒；最后的甜點則是松松軟軟的舒芙蕾。

當然了，以上美味我一樣也沒嘗過，都是在書上看到的。不過，十四歲的女孩子不都是在憧憬這些嗎？

然而，這個四十二歲男人的憧憬竟然是兒童套餐！這實在是讓人無言以對。

平時在家里不太愛動彈的健太，今天可真算得上是“生機勃勃、精力充沛”了。也許這也是“男人的秘密”吧？

難得打了回頭陣，健太在餐券銷售處早早地買好了餐券——豬肉套餐兩份，兒童套餐一份。

看著端上來的兒童套餐，我不由自主地面部僵硬了一下，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它和健太的那份豬肉套餐調(diào)換了過來。當然了，健太本來就是在拿我當幌子，自己想吃可愛的兒童套餐罷了。

“人對食物的執(zhí)念是很可怕的哦！我小時候可沒有這么豪華的兒童套餐。”健太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

唉，跟父母交流真是累啊。

我們總是認為父母一直以來就是大人，但其實他們跟小孩子一樣，而且還會認為自己的孩子永遠都是小孩子。真是麻煩得不得了。

盡管如此，健太回到家，泡個澡，又喝了一杯啤酒之后，他大大地吁了一口氣，說道：“哎呀呀，做女人、小孩的守護者真辛苦。今天我可真是累了一整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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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著名漫畫家手冢治蟲創(chuàng)作的漫畫，講述了小白獅雷歐歷盡種種磨難終于回到故鄉(xiāng)，成長為真正的森林大帝的故事。——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