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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張庸

夜晚。

氈帳外傳來一陣陣古怪的鳥叫,這是湘州獨有咕咕鳥的叫聲。

阿容睜開眼,看了一眼身側熟睡的赫蘭然,小心翼翼下塌。

她拿起披風和燈籠就往帳外走去,外面的圓月西垂,正是寅時三刻,人最困頓的時候。

張庸沒拿燈籠,整個人縮在陰影里,就算阿容膽子大,也有點嚇著。

兩人默不作聲,對視一眼后,張庸轉身,阿容則慢步跟上。

繞過幾個營帳,張庸將她領到了一個下坡后面。

這里堆著一些牛羊馬糞,雖然味道不濃,但堆多了,淡淡的發酵味還是有點醉人。

張庸見環境安全,便含淚揖禮:“阿容姑娘。”

阿容忙扶住他,幾日不見,張庸這張平凡的臉上終于有了較為鮮明的特質,那就是愁苦。

那眉頭溝壑,臉上顴骨,一個比一個突出。

“張管事,您怎會在這里?”

自打王儀來姑臧,她就沒再見到張庸。

隨后獻馬一事暴露,她以為張庸所犯之事重大,所以被王儀管控得很嚴格。

沒想到,這人居然在禺知。

“唉,時運不濟,別提了。”

阿容想起這獻馬一事還有她在后頭使勁推拉拖拽,愧疚萬分道:

“我亦有愧,當初著急救李六,便讓人向大公子告發您獻馬一事,原以為不算大的罪過,但沒想到,公子竟然如此看重此事。”

說著,就要俯身下跪。

“是阿容忘卻管事往日厚待,對不住您。”

這事張庸早聽說過,他也知道阿容此舉是想讓王儀出手保下李六。

但理解和心寒是兩回事。

想當年他掌管馬場,放她和李六兩個小年輕天天工作時間去約會,多么厚道體貼的上司。

轉而就被捅了刀子,心里還是很憤然的。

雖然沒捅刀子之前他就知道事情兜不住,提前跑了。

如今聽阿容情真意切的道歉,心里的憤然淡了一丟丟,因此也著急扶住她。

“跟你無關,是我自己犯了大罪。”

阿容便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哽咽道:“管事大度,阿容更無地自容了。”

敘完舊后,她就開始拐彎抹角地打聽消息:“管事,大公子手段非凡,您躲在禺知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我并非要躲……”

張庸糾結了一會兒,嘆氣道:“阿容,我命不久矣,來禺知是為了掙一線生機。”

阿容大吃一驚,無視張庸蒼老十幾歲的變化,詫異道:“怎會?我觀管事嗯……神采不減當年,怎會是病重之相?”

“我這不是病,而是詛咒。”

“啊?要不我們還是多找找大夫吧。”

中蠱都比詛咒聽著靠譜啊。

“你不知,這草原上諸多秘密,每個部落信奉的真神自有他神秘非凡之處,豈是世俗凡醫能解。”

張庸在阿容印象中是個沉穩實干的人,他如此忌憚這詛咒,恐怕也不僅是受到口頭威脅。

“這詛咒到底有什么厲害之處?”

“這詛咒伴隨我長達三年之久,約隔三十日發作一次,每次發作的我都會陷入沉睡,除了有呼吸,與死人無異,誰也叫不醒。”

張庸后怕道:“若不服用藥物,我真的會睡死過去。”

“也是因那時起,我換上了嚴重的失眠癥,生怕哪次稍不留神,一睡不起,我遠在湘州的夫人要如何活。”

想到美妻,張庸真落了淚。

“阿容,你不知道,我苦啊,我家是王氏的佃農,當初老父重病在床,我是家里的老幺,為了掙藥錢,便主動跟著家主來岐州打拼。”

“因為那時邊關戰爭初歇,我不敢帶婉娘來受苦,就讓她在家中侍候父母,沒想到此舉,卻讓我和婉娘分離八年,至今都不得見。”

張庸家里的破事,阿容胡亂聽過八卦,再加上平日所察,約莫明白。

但此時她還是很配合地皺眉:“為何?岐州安定了這么些年,讓嫂嫂來岐州不就好了嗎?”

“唉,是我家里人不愿放她,怕她來了姑臧,我便再沒了牽掛,不愿往家里送錢了。”

阿容不可置信道:“他們是你的父母,怎會如此短視?”

“我幼時木訥,不討父母喜歡,總是被忽略,后來因娶妻一事,心中不憤,跟家里人吵過。”

那其實不叫娶,那叫‘嫁’。

村里屠戶有個獨女,長得膘實雄壯,人也霸道。

就是相中張庸老實聽話,所以花了大價錢招婿。

張庸父母正愁銀子建新房呢,于是就想把小兒子娶到人家里去。

張庸不肯干,轉頭到外面撿了一個逃難的少女,自稱二人已拜過天地,有了婚姻之實。

因這事,他跟父母關系鬧得極僵。

“反正他們就不愿放婉娘過來,我沒法子,只能想辦法找游大爺討個情面,想調回去做事。”

“沒想到,就這么陰差陽錯撞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阿容立刻支起耳朵,但張庸直接打碎她的奢望。

“這是我的保命底牌,我不能與你說。”

“管事放心,阿容懂得知道越少活得越久的道理。”

“因為被王西游拿捏,我不能離開姑臧,但奈何我老家那邊,他們,他們實在太過分了!”

說起這個就綠火中燒,張庸憤憤跺了一腳。

“他們居然想讓我大想哥兼祧兩房!”

阿容豈止是震驚,她簡直三觀震碎,她想過張庸很慘,但沒想過這么慘。

兼祧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他大哥不僅睡張庸媳婦,生了娃還要記在張庸名下,讓張庸養著。

可這種事,一般是丈夫死了,沒有留下子嗣才會有的損招。

“可你不是還活著嗎?”

“是啊。”

張庸握緊拳頭,又踹了一下地,差點鬧出大動靜。

“冷靜,冷靜。”

阿容趕緊安撫。

張庸深呼一口氣,壓下怒氣道:“我斷然拒絕了他們,但……奈何我沒有子嗣,也回不去湘州,就婉娘那么柔弱的女子,她又怎么能壓得住我那強勢的父母。”

“果不其然,今年秋季,王家商隊來時,送來了家信,說我大嫂又生了一個大胖小子,要直接過繼在我的名下!”

“他們現在連問都不問,直接先斬后奏上族譜了!”

如果阿容是個男人,那她現在一定會拍拍張庸肩膀,說一句:“兄弟,你要堅強。”

可她不是。

于是只能欲言又止,滿眼都是同情。

張庸要的就是她的同情。

“這接下來,就是我向謝氏獻馬一事了,本想借著謝氏的高枝脫離這邊的泥潭,沒想到,謝氏那個小子,真是不堪大用。”

“唉,那謝氏郎君的確……唉,不提也罷,那管事如今預備如何,我可否有使得上力的地方?”

阿容預感,張庸知道的秘密,絕對有關那個背地里串聯草原所有異動隱藏最深的勢力。

這是個大籌碼,她必須握在手中。

張庸將信將疑看了阿容一眼,停頓片刻道:“若阿容姑娘能對我躲在禺知一事上守口如瓶,對我張庸來說就是再造之恩了。”

“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阿容沒有糾纏,果斷干脆道:“我明日就回姑臧,不知嫂嫂那邊,你可有想要帶信的事情?”

她輕咳一聲,小聲道:“我有另外的路子,不走王氏的商隊。”

張庸沒有被這個條件蠱惑,但他被阿容要回姑臧嚇著了。

誰能保證她真的守口如瓶呢?

張庸不著痕跡掃了一眼周圍,夜深人靜,除了哨崗和巡邏的守衛,部落里其他人都睡得很死,而且阿容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

最保險的措施就是——

殺了她。

“不必,若我此舉可成,我親自回去見她,若我此舉失敗,信不信的,也沒什么意義了。”

張庸還是下不去手,他是個老實人。

就是因為太老實了,才會被逼到這個份上。

“路太暗了,我送姑娘回帳篷里吧。”

阿容抿唇搖搖頭:“我記得來時的路,管事不必送了,小心被人撞見。”

她握緊手中的匕首,提燈轉身。

走兩步后,又回道:“管事,大公子非尋常人,因獻馬一事,所有人都以為你被拘著,絲毫沒有露出你失蹤的消息。”

“無論管事要行何事,盡快為好。”

阿容嘆氣轉身,沒走幾步,身后傳來張庸哀戚的詢問。

“阿容,你真愿助我?”

-

清晨,草原上寒風依舊凜冽。

赫蘭然圍著厚厚的兔子毛,在灶臺上忙忙碌碌。

安歸披著大氅走過來興師問罪:“你昨日,是不是約阿容出去了?”

“嗯啊。”

赫蘭然沒聽出弟弟的醋意,繼續舀水上鍋蓋。

“為何不叫我呢?”

赫蘭然不解:“為何要叫你呀?”

“你受傷了阿弟,受傷了就不要亂跑,真是的,還以為自己是個小屁孩。”

赫蘭然擠開他,蹲下去往爐子里扔牛糞。

安歸也跟著蹲下去,急切道:“她是我帶來的,我自然要保護她,最近草原上,好多惡狼。”

“我不能保護嗎?”

赫蘭然握緊拳頭,向著安歸威脅示意。

“我不是這意思。”

安歸站起來,望向外頭蒼茫的草原,有些淡淡的憂傷。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跟阿容妹妹相處嘛,早說哦。”

赫蘭然拍了拍手,站起來,特別真情實意。

“阿弟,我告訴你哦,阿容特別喜歡我,她昨天還因為害怕一個人睡,邀請我陪她睡,我當然說好啊,然后我就抱著她睡了,阿弟啊,你知道嗎?她身上又軟又香!天吶,我摸了就不想松手呢。”

赫蘭然不知道的是,阿容純粹把她當個保護符。

若張庸真有殺心,阿容也能利用赫蘭然,威脅張庸。

好在,張庸比她想象地還要老實。

安歸真酸了,他大聲譴責道:“大姐,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一直都是這樣子啊。”

赫蘭然揚起長眉,笑得很得意。

安歸就很郁悶,他至今為止,都沒有和阿容牽過手。

而他的大姐,居然背著他,約阿容看月亮,還睡一起了。

他恨。

赫蘭然見安歸目光實在幽怨,終于想起自己身為姐姐的自覺了。

“好吧,我再告訴你,阿容很怕冷,我昨天抱她睡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是冰冰的。”

“我問她是不是身子不好,她告訴小時候經常冬天沾冷水,還掉進過冰窟窿,所以有體寒的毛病。”

“當當當——”

赫蘭然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手爐,向獻寶一樣遞給安歸。

“快去獻殷勤吧。”

安歸得了手爐,立馬喜笑顏開,笨拙的嘴瞬間開了竅。

“大姐,你今天真好看。”

說完,就興高采烈奔出去了,一點也不像被砍了十幾刀的樣子。

“唉,做大姐的,要操心的事情可真多。”

阿容晚上沒睡好,因此起得有些遲了。

待凈手洗臉后,聽赫蘭然在做飯,她整個人就精神了。

得趕緊去阻止,重口味全葷食她真的會謝。

她剛問到路,就遠遠瞧見安歸跑過來。

那架勢,就跟家里小狗開門看到主人一般,蹲個廁所都是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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