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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激情世界
  • 殘雪
  • 26991字
  • 2022-11-18 16:03:24

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們及父母

小桑坐在書桌旁寫日志。她支著下巴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我回到那個時候,就會有很多種另外的選擇。”“那會是一些什么樣的選擇呢?”她心里的一個聲音問道。“不知道。但在那個時候,它們在強烈地涌動,要顯示出來。”她說出了聲。她眨了眨眼,就在剛才,她分明看見了“那個時候”里面的一些景物,比如一只玉石鞋拔,一株豐滿的垂柳。“我坐在那里,同逝去的親人對話。在我的視野的遠處是小河轉彎的地方,一只翠鳥向我這邊飛來,可是它在一剎那間就消失了。”她的聲音在房間里震響。然后她低下頭,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玉石鞋拔”四個字。這是她的選擇嗎?她沒有回到“那個時候”,所以她不知道。她僅知道,有一些強烈的畫面。閱讀真是個好活計,某些書對她來說百讀不厭。

日志寫完了,小桑站起來在房里踱步。她覺得,她是為了回到“那個時候”才讀小說的。也許于冥冥之中,她選擇過很多次了吧。一切都是那么強烈,她怎么可能不選擇呢?這時她的臉上出現了微笑——當時自己是那么年輕。現在她變老一點了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她抬起頭,看見了書架上那本灰白色封面的書,這本書在這兩三年里頭是她的伴侶。書里的內容是如此的樸素,就像……就像她自己在那里面生活一樣。那里面寫到了一位清潔工,好像在她那個時候城市還沒有清掃車輛,她每天天亮之前用長長的竹掃帚在柏油路上清掃,她裹著一條花頭巾,看不清她的臉部。掃帚發出“沙、沙、沙……”的響聲。小桑每次讀到這里都將自己想象成她。被太陽曬熱后又在長長的夜里冷卻了的柏油路,掃帚與地面間柔和的接觸……小桑嘆道:“多么傳神啊!”她將那本可愛的書拿下來,隨便翻到中間部分的一頁。這一頁是描寫一名狂熱的小轎車司機的。“小轎車騰空了,然后猛地落在厚厚的野草上,滑出一段距離……司機突然松弛下來,倒在方向盤上。”似乎是,那司機在荒原上睡著了。小桑最喜歡這種情節——在星空下的荒原,一個人平靜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神不知鬼不覺……啊!盡管已經是很熟悉的情節,她還是每次都微微地激動,每次都那么投入。她不知道別的讀者會不會這樣,但她就是這樣。

窗子外面有個小女孩在跳繩,那一晃一晃的繩子讓書中的描寫更生動了。小桑感到,她身邊的氛圍讓她著迷。有時候,她還喜歡在大街上讀書呢,尤其是等汽車的時候。小桑固執地認為,如果作者不能讓一本書的內容與她的日常生活交織,她就沒必要讀那本書了。在火車上讀小說是她最愛做的事。車開得不快,走走停停的,臥鋪車廂里的各色人等都在大聲聊天,或聚在一塊打牌,到處是嘈雜的噪聲。小桑一般總是半躺在鋪上讀小說。一只耳朵傾聽小說外的聲音,另一只傾聽小說內的聲音。這種時候小桑的身體便會感到無比的愜意。除了車上的兩頓飯時間,她可以一整天沉浸在這種“半心半意”的閱讀中。“多么美!”她隔一會兒就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句。可惜坐火車外出的機會并不多,所以大部分時間小桑還是在家里閱讀。在家里讀書也不錯,當然沒有在臥鋪車廂里那么享受。想到最近的一次出差坐火車的情景,小桑又微笑了一下。她將手中的書翻到了末尾部分。

這本書的結尾是最好的,仍然令人激動,但慢慢歸于平穩的境界,就像一粒油石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落入幽深的湖中一樣。唉,可惜那種幸福感一下就過去了。再讀一遍吧。能寫出讓人有幸福感的書,那作者多么了不起!她又讀了一遍。她的眼睛看著窗外,那小女孩還在跳繩,繩子一晃一晃的。她又記起了在雨天里坐火車的情景:手捧一本好書。沒有比那更傷感更懷舊的了。她在臥鋪上眼含淚水——那卻是幸福的淚。那本書!她在閱讀的歷程中一年又一年地走過來,她的伴侶也在變化——數目變小了,但有四五本書,她始終對它們忠誠。

“小桑,小桑!”女友小麻闖了進來,“我是特意來告訴你的,因為你是我們大家的老師。我讀到了一本最最精彩的小說,書名是《××××-××》。我昨天讀了一個通宵,現在頭腦還在發暈。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美的小說?”

“那本書,我也讀過,是在十五年前。”小桑臉上浮起微笑,陷入回憶之中,“真是一本好書,寫得那么溫柔,那么有品位……我記得我是在學校里的操場上讀的,遠處有人在踢足球,我隔一會兒便抬起頭,球員們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地閃過。那時我真是年輕。現在你也同這本書相遇了,祝賀你。”

“哈哈,我還擔心我的眼光不準呢。既然你也有同感,說明我的品位還可以啊。我們的讀書會里還有其他人向你推薦過這本書嗎?”她眼巴巴地看著小桑。

“沒有,只有你一個人。”

小麻興奮地拍起手來,嚷嚷道:“我要升級了!我要升級了!”

她喊叫著奔出去了,大概是急著去重溫那本書。

小麻比小桑小五六歲。小桑輕輕地念叨了一句:“青春啊。”她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變老,不過這變化讓她振奮而不是傷感。小麻讀的那種書,如今她已經不再讀了。那么,她成了高級讀者了嗎?應該是吧,要不小麻也不會這么急于來要她證實了。此刻她正在設想小麻讀書的環境——她是在書房里讀了一個通宵,還是在臥室里的床上?抑或是在她樓下的那盞路燈下面?小桑感到路燈下是最適合讀那本書的地方:四周靜悄悄的,有皮毛發亮的黑貓在院子里潛行,門口那株大杏樹上的杏子在燈光中閃亮。讀到了一本最美的書,便急煎煎地跑來告訴朋友,這沖動該有多大?她比她的朋友老練,她的激情并不是這種風風火火的,而是像油石落入碧水中的那種。她懂得這種風風火火。多么令人懷念的情景啊。

那天夜里,小桑在她喜歡的那本書中的城市里游蕩了好長時間。有一個影子,但又并不是影子,因為它的形象有表情,它為她領路。她和它穿過了許許多多路邊的露天攤位,終于來到了郊區,那里有一口深井。

“我現在讀到哪里了?”她的聲音在空中突然震響,她嚇了一跳。

那影子立刻從井沿跳下去了,姿勢非常瀟灑。她慢慢地湊近井沿往下面看,下面一團漆黑。她心里的那個聲音在說:“你讀到這里了。”

于是小桑愉快地進入了夢鄉。

“小桑,小桑!”小麻邊喊邊追趕小桑。

她是從馬路對面過來的,現在她同小桑一塊步行一段路去上班。她倆在同一個大商場做收銀員。

“我總覺得那本小說會給我帶來好運。”小麻傻乎乎地說。

“沒錯。”小桑贊賞地點頭,“書籍融入生活。這本身就是好運。”

“我越來越聰明了。”

“沒錯。”小桑笑起來,為女友感到由衷的高興。

“下班后,咱倆一塊去咖啡館吧。”

“好啊。”

小桑感到小麻還有好多話要對她說。莫非她在戀愛?

那是“情趣”咖啡館,大堂里用天鵝絨窗簾將所有的光線都擋住,給人一種深夜的感覺。坐在那里不僅覺得涼爽,還有點寒意。小麻酷愛這種氛圍。

咖啡來了,熱的。她倆慢慢地喝,心神不定地看著那支蠟燭。

“你瞧,火苗筆直,這里一絲風都沒有,我倒希望……”小麻說。

小桑感到這位女友正在進入小說的情節。她希望什么?她還年輕,她什么都能希望。她讀小說,當然是因為滿懷希望。小桑心里有什么東西變得柔軟了。

“小麻,你其實——”小桑本想說她其實已經如心所愿,但她說出來的卻是,“我們是幸運者,我和你。”

“啊!”小麻激動得喘氣了,她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點,你還記得嗎?是在×××。”

“不,不是你說的那個地方。是在《海霞》這本小說的第三章。那情景啊,我至今歷歷在目。你看著書,我看著你。我心里想,你是我的青春。”

她們對服務生說,不要蛋糕,再來一杯熱咖啡。服務生離開時,豹子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它將前爪放到桌面上,垂著頭。這里的豹子怎么這樣溫柔?

“吻我。”小麻輕聲地對它說。

它象征性地吻了她一下,并沒有接觸她的臉頰。

“這里能讓我回到那些情景中,但又很不一樣。”小麻苦惱地說。

小桑能感到女友的苦惱,她轉過臉去微笑著。讓青春苦惱,這正是那本書的威力啊。她現在愛上了誰?

小麻好像聽見了小桑心里的聲音,她指著豹子說:“還能是誰,就是它啊。”

“哎呀,小麻小麻……”

“噓,小聲點。我要升級了,就在此刻,你聽見了嗎?”

這時那只豹子消失了,是突然消失的,化為了真空。

為什么自己聽不見小麻里面的聲音?小桑有點遺憾。她想,也許小麻才是更好的讀者?她雖年輕,她雖咋咋呼呼,她雖比自己讀小說讀得少……啊啊。

兩人走出咖啡館時已是半夜。居民區里的房子都熄燈了,但是路邊的酒吧里依然有不少人。暖風吹在小麻臉上時,她突然傷感起來。她緊緊挽住小桑的手臂。

這時兩人都看見了豹子。豹子蹲在遠處的圍墻上面,身后是亮閃閃的天空。深夜的天空怎么這么亮?兩人都覺得太不可思議。然后小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就是那本書里的天空啊。

“再見,小麻。”

“明天見,小桑。”

又到了休息日,小桑訂購的那本書還沒到,她從圖書館借了一本。她在工作日的空余時間里已經翻閱了一些段落,她打算星期六夜里大干一場。一想到即將到來的享受,她工作起來都特別有勁頭了。讀小說就是解謎,那些謎無一例外都是生活之謎。還有什么比這更能吸引她的事嗎?沒有。

小桑出乎意料地提前開始了閱讀。那本書放在桌上,不斷地向她釋放出看不見的波,她實在忍不住了,于是破壞了自己研習外語的計劃。

很快她就知道了,這不是一本可以輕松地讀完的小說。甚至可以說,這是一本深奧的小說。這些人物充滿了渴望,總是念念不忘地想著相似的事。他們對相互間的談話心領神會,所有的話語中都有一種過分的激情在流淌。小桑邊讀邊想,也許一般讀者不以為然,可她立刻產生了熟悉感。她是多么酷愛這種天馬行空的風格啊。她捧著書坐到窗前,看見院子里滿地槐花,一對她不認識的情侶坐在石椅上說話,聲音嗡嗡嗡嗡地傳到她耳中。她收回目光,繼續慢慢讀,心里升起一波一波的浪潮。她讀完了最美的那一段。雖然還有點模糊,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在心里確定了:美。這樣的意境要配以龍井香茶。于是她去廚房燒水。

茶泡好了,放在桌上,可是另外一種渴卻襲來了。她趕快回到書里。這是什么?這個有點熟悉的背影,這肩膀,好像以前在哪本書里見到過?不,沒見過,一次也沒有。她慢慢地將這一段讀完,好像沒有什么印象。于是又回過頭去再讀了一遍。現在她開始喝茶了。真是好茶,她的思維立刻活躍起來了,她認出了那個背影。不是在哪本書中,正好就是在“那個時候”的背景中。那是一位成熟女性的背影,也許有些年紀了,不過不能確定。小桑無端地覺得,這樣的女性,應該到處出現。但她卻是第一次同她在一本書里相遇,而且她從未轉過身來。認出背影之后,小桑對這本書有些把握了。她又一次竭力回到“那個時候”的意境中:那是郊外的秋天,空中刮著有點干燥的涼風,那些背影就出現在大理石墓的旁邊。一個,兩個,三個……小桑覺得自己就要叫出那個人的名字來了。后來她才忽然想起,她的名字很難發音,她根本就發不出來。天空真藍。

“小桑,你坐在路燈下讀書,不費力嗎?”儀叔輕聲問她。

“不費力,儀叔。我是為了享受啊。”

“明白了明白了。真是個好姑娘。”

儀叔走過去了,他那輕快的腳步聲真好聽。黑貓還沒有來,杏樹上的杏子也被人摘光了,但這些并不影響路燈下的氛圍。路燈下——讀小說,這是一個有意味的搭配,就像好多年以前水井與村姑的搭配一樣。小桑抬起頭,看見三樓的那個房間里的燈亮了。儀叔也在讀書。于是她的視線落到書頁上,迅速地進入了情節。這一章里頭的角色總在追趕,他雙腳生風,但他的目標總在變形……小桑有點緊張地伴隨著他,想要看清前方的那個東西。

突然,儀叔在上面說話了:“小桑,擔心著涼啊。”

他扔下了一條羊毛披巾。深藍色,可能是他自己用的。可愛的老頭。

小桑裹好披巾,在書中乘勝前進。她一邊讀一邊想,儀叔也在讀小說,是另外一本。讀小說的人們心心相印……后來小桑有點累了,就閉目休息兩分鐘。

她記起兩三天前,她還在儀叔的書房里和他討論過小說。那間書房不大,但是書籍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真正用得上的書不過五六本。”儀叔說。小桑懂得他的意思。當他說“用得上”時,指的是時常回顧、時常查閱的那幾本小說。就小桑所知,儀叔所鐘愛的小說里頭有三本古典小說,兩本現代小說。這幾本書他每一本都買了兩三個版本,整齊地放在寬大的書桌的一角。休息完了,小桑的思路又回到了書中。

不知坐了多久,小桑聽見這棟樓的下夜班的工人們回來了。起先他們的談話聲在圍墻那里響起,然后他們就進了院門。他們一進院門就將聲音壓低了,大約是因為看見了她在讀書。他們從她面前走過,進樓里去了。這時小桑正讀到大危機那一章。生活危機與情感危機。她感覺到自己的膝頭在微微抖動。剛才工人們進來的時候,是否覺察到了她的書里面的危機?他們多么謹慎!小桑的生活中也發生過幾次危機,像這本書里的人一樣,那時她是痛苦的,不過那痛苦有一種夢一般的性質。她常覺得自己熬不過去了,可是后來的事實證明:無論什么樣的痛苦都是可以熬過去的。她喜歡這種類型的小說,因為讀到結尾處,無一例外地會讓她有幸福感從心靈的深處升起。

小桑在讀完大危機這一章后就打住了。她抬起頭,看見儀叔的書房里的燈已經滅了,那窗口像消失了一般。她想,畢竟儀叔不能像她這樣精力充沛了。好多年以前,她記得他可以一動不動地坐一天一夜,不停地讀下去。那時,他成了她的老師。后來他就慢慢地引導小桑,將她帶進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要是沒有儀叔,她的讀書進度肯定會慢很多。同路人是多么重要啊,尤其是閱讀這種事業。大危機里面的主角,不論心里多么痛苦都在閱讀——這是不是一種以毒攻毒的策略?儀叔說過,人是很難真正絕望的。那個時候,她還不能真正理解他的話,那時她讀的書也不夠多。

黑貓湊攏來了,它的皮毛像緞子一樣,小桑一邊撫摸它一邊想起書中的對話:

“爹爹,您到哪里去?”

“就在那邊不遠。我很快會回來。”

“快點回來,我怕。”

黑貓待了一會兒就穩重地離開了。它要巡邏,保護這塊地方的氛圍。小桑對它充滿了感激。書中那孩子的恐懼會消除嗎?小桑記得,那種恐懼是無藥可治的。他必須等待,等待自己變成另一個人。已經是后半夜了,一些窗口傳出老年人的鼾聲,徐徐的鼾聲震動著空氣,仿佛在說:“真舒服啊,真舒服……”小桑將書本翻到最后幾頁,匆匆地掃了幾眼,忽然改變了主意。她確定了這本書不會讓她失望。現在她要去黎明前的夢里重溫它,甚至是自己主動去同那幾位同胞“邂逅”。

她搬起椅子上樓梯時,赫然看見一個人站在樓梯上。

“是我,小桑。我一覺睡醒,看見你還在奮戰,就擔心你要感冒,想下來勸你。”

原來是儀叔。

他們互道再見。他住三樓,她住四樓。

小桑并沒有夢見她的書中的角色。可是閱讀的夜晚是多么令她滿足啊。她舒服地翻了幾次身,睡得很沉、很沉。

第二天醒來時,她回憶不起夜間的事了。她問自己:“是誰在說我‘奮戰’?”

她看見了桌上的小說。這本書的戰役,她拿下了一部分,一些朦朧之處變得清晰了。沒關系,還有一個下午呢,一定會有收獲的。

她仔細地做好早餐,給自己的身體增添熱量。

吃完早餐,她又吃了兩個漂亮的杧果,然后坐在搖椅上瞇縫著眼輕輕地笑。她想起了昨夜的守衛者,那只黑貓。它應是知道書里的內容的,因為它參與了閱讀。可不要小看了這類動物,尤其是黑貓和花豹。

“大家都要向小桑學習,學她的修養和熱情。”店長在班前短會上宣布。

小麻帶頭用力鼓掌。小桑心里熱乎乎的。店長表揚她多年里頭從未出過錯。可是這工作這么簡單,當然不會出錯啊。這同一個人的修養有關系嗎?

小桑平靜地坐在收銀臺后工作。她愿意為這些顧客服務。一來因為在周末享受過了,有個好心情;二來這些顧客信任她,來這里買東西,其結果就是她的獎金會增加,她又可以買更多好書了。她想到這事,居然嘻嘻地笑起來。她的目光掃向對面的小麻,看見她正手忙腳亂地收錢,找錢給顧客。小麻時有出錯,當然并不是因為她修養不高,而是因為她的生活習慣就是那樣,粗粗拉拉的。這也沒什么不好。

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又到了吃飯的時候。

“桑姐能告訴我上周讀的什么書嗎?”寒馬問小桑。

“《××××》。”小桑一邊吃一邊說。這個女孩對小桑亦步亦趨,小桑買什么書她就買什么書。小桑很欣賞她。她覺得這位同事有男性的氣質,是家中的頂梁柱。小桑從未見她有過消沉的時候。

“這本書讀起來挺費勁的,我還沒能完全進入。”

“啊?桑姐讀起來還費勁,那我就差得太遠了。但我還是想試試。”

“當然,寒馬,你一定要試試。”小桑認真地說。

在這個商場喜歡讀書的女孩子很多,也有幾個男孩,幾年前,他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讀書會。每個星期三,他們在會議室里聚會。他們大家推小桑為導師。

那天晚上,在閃爍的燭光中,男孩繼激動地站起來說:“我推桑姐。讀書想上檔次,跟著桑姐走不會錯。”

“對啊!!!”二十來個年輕人異口同聲地說。

小桑的臉在發燒,她覺得自己的反應類似進入了一篇小說。

小桑下班后坐上了公交車。她還在想著寒馬讀書的事。她會如何樣進入這本有點晦澀的小說呢?她覺得這個女孩潛力很大,說不定會從一條意想不到的通道進入。兩年前就發生過一次這種事。當時寒馬剛來店里不久,她紅著臉向她講述兩人都讀過的一本小說。她的講述讓小桑大吃一驚,因為女孩讀小說的歷史很短,居然有種特別老道的、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韻味從她的看似散亂的話語中透出來。從那時開始小桑就注意她了。小桑后來了解到,女孩僅上了初中,是換了好幾個工作才到她們店里來的。她的工作是導購,她特別喜歡這個工作。“我們店很好,我喜歡我們店里的氛圍。”她這樣告訴小桑時,臉上的表情舒展,全身顯得無比放松。

沒過多久,小桑就開始鼓勵寒馬學習寫作了。

“不,我干不了。”她使勁搖頭,仿佛被嚇著了。

小桑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但她預測,說不定哪一天,這個女孩就會開始動筆了。為什么不?不是就連老年人都在追求激情與幸福嗎?

想著這些往事,小桑就到家了。

小桑住的這棟樓是老式六層樓,沒有電梯。這棟樓前的院子里有好幾棵大垂柳,還有幾棵槐樹,樹型都很好看。每次進院子,小桑總用目光搜尋那只黑貓,有時它在,有時它不在。它是院里所有人的貓。小桑一直覺得她這個院子是天然的讀書場所,要知道這里住著儀叔這樣的讀書人啊。

工作日里,小桑是在商場的食堂里吃飯。她回來后就不吃零食了,只喝茶。燒完水泡好一杯龍井茶,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書架上的那本書上。那里面有未完成的戰役。可是在工作日,小桑不愿將自己弄得很疲倦。喝完茶,她就想起了儀叔。

她坐在儀叔小小的書房里時,剛才那種心神不定的情緒就消失了。

“所有的詞句都在眼前鬼鬼祟祟地溜過,它們背后的結構卻沒有顯出來。”

小桑口里在抱怨,心里卻在想,同儀叔談論這本神秘的小說真是太合適了。

“當你感到后面有結構時,就成功了一半。”

儀叔的聲音很好聽。每次他一開口,小桑就感到自己特別能進入那些晦暗不明的小說意境里。但一離開這書房,那種氛圍又稀薄了。今天,小桑希望儀叔談點別的,最好是關于他的個人生活。

“你問我從前在北海的生活?那是個小漁村,很荒涼,海邊有一片沙灘是白色的,叫銀灘。每天工作之余我就讀書,不然沒別的事可干。開始那一年我很不安心,因為年輕嘛。后來就漸漸喜歡上了北海。對,就是喜歡它的那種荒涼。那地方的人們特別純樸。”儀叔覺得自己已經介紹完了。

就是他的這幾句簡簡單單的話,令小桑的思緒跳躍起來了。她感到這種講述與她那本小說里的調子很相似。她站起身來告辭,說現在得馬上回去讀一會兒書。

“好的,好!小桑會有收獲的。”儀叔意味深長地點頭。

小桑一回到家就立刻打開那本書。幾乎是一目十行,她讀到了她在尋找的東西。她一邊讀一邊點頭,嘆道:“真神奇,真神奇……”就像是,一旦她意識到自己想要什么,她就會讀到什么。這種情況發生過很多次了。

讀完那一段,又重溫了一遍,她就合上了書本。她打算慢慢消化,再說明天還得早起去上班呢。

小桑躺在床上細想那段情節,發現了一些通道,一些有意思的聯結,越想越興奮。后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在幸福的包圍中睡著了。

“有時候,入境是一件偶然的事。”小桑一邊等公交車一邊想,“比如昨天夜里儀叔對從前一段生活的回憶,通過他的緩慢的語速傳達出一股情緒,這情緒進入我的世界,一下子沖開了我里面的一張門,門背后是許多嘰嘰喳喳的聲音在黑暗里起伏。”

車來了,小桑跟隨大家上車。今天沒有位子,她就抓住座椅上方的鐵環站在那里。她對面是一位臉部輪廓分明的中年男子,他對小桑笑了一下,小桑也對他笑了一下。

“在儀叔無意中的帶動之下,我就在那本小說中入境了。這說明了什么?說明這世上有一些人,總在想著、做著同樣的事,為同樣的意境激動著。這樣看來,入境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比如說寒馬……”小桑想。

車到站了,小桑走了一小段路,忽然記起車上碰見的男子很像她的大學時的一位同學。“正是他!該死。”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一進店里她就振作起來了。

當她坐在收銀臺后時,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又出現在她面前了。

“黑石!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小桑緊張地問他。

“我一直在城里。”他平靜地說,遞給小桑一張門票。

某個書吧在搞一場集體討論,黑石邀她一塊參加。小桑點點頭同意了。于是黑石轉身去看那些貨架上的商品了。

小桑開始忙起來,因為店里的顧客很多。

忙了一整天,她差點將黑石忘記了。一伸手摸到皮包里的那張門票才記起來。在學校里,黑石總是最不起眼的那位男生,現在也仍然如此。不過小桑很早就注意到他的肩膀很寬。小桑吃了飯,洗了澡,換了休閑服。走出店門沒幾步,就聽見黑石在叫她。

“我們坐出租車去?”小桑問他。

“不,走路去吧,沒多遠。”他說。

原來沒多遠!她怎么沒聽說過這個書吧?

他倆悠悠閑閑地在那些小巷子里拐來拐去時,天就黑了,路燈亮起來了。

“這些小巷子很有趣味。‘鴿子’書吧還沒到嗎?”小桑問黑石。

“快了。你對這地方什么感覺?”

“像是我去過的一個外省的古舊書店一條街。這里真好。瞧,這邊這個書店里顧客還不少。”小桑說。

這時黑石告訴她說,書吧就在這個最大的古舊書店的后面。

那些線裝書書架當中有一條狹窄的通道,他倆走出通道便看見了一間寬敞的茶室,茶室里僅坐了四個人,一盞很小的燈從天花板上吊下來。

“來了來了。”一個熱情的聲音說。

小桑注意到說話者還很年輕,大概不到二十五歲,是一位姑娘。坐在她旁邊的是三位男子,年齡可能都是三十多歲。姑娘在為大家沏茶。

“我們今天討論哪本書?”小桑問道。

“隨便聊聊。我叫雀子。”姑娘代表大家回答說,“我們聽說桑姐在讀《××××》?”

“是啊,我還沒讀完呢。”小桑嚇了一跳,“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讀書界的事情嘛,這里消息最靈通。”那位方臉的男子說,“我們都在讀那本書,有好長時間了。我們都想聽您的感想呢。”

黑石在小桑旁邊小聲地慫恿她“大膽闡述”。他說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

小桑深思了一會兒,開口說:“我覺得,這是一本高尚的書。那里面所有的情節描述都不確定,都似是而非,正是因為詞語的后面有種強烈的意圖。最近幾年我喜歡上了這種類型的作品。在這里面,語言正在拓展它的另一種功能……那并不是不能理解的神秘,不,不是。我覺得那是一股罕見的力量。”

說到后面小桑漸漸地興奮起來,稍微提高了嗓門,因為她也沒料到自己能講出這一番話。就好像自己里面有個自動發音裝置一樣。

“你們瞧,桑姐剛開始閱讀這本書,就已經入境了。真是老手啊。說到我,我卻是半年后才慢慢入境的,在那之前我總在腦海里回顧書中的情節,就像回顧一位情人的身影一樣。”說話的是費。

接下去小桑就聽見大家都在竊竊私語。她將臉轉向黑石,她看見黑石的眼睛在一閃一閃地發光。這是那本書產生的效應嗎?

“小桑,你后來還去過湖中心的假山嗎?”是黑石在陰影中說話,但他的聲音仿佛是從遠處飄來。

小桑說她當然去過,她正要提起這件事,沒想到被黑石搶了先。但那本小說同湖心的假山是什么關系?她有點微微的焦慮,因為感到自己陷在那本書的氛圍中了。她此刻解釋不了這氛圍,或許要等以后。在混亂的情緒中,她看到雀子清秀的臉龐向她湊近,然后又遠去……她說了些什么?小桑似乎沒聽懂,但她心里對雀子充滿了感激——多么奇妙的溝通,這是這類書的特點。

“我同您以前見過面,桑姐。”她最后肯定地說。

“我敢肯定,就是在圖書館。”小桑也立刻想起來了。

她倆興奮地握住對方的手,緊緊地握了半分鐘之久。在圖書館的過道里,她倆擦身而過,相識卻在半年之后。

“我崇敬我們的桑姐。”

“我嘛,應該早些來參加你們的小組。”小桑惋惜地說。

“現在正好,水到渠成。您的發言讓我受益!這里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視角,合起來就將那本書又帶到了我們當中。來這里之前,我在家中,許多聲音在墻壁里吱吱亂叫,我心存惶恐。可是一旦在書吧坐下,見到書友,我腦海里就有了一些模糊的圖案。”

雀子對于小桑的到來感到額外興奮,尤其喜歡她的發言。她說自己也很想像她這樣講述自己的思想,但顯然還沒修煉到這個份上。

“我用力講出一些胡言亂語罷了。可見這個書吧的確容易激發靈感啊。”小桑說。

直到這時,小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說的是什么。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倆說話時,黑石那鉆石一般的目光始終在暗處閃爍。小桑隱約地聽見他時不時發出含糊的嘆息。莫非他愛上了這位雀子小姐?小桑又記起黑石的這次邀請,她覺得這里面的信息很豐富。她同這位大學同學住在同一城市,卻多年不見面,現在第一次正式見面,居然在一間書吧里。那么,黑石究竟是否了解她的情況?如果了解,他又是通過什么途徑獲取信息的?還有,她就在蒙城上班,怎么從來也不知道附近有一條古舊書店小巷,也不知道這個隱蔽的書吧?就在她走神之際,坐在旁邊的黑石同學開口了。

“小桑,您感覺我們的書吧怎么樣?”他悄聲問她。

“太棒了!我就像回家一樣。這里有新生力量……”小桑說。

“不瞞您說,這些年我成了讀書狂。我很早就認識了費和李海,那時我正處在人生的低谷,費帶領我進入了小說的世界……我們建立了這個書吧。這是種特殊的生活,您感到了嗎?因為有這種生活,白天的世俗生活變得有意思起來了。”黑石說。

“我當然感到了。黑石啊,謝謝您,我們會要長期交往下去了。”

“桑姐,”雀子拉拉小桑的手說,“您可得重點關照我啊。”

“其實是你在關照我,給我注入靈感。”小桑回應雀子說。

一直很少說話的臉形粗獷的男子站起來說:“歡迎小桑女士加入我們的書吧!我叫李海,因為不夠努力,至今仍是初級會員。”

雀子聽了他的話就哧哧地笑,朝著小桑壓低了聲音說:“這個人啊,他用一名偵探的精神讀書,是一位少見的讀者。”

此刻小桑感到自己的心底有小火在升騰。她突然就悟到了,這就是她進入《××××》這本書的途中的氛圍啊。她的思緒一下子延伸到很遠,她想到三十年后,在這同一個地方,和這幾位同仁坐在這里,那時她是否還會像此刻這樣燃燒?“我多么幸運。”她對自己說。百感交集之中,她又想到了儀叔。卻原來她的這些朋友都在這本書里。那么,她同黑石在公交車上邂逅也是順理成章的了啊。她的情緒一下子變得無比明朗,閱讀時始終籠罩著描述的那團霧散去了,一些通道在書中的字里行間顯示出來。當然,這還有待自己去努力攻讀。

回去的時候只有她和黑石同路,那幾位一下子都消失了,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小桑有點迷惑地想,為什么雀子不同黑石一塊走?真是人心叵測啊。不過她自己同黑石同學一塊走也很愉快。小巷兩邊的那些古舊書店仍是通明透亮,可以看見里面人頭攢動。黑石告訴小桑說,有幾家書店是通宵營業。小桑就問,是什么人深更半夜還泡在古舊書店里呢?黑石回答說是那些海員。

“一連好多天在茫茫的水上漂流,他們要享受親人的擁抱。”

“黑石同學現在說話真深奧。不過我愛聽。”小桑微微嘲弄地說,“現在告訴我吧,那天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離您不遠,但您的視野有盲區。您從來沒有到過古舊書店一條街。”

“您說得對,我真不像話。”

“是我自己從前太自卑了。直到有一天,我決心像小桑那樣讀書……謝謝您。”

“是我應該謝謝您,讓我度過這樣的一個夜晚。這是無價之寶。”

他倆在公交車站分手,相互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同一件事。坐在車上,小桑的心里開始翻騰。她覺得晚間的事有點匪夷所思的味道。那陌生的古舊書店一條街,那書店后面的書吧里的同仁,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她有了這么多從未謀面的朋友,而以她的個性,她并不是那種喜歡廣交朋友的人。但她覺察到了,這幾個人絕不是一般的朋友,他們被某種難言的氛圍繚繞著。黑石同學,你變得多么神秘了啊。

當她躺下睡覺時,便開始想象那些海員了。她也感到小書店的氛圍適合他們。她記起她進店時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讀一本線裝古書,后來她出店時,看見那個人還是蹲在地上。想想看,那得有多大的定力?小桑的單身生活有點被黑石同學打亂了。她不愛他,她愛他身上籠罩的那種氛圍,說不清道不明……為什么他不同雀子小姐戀愛呢?他們多么般配!小桑想到這里就笑起來,意識到自己在瞎操心。不管怎樣,這是她生活中的一個不平凡的夜晚,她心里感激黑石。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他還惦記著老同學,這很了不起。

小桑感到,最近她個人的生活就是以《××××》這部長篇小說為中心了。這是否正常呢?她剛提出問題馬上就覺得這個問題沒有意義。讀到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小說,不正是自己長期以來所追求的嗎?但這本書卻是那種不肯放過任何對它感興趣的讀者的書。每隔一個星期,小桑就感到自己的閱讀感受又翻新了。真是一本奇書。她心里盼望黑石再來邀她去書吧,可黑石一個多月不見蹤影了。商場里的讀書會也很不錯,但比起那個書吧來,水平還是要低一點兒。小桑想,也許她自己的水平讓黑石失望了?也許那一天書友們夸她的那些話是一種客氣?他們已經對這本書研究很長時間了,必定有不少同她自己完全不同的見解,當時他們有所保留,可能是擔心她不習慣他們圈內的人的表達方式。這件事令小桑剛剛燃燒起來的激情熄滅了。她在迷惑中繼續讀這本書,又有了不少新的靈感。當然迷惑并沒有消失。有時候在閱讀中她會產生一種感覺,就好像這本書也在讀她一樣。它會直率地問她:“向左還是向右?”小桑回答說向左。于是在她眼前就展開了她渴望的那種風景,就好像她在寫這本書一樣。雖然新朋友沒有繼續給小桑帶來激情,但某種程度的空虛和失望讓她加深了對小說文本的理解。她這樣覺得。她為此感激他們。

黃昏的時候,小桑和儀叔站在大槐樹底下談話。

“如果一本書讓你讀了又讀,總沒個完,這意味著什么?”小桑問。

“應該是意味著你在飛速成長吧。”儀叔笑瞇瞇地回答。

“可是我總想確定下來,有個最終的東西。”

“你已經在那里了。”儀叔肯定地說。

“謝謝您,儀叔。我很快樂。”

“這就對了啊。你又去了‘鴿子’書吧嗎?”

“啊,儀叔也知道那個書吧?那真是個了不起的書吧!我還沒去呢,他們沒來叫我,可能把我忘了。”

“那里有我的一個小朋友。你不要等他們來叫你,應該自己去,對嗎?”

“對,對!您提醒了我,我現在明白了。”小桑興奮地跳了一個高,“那么,儀叔的小朋友是誰呢?”

“就是黑石啊。”

“啊?怎么從未聽您提起過他?”

“因為你也沒問我嘛。他是我從前的女朋友的兒子……”儀叔深情地說,“單親家庭的小孩,有時有些小問題,他媽媽讓他來找我的。”

“我明白了。誰能不愛儀叔?哪怕像我這樣父母雙全的。儀叔,您的魅力無人能抵擋。要不是您,我現在還沒能在閱讀世界入門呢。”

“小桑,你在用角色的口氣說話了。這是哪本書?”

“住在您的樓上,我就等于住在小說中了——每天如此。”

兩人一邊開玩笑一邊上樓,各回各的家。

小桑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壓驚。儀叔帶給她的震動太大了,她心里有點亂。

世上竟有這種湊巧的事!難道她讀的這些小說在慢慢地改變她周圍的環境?多年前,是儀叔帶領她進入了這一類特殊的小說世界;現在,不知不覺,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又讓自己前情人的兒子闖進了她的生活。唉,儀叔啊儀叔!小桑不知道要如何樣看待她的導師,她的感受太復雜了。她腦海里有一個疑問:儀叔與黑石應該是常見面的,為什么她從來也沒碰見過一次?難道他倆在城里的一個什么地方密會?想著這些事,黑石的面貌也變得模糊了。他似乎不再是從前她認識的那位男同學,而是變成了一位神秘莫測古怪的人。小桑以前也經歷過這種事:一位熟悉的朋友忽然就變得陌生了。現在再遇到這種事,尤其又有儀叔牽扯在內,小桑覺得自己應當好好考慮如何對待了。儀叔慫恿她再去書吧,應該是出于對她的深切關懷……但更深的含義會是什么?不管怎樣,小桑愿意去那里,她要自己去弄清這件事的含義。她決定,再見到黑石時,一定要仔細地觀察他,從他那里去發現儀叔的另一面。當她想著生活中的怪事時,正在讀的這本書的情節也不時閃現在腦海中。那是一些同現實不相干的情節,但好像又總有些聯系。

休息日,小桑一睜眼就想起了黑石。她打算傍晚獨自去“鴿子”書吧。起床后,她吃完早點就開始打掃家里的衛生,打掃完了衛生就洗澡洗頭。她決心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書吧,她要大膽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哪怕沒有把握也要盡量多說。

為了給晚上的事做準備,她又坐下來讀《××××》這本小說了。當她讀書時,外面天空里劃過一道閃電,雷聲滾滾而來。她看一看窗外,又看一看手里的書。她太喜歡這種讀書的氛圍了,她心中不斷迸發著靈感。

傍晚之前那雨幾乎一直沒停,是大雨。雨聲中,小桑的思維在不停地跳躍。她看見城市,看見甬道,看見人群中的巨大洞穴。最后,她坐電梯升上了四十五層樓的頂樓平臺。看見上面的天穹,她在心里不斷高呼:“多么高,多么高!”

吃完晚飯后雨停了,她心中的激情也平息下來了。她對自己的狀態判斷了幾分鐘后,確定自己可以去“鴿子”書吧發言了。

“小桑,你要主動出擊了嗎?”儀叔從大門外進來時問她。

“您說得對。”小桑哈哈一笑。

去書吧的路上遇到一些障礙,因為她找不到原來的路了。為什么呢?難道是黑石同學使了什么手段,讓她喪失了方向感?她心里開始暗暗著急,因為馬上要天黑了,天一黑,找路更麻煩。她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搖頭,說附近沒有古舊書店一條街。一位老太太甚至說,那種書店應該在沿河一帶的麻石街上。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要這樣認為。“反正附近沒有那種書店,我在這里生活四十年了,沒見過。”她說。

小桑心中的沮喪沒法形容,但她還是堅持辨認和打探。現在她走過的這些小巷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都不是上次同黑石一起走過的。不過也許當時她同黑石經過它們時她沒有仔細觀察。天已經黑了,幸虧每條小巷都有街燈。書吧的朋友們不會等她,大概沒人知道她會闖去,可是她已經遲到了!

“阿姨,您找誰?”一位七八歲的女孩問她。

“啊,小朋友,我找‘鴿子’書吧,你知道嗎?”

“那是我舅舅的書吧。您走錯了。您沿這條街一直走,往左拐就到了。”

小桑走出了好遠,那女孩還站在原地向她高呼:“往左拐,往左……請注意那張凱旋門!”

小桑想,這真是個貼心的女孩!

她走到了小巷的盡頭,順路往左拐了。左邊這條路更窄,只能并排走兩個人。兩邊的矮屋黑壓壓地擠過來,隔那么遠有一根木樁,上面掛著老式路燈。小桑對自己說:“這不是古舊書店一條街,她為什么騙我?這是什么凱旋門啊,簡直就是鬼門關……”她走了十分鐘都沒看到一個人,她沒想到城里還有這樣的地方。

小桑剛要退回到主巷去時,一張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張扁平的少婦的臉。

“這位女士是來開會的嗎?從這里進來吧。”

小桑心里樂開了花,快步朝那張門走去。

進了屋,她又見到了同樣的擺設:桌子上方一盞小電燈,桌上擺著茶壺和茶杯。那五位朋友一齊將期待的目光掃向小桑。

“我們在等您呢。”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原來你們知道我要來!可是你們換了地方啊。”小桑壓抑著自己的興奮。

“桑姐,您還是找到了嘛。”雀子小姐一邊給小桑倒茶一邊說,“我剛才對他們說,讀過《××××》這本書的讀者,一定能找到我們。”

四位男士都會意地笑了起來。

“雀子說得對!”小桑激動起來,“是那本書激勵我找到這里來的。朋友們,沒有比你們更懂我的心思的人了。今天白天下了一場大雨……再好不過的讀書的天氣,那時我就知道了,我們必定會重逢。書里面寫到了這件事……不,當時我并不那么確信,直到剛才雀子提起,我才一下子確信了……”

接下去小桑又說了些書里和書外的事,五位朋友都靜靜地聽她說,用目光鼓勵她。她感覺到黑石和雀子已挪到了她身旁,他們的舉動令她對自己更有信心了。

“那位可愛的小女孩是誰?”小桑停下來問。

“就是這個書吧老板的外甥女嘛。”四位男士一齊回答。

“那么,你們聽得懂我剛才的胡言亂語嗎?我好像不是在說對這本書的感想,我好像離題很遠了。真對不起……”小桑有點慌亂。

“桑姐,您說得太好了。”雀子邊說邊熱情地握住小桑的一只手。

“對呀,小桑的發言真精彩!”費也附和著雀子。

那盞小燈忽然黑了,但很快又亮了。小桑感到雀子的手在鼓勵自己。

“朋友們,我剛才說到哪里了?”小桑茫然地詢問大家。

“您說到您家的院子里出現了不知名的動物。”坐在對面的李海提示她。

李海說話時欠起身,好像要湊到小桑面前同她握手似的,這令小桑很感動。

“我聽說有人用偵探般的毅力鉆研了這本不平凡的書,我特別佩服這個人!……”

她又說了好一會兒,她覺得自己放開了思路,差不多把要說的全說出來了。

那幾雙眼睛全都在嚴肅地看著她,尤其是黑石的眼睛,像鉆石一樣……為什么同學了那么多年,從未注意到他這雙眼睛的與眾不同之處?可能因為那時她同他的接觸都發生在白天里吧。小桑感慨不已地結束了她的發言。

房里一片沉默。小桑環顧周圍,發現雀子已經不見了。男士們都親切地看著她,似乎每個人都欲言又止。

“我很想聽聽李海先生對這本偉大的小說的看法。”小桑直率地說。

李海立刻忸怩起來,即使他身處陰影中,小桑也感覺得到他臉紅了。

“是這樣,我、我把我的書放在陽光里,我盯著那、那些句子,希、希望幕后的那個角色會自己走出來……小桑女士,我說不好。我喜歡聽您說。”

“不,李海,您說得太好了。那個角色是誰?是什么樣的?我想,這是我們都想知道的。李海,您說出了我們想說的。”

“費,您怎樣讀這本書?”小桑又問。

“我已經說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了,這本書成了我的情人——當然,TA的性別不明,有時是男性,有時是女性。我,在現實中還沒有真正的情人,現在卻有了一位秘密情人。一想到TA我就會面帶微笑。自從同TA結緣,我們就再也沒分開過了。我是家電維修工,有時有搶修的緊急任務。任務完成后回到家時,總感到焦慮不安。于是我拿出書來放在桌上,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這本書講的是什么?我并不去考慮這個問題,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比如,某年某月,如果我遇到了像書中描述的某個場景,那會是多么幸福!這就是這本書對于我的魔力。”

“真是一本有魔力的書啊……”方臉小伙子像做夢似的發出呻吟。

這時小桑感到旁邊的黑石正在挪動椅子向她靠攏一點。他要對她說什么?

他什么也沒說。

“黑石,我有點明白了,是因為這本書您才來找我的,對嗎?”小桑自己開口了。

“也可以說,您一直就在書中,我注定了某個時候會去找您。”黑石輕聲說。

“您太恭維我了,我會被沖昏頭腦的。”小桑耳語般地回應他。

“為什么呢?難道我們不如書中的角色那么好?”

“不,不是這個意思。儀叔,還有您,都比我好。當然我自己也不錯。”

他倆對視了幾秒鐘,一齊哈哈大笑。其余的人也面露笑容。

小桑感到今晚的奇遇抵達了快樂的巔峰。她變得有點語無倫次,她反復地說著這個句式:“要是沒有《××××》這本書……”她還感到大家都在附和她,不斷地說:“是啊,是啊……”

回家時,又發生了上次的那一幕,三位男士突然消失了,只有小桑和黑石站在門口。小桑問:“雀子呢?雀子呢?”黑石告訴她說,雀子家里有癱瘓的母親要照顧,所以提前回家了。小桑聽了心里產生的震動很大。

出了門,小桑發現先前的窄巷又變成了古舊書店一條街。走了一會兒,她突然看見一家古舊書店里有一個側影很像費。她連忙拉著黑石進去了。

果然是費,他站在書架前翻看一本書。

“這么晚了您還不回家?”小桑問他。

“嘿嘿,意猶未盡啊。”他說。

“這是費一個人的節日,我們就不要打擾他了吧。”黑石對小桑說。

小桑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她發現書店里有不少顧客捧著書,像五彩的熱帶魚一樣緩緩地游動——他們不約而同地都穿上了彩色衣服嗎?

兩人走出古舊書店一條街之后,居然來到了一條沒有路燈的巷子,只有路兩邊的房屋的窗子里射出微弱的燈光。

“小桑,您近視,拉住我的手吧。”黑石說。

“好的好的,”小桑欣然回答,“剛才那個店里的顧客也都是海員嗎?”

“大部分都是吧。那里的氛圍多么熱烈啊。我一直想做一名海員,遠洋的那種。可是媽媽不同意。”

“您同您母親住在一塊嗎?”小桑忍不住問了。

“不,我住在公司的宿舍里。我媽媽是很獨立的女性。”

小桑在心里說:“獨立女性?為什么不同意兒子去大海上?”

他倆在黑暗中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他們又談論了那本書。黑石的見解讓小桑很吃驚,她覺得這位老同學比自己深刻多了。小桑心里對他充滿了感激。感激之余,小桑又問他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同她聯系。

“我覺得上一次去‘鴿子’書吧,是我綁架了小桑。”他平靜地說。

小桑想對他說,恰好相反,不是什么綁架,而是幫助她開拓了一方新的生活天地。因為結識了這些朋友,現在干任何事都勁頭十足!比如……但她沒有說這些話,她在沉默中看見眼前的這條路變得漸漸開闊——他們到了公交站,黑石向她揮手告別。“他是一位少有的、善于替別人著想的男子。”她終于說出了聲,“而且這樣的人特別適合于讀這類小說。”

一回到家小桑就拿出那本書來,翻到她最喜歡的章節,又匆匆地將它們一一瀏覽了一遍。她不是用自己的目光讀它們,而是一會兒用黑石的目光,一會兒又用費的目光。并且在這兩個人的目光后面,還有個第三者——儀叔。那么,黑石同學究竟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來找她?這件事同儀叔又有什么關系?

小桑入睡了,但又沒有完全睡著。她在鄉村小路上走了很遠很遠,仍然不感到累。周圍的一切都在閃閃發光,沒有任何陰影。這是她所居住的城市的郊外嗎?好像是。她記得起先她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后來就不再關心目的地的事了,只是一個勁地走。這時她忽然想到書友費所說的關于情人的事。她也成了這本奇書的情人了嗎?她這種亢奮的情緒的確類似于戀愛。小桑是經歷過好多次愛情的,直到近兩年,她才逐漸地平靜下來,將激情完全轉向了讀小說。她的野心是讓自己達到儀叔的層次,然后不停努力,在對書籍的享受中度過年華。這一次,她自己也沒料到一本小說的魔力會有這么大,居然讓她的日常生活的節奏都改變了。她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對自己說:“‘鴿子’書吧的朋友們個個都像海員!”她想象他們出海歸來的形象,仿佛聞到他們的衣服上都有海鹽的氣味,尤其是雀子的衣服。雀子是多么了不起的年輕女性,她要照顧癱瘓的母親……她又一次覺得黑石應該同雀子好,但看來沒有這回事。前方的田埂上出現了一個人的側影,那人有點像她店里的女孩寒馬。啊,果然是她!“寒馬,寒馬!”她喊道,但發不出聲音。后來她就墜入了黑暗——黑暗里有幸福。

那女子是一位風韻猶存的美人,儀叔正同她站在那棵柿子樹下說話。小桑經過他們時儀叔朝她點了點頭。回到家,小桑的心在怦怦地跳。這位女子好像從未來過,莫非是黑石的媽媽,儀叔從前的那位女友?她同儀叔太般配了。小桑忍不住走到窗口,兩人已經不見了。這位女子也讀過那本書嗎?她會不會同親愛的儀叔談論那本書?小桑有一點醋意,但更多的是好奇心。想著這件事,她又把那本書拿出來,翻到最近反復讀過的一章,用那位美人的眼光瀏覽了一遍。奇怪,她好像有了一些新的感悟。這些感悟似乎都同儀叔有關。她所熟悉的儀叔,忽然就變得陌生了,而且深不可測。

她又有很長時間沒見到黑石了。她沒能大膽地闖到“鴿子”書吧去。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如果像上次那樣再去找古舊書店一條街的話,就會真正地迷路,白跑一趟。為什么黑石在同她分手時不與她約好?當然他有他的道理,但小桑至今也想不出他有什么道理。

“儀叔,那是您的女友嗎?”小桑問。

“不,是前女友。她是黑石的媽媽。”儀叔平靜地回答。

“她可是個美人。”

“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了。年輕時一定更美。”

“你說得沒錯。”

他們一塊上樓時小桑嘮叨著:“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小桑在胡思亂想。”

小桑回家后還感嘆了一陣世事滄桑。她還在心里猜測:黑石的性情會不會像他媽媽?這位美人的外表看上去真溫柔。她一邊讀那本書一邊想:儀叔今夜會睡不著覺嗎?十點半時她忍不住下樓了,她朝那窗口望去,燈亮著,他還在讀書。但過了一會兒燈就黑了,他像往常一樣睡覺去了。儀叔太正常了,不像她自己。這時大門那里進來了一個人,居然是黑石!

“您是來找儀叔的吧?”小桑問他。

“不,我是來找您的。”

“找我?哈,奇怪。”

“看來您不歡迎啊。”

“不對,歡迎歡迎。”

“我們在這樹底下坐一會兒吧。”他提議。

于是老同學之間有了一次敞開心扉的談話。

黑石很愛他的媽媽,可是他并不贊成她的生活態度,當然他也不會去干涉她。他媽媽具有一種很容易走極端的個性。在黑石很小的時候,黑石的爸爸就離開他們母子倆出走了,不久同另外一位女人結婚了。但是黑石的媽媽一直對前夫不能忘懷。多少年過去了,爸爸那邊的家庭看上去很平靜,也很幸福,但黑石的媽媽仍對他的爸爸不死心,有時還以黑石為借口去找他。當然她碰了釘子。事后便長吁短嘆,甚至還詢問少年黑石:“我是在哪里丟失了你的爸爸?”兩年多前她還吞服了過量的安眠藥,因為她覺得黑石已不再需要她了,青年時代的男朋友儀叔也對她不感興趣了,一時想不開就要離開這個世界。被搶救過來之后,她深深地后悔自己的舉動,覺得對不起兒子和儀叔。而這兩位男人,也以更溫柔、更細致的態度待她。現在她看上去是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欲望。

“您認為,儀叔還愛您母親嗎?”小桑問。

“我問過儀叔,儀叔回答說還愛,不過是一種家庭成員間的愛。要知道人是會改變的,并不是大家都像我媽媽。其實經過吃安眠藥的事件后,我媽媽又恢復了對儀叔的愛,可惜儀叔又不再愛她了。唉。”

“您父親——他很英俊吧?”

“對。屬于那種走在路上行人都要回頭看的類型。所以我媽媽當初拋棄了儀叔,立刻嫁給了他。他們兩人在一起瘋狂相愛了一年多,后來就有了矛盾。我的外貌一點都不像我的父母,我小時候人們說我是撿來的小孩。您瞧,像我這樣不起眼的反倒平安無事。”

當小桑聽見黑石這樣自嘲時,忽然覺得自己很心疼這位老同學。

他們談話時,院里的那只黑貓又來了,圍著他倆繞來繞去的,好像特別興奮。小桑的腦海中出現一些句子,她想:“就連貓也……”

“黑石,我真佩服您。”她終于說了出來。

“為了什么呢?”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您正在慢慢地成為另外一位儀叔。要知道儀叔是我的偶像啊。”

“謝謝您,小桑。可是您把我拔高太多了,我哪能同儀叔相比!”

他說著就站起來告辭。小桑問他下次他倆在哪里見面,他就說:“還是古舊書店一條街。多走走就熟悉了。”

黑石離開之后,小桑反復地琢磨他說的那句話:“……多走走就熟悉了。”

她感到這句話的底蘊像一個黑洞,她又感到卻原來自己身邊就有這樣一些人,過著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一種連自己在想象中都會覺得無比困難的生活。就說儀叔吧,她一直自認為很能懂得他,可現在她獲得的信息卻表明,她只懂得他身上某些表面的東西。想到這里小桑自嘲地笑了。當然啦,像儀叔這樣飽經風霜的人,她怎么能輕易看透他?大概這就是《××××》這本書的魅力所在吧。看不透,卻又吸引著人去深入,并且每一步深入都有令人欣喜的收獲。當初儀叔引領她進入的這個小說世界,正是他自己的內心!小桑因為這個發現而激動起來了。那么她自己,會不會像黑石一樣也變得越來越像儀叔?這正是她所向往的啊。一個自己已經不再愛戀的前情人,需要他的搭救。而他,既要搭救她,又不要讓她誤會,還要令她鼓起生活的勇氣。處理這種關系的難度太大了,小桑想一想都頭暈。可儀叔卻看上去鎮定自若,給人一棵大樹的感覺。還有這個鬼鬼祟祟的黑石,儀叔年輕的時候會不會是他這個樣子?小桑的目光又停留在那本書上。

似乎是,書中所有的角色都在為一樁共同的事激動著,操心著。讀者能感覺到那種濃烈的氛圍,但要一把抓住并證實又不可能。那就像一個無形的圈套,小桑自愿入套。她記起當初,儀叔將這本書推薦給她時,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這書適合你,可以讀很長時間。反正你現在有空閑。”小桑習慣了儀叔說話的派頭,他總是話中有話。小桑拿到書后就隱約地感到了,她所面對的不是一本小說,而是一些事件,這些事件將要陸續來到她的個人生活里。書中的這一章寫到一個一次又一次遭對方失約的情人,那情人坐在附近的一張石凳上,小桑感到了他的美……忽然有人敲她的房門,原來是小麻。小桑大吃一驚。

“小桑,我是到你這里來睡覺的。我一直同男朋友在外面游蕩,剛把他打發走。我不想同他浪費時間了,可我的身體又不聽我的。你說我怎么辦?”

“我不知道!”小桑對著衛生間的門大喊。

小麻正在里面洗澡。已是深更半夜。

小麻洗完澡出來,看見小桑已經入睡了——她今天實在累壞了。

小桑獨自順利地找到了“鴿子”書吧。書吧在市政會議室后面的一間空房子里。她來得太早了,只有雀子一個人在那里忙著生爐子燒茶。小桑連忙過去幫忙。

“雀子,你媽媽好些了嗎?”

“挺好的,她快要站起來了。是黑石告訴您的嗎?”

“是啊。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先答應我別生氣好嗎?”

“當然不,無論什么問題。”

“為什么你不和黑石好?你倆太合適了。”

“謝謝小桑姐。我說出來您會吃一驚:我們已經戀愛過了,在我二十歲那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已經分手四年了。但我們仍是好朋友。”

“原來這樣。我真是瞎操心。”小桑笑起來了。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話,但小桑注意到了雀子的大眼睛里突然閃出的光芒。看來這位書友是認真愛過黑石的。

“后來我又愛上了別人,同樣分手了。這至少證明了我同黑石不合適。可我發誓,他是我所見過的男人當中最好的。現在我沒有愛人,小桑姐,在這個書吧里,我最愛的就是您了:您一來我就盯上了您,您一講話我就熱血沸騰。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要像您一樣讀書……我回到家里,把您的發言復述給媽媽聽,媽媽大大地夸獎您!我媽媽也是個書迷,很懂人情的。”

小桑聽著她說話,輕輕地嘆氣,心里卻感到一陣一陣的暖流的沖擊。

這時另外四位男士也進來了,黑石最后進來。當他照例坐在小桑身旁時,小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聽見費在說,他想談一點對《××××》這本書的新的感想。他的話音一落,小桑就感到有種情緒撲面而來,整個地籠罩了她,但她暫時還不能確定那究竟是什么情緒。費并沒有立刻開始談感想,而是在同李海說悄悄話。

“小桑姐,您發言吧,發言吧,我最愛聽您發言。”雀子懇求小桑。

“可是我在等費發言呢。”

“不要等他。如果我們等他,他就會說不出話。他喜歡出其不意。可是您啊,您任何時候都能讓我情緒奮起。”

“雀子,你的觀察真細致。”小桑贊賞地說。

于是小桑就發言了。她談了這段時間自己的生活被《××××》這本書所改變的情況。她說得很含糊,可是越含糊就越想分辨出某種意圖。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定睛看著她,于是激動起來,稍微提高了聲音。她記得最后她說的幾句話:“……由于這本書,我的聽覺變得敏銳了。短短的三個月里面,我已經聽到了很多以前聽不到的聲音。當我靜下來時,它們就在它們一直所在的地方匯成一股一股的聲浪。世上竟有這種書——不直接給你信息,卻來刺激你的聽覺。”

她說完了,她在心里問自己:我在說什么?

這時雀子挨近了她,握住她的手。她抬起頭,看見黑石在向她微笑。黑石總是顯得胸有成竹,簡直要趕上儀叔了。

就在大家都看著小桑時,費的聲音響起來了。雀子向小桑做了個鬼臉。

“我的這位情人最近變臉了,她一刻也不放松對我的追逼。我很早就認識她了——遠在小桑見到她之前,可是到頭來我對她的美的感受遠遠地落在小桑的后面。不過這不要緊,重要的是,我現在上路了。剛才我在同李海一塊揣測書中情節包含的一種傾向,我們倆都感到已經有了一些眉目,尤其是關于那位飼養員出現的時段。我的感受會不會突然就更上一層樓?上次我得到這種驚喜已經是一年前了。我太懶,我感到有種重要的情緒總在蟄伏著……”他說不下去了。

小桑覺得費似乎有點悲觀。但李海不這樣看。

“你們總說我是個偵探,其實真正的偵探是費哥。”他慢吞吞地說。

小桑轉向黑石,輕聲問他:“為什么您不發言?”

“我在等。”黑石也輕聲說,“可能是在等合適的詞和句子?看來今晚等不到了。我真羨慕您,小桑。我有表達障礙。”

當黑石這樣說話時,小桑就仿佛看見了少年時代的他,那個不起眼的形象現在讓她的心里一緊。她想,一直以來,她對人的判斷是多么表面啊。他和儀叔,她身邊的這兩位男人,她對他們有多深的認識?可他們才是《××××》這本書的背景啊。還有雀子,雖然鐘情于自己,又比自己年輕了這么多,可小桑還是看不透這個女孩……

“小桑姐有種超人的能力,”雀子開口了,“就是隨時都能爆發,只要她想,她就能說出書中的境界。我常想,為什么我做不到?我磨磨蹭蹭,結果就被排除在外了。昨天我發誓說,我要長驅直入,可到了現場,我又磨蹭起來。”

小桑注意到,雀子發言之際,黑石微微地點頭,似乎在說:“是啊,是啊。”

“也不完全是磨蹭吧,”方臉的名叫巖的男子說,“我感覺到您是一位遇事喜歡深思熟慮的女孩,您的爆發會特別持久。至于我,我將這本書當生活指南來讀,我認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太需要這樣一本指南了。你們有同感嗎?”

大家都笑起來,都表示有同感。小桑也覺得深有同感,繼而覺得巖的文學修養非同一般。現在小桑沉浸在幸福中了,一下子遇到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這可是她一生中又一次好運從天而降啊。第一次當然是遇見儀叔。她看見雀子在對她笑,她倆突然不約而同地跳起來擁抱了一下。她又看見黑石在望著她笑,她當然不敢貿然擁抱這位老同學,于是矜持地坐下來了。

“我真喜歡您的性情。”黑石對她說。

小桑先是一愣,不過馬上覺得自己領悟了他的話,就回復他說:“我也喜歡您的性情。您總能讓我這樣的愣頭青對事多留心。”

“看來我們開始相互欣賞了?”黑石臉上樂開了花。

“大概不是從今天開始的吧。”

回家時出了點意外,黑石的母親在外面摔倒了,他急匆匆地先走了。

現在小桑已經熟悉了認路的方法,像是突然就悟出來了一樣。她獨自一個人心情放松地走在這條以前沒來過的小巷里,巷子里有路燈,但幾乎每戶人家都將房門敞開,像是在迎接客人一樣。真是一個很特別的小巷。有一位小女孩從一間屋子里跑出來了,正朝她跑來。啊,居然是上次去書吧聚會時在路上見過的女孩。

“我們的書吧搬到這里來了嗎?”小桑問小女孩。

“我們的書吧本來就是在這里嘛。您剛才不是來過了嗎?”女孩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小桑。

小桑居然臉紅了。她連聲說對不起。

“為了什么呢?”小女孩不解地問。

“為了我剛才說的傻話。”

“哈哈哈哈!”小女孩高興地笑著。想了想又說:“讓我陪您走一走。”

她緊緊地握住小桑的手,神情嚴肅地同她一塊走。小桑感到小女孩的手在出汗,就問她是不是心里很激動。

“我總是這樣的。我舅舅說我是書吧的靈魂。”她像大人一樣說話。

“你舅舅說得太對了。你真了不起。”小桑由衷地說。

“我要將世界上的童話書全部讀完。那要很久嗎?”

“對,需要很久很久。你真幸福。”

“您也幸福嗎?”

“我也幸福。”

她們走完這條街時,小女孩就向小桑告別了。

小桑只覺得思緒萬千。她在街口回過頭來看,看見整條巷子通明透亮,像是在與她進行無聲的對話。她突然焦慮起來,因為想起了黑石的媽媽摔倒的事。她加快了腳步,打算回去后詢問儀叔。現在儀叔一定得到消息了。經過今天晚上書吧的聚會,小桑覺得黑石已經就像她的家人一樣了。對,就是家人,像她父母兄弟一樣。

“黑石的媽媽還好,沒傷到骨頭。”儀叔告訴她。“今晚的討論熱烈嗎?”儀叔問。

“太棒了,儀叔!我學到了那么多……”她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我愛您,儀叔。您為我做了那么多。”

“我也愛你,小桑。你快回去休息吧,我知道這種討論是很累的。”

小桑在黑暗中躺了好久,還在想黑石的媽媽的事。“她真是有福氣啊。”小桑嘆道。她想如果自己是她,就要一直活下去,活到兒子結婚,活到孫兒長大。還有這位不可測度的儀叔,她記得儀叔告訴過她他當年離開北海的原因是因為不成功的戀愛。誰能不愛儀叔?當然,儀叔不可能一開始就是今天這個樣子,一定是經歷了很多磨難之后才變成這個樣子的。那么他現在是什么樣子?他的頭上有光暈,小桑覺得。還有,黑石的媽媽應該是在他離開北海之后遇見的吧?那時這位美女的視野里有盲區,所以看不見儀叔的美。多少年之后,她自己吃盡了苦頭,才回過頭來發現了先前的情人的美。可是儀叔又不再愛她了。小桑在床上折騰了很久,天快亮了才睡著。

小桑和小麻相約下班后去“情趣”咖啡館。小桑記起她已經很久沒同小麻去過這個咖啡館了,因為這段時間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鴿子”書吧那邊去了。

“小桑,你可不要輕易放開這個人啊。你一放開,我馬上追過去!”

小麻在打趣小桑,她認為黑石是小桑的新男友。

“瞎說,瞎說,我和他只是朋友。他是我的老同學。”

“真的嗎?這么說我還有希望?”

“我可以給你介紹他。”

“不,你留著他吧。我認識他,這個人很不一般。我隱隱地感到,說不定哪一天小桑就喜歡他了。至于他那方面,從他看你的眼神也知道……”

“小麻,你在編故事了。你什么時候見過我同他在一塊?”

“就在古舊書店一條街嘛。你沒注意到我,因為你神情恍惚。”

小麻很得意,但小桑吃了一驚。怎么會發生這種事?她從小麻身邊走過都沒看見她?小桑用力回憶古舊書店一條街當時的情景,但收效甚微,那個記憶實在太模糊了,她真正記住的只有關于黑石的神秘之處。這時她被服務生嚇了一跳。

“歡迎光臨。”咖啡館大男孩的聲音突然在黑暗中響起。

現在只有桌上僅有的一支蠟燭在亮著了,周圍變得黑洞洞的,也不知大堂里有沒有顧客。她倆都穿上了薄毛衣,還是感到了涼意。兩大杯熱咖啡來了,真過癮啊。有動物在小桑的小腿那里蹭來蹭去的,小麻說那是豹子。

“我也開始翻閱你在讀的這本小說了。我暫時進不去,只能說是翻閱。那次在古舊書店一條街看到你和黑石陶醉的神情,我就下決心一定要讀它。”

“說說看吧,你和你那位進展如何?”小桑朝小麻湊近一點說道。

“沒有進展,不過也沒分手。他不是我想追求的那種人。”

“你已經確定了要找什么樣的人嗎?”

“也沒有確定。不過如果他像黑石……”小麻哧哧地暗笑。

“我真的愿意將黑石介紹給你——”

“不、不,別介紹,等一等嘛。你怎么會對自己這么有把握的?啊?”

小桑沉默了,她變得有點心不在焉起來。她覺得她對自己并沒有把握,但她沒有愛上黑石這一點是確定的。即使小麻如此挑逗,她的心也沒有怦怦地跳。但黑石,只要一接觸他,就會感到他是那種讓人印象很深的人。

“我總覺得你是那種即使沒有男友,也有辦法過得很好的人。”小麻說。

“是啊。只要想到下班后有一本書在那里靜靜地等待我,我就會振奮。”

這時豹子又上桌了,它伸出前掌一掌就將蠟燭打滅了。然后它就離開了。

她們兩人的思緒此刻都進入了隧道。她們在想關于那本書的事。也可能只是沉浸在那種微妙的意境中,卻什么都沒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桑忽然聽見小麻在輕輕地叫她。

“小桑,小桑,你在哪里?”

“我在鄉下,這里有農田,我在田埂上走,心情漸漸開朗。”

小桑剛一說完,服務生就點亮了蠟燭。兩人同時看見從大門外擁進來的年輕人,他們正熱烈地交談著。

“我們回家吧。”小桑說。

外面是深藍色的夜空,月亮比往常要大。

“小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桑,你這一生,從來沒有錯過什么人嗎?”

“當然有的。不過那并不是壞事。你覺得呢?”小桑說。

“嗯,也許吧。”

“再說,我已經這個年紀,很難錯過什么人了。”

“你有點悲觀。”

“我不太清楚是不是悲觀,也可能我還在等?”

“我寧愿相信你還在等。”

同小麻分手后,小桑還不想回家。不知為什么,今晚她有點惆悵。平時她很少去酒吧,可是她今晚不知不覺地就進去了。她要了一杯紅酒。

喝完紅酒后,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舒暢了好多。她問自己,難道她在壓抑自己?不,沒有,她清醒地回答。她的生活很豐富,也不缺少激情,只是這兩年沒有男朋友罷了。她在全神貫注地讀小說,想要讓自己的水平更上一層樓。有一件事有點奇怪,這就是自從她開始閱讀《××××》這本書以來,她似乎覺得有一個謎在自己的周圍形成了。她現在還不知道這是小說的魔力呢,還是她的現實生活中真有一個謎。

“第一次來嗎?”一位高個子男人湊過來問她。他喝的是白酒。

“不是。謝謝,可是我不能再喝了。”

“我的家鄉在長白山,我不愿回去,我只想在城市里思念她。”

“這可能是因為回到了她那里就會不認識她了?”小桑說話時揚了揚眉毛。

“是啊。”男子說完這一句就頭一垂,伏在吧臺上睡著了。

小桑連忙起身離開。

走到家門口就看見儀叔在大門外向她招手。

“小桑,正好我今天睡得晚,就出來等等你。玩得很開心吧。”

“很開心。喝了咖啡又喝了紅酒。好久沒這么放任過了。”

兩人一塊上樓時小桑問儀叔最近見到黑石沒有。儀叔說見到了,他倆一塊去了海員俱樂部,還同一位海員交談了很久呢。

“黑石總是向往著大海。”小桑若有所思地說。

“你說得太對了。”儀叔回應她。

小桑躺在床上時想,有的人是想去海上冒險,有的人卻可能是去體驗思鄉的氛圍,黑石應是屬于后者吧。他對于家鄉擁有什么樣的深情?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他的童年并不快樂,可他卻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現在是什么樣子?小桑想不清,但她禁不住有些自嘆不如。不知為什么,她覺得黑石和儀叔的身影漸漸進入了她讀的這本書,當然不是作為角色,而是作為那些模糊的背景人物——比如黑石成了面目模糊的小販,儀叔成了水上救護員。想到這里,小桑咯咯地笑了出來。這本書里常發生這種事:一種模糊的背景里突然蹦出一個人物來。小桑知道,閱讀者必須有耐心,必須善于等待。一切終將水落石出。如果一名讀者到最后都沒產生水落石出的感覺,那他就不適合這類書。這類書又是哪類書?就是她、儀叔、“鴿子”書吧的書友們都酷愛的那類書嘛。以前她以為她這個水平的讀者很少,只除了比她水平更高的儀叔。后來黑石來了,將她帶進了“鴿子”書吧,她這才發現城市里還有這樣一個迷人的世界。這個小世界還似乎牽涉很廣,這里面的每一個人都似乎能帶出無窮無盡的“事件”。所以小桑不覺得是在“鴿子”書吧討論《××××》這本書,而覺得是在討論大家的日常生活。可這不正是她所追求的境界嗎?她和儀叔一直在尋找同生活融為一體的那種小說。“融為一體!”她在黑暗里說出了聲。她只身走入了黑乎乎的小巷,小巷里一盞燈都沒有,矮屋里傳出緩慢的念書聲。

“我們要不要順著樹林邊沿走?您聽到鼓點聲了嗎?”

“您瞧,這是我幾天前撒種的那塊土。它們已經發芽了。”

“出其不意是什么意思?就是當你刻意忘卻某件事……”

“對啦,在城市里,到處都有人在播種。”

小桑邊走邊傾聽,她想,多么精彩的對話啊!并且多么接近日常生活啊!那些夜晚,當她坐在院子里的路燈下讀書時,她的耳邊不就時常響起同這類似的對話嗎?當然說話的往往是那些下夜班的工人們。漸漸地,讀書的聲音就低下去了,聽不清了。然而他們的語氣還能分辨,那語氣似乎在呵護著小桑入夢。

寒馬居然出現在“鴿子”書吧了。不過她不是小桑介紹去的,她是跟隨費到來的。小桑見到她和費坐在桌邊交談,一下子恍然大悟——難怪在不久前,費和寒馬都來到了她的同讀書有關的夢里!費說過他將小說當情人,而寒馬,是屬于將來要寫小說的那種年輕人。說不定她已經在偷偷地嘗試了呢。小桑一進書吧,寒馬就坐過來了,她緊緊地挨著小桑,令小桑感到她那青春的身體的活力。

“我同費是在海員俱樂部認識的。”寒馬大方地說,“真沒想到,我和他都不是海員,卻對海上的生活感興趣。同費接觸之后,我真的很想動筆寫小說了。我要寫我和他都喜歡的那種,我知道這并不容易……他對小說的癡迷感染了我,我想變成他愛上的那種……桑姐,您覺得這是不是很瘋狂?”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瘋狂。你們是天生的同路人。”

“哈,這世上有這么多巧遇!”

“也可能不是巧遇——”

小桑想起了她的夢,但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為沒必要了。費的目光在她們的對面閃爍,他已變得那么熱情又那么坦率。整個晚上,他倆都在眉來眼去。

小桑剛一進書吧就發現黑石不在,她有點失望。雀子告訴小桑,黑石陪他媽媽去海上了,要一星期后回來。“他特意要我們大家別忘了告訴小桑。”雀子做了個鬼臉。

小桑這才發現雀子和“偵探”李海坐在一起,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悄悄話,也不管誰正在發言了。看來“鴿子”書吧先前的格局正在變化。

現在是寒馬在發言。

“《××××》這本書對我來說像是催化劑。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我感到我里面有很多東西在變化,好像我不再是自己了一樣。一方面,我欽佩作者的才華,與此同時我想,倘若如他那樣養成一種眼光,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試一試?和大家比起來,我讀書不算太多。我是后知后覺。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好小說就是教人如何行動的啊。現在啊,只要一拿起這本書,我腦海里就會浮出一些模糊的圖案。就像有個人站在我旁邊催促:‘你快點成熟起來啊!’”

“我就是那個催促寒馬的人啊!”費叫了起來。

“寒馬,你快動手吧,我們都等著讀你的書呢!”李海和雀子也叫道。

寒馬滿臉通紅地坐了下來,費緊緊地摟著她。小桑想,他倆的表情就像在大海上漂流一樣。兩人都是大海的癡迷者……

“我同意寒馬的意見。最近我的生活變化很大,就是這本美麗的小說引起的啊。我像寒馬一樣,也在行動……可是我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樣的行動?就像山還是那座山,但又完全不同了。唉。”小桑說。

她覺得自己突然有點傷感,可為了什么呢?

“最好的小說是會造就一些行動者的。”一直沉默的巖突然說。

“那么你,也在行動?”小桑問他。

“我覺得是這樣,比如做家務的時候。”巖回應道。

不知為什么,小桑覺得巖的回應特別感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小伙子!”她在心里嘆道,并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十秒鐘,直到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小桑還覺得,在座的每一個人都鉆進了《××××》這部小說,包括她自己。此刻大家都在想著如何發揮小說的能量,因為這個任務已經歸到他們身上了。她突然記起黑石不在這里。真遺憾!小桑想象著自己向商場的年輕人介紹這本書的情景。她已經有些計劃了。她又想,如果將黑石帶到商場的讀書會去,小麻等人會多么興奮啊。下次與黑石見面時,她就要向他提議這件事。小桑望向對面,看到寒馬和費親密的樣子,她居然有點心跳的感覺。奇怪,又不是自己在戀愛,干嗎心跳?是不是在同一本小說的氛圍里,就連戀愛也可以傳染了?啊,因為寒馬的意外的到來,今晚大家討論的熱情升上了高峰!

“盡管我沒有真正的計劃,”小桑繼續說,“盡管一切都是不清楚的,可我還是要行動——就像書中的那座雕像一樣,于夜深人靜時移動。”

她說完后,大家都向她投來贊賞的目光。這讓她確信,她應該說出這些話。大部分時候,只要是談小說,小桑就沒有明確的思路。盡管如此,她卻在心底有沖動,這莫名的沖動迫使她說出一些話……經歷了這幾次“鴿子”書吧的聚會,她感到這些書友都喜歡聽她談感想。

“就在剛才,我和李海決定一塊采取行動了!”雀子興奮地說。

小桑將羨慕的目光轉向那兩個人。

大家都站了起來準備回家。本來巖說自己愿意送一送小桑,但是小桑拒絕了。于是巖鉆進了一家古舊書店。像上次一樣,小桑又是一個人行走在小巷里。現在小巷變回了她第一次去“鴿子”書吧時同黑石一塊行走的小巷,這令她感慨萬千——轉眼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她的這位老同學已經渡過生活中的難關了嗎?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幫他一把啊。可是她又想,黑石是屬于那種很少需要人幫助的人,說不定他還想來幫助她呢。對了,他肯定那樣想過,要不他怎么會來邀她去書吧?他們多年沒見面了,雖然他一直對她關注,也可能就是作為老同學的關注吧。還有儀叔,儀叔在黑石面前是如何介紹她的?想著這些美好的往事,一股一股的暖流便從她心頭流過。她雖然獨身,但一點也不感到孤單!她有了這么多珍貴的朋友,只要她還在讀書,她就離不開他們。一切都像是發生在冥冥之中,但這一切里面又似乎有種巧妙的策劃,一種絕不短暫的策劃,它指向命運的遠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桑不知不覺地說出了聲。她立刻環顧左右,還好,小巷里沒有行人,只有書店的柔和的燈光灑向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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