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小時候,我看的是《隋唐演義》連環畫,聽的是《隋唐演義》的評書,再后來,看了關于隋唐英雄的影視劇。很多人在年少的時候都會有一種英雄情結,幻想長大了做一個大英雄,因此,力大無窮的李元霸、帥氣瀟灑的羅成、三板斧的程咬金、牛鼻子老道徐茂功,以及裴元慶、雄闊海、秦瓊、尉遲恭,乃至倒霉的宇文成都、悲催的老楊林,都曾經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國人心中的英雄形象不僅英姿勃發、武藝超群,且多疾惡如仇、忠義雙全。在《隋唐演義》的評書中,單雄信、秦瓊、羅成等46位英雄好漢在賈家樓結為兄弟,從此形成了隋末農民軍——瓦崗軍的核心力量,但是在隋末戰爭中,瓦崗寨的弟兄們卻貌合神離,最終分道揚鑣,絲毫不講義氣。后世一些人因此對瓦崗寨眾人的結義行為非常不齒,心中對這些人的英雄形象也大打折扣。因此民間流傳一句俗話:“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炷香。”有人把《三國演義》中戰力排名第四的關羽放在《隋唐演義》中,發現根本排不上號,但是人們看重的是劉、關、張三兄弟自始至終都沒有背棄“忠義”二字的品質。
然而歷史真的是這樣嗎?其實,歷史真的不是這樣的。當我們打開《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的時候會發現,其中沒有宇文成都,沒有雄闊海,沒有羅成,講義氣的不是單雄信,而是徐世勣,瓦崗寨的大頭領不是程咬金,而是李密……
我們說,歷史人物的形象大致分為三種:一是歷史形象,即正史記載形象,為史學家所主張,但歷史形象不等于歷史真相,因為正史記載也未必百分之百真實準確,但對照各種史書,后人基本可以大致還原這些歷史形象;二是文學形象,為藝術家所主張,如《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中的人物形象;三是民間傳說、民間信仰,包括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歷史人物形象,我們稱之為民間形象,為街頭巷尾所議論。
每個熱愛歷史的人,關于歷史上的人物,可能都會在自己心中塑造一個形象,而且這個形象一旦形成,他往往不能接受別的形象,如果你講的這個形象和他心中塑造的不一樣,他下意識會認為你錯了。所以,當我們去看一部歷史劇,總會聽到有觀眾在下面評論,這個單雄信不像啊!歷史中的單雄信他見過嗎?沒見過。他為什么會說不像呢?因為他心中有一個單雄信的形象。
我對隋唐英雄的興趣大概緣于他們的歷史形象、文學形象乃至民間形象可以迥然不同,處在不斷的演變之中,反映出人們基于生活和理想之上無窮的創造力。
就拿單雄信的形象來說,正史《舊唐書》中說他是一員驍將,“尤能馬上用槍,密軍號為‘飛將’”;段成式《酉陽雜俎》中的他18歲時將學堂前的棗樹砍伐做成槍桿,造一槍頭重70斤,稱為“寒骨白”;到了元代,尚仲賢元雜劇《尉遲恭單鞭奪槊》中,單雄信“逞大膽心懷奸詐”;明代《大唐秦王詞話》中,單雄信更是被王世充以女兒色誘而反水,在偃師之戰中劫持李密家眷,脅迫瓦崗寨眾兄弟投降,后又不讓王世充任用他們,讓他們只能賦閑,而在王世充敗亡后又跪地求饒,形象逐漸被丑化。而單雄信的形象得以扭轉也得益于另一部分文學界人士的文筆,在晚明袁于令的《隋史遺文》中,單雄信被塑造成為人俠義、扶危救弱的綠林首領,這一形象在清代《說唐全傳》《隋唐演義》中進一步被美化,所以才有了今天廣為人知的潞州二賢莊莊主“赤發靈官”和明知投唐前途定一片光明,卻因家仇在身絕不為之、寧死不屈的單二爺。
而作為本書主要人物之一的李密,他的正史形象更是與其文學形象、民間形象大相徑庭。
李密出身名門貴族,曾祖父李弼曾經在關隴集團命懸一線的開基之戰——沙苑之戰中厥功至偉,因此成為西魏八柱國之一,后賜姓徒何氏,并授封北周太師、魏國公;祖父李曜為北周太保、邢國公;父親李寬為隋朝上柱國、蒲山郡公。而隋唐易代之際,李密更是成為風云一時的人物。
以《北史》《隋書》《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為代表的正史書籍中,李密的形象較為復雜。他雖志存高遠、文武雙全、禮賢下士,但志性輕狡、剛愎自用、獨斷專行,看似重情重義,可斬殺翟讓的行為終究逃不了“始亂終逆”的評價。也許正是這種復雜性,為后世人們加工與豐富李密的形象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而在后世的詩歌、散文、小說作品中,李密逐漸被塑造為背恩忘義、志意驕矜、不善用人、好色無能的負面形象。
李密死時,有摯友王伯當一同赴死。李密死后,更有徐世勣率舊部為其痛哭祭奠,舊部魏徵為其撰寫1202個字的《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據《舊唐書》記載:“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嘗不稱善,既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十策以干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可見魏徵在李密麾下時并沒有得到重用,然而他在墓志銘中卻對李密評價極高:“命世挺生,負問鼎之雄圖,郁拔山之壯氣,控御英杰,鞭撻區宇,志逸風飚,勢傾海岳。”真實的李密究竟如何,或許從中可見一斑。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英雄還是梟雄,自有世人評說。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