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季走出了時間,目睹了這個世界最后的一次落日。當她在這里再次見到這位老人時。過往的記憶碎片重新被拼湊起來,像是驟雨初歇,生活也總是撥云見霧,她的日常生活是閱讀一個種族的歷史。
“我們生活在哪里?或者說,我們所處在怎樣的世界中?”——“我們本應生活的地方,不是地球,而是自己的大腦。”
季的腦海中始終縈繞著這個對話,漫長的時間使她忘卻了太多的事情,遺忘了就遺忘了,那些東西的消亡已經是既定的命運。時間是最冷酷的尺度,可以創造、亦能毀滅。她是時間之外的旅人,時間對她而言也不過一個標尺。
記錄下了很多,忘卻了的更多。甚至有一些事物,還沒來得及記錄就已經被時間擯棄了。記錄是季的生活和樂趣,在季的尺度面前,過去的事情和當前的事情沒有區別,古人守在遠古計算機前接收實時信息,季也守在自己的思維間查閱信息——所有的信息,不論是過去的、當前的,還是真實的、虛假的——在季眼中,都是一種信息。
季知道最古老的事情是...在她成年時,她所在的星球發生了一次戰爭——在這次戰爭之前僅有兩次戰爭能與之相提并論,但已經無法查閱到準確的信息了——信息海中的熵是極高的,它們仿佛不會整齊排列,而是刻意得制造出引導和暗示。對于這些季能一眼看透,但無法溯源——還是信息熵。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至今她都不能改變的事,與那些事延申出的各種不定因素和未知。這也是季活下去的趣味。
季接著回憶那次戰爭——人們分成了數個陣營,除卻維持這個社會原始形態的那一部分,其余的都過于激進,他們要么主張將所有人的意識裝進一個原始計算機里,要么主張用盡能源離開這個伊甸園。甚至有些人要逆發展科技,使這個文明回到萌芽時期。
在當時的意識形態這些觀念都是常理——至少合乎邏輯,各有各的利弊。季印象略深刻的是戰前時期的一位腦科學家——嚴格而言不算是務實的科學家,他的唯一事業僅僅是對新生命的輔助成長...幾年后他有了一大批才思敏捷的信徒,這批信徒是導致那次戰爭的直接因素。
時間之外的往事罷了,季需要透一透氣,于是走出了住所。
太陽正在向內坍縮,估計很快那些光將消失。這里將永遠被死寂籠罩。
季需要做個取舍,去或是留。
曾發生在這里的故事基本已經被她記錄完畢了,但一定會有遺漏的,且不論遺漏的東西是否重要,有遺漏只能說明一點——不真實,不夠真實。
季決定用這個恒星系最后的壽命去散一散步,時間應該剛好能趕上。關于遺漏的信息,無關重要性,在時間面前任何信息都是只是一個質量點,每個質量點之間會有一條連接的線,數條線交織產生的面積就是這些信息組成的事件。信息總會有所遺漏的,無法探知也無從深究,關乎遺漏的信息,無關重要性,只是是否有趣味——這是季所渴望的。
須臾間所想,她已經圍繞某一條緯線轉了一圈——一無所獲。
這里曾被不同時期不同的人們稱為“最后的堡壘”、“始祖之地”、“原始人國”......
季并不屬于任何立場,她稱呼這個地方為“家”,或者“地球”。
現在的地球正在趨于熵減,綠色的原生植物正在減緩生長速度,這里的生態漸漸有了基本秩序。
季所看到的風景不過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呈綠色塊狀物,高低不平,最高的有幾百米,最矮的也有十幾米。在植物覆蓋塊狀物之前,這里曾是常住民的巢穴。在這些巢穴的深處,往往能發現許多富有趣味的信息。為了追逐信息流失的旅途,這是漫長的旅途,極短的旅途,季審核完后,停留在了一處似曾相識的湖邊。
這是二十一世紀初興建在山腳下的人工湖,延湖面一條圓潤的道路連接著兩條仿古街,現在都已經被植物覆蓋了,就連湖水都快要被太陽蒸發殆盡。季在亂石間發現了一個新的信息載體——這是一支香煙的過濾嘴,通過過濾嘴上的商標和時間顆粒的沉淀數可以判斷出,這是于二十一世紀末葉停產的煙,靠近嘴的地方有紅細胞沉淀,抽煙者當時正在潰瘍。
季將這些信息用三維投影實體化,透過三維投影,這個個體的所有信息便一覽無余了。這是一個帶有熟悉感的臉龐——大概二十余歲的年齡,五官端正,體量勻稱,衣著……不算是當時的主流穿搭,穿者貌似只是追求舒適感,只是恰巧顯得得體一些而已。
季坐在湖邊,翻閱著此人的信息海,嗯,他就是那位腦科學家——的早年時候,此煙被抽盡的前夜,到過湖邊的老街,竟然和季有過時空線的接觸!
非常有趣,非常有趣!
季沒有想到她會為這些信息用盡這個恒星的最后壽命,太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落,倒影垂落在湖面,中心呈金黃色,帶有橘紅的邊緣。湖邊的樹林呈暗綠色,鮮明的冷暖對比——這是永恒的美感。
季的記憶碎片被重新拼湊起來,那是她離開族群的一個夜晚,她逆著人潮行走,人群如流水躲開季。這是她成為游離者之前的事情了。
季無法從自己支離破碎的記憶體中翻找了,徒增熵值罷了。
她又覺得,錯過這個記憶載體總會丟失些趣味,反正第三記憶海的信息都是整齊陳列的。干脆將他搬運過來新建一個獨立單元罷,畢竟是有趣之物,這是季生命中所寶貴的。
季重新造訪了那條古街,昨日剛剛下過了雨,文化廣場的水池又重新有了水,上面漂浮著漫長時間沉淀下來的無機物。季將這幅畫面記錄下來,她僅出于個人認為這是有趣或者有些許內在含義的東西。
而后是廣場……早已被綠色植物措根盤踞了,甚至無處下腳,廣場背后的山體目睹了太多東西,在某種意義上,它們比季要更加深沉,這才是真正古老的東西,而季只是時間的游離者,在游離者的族群里還有更多比季要出色的人。他們甚至將一整個文明用三維投影描繪出來,這對于季來說還太牽強了。
透過植物的根莖上的以抹綠葉,隱約透出了背后綠色古建筑和山體的形貌。季將這個畫面記錄下來,是趣味。
季在古街上來回踱步,總是覺得遺漏了什么。直到她打開了特定追溯系統,才發現了那條長達數十米的腳印。腳印的順序和方向不太自然,她有了興趣……于是循著腳印尋找,直到她透過植物密布的陰影中窺探到了一條縫隙。
難以置信如此狹窄的空間竟能通人,季對于這狹道盡頭的存在興趣濃厚,以至于她寧可不顧規章用時間易位來消除這些植物。使這條狹道回到和事件相匹配的時間。
狹道下是原住民排放垃圾的管道,管道上用石板覆蓋,因潮氣影響生了綠色的蘚。偏偏為這狹道點了些有趣的色彩。墻面被污濁染黑了……季沒有刻意追溯這些污濁的源頭,現在她對狹道盡頭的風景仍是極富興趣。
在她站在這處住所門前后,她終于知道了這個記憶體的名字——
袁啟山
季將這些信息連同袁啟山一同記錄下來,在她離開前,還發現了另一個極富趣味的東西——一只沉淀了少量血液的鞋襪,和旁邊同樣染上血液的石子。
這就是那些腳步排列不自然的源頭……季似乎明白了什么——關乎信息的真實度,其實無關真實與否,那僅僅只是不自然,就像這些腳印一樣,不自然也是真實的,只是有源可溯。但這源頭也無關緊要,只是鞋中沙礫罷了。
但季的時間不多了,太陽正在漸漸坍縮,季需要離開這個時空間了。記錄工作已經完成,甚至可以說是過量,關于袁啟山上峰興許并不會感興趣,私人珍藏倒是可以——這也是游離者工作的福利的一部分。
在看過這個世界的最后一次落日后,季走出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