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央猜測,雖然那一日地鐵上臧應紅調侃裴央的口吻老不正經,但那句“圈里都知道這事兒啊”并不是空穴來風。
當晚在影棚,好多人看到她暈過去的場面,攝影師、模特、經紀人、品牌方的人都在,保不準還有人拍了照。事后她沒有在任何地方看到這些照片的流傳,多半是沈亦花了心思。
在那之后,如沈亦所愿,裴央再也沒接到過模特方面的工作邀約,這大約是裴長宇下的功夫。
裴央覺著自己在這事上恢復得挺快,出院三五天后重新開始慢跑、做瑜伽,精神狀態也不錯。
沈亦顯然受得打擊更大一些,以至于半年后,裴央委婉地問起考不考慮再試一次,他幾乎是想也不想便回答:“不要。”
由于他斬釘截鐵的態度,裴央沒再提了。
四年后的這個凌晨,裴央立在幽暗的書房里,看著眼前這人和四年前一樣,憤怒而無助,毫無條理地拉開一個個抽屜,什么也沒找著,又用力把它們關上。地上散落著一大堆文件,還胡亂倒著個行李箱。
裴央見狀,不出聲地擺手示意保姆在客廳候著,自己慢慢地走進書房。她沒入光亮的那一瞬,沈亦倏爾抬起頭,視線死死地釘在她臉上,眼底籠著一層凜冽的情緒。
裴央被那眼神嚇了一跳,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他的目光含著恨意,像蛇信子般從腳底纏上來,帶著一種致命的欲求。
幾乎是下一秒,她被沈亦死死抵在占據一整面墻的書柜前,他的動作充滿暴烈的意味,直截了當,沒有分毫柔情可言。
裴央奮力抵抗,蜷起腿試圖用膝蓋推開他的腰,像貓一樣用尖利的指甲去抓他的臉。
這是一場無聲的爭斗,他們努力抑制著,只發出極其輕微的聲響,像是幽綠色湖底殊死搏斗的兩只怪物,不曾打破黑漆漆的靜謐湖面。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她身上那條好像編織出來就是為了被扯碎一樣月白色桑蠶絲裙,了結使命的時候發出了輕盈無知的控訴。
而幾步開外的客廳里,來回走動的保姆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書房中激烈的相持。然后,是裴央率先打破了這僵持的寂靜,因為她根本拗不過他。
“我不要。”她的音色冰涼,吐字很清楚。
這一聲終于撕開他令人窒息的籠罩。沈亦停下,退后兩步注視她,潮紅的眼里是灼灼的火,燃著不滅。
兩人四目相對,半晌,他自嘲似地笑了笑,再次靠近,低頭望進她的眼睛。
“裴央。”他的聲音很沉:“我寧愿從不認識你。”
由于裴央在律師辦公室上演的一出真情流露的苦情戲,這回她算是白跑一趟美東。但她也沒繼續逗留,A市還有一大堆事等著她去處理。
臧應紅因為拿到了五百美金的浴室維修費用,態度熱情不少,在送她去機場的大巴上重重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慰:“太正常不過了。在美國離婚可不都得一年半載?日子還得過,你該相親相親,該戀愛戀愛,不耽誤你孩子打醬油,懂吧?”
對于之前這段孽緣,裴央總算有了一種畫上句號的感覺。她點了點頭。
托運了行李,裴央拉著一個輕巧的登機箱排隊等安檢。臧應紅巴不得趁早擺脫她,迫不及待地要離開。
不過臧應紅走了沒有五步,眼睛瞟到旁邊隊伍里站著的一個人,猛地又折回來,搭著裴央的肩,揚了揚下巴,眼神示意一個穿藏藍色衛衣的高個子男人。
“喂,這人誰啊?”
裴央望了會兒,沒能認出來。
臧應紅原本想提一句,那天在地鐵站或許也見過這男子。他似乎還跟在裴央身后走了一段,想同她招呼的樣子。不過既然裴央都不認識,估計是自己看錯了。
臧應紅沒再說啥,應了聲便離開了。可是因為臧應紅那句問,通過安檢后,裴央又朝男人看了一眼。
他正配合安檢員手探檢測。金屬探測器“滴滴”一聲,他應安檢員要求,挺身脫下衛衣。里頭的白T被撩起,裴央瞄了眼。
喲呵,還可以的。
轉而一想,這若隱若現的,有啥稀奇?平日里她睡的,可不比這有排面?
話是這么說,裴央又多瞧了一眼,見安檢員從地上撿起一條項鏈還給男人,約莫是剛才從他衛衣口袋中落了出來。
沒能再看到腹肌,裴央有點遺憾,腦海里冒出一些過去的畫面,她趕緊晃了晃腦袋,把這些過于純潔的片段甩出去。
她輕輕地咬唇,唉,那么美好純粹的事情,非要和婚姻糾葛在一道兒,這下可好,一股腦兒都沒了。
男人從安檢托盤中取出電腦和隨身物品,往黑色雙肩包里歸置。他拾起鑰匙的時候,裴央注意到鑰匙扣上的Y大校徽。
哦,居然是校友。
大約是因為她杵那兒盯著別人太久,男人終于抬頭往這兒瞥了一眼,目光與她的碰上,他似是有點驚訝,展顏笑開。
裴央微微紅了臉,有種作惡作劇被抓到的羞赧,胡亂對他點了點頭,轉身就逃。
男人卻把她叫住了:“裴央。”
裴央一愣,還真認識?
安檢出口,男人笑著與裴央點頭:“好久不見。”
見裴央微愣,他了然裴央沒能認出他來,補充一句:“我是靳校。”
聽到這個名字,裴央反應過來,臉頰更紅了,退后一步,微微欠了欠身,乖巧道:“學長好。”
裴央在Y大念大一時,靳校是Y大數學系的博士研究生,也是她多元微積分課的助教。
二人沒有過多交集,裴央在這位學長這里只是混了個臉熟。大一下半學期時,裴央因為個人原因落下兩個月的課,靳校大致清楚她的個人情況,很通融地幫她同教授溝通、安排她補習和補考。
“你還是很講禮貌。”靳校笑著應道:“其實不用這么客氣。”大約是出于客套,他又程式化地問一句:“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來紐約出差?還是調回來工作?”
裴央一時語塞,他給的這兩個選項,她都夠不上。
裴央上一次見靳校,是她畢業時。那會兒她拿著紐約伯曼的應屆生Offer向靳校報喜,臉上洋溢著那個年紀獨有的對世事的桀驁和對未來的憧憬。
“你會做得很好。”靳校當時那般認可她。
畢業后的一年,裴央的確做得不錯——業務能力強、和同事相處融洽、在領導那里露臉頗多。而這一切和她是裴長宇的女兒都沒什么關系,因為裴央的低調,連她的直系上司不怎么了解她的個人背景。
唯一的特殊化,就是圣誕晚會時,她的大大大老板(也就是資產管理部主管)會手握香檳,將她拉到一側,低聲詢問她在工作中,是否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僅此而已。
但和所有職場菜鳥一樣,過了蜜月期后,裴央認為金融民工的勞動內容重復且冗余,浮躁地堅信格子間里的生活抹殺了她對于職業的激情。于是裴央立刻申請了MBA,天真地認為自己那不到一年的淺薄的名企工作經驗和兩年名校工商管理碩士學歷能為她帶來什么質的飛躍。
而那時候的沈亦,過著斯巴達一般的生活——六點半起床看新聞和研報、七點健身、八點半進公司、七點半下班。晚上不是在陪裴央打游戲,就是在看行研、讀報表、學理論、獨自打游戲。
“你的生活很無趣。”裴央偶爾揶揄他:“你像個機器人,哦不對,應該說是個鎮流器,不管輸入是什么,輸出結果都是一樣的。不像我,我覺得每天都有一百件事兒想要做,可我又一件都懶得做。”
在裴央看來她出的簡直是道送分題,沈亦明明可以接一句“你才是我生命里唯一的變量”,或者“所以我才會一直愛你啊”之類的甜言蜜語,可他只會冷不丁地來一句老氣橫秋的囑咐:“你書讀得太少了,年少輕狂。你可以去看一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會讓你沉淀下來。”
那會兒沈亦見裴央鑼鼓喧天地開始搞申請,這么建議她:“我覺得現在讀MBA,稍微早了點。這兩年的碩士項目既是對于過去工作經歷的總結,也是轉換職業道路的契機。在我看來,你兩者都用不著,因為你既沒有經驗,也看不準契機。”
但裴央沒聽他的,依舊申請了全美最頂尖幾所的MBA,并且被東岸的一所錄取了。
入學之后,她才意識到沈亦的建議多半是靠譜的。琳瑯滿目的投行、基金、管理咨詢、互聯網企業校招令裴央目不暇接,而她像是個迷失在叢林里的人,全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
她讀研二時,沈亦向她求了婚。彼時她二十四,沈亦二十六。
那會兒,大概是因為大腦被一種浪漫主義的調調席卷而過,裴央覺得自己奔放的靈魂不該被黑色金屬和銀色擋邊裝扮的寫字樓所束縛,加上她在校期間也一直兼職做模特,也算個光鮮亮麗的事兒,于是她毫不猶豫地逃離了金融這一行。
所以如今靳校問起她是來這兒出差還是調派,她只能勉強笑笑,回答:“來紐約處理點個人的事兒。我沒在工作了。”
她本以為靳校定是在心里對她暗自鄙夷,誰知他聽罷,思考一刻,然后清了清嗓子,竟也顯得稍稍局促地坦白道:“其實前兩天在地鐵上,我看到你和你朋友一起。你們聊的,我多少聽到一些。所以我剛才算是明知故問。抱歉。”
靳校也不知為何就把前兩日的事兒說了出來,可能是因為裴央頭微微低著,看著略微拘謹,他想活躍活躍氣氛。不過這似是令二人之間愈發難堪了幾分。
裴央的耳邊像是被銅鈸“哐”地敲了一聲,哪天?哪個朋友?
她越回憶越是絕望,心里拔涼拔涼的,還能是哪個朋友?
腦海里臧應紅中氣十足地聲音冒出來。
“拉倒吧!離婚是沈亦拍的板,你安排律師見的面。你頂多算是個秘書……”
“就說你擠破腦袋為了當個三線小模特,減肥減得愣是把自己憋出了厭食癥,一邊暴食一邊催吐,好好一個孩子,被你自己活生生吐出來了!”
裴央趕緊閉上眼睛,兩只手絞在一塊兒,真是天賜的親生閨蜜啊……
“沒什么可抱歉的。”裴央低著頭回應他,想了想,又問一句:“你都聽到了是吧?”
靳校已經恢復了從容,輕松笑道:“也沒聽全。生物學原理,稍微聽了些。”
“咳咳。”裴央被口水嗆到,這人是故意來難堪她的吧?她抬頭與他對視,目光相觸后,二人竟都笑開來,并不尷尬了。
靳校抬手看了看表,笑著告訴裴央他還要飛芝加哥,時間不寬裕,不如掃碼加個好友,保持聯系。
裴央抱歉地說正好手機沒電了。她沒撒謊,的確是過了安檢才插上的充電寶。
靳校也不介意,從書包口袋里拿出張名片遞給她。拿名片的時候,包里的項鏈再次滑落至地上,就是先前在安檢卡著他的那一條。
裴央蹲下身,幫他撿起來。粗粗一瞥,那是條樣式簡單的鉑金項鏈,看掛墜是女款。
裴央將項鏈遞還給他。
他接過后,沒什么必要地解釋兩句,說項鏈原本是送給他女兒的。他前妻知道后,追到機場也非把項鏈還了回來。
裴央禮貌地點頭,并不接茬,低頭看了看他的名片,一張米白色橫紋卡紙,上面印著:
九鏡量化
也沒寫他的職位,只有Email和電話。
“有需要的話,隨時找我。”靳校告訴她。
裴央并沒有這個打算。
若是為了謀份工作,他們這類量化基金,招的不是奧林匹克數學物理信息學的金牌得主,便是拓撲學統計學控制論的博士,而她顯然夠不上。
若不是為了工作……她實在想不出他們二人還能有什么交集。
裴央禮貌地謝過他,收起名片,二人就此告別。
到登機口坐下,裴央拿出手機。充電寶已經連上一會兒了,手機自動開機。
裴央正打算關機、換上國內電話卡,屏幕上彈出母親胥紫英的視頻通話。裴央條件反射地從口袋里揪出一根發圈,迅速扎起一個馬尾,然后接起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