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月

乾德十四年，沒有選秀，后宮格外平靜。

秋日，空中有絲絲的涼意。

皇帝看完了今日要緊些的奏折，便來到了皇后宮中用膳。

對著滿桌的菜肴，帝后都守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靜靜地用了一頓晚膳。

皇帝道：“皇后，明年的選秀，你事先可有相中的？”

皇后下座位，拜了拜，道：“臣妾已經(jīng)細(xì)細(xì)地查訪過，有幾個姑娘端正大方，可入東宮。”

皇帝平靜地起身，道：“前朝有事，后宮就有勞皇后了。”

皇后早已習(xí)慣了，含笑再拜了拜：“臣妾定全力以赴。”

待皇帝走，坤寧宮掌殿宮女錦繡趕緊上前扶住了皇后。

皇后緩緩坐下，臉有倦色。

錦繡擔(dān)憂地道：“娘娘，宣太醫(yī)吧。”

皇后輕輕擺手，道：“歇會就好。”

乾清宮里，燈已經(jīng)點起來，明亮如晝。

東暖閣里，銅爐里焚著裊裊的沉水香。

紅衣少女靠在窗邊。

她十六歲。

花朵一般嬌媚嬌艷的年紀(jì)，她美貌驚人，眉宇間有幾分慵懶的柔媚。

看著玲瓏的秋月，少女只覺得月亮比前幾日又大了幾分，有點兒像御膳房進的月餅。

那些月餅做得精致，一口吃得完。

月餅兩面都是花紋，里面的餡兒也都是她素日里喜歡的甜餡兒，有豆沙餡兒，有果泥餡兒等等。

當(dāng)然，御膳房還送了其他幾樣點心過來。她每個都略嘗了嘗，還是覺得豆沙月餅最好吃。

她瞧一瞧月亮，今晚的月亮還不夠圓，過幾天就圓了。

自從她記事起，她就在這里了。

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而她待著的地方，依然是四四方方的房子，四四方方的紅墻。

跟先帝在時不一樣，御膳房現(xiàn)在就專門伺候乾清宮的主子，其余嬪妃宮里有小廚房，都是走她們的定例。

御膳房的消息，御前的消息，前朝的消息，是不準(zhǔn)漏到后宮一個字去。

皇帝輕輕地走進來，一把將少女從窗邊抱了下來。

他道：“嬌嬌，外頭涼，吹著風(fēng)，可怎么好？”

皇帝轉(zhuǎn)頭對跪在地上的宮女：“你們怎么也不勸著你主子？”

嬌嬌很自然地圈住了皇帝的脖子，嬌嬌地笑著，道：“皇上，是嬌嬌要去的。您不怪她們。”

她眨了眨眼睛；“我多不聽話，您又不是不知道。”

說著，她把頭親親地蹭了蹭皇帝的臉，對著皇帝的耳邊輕輕地吹了幾口氣。

皇帝爽朗地笑起來，輕輕地道：“你要吹著風(fēng)，朕會心疼的喲！”

他眼神很溫柔。

嬌嬌笑得媚眼如絲，柔情似水。

她道：“皇上，您怎么個心疼法子？”

皇帝笑得更大聲了。

他輕輕地擺了擺手。

宮女們關(guān)上窗子，放下水晶簾，悄無聲息地退下。

嬌嬌才被皇帝圈在懷里。

皇帝摸著嬌嬌的長發(fā)，道：“嬌嬌一輩子就這樣陪著朕好不好？”

嬌嬌蹭了蹭皇帝，又問了那個從小到大問了無數(shù)遍的問題：“外面是什么樣子的？我好想出去看看啊！”

皇帝笑：“外面都是壞人，朕這里安全。”

嬌嬌聲音軟成了一團兒水，道：“皇上，我想出去看看，這里太無聊了。”

皇帝道：“過了八月十五日，朕帶你去園子里住。”

園子是暢意園，皇帝的行宮。

每年皇帝都會帶嬌嬌去那小住一陣子，短則十幾天，多則幾個月。

那里風(fēng)景是很好，開頭一年，嬌嬌在那兒玩得不亦樂乎。

可每年都去，見到的都一樣的風(fēng)景，她也就沒有太大的期待。

嬌嬌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漂亮屋子，挪到了更大一點的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再大也還是有邊界的。

外面究竟是什么樣子呢？

她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父母又是誰？

這些問題，嬌嬌纏著皇帝問過很多次。

皇帝總沒回答，道：“嬌嬌，嬌嬌，陪著朕，一直陪朕。”

嬌嬌含含糊糊應(yīng)著。

次日，嬌嬌醒來的時候，皇帝已經(jīng)上朝去了。

在嬌嬌看來，皇帝是這世上最苦的差事了。

宮女們有輪值，逢年過節(jié)會有假，還有歇口氣的時候。

可皇帝一年到頭都是起早貪黑，忙忙碌碌的。

越到節(jié)日越是忙，有各種各樣的典禮等著他。

有的日子，皇帝甚至要忙個通宵。

就是尋常的日子里，皇帝還要看一大堆折子，還會召見大臣們，確實是日理萬機。

可就是這樣忙這樣累，嬌嬌看著皇帝還當(dāng)?shù)脴泛呛堑摹?

無論頭一晚如何，第二天皇帝都能雷打不動跑去上朝。

宮女們伺候她洗漱好，管事嬤嬤便端來了甜湯，哄著嬌嬌去喝。

這甜湯味道是極好的，從她快十五歲起，就是每天一碗湯。

可是天天喝，再好的甜湯也會喝膩了。

嬌嬌苦著臉道：“能不能不喝？”

嬌嫩的美人即便皺著眉頭，也是美得驚心動魄。

這樣的情形幾乎日日都要來一回。

嬤嬤都習(xí)慣了，道：“主子，這湯是皇上特意命人配的。”

這里的人都聽皇帝的，也必須都聽皇帝的。

嬌嬌端過來，喝得干干凈凈的。

她道：“太甜了。”

嬤嬤道：“好。”

嬌嬌不能不喝甜湯，于是，她總是挑剔甜湯的口感。

她今天說甜了，昨天說淡了。

當(dāng)然這甜湯的口味也會隨著她的隨口一說，而不斷調(diào)整口感。

有時候，嬌嬌覺得自己這樣的小脾氣也不大好，純屬白折騰。

畢竟，即便甜湯味道調(diào)來調(diào)去，調(diào)得再好喝，她都是得喝的。

嬌嬌嘟噥道：“前幾年都不需要喝。為什么嘛！”

嬤嬤笑道：“主子，是皇上疼您呢！”

問嬤嬤肯定問不出來答案，嬌嬌便不問了。

乾清宮里的人都是人精，都曉得嬌嬌是皇帝的愛寵，待她一個比一個恭敬，在嬌嬌跟前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一舉一動都透著規(guī)矩，言語之間是刻意討好。

這樣一來，嬌嬌便覺得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們沒什么意思。

她記不住這些人的姓名，也不想去記。

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很小的時候，有幾次想出去看看，可一只腳才踏出乾清宮的門，就給宮女太監(jiān)們攔住了。

有一回，她好不容易支開了跟著自己的宮人們，可才跑到門邊兩步就給客客氣氣請回來。

然后她身邊的人都全部不見了……

她不信，再跑了一次，而她身邊伺候的人又被換了。

再然后，嬌嬌也就不提自己出去的事兒了。

這些宮人們做事也算用心，總不能她就為了出去瞅一眼，而讓宮人們被消失吧！

沒人告訴她，消失的宮人們?nèi)チ四睦铮碌玫剿麄兊慕Y(jié)局不會好。

她從記事起就是住在這，是想出去玩兒，也真想知道自己姓甚名誰。

可周圍都是皇帝的人，如果這些事皇帝不想讓她知道，她就肯定不會知道。

錦衣玉食，卻是被人圈養(yǎng)的，不得自在。

由著宮女梳妝停當(dāng)，嬌嬌便起身去用膳。

她每次起來的時辰都不一樣，御膳房便隨時候著，等她一梳妝就開始做。

等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來，早膳就擺了一桌子。

嬌嬌瞧一眼，桌子上擺得滿滿一桌，有炒羊肉、煎爛拖虀鵝、蒸豬蹄肚等等，另有蒸餃、包子等各色點心以及水果。

別的倒也罷了，這蒸餃做得小巧玲瓏、一籠里五個餃子是五種顏色，模樣可人。

嬌嬌問：“什么餡兒的？”

旁邊侍膳的太監(jiān)馬上道：“回主子，黃皮餃子是蟹肉餡兒，白皮餃子是魚肉餡兒，紫皮餃子是羊肉餡兒，翠色餃子是雞肉餡兒，紅皮餃子是肉餡兒。”

一聽都是葷的，嬌嬌的興致缺缺，道：“先來碗素面吧。”

說是素面，看著素而已，其實也是雞湯喂出來的。

嬌嬌用了半碗面，吃了兩塊羊肉，便又去看蒸餃。

時下是吃螃蟹的季節(jié)，螃蟹味道雖然好，但是皇帝不許她多吃，說太寒了。

近身伺候的宮女將黃皮餃子夾到了盤子里，奉到嬌嬌跟前。

嬌嬌吃了一口，只覺得餃子油膩膩的，一時胸中翻涌。

嬌嬌不想吐，努力不去吐著，憋了一會兒，卻還是沒有憋住，嘔吐起來。

宮女們趕緊過來伺候。

嬌嬌吐干凈，好受一些，漱了口，才道：“我再去躺會。”

她不太想吃，覺得身上有些倦懶。

屋外的太監(jiān)們兵分兩路，一個去請?zhí)t(yī)過來，一個去稟告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