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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傻子”阿泰

我們常說,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對我來說,阿泰應該一直是那個少年。經過那場訂婚禮后,對于旁人來說,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傻子;對于家人來說,好像艱難的生活里多了一個累贅;可對于阿泰來說,他的人生永遠定格在訂婚禮那天,而他此后漫長的人生,也才從那刻開始。

阿泰是爸爸的表弟,我的表叔,從我有記憶起,大家就叫他傻子阿泰。阿泰個子很高,應該有一米八五,從眉眼間能看出來年輕時的他,是個標致的男子。我記憶中的阿泰好像沒有說過話,對別人話語最大的反應就是笑,他的笑,像是聽懂了說話人的意思,又好像什么意思也沒有,只是笑,單純地傻笑。

爸爸說,阿泰并不是生來如此,因為受了刺激,才變成這樣。

阿泰家有兄弟5人,他排行老二。年輕時,阿泰是個木匠,做得一手好家具,爸爸、叔叔和姑姑的結婚家具,都是阿泰親手做的。三套家具樣式差不多,顏色略有不同,淺紫色、乳白色、珍珠白,都是當時時興的顏色。

因為這門手藝,阿泰在當地小有名氣,找他做家具的人很多,上門說親的人也很多。阿泰一心掙錢,拒絕了很多人的說親。靠著自己的手藝,阿泰給家里蓋起了新的磚瓦房,家里也因為他不愁吃喝,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周圍鄰居都很羨慕阿泰的媽媽,說這是她上輩子修來的好福分。

后來,阿泰認識了一個女生,倆人情投意合,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女生在縣里唯一的一所高中讀書,阿泰喜歡女孩的書卷氣,那是和他從小到大接觸到的所有女性都不一樣的氣質。阿泰憨厚踏實的性格,也吸引著女孩,她對這個黑黑壯壯的年輕人充滿好奇,為什么他每天都精力十足,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兩個互相欣賞的年輕人,在女生畢業后開始談婚論嫁。為別人做家具的阿泰,也開始為自己的婚房做家具。到木材廠挑選合適的木材,向師傅請教更好的做工手法,和女生詢問喜歡的顏色和樣式,家里人看著忙里忙外的阿泰,也是笑得合不攏嘴,大家既開心于阿泰的婚事,又感嘆于家里終于來了個文化人。尤其是阿泰的媽媽。

阿泰的媽媽從小沒讀過書,十七歲就嫁給了阿泰的爸爸,阿泰爸爸因為生病,早早就拋下他們母子6人,去享人世間沒享過的福了(阿泰媽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她一個人拉扯幾個孩子長大,雖然吃了不少苦,但也只夠將他們養大,送孩子們去讀書,從來都不是她可以考慮的問題。所以當阿泰帶著這個女學生來家里的時候,她和趴在窗戶上往里看的孩子們一樣,對她充滿了好奇。可能因為這種好奇感,平時挑剔的阿泰媽媽對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帶著這種態度,兩家人友好地見了面,定下了婚期,因為女生的年齡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兩家決定先訂婚。聽爸爸和叔叔說,訂婚那天,阿泰家非常熱鬧,像結婚一樣。院子干凈整潔,屋子煥然一新,阿泰親手做的那套淡綠色組合柜家具,讓很多來參加訂婚宴的親朋好友都夸贊不已,還有很多年輕女孩,預訂了同款。

廚房里,親戚和鄰居家的女人們在包餃子,男人們在忙著做肉燴菜,在當時只有過年才能見到油腥的農村人來說,根本就是比過年還要難得的好日子。爸爸說,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能記得那天的肉燴菜的味道,那是自己婚禮都沒有嘗到的美味。

阿泰接準未婚妻回來的時候,家門口和院墻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一部分人被阿泰家訂婚宴的豬肉味兒吸引過來,更多的人是來看阿泰家要娶的這位城里姑娘。阿泰媽媽一邊招呼親家人,一邊給來看熱鬧的人發糖果、瓜子,臉上越來越深的皺紋,暴露了她內心的喜悅。

媽媽和大多數親戚一樣,只見過女孩一面,但媽媽說,女孩長得很漂亮,長長的辮子,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笑起來左側有一個小酒窩。很遺憾,我沒有見過這位差點成為我嬸嬸的女孩,連照片也沒有。

訂婚后,阿泰繼續忙著做家具,時刻為即將到來的兩個人的小日子打拼著,女孩畢業后也去了縣里的小學教書,依舊過著她理想中的生活,讀書、教書。

只是這種理想的生活,在阿泰媽媽眼里,可能并不理想。

當時大多農村人都是訂婚后直接結婚,婚后一年內如果沒有孩子,那么除了催生以外,還將面臨各種閑言碎語。阿泰的媽媽也不例外,她看著左鄰右舍家的婦人們抱著孫子串門,心里羨慕得很。因此,話里話外免不了抱怨。雖然訂婚前兩家就說好了,阿泰媽媽心里的悔意卻日漸強烈。尤其是看著別人家的兒媳婦忙完廚房忙地里,她對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城里媳婦兒有了更深的意見。

為此,她在飯桌上、閑談時旁敲側擊地表明自己的態度,阿泰一開始還反駁幾句,見沒有效果,時間長了,也就只是笑笑不說話。女孩兒卻從不發表態度,只看阿泰的反應。日子一天天過,可隱藏的問題也終于暴露出來了。

于是,在訂婚不到一年的時間,女孩兒離開了。離開了阿泰為他們打造的小院,離開了生活多年的小縣城。她去了哪里,沒人知道,她的父母同事也沒有消息。阿泰在她離開后,發了瘋似的找她,去她工作的學校等她,在她父母家門口等她,去新華書店等她,但是,她就這么不見了。沒有任何預兆地離開了。

女孩離開一個多月后,阿泰又一次尋找無果,在媽媽的嘮叨聲中爆發了,他掀翻了飯桌,撕掉了結婚照以及家里還未拆掉的喜字和對聯,砸了自己親手做的家具。在自己親手打造又親手毀掉的屋子里,阿泰大哭了一場,那哭聲,穿透屋子,到達每一個曾經相信他們郎才女貌的人心里。

在那天,阿泰也毀掉了自己。

發泄后的阿泰,生了好幾天的病,不吃不喝,高燒不退。在縣醫院醒來后,阿泰好像忘了所有的事情,每天發癔癥,直直地盯著醫院的白墻,任誰和他說話,都沒有反應。醫生說,建議帶阿泰到市里的精神病醫院看一下。在當時,大家并沒有聽說過創傷后應激障礙,只是知道阿泰瘋了。阿泰的瘋,只有在那間準備好的婚房里才會發作,大喊大叫,砸東西,看見什么砸什么,可更多的時候,他都只是發呆,不對別人的話做任何反應。除了吃喝,其他的人和事都隨著這場病,留在了別人的記憶里。為了讓阿泰能安靜地待著,那間婚房成了弟弟們的臥室,而阿泰則被搬到了堂屋旁邊的廚房。這間廚房里,沒有阿泰做的家具,灶臺連著的炕,當年因為女孩不喜歡,也被阿泰給拆了。所以,阿泰睡覺的床是幾塊木板和磚頭拼起來的。

白天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坐在窗臺邊,或者坐在門后看著灶臺里的柴火,有人的時候傻傻地笑,沒人的時候呆呆地坐著,晚上躺在露出腳的木板床上睡覺,我記憶里的阿泰,便一直是這個樣子。

傻了的阿泰,飯量變得很大,他好像不知道饑飽,給多少吃多少,但他每次吃飯都是最后一個,不管鍋里剩了多少,他都會吃完。阿泰的力量也變得比以前大很多,他曾一個人搬走了門前砍倒的一棵一人粗的楊樹,只是他卻再也不碰做家具的那些東西。

我第一次見阿泰,是他步行12里地來我們村趕會,那會兒的他,見到人不說話,只會笑。吃飯時,姐姐端了飯給他,他笑笑,卻沒有接過碗。爸爸見狀,把鍋里剩下的飯都放在了阿泰面前,示意他都可以吃。阿泰笑了笑,背過身開始吃飯。

年紀尚小的我,讀不懂他的笑,因為聽家里人說他有精神病,反而對他心存恐懼。吃飯時偷偷地盯著他看,想看看他與我們有什么不同,為什么他沒有發瘋,別人卻說他有精神病;為什么明明他在笑,大家卻叫他傻子。

那天,我不記得他有買什么東西回去,可能他也只是單純地想站在人群里,看看鄉鎮趕會的熱鬧場景。他回去的時候,媽媽給他帶了我家自己攤兒上做的燒餅,拿了一些爸爸的衣服褲子。他照舊只是笑笑,一句話不說。

后來,從親戚們聊天的閑言碎語中,我大概知道了女孩離開的真相。她其實一直都想考大學,第一年高考失利后,她和家里人商量著復讀,但是沒有一個人支持。80年代初,高考剛恢復沒幾年,考大學對于大多數農村人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加上當時縣里一所小學招老師,所有人,包括阿泰都覺得一個女生有高中學歷就可以了,當個老師,結婚生孩子,算得上是好日子了。終究是扛不住現實的壓力,女孩兒選擇了先訂婚。但是考大學的夢在她心里應該從未熄滅過,相反,現實可能讓她心里那個小火苗越燒越旺,直到她沒有辦法控制。

對于女孩兒離開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大家為了讓故事圓滿而想象出來的,還是現實就是這樣。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經歷的事情多了以后,我好像有些理解女孩兒的離開了。兩個生活經歷、教育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本就面臨很多問題,只不過在年少時,我們都曾天真地把生活瑣碎放在了后面。在夢未破滅的人面前,現實總會將面前筑起的一切輕易擊倒。

我每年都只有在過年走親戚時,才會見到阿泰。聽阿泰媽媽說,這些年,阿泰每天都步行到10里地外的煤礦上撿炭,中午帶一些干糧,晚上回來時背兩化肥袋子的碎炭。院子里堆起的兩堆炭,多年幾乎沒有換過地方,高度都沒有怎么變過,阿泰一個人滿足了這個家庭的燃煤,至少阿泰媽媽在冬天沒有為取暖發過愁。這么多年以來,煤礦上的人早就認識了阿泰,也道聽途說了解了他的經歷,大家可憐他,讓他去煤堆上裝兩袋子炭早點回去,但他一次都沒有去過,每次都是撿礦上不要的。

阿泰媽媽說,他怕別人騙他,因為前幾年煤炭生意好的時候,阿泰去撿炭,被別人當成賊打過一回,也被人驅趕過,所以他就再也沒有聽過別人的話。一次阿泰在撿炭的時候,不小心從廢煤堆上摔下來,路過的工人發現他的時候,他的腿已經骨折,大家要送他去醫院,但他還是堅持要把煤堆上落下的袋子拿上,急得那些工人罵他,真是個“實傻子”,自己命都不要了,還要炭干嘛。

沒人知道他出去撿炭經歷過什么,也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把兩袋子炭背回家的。每次過年見面,爸爸都會夸贊阿泰的能干,院子里那兩堆炭,就是他夸贊的主要內容,然后,我每年也會從阿泰媽媽的聊天中聽到對于生活的抱怨。阿泰的四個兄弟,除了老大正經本分生活,其余三個兒子都靠小偷小摸度日,好吃懶做,屢教不改,阿泰媽媽對他們早就死心,也不指望他們給她養老了。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阿泰,已經80多歲的她,看起來身體仍舊很健朗,精神頭也很好。隨著年紀原來越大,身體雖然沒有大問題,但小毛病不斷。她擔心自己離開后,沒人管阿泰,身邊沒有可以托付的人,至少現在她還可以給他做頓熱乎飯。最爭氣的兒子變成這樣,阿泰也一直是她最大的心病。她經常說,如果當年她不要求他們,由著他們發展,那阿泰現在會不會也當爺爺了?

會嗎?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得了,包括阿泰。

每次看著發呆或者傻笑的阿泰,我很想知道他當下在想什么,在回家那段長長的路上,他在想什么,他會不會也有想分享的新鮮事;他對每天發生過的事情,是否還會記得;在他心里,其他人是怎樣的。我很好奇,但好像并不想知道答案。

因為疫情,最近兩年,我沒有見過阿泰。今年過年,我又一次見到了他。原來,阿泰已經這么老了,頭發變白不少,黝黑的臉上也增添了不少皺紋,背也駝了。身上穿著的棉衣有點小,下面露出的毛衣已經脫了線。爸爸和阿泰媽媽在聊天,偶爾提到阿泰,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坐著。

阿泰媽媽說阿泰現在年紀大了,不再去礦上撿炭,他走不了那么遠的路,也再背不動那么重的炭了。但他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去村子后面的林子里撿柴火,撿回來的柴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窗戶下邊。

那天,我們離開的時候,爸爸指著窗戶邊的柴火,對阿泰豎了個大拇指,他像是聽懂了一樣,臉上又出現了熟悉的笑容,只是這一次,他給爸爸遞了一根煙。當時,我和爸爸都吃了一驚。阿泰媽媽說,可能是最近幾個叔叔在家,把這個壞習慣教給阿泰了。爸爸拿著那根煙,表情哭笑不得,對他搖了搖頭,告訴他對身體不好,不要抽煙。不知道阿泰聽懂了沒有,因為他還是笑著。

仔細想想,阿泰已經快六十歲了,該是兒孫滿堂,開始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我的記憶里,年齡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一直是步行十幾里地到我們村趕會,只會對我們笑的樣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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