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衛鋒的文本情致
坐在門墩上的孩子，揉著眼睛，頭點了一下又一下。
鳥悄悄飛來，又悄悄飛走。
一只狗的汪汪聲，被另外一只狗接住，很快，整個彭家灣到處都是汪汪聲。
把彭家灣連成了一串的，除了狗叫聲，還有炊煙。
炊煙從各家的煙囪里冒出來，飄散中，在空中相遇，相融，最后籠罩了整個彭家灣。
一個男子，扛著一把鋤頭，嘴里吹著口哨，走在田間小路上。遠處，一個男人揚著鞭子，使牛耕地的吆喝聲清晰傳來。
聽到狗叫聲，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抬頭望了望炊煙，聽了聽狗叫聲，又繼續著手里的活……
寫出以上段落的人，叫彭衛鋒，中年，女性。
記得我與彭衛鋒第一次交談，是五六年前在我們共同的家鄉自貢市。在那里舉行了一個文學研討會，我們在會場外聊了半個小時，聊到了這個“厚黑大師”李宗吾的城市，聊到了才子們攀緣影子躋身而上，以為寫作就是探囊取物……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此我們的聯系逐漸多了起來。大凡我在成都舉行新書發布會、講座，彭衛鋒總會早早到來，最晚離開。
其實早在認識我之前，彭衛鋒一直與川內的散文界保持聯系。她不是那種寫“我的喝酒”“我的喝茶”之類且每日均有出產的人，更不屬于“散文廣場舞”的一員。她偶爾會把文章發給我寓目。她寫鄉村、寫往事的能力，要強于她對當下城市的領悟；她對自然風物的細微觀察、捕捉之力，要強于她對面具下欲望的判斷；她對那些高標的、回蕩的、豐滿的情致與風神的神往，要大大高于她對那些曖昧的、狐疑的、首鼠兩端的情愫敏感。
在她編定?大美時光?之前，我對這一標題提出過我的看法，認為太大，有蹈空之嫌。與以往不同，這一次她堅持自己的看法。她的說法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總有一些美好的時光，留在記憶的深處。這些美好時光，也許只是微光，人生卻因為有了這些微光而變得美好。有了這些美好，我們才有了繼續前行的動力和勇氣，并為此獲得力量。放大這些美好，是一種必要的生活態度。本書中的每一篇文章，不管是沉重還是輕松，都有那么一小段的時光很美好，值得在心底珍藏，所以書名為‘大美時光’……我情商智商都不高，但崇尚一個字：真。真人，真事，真感情。”
彭衛鋒沒有食言。在?大美時光?當中，我們的確感受到了她眼里的生活，她以當事人的真切、以匍匐大地的真摯、以旁觀者的熱望，著力完成現實遭際與紙上建筑的轉換，她逐漸建立起既不同于川南家鄉的文風，又有別于成都女性腔調的敘事，體現出節制、豐沛的散文情致。
?大美時光?的敘事，圍繞五個部分而展開：舊時光、情感屋、塵世中、偶記、行走。我更喜歡“舊時光”“情感屋”與“偶記”這三輯當中的篇章。十幾篇文章構成的“舊時光”，即是對自己生養之地彭家灣的細密回憶。彭衛鋒拋開了往事里的荊棘與饑饉，她只把讓自己銘記至今的美好時光，逐一在家鄉的親人、河流、草木、建筑、炊煙之間予以賦形與賦性。彭衛鋒寫道:
彭家灣的歲月，是早上媽媽拿鐵掃把(一種植物扎成的掃帚）大刀闊斧地清掃門前曬壩里的落葉，塵土，鳥糞，還有雞狗昨天踩過的腳印；是我看黃螞蟻搬家，蜘蛛排八卦陣；是赤腳奔跑在竹林間逮筍子蟲；是太陽透過屋頂的亮瓦，照在水盆里，墻上有了彩虹般閃動的艷麗；是低頭，彎腰，塞柴，擦火柴，那煙熏的咳嗽，伴著淚水，響個不停。這是彭家灣一天里最值得記錄的疊拼光陰。
我在其中讀到了鄉村的靜美、牧歌與夕陽，讀到了一個小女孩睜大眼睛看到的從露珠里升起的晨曦，讀到了從蝴蝶翅膀上打開的花香，讀到了從粼粼波光間躍升起的明月，還讀到了一種永遠無法再回到故鄉明月的那種深重悵惘……
彭衛鋒克制、干凈、詩意的敘事，完成了她對故土的紙上安放。
也可以說，這一輯，既是一部彭家灣的生活風俗史，也是四川中部丘陵地區的村落史、情感史。在我看來，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感受到了命定的大力召喚，她就應該去全力書寫一部“彭家灣傳”。
在我眼里，對于植物的敘事當中，唯有灌木是最難以把握的。日光之下，喬木的影子像酋長，花卉兒像小孩子，旁逸斜出的樹則像女人，而竹林類似于群魔亂舞。而那些灌木的影子，類似于心知肚明、遠離塵囂的先鋒。
所以彭衛鋒不會去寫灌木。她寫母親園子里的梨樹；她寫橘子樹，寫柳樹，寫李子樹，寫白水桃樹……
“誰說清風不識字，翠竹吟詩自點頭”，出自詩人冉長春的?農家?一詩。這多半是詩人用力過猛，希望大自然與自己的情感相俯仰。一張破報紙被村頭的風抬起來，貼地而飛，發布過往的消息。它的唯一受眾是自己的影子。因為風并不受力，也不接受字的委派。但彭衛鋒并不以為然，她在落葉上可以讀到鄉情，她在故鄉山坡上一團滾動的飛蓬身上，發現記憶中的鄉音。
彭衛鋒的散文，不僅僅是充滿對具體事物的“實寫”，她同樣具備“虛寫”的不俗能力。比如我讀到的這一段:
夜色里，有花的芬芳路過。
花兒，在該開花時開花，該凋謝時凋謝，不問春夏，不問秋冬，不問出處。
當跳起的高度越來越低，字開始在眼中模糊，長出第一根白發，一些人和事，疊起來又悄悄消失……漸漸矮下去的生活里，體檢表里的不正常值開始攀升。夜，籠罩了整個大地。
我以為，彭衛鋒在日后的寫作里，應該更重視這種“虛”與“實”的轉化，只有在閃展騰挪的敘事里，去抵達、去靠近自己心目中的大美時光。
好的散文需要彭衛鋒這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技能，甚至是“翻手不見云雨”的文學煉金術。這樣的散文，方為情致滿滿———
把可見的變為不可見。將不可見的變為可見。將清晰的變為模糊。將邪惡的通過反諷，定格為極端邪惡。
將影子疊化為長篇。將長篇粹化為短篇敘事。將短篇零化為碎片記錄。將碎片純化為斷片。將斷片冰化為思想錄。
將影子孵化為空間。將空間裂化為一景。將一景與瞬間聚為恒常。將長河涓化為珠淚。將珠淚串化為歷史的切片。
2020 年8 月 8 日于成都
(蔣藍，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散文委員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