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大榮想起孟義也是專業電影學院出身的，不如問問他的想法。

“阿義，你學過電影的，覺的這些鏡頭拍的點樣？”

孟義有些意外，也不知這大榮突然發問是想考量自己還是怎么回事，見他眉頭緊鎖，可能對效果不太滿意。

于是稍微醞釀了一下，順著他的意頭說道：“榮哥是不是再想，你明明安排了這么多人，服裝也請了專業的制作公司乃至化妝師進行裝點，甚至還租用了幾輛勞斯萊斯，可呈現出的畫面卻平平淡淡，酒宴的氛圍也沒有想象中那般歌舞升平。”

孟義點出的問題與他所想的不謀而合，鄧大榮在片場摸爬滾打多年，對畫面的直覺還是非常敏感的。

不過緣于他本人在邵氏待的有點久，再加上港島影視圈環境的熏陶，思維方式也停留在了本土，于是總是拿著本土的標準去看待問題。

不僅是他，整個制作團隊亦是如此，畢竟時代的局限性擺在這。

《家法》是按照邵氏的武俠風格進行拍攝的，想要呈現出類似古代江湖之間各行各派的勾心斗角與刀光劍影，所以運鏡風格乃至布景構圖都是對照著武俠模式來執行。

如果以邵氏武俠的標準來衡量，鏡頭算是合格了，可惜家法時間線終究是在現代，偏向于時裝劇一點，更適合黑幫暴徒般的槍林彈雨，而不是拿著砍刀，還想追求劍客般的瀟灑飄逸。

“我也是這個感覺。”鄧大榮認可的點了點頭，又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你說究竟是哪方面出了問題？”

孟義侃侃而談道：“我想在榮哥你的眼中，《家法》里的宴席對標的是《教父》的家宴，然而兩者呈現出的感覺卻天差地別，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拍攝構圖跟燈光調度的問題。”

“教父里的燈光神乎其神，配上柯里昂的妝容與演技，幾乎一個照面就能看出他的睿智，沉穩，以及那隱隱約約的煞氣。”

孟義也許是被煙熏的脾氣上來了，也不準備藏著掖著了，直接開始對比。

“而在《家法》里，燈光看不出任何效果，沒有陰影細節，導致所拍攝的人與物沒有層次、缺少質感、顯得廉價；拍攝畫面猶如一張扁平的二維紙片，一沒有景深，缺少立體感，二焦距過短，空間缺少擠壓感，所以明明很熱鬧的畫面會顯得異常寡淡……”

孟義一口氣說出了很多拍攝的不足，言語較為犀利、有理有據，當然也不能光找茬，至少在表演上孟義沒有過多說道。

只是對大榮的演技溜須拍馬了一會兒，畢竟咱們的主演可就在當前，得罪誰都行，可不能得罪正主呀。

鄧大榮聽后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花了這么多錢，訂制了這么多服裝道具，最后得到的結果卻差強人意，這些就算了，自己的制作團隊還沉浸在勞苦功高的心態上。

認為自己制作的內容已經達到了合格線上，正等著大佬發話請客吃飯呢，最后加起來竟然沒有一個初入電影圈的毛頭小子通透。

身為公司老板，團隊發生這樣的事，鄧大榮自然非常郁悶，他沉默的扶著下巴，似乎思索著解決方案。

重拍自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多人力物力的消耗，再來一次的話肯定得元氣大傷，別說賺錢了，能不能回本都是個問題，更別提時間上的消耗了。

雖然大部分群演都是社團的自己人，但就算是義務出演那也得混點茶水喝不是。

鄧大榮有些無奈，似乎這種情況唯一能做的只有和稀泥，不過轉念一想現在的拍攝進度，心里也豁然了那么一點。

他看了看孟義，見他義憤填膺為自己打抱不平的模樣，心里有些感動，有意點拔兩句。

“阿義你說的很對，拍攝過程中的不足太多了，現在想來確實非常可惜，不過我卻不能苛責他們，畢竟最開始的電影風格是由我來決定的。”

他緩緩的解釋著：“其實我也想著去精雕細磨，可現在看來是沒這個機會了，因為港片的制作氛圍就是這樣，無論做什么，效率永遠是第一位。”

“這一點倒無可厚非，咱們的拍攝速度確實很有效率。”孟義不得不承認，這速度簡直快到嚇人，從劇組開機燒香直到現在，半個月都還不到就已經完成三分之一的拍攝。

這要是換在北美，立項都還沒有影子呢，就是不知大談效率的大榮是怎么跟墨鏡王摻和起來的，還真是非常有戲劇性。

其實還有一點鄧大榮沒有明說，這部電影，最大的投資者是劉容焗，這是他代表著社團，第一次大力度的在電影行業試水，所以這一仗注定是場快仗。

對他們來說電影是一門生意，投資的主要目地還是為了變現，藝術追求只是順帶的事，不管是賠是賺，錢當然要以最快的速度投進去。

就算粗制濫造點也得提高拍攝速度，快進快出，趁現在市場行情還不錯，趕緊轉換一筆，不然等你拖個一兩年，萬一大環境一變，誰知道會出現什么差池。

這些事鄧大榮不愿說也沒必要說，他微笑著轉移話題：“阿義，這幾天你的工作狀態我都看在眼里，我發現你一直再代替蕭容做事，很多時候還主動請纓，是不是對制作方面感興趣？”

孟義點了點頭道：“是的，畢竟專業對口，以后必然是往這方面發展，現在既然還在劇組做事，自然要全方位的去接觸學習。”

鄧大榮欣賞道：“你有這想法很好，你還年輕，又有文化，現在港島老一輩導演大部分都抱著自己的無字天書，以為那就是自己的獨門秘籍，于是面壁一般的閉門造車，卻不知電影界早已變革在即。”

他拍了拍孟義的肩：“以后的時代是屬于年輕人的，你很有潛力，我相信電影界遲早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孟義對鄧大榮的鼓勵表示感激，同時心中不斷咀嚼著他的話語，看來還是不能小看七十年代末電影人的預感和認知，至少大榮在這一塊還是很清醒的。

此時此刻，電影院的觀眾們已經厭煩了那些無甚新意的武俠片，同時院線中還大肆上映著一些粗制濫造的低成本電影。

這些電影跟蝗蟲一樣不停消耗著港民的觀影體驗，單從創作模式來說，港島電影已經有停滯不前的跡象。

這個時候，港島電影業急需注入新鮮血液，期待著新電影的誕生，而為了迎合他們的需求，很快，電影界就會掀起一個浪潮。

這個浪潮會讓老一輩的導演無所適從，潮起時影視圈內無數個臥虎藏龍會如雨后春筍般冒出頭來，標示著新老交替的徹底洗牌，經管潮起的時間并不長，但所造成的連鎖反應仍能影響至兩岸三地，甚至是整個東南亞。

鄧大榮突然打斷孟義的思緒，意味深長道：“既然你喜歡接觸制作方面的事務，我不妨做一回伯樂，后面的日子，那些沒有意義的閑雜工作你可以先停下了。”

“噢？”孟義側著耳朵：“不知大榮哥有什么安排？”

鄧大榮賣了個關子，沒有明說，而是諄諄談道：“電影的制作一共會經歷三次創作，第一次是劇本創作，故事走向、背景臺詞、以及心路歷程，都會以文字形式落實在紙面上。”

“第二次創作是將劇本的文字全部轉化為肉眼可見的畫面，如同造夢一樣，布景師會布置文字所描述的場景，演員會飾演劇本所出現的人物，攝影師記錄整個過程。”

“而我現在需要你接觸其實是第三次創作，電影制作的最后環節，我想你已經知道是什么了吧。”

“剪輯嗎，這個我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孟義說出了疑慮：“我們截止目前完成的基本上都是室內鏡頭，現在談論剪輯是不是有些言之過早。”

鄧大榮淡定道：“我們的計劃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中旬完成所有拍攝，現在已經快二月初了，所以要不了多久所有的素材都會交托給剪輯師，在這之前你可以先跟著麥子膳去學習，研究一下膠片剪輯的原理跟技巧，他是剪輯老手了，有什么問題你只管問他就是。”

孟義望了望就近的麥子膳，后者可能是太無聊了，手就沒停過，一直把玩著自己的身體。

一會兒在檔部搗鼓，一會兒拿上來扣鼻孔，現在，那只手又開始在剔牙縫了，正剔的舒服，突然就察覺到有雙眼睛在直直的盯著自己。

轉過頭發現是旁邊的那個死靚仔，撲街的長這么帥，麥子膳老早就看他不爽了，直接開問：“咩啊？”

孟義挺懵逼的，記憶中咱好像沒得罪他吧，他很想咩回去，但畢竟是以后的工作伙伴，只好伸出手，笑臉相迎：“榮哥叫我跟著你一起做剪輯，方便認識一下。”

麥子膳一臉不相信，直到看見隔坐的鄧大榮朝他點了點頭后，這才不敢怠慢，不善的臉色頓時和藹可親起來，連忙將剔牙縫的手狠狠的握向孟義。

情況不妙！

千鈞一發之際，孟義剛想抽手，可惜太慢了，自己的右手已經被對方當成玩具一樣的把玩起來。

不善的臉色從來沒有消失，只是從一個人轉到了另一個得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