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央醒來時,窗外正是日落,斜陽暈得天紅彤彤的。她簡單洗漱后,換上一套運動內衣短褲就下樓了。
客廳沒有開燈,天邊的橘紅色漫進來。室內暖氣挺足,梅阿姨估計剛走。
裴央在客廳簡單拉伸、做瑜伽,然后換上緊身長褲,打算出門跑步。
也就是轉身去沙發上拿鑰匙的一瞬,她瞥見了靠坐在角落沙發里的沈亦,身影背光,影影綽綽地匿在從落地窗打進來的殘紅斜暉里,正死死地盯著她。
那眼神,根本不是情侶間別有深意的趣味,而是惡狠狠的、肆無忌憚的、充滿挑釁意味的攫取。
“啊!”裴央尖叫出聲:“你……你……”
她被嚇得不輕,嘴上反應不夠快,被沈亦搶了先機,只聽他輕飄飄地打斷了她,態度淡得出水:“又不是沒看過,夸張。”
“這能一樣嗎?”裴央被他蠻不講理的態度激怒了:“我們現在分手了,麻煩你講點自尊好嗎?躲在這兒偷看,不覺得害臊嗎?”
沈亦面無表情,也不反唇相譏,依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目光漸漸從她的臉上掃下去……
“卑劣!無恥!”裴央被他盯得渾身上下不自然,手也不知道該遮哪兒,窘迫地不行。同時她又認為自己這窘迫的情緒更是可恥,要說難為情,不該是他難為情嗎?
不都告知他讓他搬出去嗎?
怎么離了婚還要多吃多占嗎?
人渣。
“至于么。”沈亦輕笑一聲:“平成這樣。”
裴央原本還在四處找自己帶下來的上衣,聽到這句,愣了一愣:“我平?你有沒有搞錯?!我做模特……”
“你那些生圖,”沈亦再次漫不經心地打斷她,音色不高不低:“后期得有多拼,你不知道?”
裴央氣得跳腳,倒吸一口冷氣,四下一望,抄起餐桌上的瓷杯就往他臉上甩。只聽“咻”的一聲,茶杯飛了過去,居然被他一伸手,接住了。
裴央一臉震驚地望著眼前的畫面,這也能由著他耍個帥?
沈亦掂了掂手里的瓷杯,輕輕在茶幾上放下,翹起二郎腿,歪著頭重新望向她:“胸不大,脾氣不小。”
裴央緊緊捏著拳頭,指甲都嵌進手心里。她大約是被氣過了頭,居然突然又冷靜了下來,不再遮遮擋擋的,大大方方地走近兩步。
當她沒入陰影里,彎腰欠身,臉貼得很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會兒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才發現這微妙之處——他幽深的眼眸透著幾絲迷離,呼吸壓抑,身體緊繃,這些情動的訊息,裴央再熟悉不過了。
裴央在他耳邊笑了笑,氣息掠過面頰,起身離開,套上T恤和衛衣,戴上手套和帽子,指著他嚴肅道:“我要去跑步。在我回來之前,請你離開。”
她開門出去,落日的光傾灑在她身后,暖洋洋地鋪了一地。大門合上,房間里重回幽暗,靜寂無聲。
空氣里彌漫開一種馬賽皂和伯爵茶的香氣,混雜著略微腥咸的汗水味道,慢慢滲進他的皮膚里,卷著灼熱的溫度在他的血管中流動,裹挾著猩紅四處游竄,叫囂著令他失去理智。
沈亦踹了腳茶幾,媽的。
他起身,挽上大衣,拿上車鑰匙,快步出門上了車,在自己做出什么蠢事之前上了州際公路,往曼島方向開去。
晚高峰接近尾聲,車流稀疏起來。陰沉的空中飄起雨,雨點越來越大。雨刷重復著左右擺動,好不容易在前窗劃開一片清晰的路景,很快又被瓢潑覆過。
她該不會傻到這時候還在外邊跑步吧?
用不著一秒鐘,沈亦立刻打消了心中的擔憂。
想多了。那女人,禍害留千年。
電話進來,是裴長宇的個人律師Eli。沈亦接通電話,Eli直奔主題:“紫英和我在一道,對方目前給的數是六。”
六百萬的保釋金,有點高,但不出乎意料。裴長宇的涉案金額這么大,能把價格談成這樣,Eli應該費了不少勁。
“我這里籌到二,你出四。”電話上另一個略顯粗啞的女聲響起,是胥紫英。她的態度與慣常相同,僵硬、冷淡、沒什么人情味兒。
“好。”沈亦答應,同時毫無知覺地就著最近的州際公路出口下去。
Eli似乎松了口氣,多說兩句:“這回還多虧普塔娜·布朗,她一個集團法務總監,逃這么快,媒體風向自然一邊倒。亦,我們接下來還可以煽風點火地來兩波,你讓你女朋,哦不朋友,你讓你那位記者朋友再飛一趟弗羅里達,大張旗鼓地在布朗那棕櫚樹海灘別墅外頭,拍拍她那豪宅,拍拍她那瑪莎拉蒂,搞一個專題……”
“哼。”胥紫英冷笑了一聲,顯然一分鐘都不打算再聽,干巴巴地打斷Eli,厲聲告訴沈亦:“別動我女兒的錢。”
沈亦去底下繞了一圈,重新上州際公路。聽到這話,他在電話這一邊無聲地笑了笑。
四百萬美元。這么大筆金額,胥紫英讓他別動分給裴央的婚內財產,那么他去哪里籌?
胥紫英多半是認定他在各種渠道——離岸的、代持的、用殼的——匿了不少財產。她想通過這次保釋金的契機,壓著他拿出來。
沈亦自嘲地嘆了口氣,其實他遠沒有這般“高明”。自己搭的兩個離岸信托,最終受益人都是裴央,他想取也取不出來。剩下的一些私募基金和公司股權,林林總總全加一塊兒,也到不了這個數。
他沒耍什么心機,也沒玩什么手段,既然說留給她,的確是都留給她了。自己僅有的這些,裴央只要仔細去看一看財產清單,應該也能摸清楚。否則真有什么貓膩,那卓律師怎么也沒能提出個一二三?
相較而言,他們一家人才叫城府深。
裴長宇老謀深算,胥紫英精明冷漠,至于裴央……想到裴央,沈亦磨了磨后槽牙,便是蛇蝎為心,也不如她殘忍絕情。
Eli在電話上咳嗽一聲,打破了車里的寂靜。
沈亦回神過來,愣怔間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路,怎么又開回長島來了?
考慮片刻,沈亦在電話上答應了胥紫英的要求,“好吧。”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抵押借貸,或是別的,看能怎么辦吧。
胥紫英半句好話也沒有,直接掛斷通話。
六年了,沈亦早已習慣胥紫英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態度。她要是什么都不說,事兒大約是過得去的;若是過不去,她一定有辦法讓你知道。
沈亦素來不怎么討長輩喜歡,也懶得和他們打交道。
以前為了裴央,他學著不再像刺猬似地扎退所有假意或真心的親近,戰戰兢兢地藏起自己乖戾和不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打破那個易碎的世界。
但事實證明,自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捧在手心的那個金裝玉裹的夢,從外到內都爛透了。
那天在律師事務所談離婚,她還故技重施,惺惺作態地來和自己談愛情。
瞧瞧那演技,不做金融真特么太可惜了。
沈亦記不得自己怎么就掉頭開回來了,應該是來研究一下這里雨大不大吧。
約莫著被下了降頭。
唉,如今連電話上算計一下胥紫英,腦回路都會過載,可見他的病是有多重?
幾個庸醫根本治不好他。
車駛入小區時,天倒是晴了,瀝青地面幾乎看不出淋濕的痕跡,或許這里本就沒下雨。他遠遠地靠邊停車,望見屋子里能亮的燈都明晃晃地亮著,著實是裴央的習慣。
沈亦趴在方向盤上瞅了會兒,一個朦朧纖細的身影推開落地窗,赤足墊著腳尖走出來。她緊了緊身上的淺灰色絨毯,哆哆嗦嗦地抬手關燈,一溜煙跑回屋里。
后院重回一片暗淡。接著屋里的燈從下至上,一盞一盞地相繼滅去,只留臥室暖黃色的光透過窗簾隱隱露出點色澤。
沈亦看著這一幕,怔了怔。
裴央怕黑,到哪兒都得把所有燈通通打開,但從不記得關。偶爾保姆不在,他深夜加班回來,家里燈火通明,而她早睡熟了。
有時候沈亦會笑她不曉得節約能源,裴央還嘴硬:“可不是給你留盞燈嗎?”
她常常這樣,泡壺茶留在茶幾上,轉頭就忘,事后嫌茶涼,一定要講是留給他的,于是沈亦總是在喝涼茶。
如今她學會了關燈,但他喝涼茶的習慣,怕是戒不掉了。
沈亦伏在方向盤上,良久沒有離去。他本想等著看最后那盞燈什么時候滅,結果自己莫名其妙地在車里睡著了,再次睜眼已是拂曉,一夜無夢。
沈亦詫異地認識到原來在車里睡覺竟然可以治療失眠,雖然沒什么理論依據,但比那些庸醫管用,所以他之后夜夜都來,也不進屋,只是把車停在路邊睡覺,到了早上再開回酒店。
這一周睡車里,除了腿伸不直,精神倒是大好。直到幾日過后,一個碧空如洗的清晨,他看見裴央提著巨大的行李上了出租車。
當晚他依舊開車回來,不再停車在路邊,而是開門進屋。梅阿姨在收拾房間,屋子里的咖啡壺、毛毯、游戲手柄又被歸置原處,目之所及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
于是他又開始睡不著覺,臥室里失眠,沙發上失眠,連車里都失眠,阿普唑侖和安必恩輪換著用,每天也只能勉強睡四個小時。
他換了好幾個心理咨詢師,結論大同小異,說他是創傷后應激障礙,可能早在青少年時期就有過同樣的情況,無非癥狀并未嚴重到影響正常生活,所以沒有就醫罷了。
沈亦不停地換醫生,沒一個令他滿意的。到后來森雅子越來越擔心,私底下去拜訪他最早約見的費勒博士。
費勒博士的辦公室很大,光線幽暗,打掃得一塵不染,三面靠放著整面墻的金屬置物柜,里頭全是病患資料。桌上的顯示器倒像是個被束之高閣的裝飾品,有沒有通電都不好說。
這年頭,居然還有費勒這樣的老古董。
老古董戴著金邊老花鏡,一張一張地翻閱沈亦的訪談記錄。
沈亦總共才來了兩次,森雅子不作聲地坐在費勒對面的沙發里,也不知老古董翻來覆去地想要從這三張紙里看出什么驚天大秘密。
二十分鐘后,費勒總算抬起頭來,摘下老花鏡問道:“你是他的配偶?”
“不是。”森雅子搖頭否認,見費勒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忙補充道:“我是他女朋友。”
“女……朋友。”費勒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重復,灰色的眼睛微微瞇起,上下掃了一眼森雅子,帶著點評判地味道:“可是他在我們的交流中,提到過他的妻子……”
“前妻,是的。”森雅子解釋:“但是他們已經分……”
費勒晃晃悠悠地舉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靜:“我不是離婚調解律師,我是他的醫生。依照醫患保密協議,我沒法向你透露任何信息。”
“你的意思是,你只愿意和他的妻子交流他的病情?”森雅子不自然地在沙發上動了動。
“我只能說,保密協議很嚴格,就算你是他的配偶,我也不能透露心理治療時的談話內容。除非他出現隨時可能傷害自身或他人的嚴重危險,那時我會和警方直接聯系。”
“可是……”森雅子終于有點急了。
“請不要打斷我。”老古董一手撐著桌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朝房間一角的半人高文件臺慢悠悠地晃過去,邊走邊道:“但是話說回來,如果他的妻子能過來,那么為了平衡保密性原則和治療效果,我可以考慮重新和他們二人商定保密協議涵蓋的內容范圍。”
森雅子聽到這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醫生,您的邏輯十分奇怪。他明明下定決心想要離開一段折磨人的婚姻關系,而您卻告訴我,只有他的前妻……”
“別心急。”老古董背對著她停在文件臺前,伸出精瘦的手指,用舌頭上舔了舔,黏起一張空白表格,又搖搖晃晃地走回來:“請你讓病患簽署這張知情同意書,只要他同意和你共享往期的談話細節,我自然沒有意見。”
老古董好不容易坐回椅子里,重新架上老花鏡,搖了搖鼠標,用左右手兩個食指在鍵盤上輸入電腦密碼,用十分鐘調出沈亦的病例信息,一筆一畫地在表格上填寫姓名地址電話,同時嘴里頭念叨:“917……719……4……”
“917-419-xxxx。”森雅子翻了個白眼,重復一遍爛熟于心的號碼。
老古董停下筆,小眼睛越過老花鏡上沿睨了森雅子一眼,垂頭把電話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