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旁記
錢鍾漢編寫 錢汝虎整理
整理者言:
這是我父親在1981年左右所寫的一組手稿,原稿比較凌亂,字跡也潦草難辨。我花了大約十天時間才釋讀整理出來。原稿其實有多篇,不同人事以及前后時間錯綜交集,且有不少重復內容。為了便于閱讀,我稍稍做了一些調整,合而為一,并加了小標題。我還酌加了少量注釋,用小字加括號以作區別。
上世紀70年代末,父親被宣布右派問題改正,心情變得比較愉悅。但是歲月蹉跎二十年,小半輩子荒廢掉了,桑榆暮色總是無奈。好在他早已耐得住寂寞,恰逢大量文史書籍源源出版,他就以購書、讀書為樂,并且毫無功利目的地撰寫各種小說自娛。偶遇對歷史掌故有興趣的年輕人,就侃侃而談,天花亂墜——他的經歷繁雜,又善于講故事。只是我們自家幾個兄弟姐妹卻毫無興趣。
也就在那段時間,堂伯父鍾書先生的聲名突然先在海外鵲起,隨后國內就出現了最早的“鍾粉”。其中有幾位通過各種關系找到父親,跟他打聽鍾書軼事,他便不厭其煩地傾囊相告。當時信息手段遠不如今天,于是父親的日常功課又添了一門:為那幾位“鍾粉”撰寫資料。
我對他此舉并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鍾書先生很討厭被不相干的人放在顯微鏡下觀察,進而受到不同形式的干擾。但“只因父親做主決定的事,也無法反對”。包括我母親,也只能嘖有煩言而已。那時鍾書先生跟父親時有鴻札過往,似乎他也對父親有所勸喻,但我老爹依然如故,堂伯父亦無可奈何。
父親于1982年9月突然病逝,當時大家手忙腳亂,料理完后事又各忙各的。他遺留下一大堆手稿,我胡亂打成包放進書櫥里,以后就一直埋沒在我們自己越來越多的書底下。其實我也很想把父親遺稿閱讀整理,只是他的字跡很難辨認,一般人看他手寫的文字如讀天書。當年他有一位摯友黃璉寶(諱一生)世伯,總是幫他把要發表的手稿工整謄抄后才能送出。因為這份顧忌,所以他的手稿在我家亭子間里蒙塵近四十年。直至近年來我基本停止社會活動,才重新翻出了那些紙包。最近檢出這一組關于鍾書先生的文稿,原先分散在幾個包里,現在雖攏在一起了,其實還是缺頁的。好在本來就是零碎的,互相不挨著。我猜應是當年父親為饗“鍾粉”而寫,且是草稿,因為有些內容尚未見諸“錢學”著作。
整理過程甚覺艱難。首先是因為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以前對列祖列宗的事跡不感興趣,長輩也不愿意提起。在80年代之前,所有人都盡量回避舊事,“不知道的別打聽,打聽明白放在心里也是病”。直到我整理父親撰寫的歷史小說《商埠春秋》(已于2020年10月出版),考證了無錫乃至我們家的一些往事,才算看到一點皮毛。不少“錢學”研究人士對我家族脈絡的熟稔程度,其實遠超過墻內的我們這些本主兒。其次是我接受的正規教育到1966年初中畢業就戛然而止,以后一直沒有系統地學習文史,對文學理論更是未窺其門。這組文字里涉及一大批民國時代的國學人物,于我大多素昧平生,老爹筆劃猶如蛐蟮,每每一處讀不明白就得花半天去核查。好在一旦上了手,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便有滋有味了,至少弄清自家祖宗八代就很有所謂的“獲得感”(手邊沒有家譜,靠拼湊)。有些原先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淡薄印象,會突然跳出來——“原來就是他(她)!”還真是非常地激動。
一開始并不打算讓這組文字外傳,因為畢竟是家庭內部的瑣事。再想想,這也算父親的“口述歷史”,里面牽涉的人物均已作古,而且八卦成分有限,公之于眾也無傷大雅,或許能給某些朋友幫點小忙。因此決定分贈文友,也算替老爹出了一點勞務。
特別要感謝無錫圖書館的朱剛老師,他幫我訂正了第一稿中未能辨識出來的多個人名和文字。
2020年7月
一、我們的祖父與祖母
我們的祖父錢福炯(字祖耆)是一個城居的小地主,他只是繼承了祖遺田產四十馀畝,而且直至我十二歲,全家還租住在別人家的屋舍里。他在前清的科舉功名不過是中了秀才。但是我的高、曾祖父都是本鄉(即無錫,但在太平天國時代曾僑居江陰)的古文名家,當地有不少達官鄉紳都是他們親戚或門生的后輩。我的伯祖父也曾中過舉人,做了個縣學教諭,同樣有不少闊門生故舊。因此祖父雖只是小地主,科舉功名又極低,卻憑藉父兄馀蔭,也被視為世代小鄉紳。
我祖母的娘家——石塘灣孫家,是無錫當時最大的兩個官僚地主世族之一。祖父的一個內兄曾在翰林院擔任過官職,為當年無錫首紳之一,在地方上很有勢力。他家子弟好幾個中過舉人,或者留學日本;有的在外擔任官職,或為本鄉大紳士——他們都算是我祖父的侄輩。由于這層妻黨關系,祖父這個小鄉紳在社會上受到一種特殊的趨奉:被稱為“四先生”而不直呼其名。
祖父在前清雖未得到過朝廷的什么恩典,可是在辛亥革命以后,卻也以“遜清遺老”自居,腦后的辮子到去世還堅持留著不肯剃。后來兒子當上洋學堂的教師(錢基博)以及主管洋學堂的縣教育科長(錢孫卿),他卻反對把孫兒(錢鍾書、錢鍾韓)送到新式小學讀書,主張仍去讀私塾。
我祖母以大鄉紳世家之女下嫁,而丈夫終身只是個小秀才,為此頗遭母家兄弟輕視。于是她一心想讓兒子成才,替自己爭回這口氣,卻又失望于長子。據說那位二伯父相當聰明,則不幸早早身故。于是祖母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兩個小兒子身上。三伯父和父親最初識字讀書,都得于母教,而且督教甚嚴,稍大則由母親和長兄一起執教。她還把娘家的全套封建官紳禮節規矩都帶到我家來了。
祖母在鍾書出生后不久即去世(孫氏夫人歿于宣統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公歷1910年12月14日,鍾書誕于同年十月二十日,公歷11月21日),所以我們孫兒女輩中,只有大伯父所生的最年長堂姐(錢梅安)跟這位老祖母有過真正的接觸。聽說堂姐十歲左右時,有一次在祖母面前跟人說笑,沒忍住笑出了聲,竟遭到祖母嚴厲斥責,說她全無家教,不知女兒自愛,要是長此以往,“還不如拿條繩吊死了好”!這件事在我家長久流傳。
據我母親說,祖母在世時,眾人在家里都格外小心,唯恐觸犯了祖母的大家規矩。屋里總是保持肅靜,只有祖父和祖母說話聲音稍響一些。
我父親是祖母最溺愛的少子,他常憶及,自己到十歲時,還由母親帶著睡在一床。每晚臨睡之前,祖母定要他將當天塾師所教的新課文背誦一過,而且必須熟背無訛才準許睡下,否則就命他取書倚枕誦讀,讀熟后再背,直到全無差錯為止。
二、關于父輩
我父親有四個兄弟兩個姐妹。大伯父基成,字子蘭,為鍾書的嗣父。二伯父名諱我已想不起來,他未成年即早夭。(錢基恒,字仁卿,1876-1891。)三伯父和父親談到這位二哥,都認為天資聰明在他們之上。我祖父母曾對這個二兒子寄很大希望。
三伯父基博,字子泉,為鍾書生父,鍾書是他的長子。我父親是祖父的小兒子,名基厚,字孫卿。三伯父和我父親是一八八九年陰歷二月二日出生的孿生兄弟。在他倆和二伯父之間有一大姐,后有一小妹,俱未成年即早亡。鍾書出生時,二伯父和兩個姑母都已去世。
我父親后來從事地方政治,解放前擔任無錫縣商會會長多年,對鍾書直接影響并不大。他也終身酷愛讀書,古文寫得很好。他和三伯父終身友愛,彼此互相推重,在舊時無錫有“二錢”之名。1947至1949年,無錫工商界人士為祝賀他們六十壽辰,捐資在太湖風景區建造了一座“二泉橋”(諧音“二錢”)。
無錫出去的大學教授其實很多,學術成就和聲名超過我三伯父的也有多位,例如姓錢的就有錢穆先生。但是無錫當地人談到本籍的古文家和國學大師,常會首推我三伯父,這一方面是他的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同時也是因為他有個兄弟長期支配無錫地方勢力,邑人因捧弟而愈益推重其兄。我之所以特別提出這一點,就是在鍾書出生以后,正值我們這個家庭的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處于顯著上升時期,環境條件說起來相對比較優越,讀書和生活再無不繼之憂,我們一輩都未經歷過一般清寒子弟為謀生活出路的艱苦掙扎。

《錢鍾書旁記》手稿
同時因父輩的社會地位關系,我們堂兄弟的少年時代都是在別人捧場和拉攏中成長。在無錫這樣比較封閉的小縣城,自己無須通過吹牛拍馬、鉆營傾軋的處世術,就能比較順利地立足,還可以自命清高和自命不凡,即便有憤世嫉俗的表現,仍能得到社會的寬容原諒,認為是“書生本色”、“名士習氣”。
我大哥鍾韓從小對自然科學感興趣,進大學讀了工科。在他影響下,我的幾個親弟弟也都去學工科了,沒受鍾書多少影響。只有我是一個例外。
我父親的學術觀點,基本和三伯父相同,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而且也信守封建禮教。在對待子女這一點上,似乎三伯父更古方迂執一些,而我的父親比較講究權術。《圍城》中的方老先生,其實就是以作者和我的兩位父親結合作為典型,加以刻畫,入木三分。
三、再說說大伯父
大伯父錢基成早年也中過秀才,大約四書是讀完的,五經也讀過一點。至于文字學問,恐怕都極平常。我聽父親說過,他倒是在十七八歲時就已進了學。當年在科場應試,他把一篇熟讀的前輩名家八股文舊卷默寫在卷上,因而得中。他并不喜愛習文,倒學習過武術,可能因此頗讓我祖父母對他失望。不過他的書法卻是我父輩中最好的。三伯父和我父親的字都寫得拙笨,只有他寫一手好柳公權體,很有骨力。他雖學文和習武都未有成就,但事務能力很強,因此在主持家務方面倒是我祖父的得力臂助。從我記事開始,他似乎就沒有正式職業,一直在幫助祖父管著家事。
大伯父迎娶的大伯母,是江陰毛姓大地主家的閨女,她娘家的田產、資財在江陰地方上屈指可數。土改時蘇南大地主的典型毛敬伯,就是大伯母的侄子。她可能從小嬌慣,未嫁前就吃上鴉片;嫁給大伯父時,娘家給的陪嫁極多。大伯父大概是仗著有妻財可資,不務正業。而我祖父家教最嚴,當然要教訓兒子,結果大伯母竟公開出頭幫丈夫說話:“我有錢,可以供得起他花。他花我的錢,不花父母的,用不著你們做父母的再來代我管!”因此我祖父母同這個長媳經常淘氣。有一次大伯母還負氣帶著大伯父一同回江陰娘家居住,不愿再回夫家。還是她的長兄把他們送回來,代向我祖父母賠禮道歉。祖父母因管不住這個大媳婦,索性對自家大兒子也放棄管束。因為父母都不敢管大媳婦,下面的兄弟和小姑更秉承“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原則,對長兄本來就畏懼,對長嫂更是“遇事加讓三分”。
大伯父身處嚴厲的父母與嬌妻之間,日子大概并不好過,后來經常外出賭博,中夜始歸。
大伯父、伯母只生有一女,閨名梅安,比鍾書大了十一歲。她后來由我祖父做主,嫁到秦琢如家為長媳。(錢梅安在90年代仍健在。)因為大伯父、大伯母生女以后未再生育,所以鍾書一出生就過繼給大伯父為嗣子,成為我們堂兄弟一輩中法定的長子長孫。大伯母對這個嗣子格外庇護,愛撫有加,達到了溺愛程度,以至于我三伯父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也只能教而不能過于管。我們一眾堂兄弟輩對他都要退讓三分,遇事不敢有所計較。所以鍾書兒時在家中已養成“有我無他”、“唯我獨尊”的習氣,這對于他日后好勝奮進、“目無馀子”性格的形成不無影響。
大伯父雖已自甘頹廢,但對于嗣子鍾書卻深寄希望,一心望子成龍。自從鍾書接受啟蒙教育起,他親自寫了方塊字,教識教寫,不亦樂乎。本來他愛賭如命,經常深夜才得歸宿。可是鍾書進私塾后,他居然因此停止夜間賭博,早早歸家,親自督促鍾書溫習日間功課。鍾書開始臨習書法,也是他把著手親教的。我們堂兄弟輩中,幾乎沒有一個寫字像模像樣的,唯獨鍾書是個例外。飲水思源,必定要歸功于大伯父最初就為他打下扎實基礎。當然,現在鍾書的書體中已看不出早年臨柳帖的面貌,這是他后來學過古篆、章草,又喜學蘇東坡書體并加以變化,才形成今天自己的書寫風格。
大約在1920年左右,大伯父在我家租住的留芳聲巷朱姓宅中去世。那時鍾書已在縣里第二高等小學(即東林小學)讀書。大伯母過世似在1928年以后(1929),鍾書已在無錫輔仁中學讀書,當時他對于中、西文學已超過一般高中學生程度。大伯母身故后的那一篇《先妣毛太夫人行述》全是鍾書自撰的。因年代久遠,已記不清這篇《行述》內容,但當時印象已不失為情文相生、修辭雅潔的好古文。從鍾書當年在我大伯父、伯母亡故后的悲痛情狀來看,他對這一雙嗣父母的感情確實是十分真摯的。
四、關于三伯父錢基博
我三伯父是解放前全國比較有名的一位古文家和國學家。我不準備也無法對他作全面的歷史介紹,僅就自己記得起的并與鍾書有關的問題作一簡述。
鍾書出生之年,三伯父已開始在無錫社會初露頭角。那時他年齡不過二十二三歲,由廉泉(字惠卿,號南湖)的推薦,進了新上任的江西臬臺陶大鈞(字杏南)的衙門中當文案,月俸銀一百元。三伯父和我父親一樣,封建科舉沒有考上秀才(他們長大到可以進學時,適值前清政府推行所謂“新政”,廢除了科舉和八股文,所以沒有趕得上進封建科舉的學),卻也沒有正式進過新學堂,僅是由我祖父母出資,送到一個本地舉人許國鳳(字彝定)那里學古文(或許還有策論)。許先生是當時無錫比較有名的一位制藝(即八股文)和古文老師,門生不少,內中還有我父、伯終身交好的一位同窗徐彥寬(字薇生)。
三伯父和我父親都未接受過正式的舊學(科舉)和新學教育,主要依靠自學,所學也主要是中國的舊文史學。他們曾進過無錫的民主革命先驅人物楊蔭杭等創辦的一個理化研究會,業馀學了一些所謂“數理化”的自然科學入門知識。后來又經過適當的自學,以此為本錢,都在當時無錫的初級小學里教過算術。
兄弟倆開始以能文見稱于世,大約是受了康梁維新變法的影響。兩人都喜歡無所師承地博覽文史時政、新舊群書,撰寫經世的政論文章,逐漸博得邑人刮目相看。特別是三伯父,因寫了一篇《中國輿地大勢論》投寄梁啟超主辦的《新民叢報》,獲得梁任公賞識,給予發表,并致書獎許,于是一舉成名。
兄弟二人俱是既無科舉功名又無新學資歷可恃的少年子弟,卻都得到同邑名流廉南湖的器重。廉泉先生先把我父親請到他在上海名為“小萬柳堂”的宅園中做家庭教師,接著又把三伯父推薦給去江西上任的陶臬臺當文案。陶杏南在江西只待了半年,時間并不算長,但是二人之間十分相得。由于陶杏南不久便病逝在任上,三伯父就返回無錫。他的能古文之名,即在此時得到確立,并傳播到無錫之外。
辛亥革命前,三伯父曾在無錫競志女學教書。競志女學是邑人侯鴻鑒(葆三)先生在維新變法后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最初也是初、高等全學制的一所小學,辛亥革命后又增設中學部。辛亥革命期間,在無錫地方上發動武裝起義的領導人中,有好幾位是這所學校的教師(包括三伯父)。辛亥后,無錫推翻清朝的縣衙,成立軍政分府,第一篇公告地方和鄰近各縣,宣布無錫光復的檄文,就由三伯父擬筆。無錫軍政分府時期建立的重要碑記,如《無錫光復門碑記》等,都出于他的手筆。
無錫光復后,三伯父進入無錫最早的(也是解放前當地唯一的)公立中等師范擔任教師,后來任教務主任至1922年,無錫許多中小學教師都是他的學生。與此同時,我父親從1913年至1922年間一直擔任無錫縣公署的第三科科長,第三科主管全縣教育。當時無錫縣城鄉有一所縣立女子初級師范,六所縣立全學制小學,一所乙種實業學校(即全學制職業小學),都歸屬第三科主管,這些學校的校長人選均由第三科科長提名。所以我們堂兄弟輩在無錫上學的時候,即使不享受特殊優待,至少校長和老師對我們的管教要比其他同學更盡心一些,因此讀書環境和條件也較為有利。
1922年,三伯父應上海的美國基督教圣公會辦的圣約翰大學之聘,去該校擔任國文教授。在1925年爆發的五卅運動中,因圣約翰大學的美國校長卜舫濟禁止學生出校參加愛國游行,踐踏中國國旗,三伯父便與國文系主任孟憲承先生首先辭職離校,表示抗議。下半年,他和孟先生一起應清華大學之聘,去清華任教一年。我記得當時梁啟超也在清華任教,學生中有同鄉的顧毓琇。
1926年,因圣約翰離校師生另行建立了光華大學,三伯父即又回上海任光華大學國文系主任,后兼任文學院院長至1936年。
在1928年后,三伯父還同時兼任唐蔚芝(文治)創辦并擔任校長的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先名為“無錫國學專修館”,簡稱“無錫國專”)的教務主任,并教授韓愈文和《古文辭類纂》解等課程。唐蔚芝是當時全國有名的經學大師和古文家,我三伯父對唐先生講四書極其佩服,但對他寫的古文認為尚待改進,同時也有歐陽修說的浮夸空談毛病,總未真正心許。鍾書對于唐先生的古文可能有同感,所以雖曾以世誼子弟隨父前往請益,但并不很佩服。后來先生長子唐謀伯(慶詒)先生為上海交通大學英語系主任,同鍾書一見即目為英才,鍾書常與他過從談論英語及英美文學。謀伯先生又是我哥哥鍾韓大學時代的英文教授,對鍾韓的英語也頗稱許,但不如對鍾書的推崇。他對鍾書以同輩相待,不以師友自許。
1932年前后,國學專修館還請了當時著名的詩人陳衍(石遺)、錢振锽(名山)等教授講課,三伯父也介見其子,錢名山先生似與鍾書彼此印象都不深。鍾書見陳石遺先生時,已盡讀石遺先生所撰的《石遺室詩話》和他選編的《近代詩鈔》。他向石遺抒己見相認證,并呈閱自己所作舊體詩。陳先生一見即視為后輩之秀,特別贊許他以一少年而對詩學博聞強記如此,且見解精辟又有過人之處,并以自身詩作千秋盡操此君之手而相引重。在他后來刊出的《石遺室詩話續編》中專有一條評介鍾書詩文,并在遺老詩人中代為揄揚。當時的遺老、半遺老詩人,如李宣龔(拔可)、冒廣生(鶴亭)、盧弼(慎之)等,后來都援引錢鍾書為小友,不恥下交,與陳先生對鍾書的揄揚頗有關系。當然,憑鍾書本人的詩作,特別是舊詩學的研究成就,倒也未必需要靠前輩援引。而鍾書對陳先生的論詩也確實極其佩服,認為近代一家,非其他輩能及。
1936年,三伯父離開光華大學,去應浙江大學之聘。鍾書也已在前一年考取留英庚款名額,赴英留學。
抗戰爆發后,三伯父在1939年離開浙大,去國立藍田師范學院擔任國文系主任。同年鍾書留學回國,亦去藍田師范任英語系教授。當時我母舅高昌運適從英國自費留學回國。他也是桃塢高中畢業,比鍾書早了二年,后又在北京大學畢業,抗戰前一年去英國留學,此時也由我三伯父介紹到藍田師范任教,但學校僅授予講師職位,因此他對三伯父和學校當局都很有意見。客觀地說,當時我這位母舅在學術成就上確實難及鍾書;另一方面,鍾書無論在藍田師范期間還是離開后,一直都受到追捧和拉攏,內中雖不無父親馀蔭因素,但是說他實至名歸也不為過。
三伯父從1939年直至抗戰勝利,一直在藍田師范學院任職,但鍾書在那里僅任教大約一年,隨后就離校,最終又回上海。他們父子從此再沒有在一起工作、生活過。
抗戰結束后,三伯父應華中大學(英美基督教差會在武漢辦的大學)聘任,去武漢擔任該校終身教授。解放后,華中大學改組為華中師范大學,他在該校任教至1958年過世(應為1957年11月30日),享年虛齡七十。
五、三伯母王夫人
我的三伯母王氏夫人是無錫本地人,閨名我不清楚。王家是無錫的世族,但到三伯母那一輩已經式微。三伯母有兩個哥哥,他們的名字我也不清楚,僅依稀記得大舅父好像字步瀛,一直在北京做小官吏,庶出一女王璧由三伯父撫養到抗戰,抗戰后由多年寡居的嫡母收回,嫁的女婿姓周,解放后當過中學教師,現在情況不明。
二舅父也是壯歲即過世(在抗戰前),無后,二舅母即由三伯父供養在我家。據我父、伯說,鍾書的這兩位母舅都很聰明,但不自振作,頹廢以終,很是可惜。
三伯母的堂兄弟中有一位文壇著名人士,即王西神(名蘊章,字莼農)。他是南社社員,擅長寫文言小說、駢文和舊詞,書法也出色,在上海舊文人中頗有地位。抗戰前創辦正風文學院,自任院長。王西神和我三伯父頗有交往,但鍾書似對海派舊文人有成見,與這位出了名的母舅很少過往。
三伯母還有一位小妹,我家都叫她“六阿姨”。六阿姨由兄姐做主,嫁給了一位祖上開漆店的鮑家姨夫。這個姨夫婚前就已患瘋病,六阿姨和他生了一個兒子,是鍾書的表弟。因夫瘋難以同居,三伯母夫婦憐憫小妹,讓她母子都養居我家,一直到解放后,六阿姨老死在我家。那個表弟也因遺傳而患精神病,最后被送進瘋人院,死于那里。
三伯父不嫌累贅,不避嫌疑,把窮內嫂和小姨俱收養終老自家,完全出于他體恤內戚的觀念,在道德上無可置疑,舉家上下乃至外人知道的也全無非議。只是兒女輩則因舅母和姨母寄居于家,難免多生口舌是非,頗有意見。只因父親做主決定的事,也無法反對。
三伯母對文化似并無興趣。她很孝順翁姑,主持家務任勞任怨。我祖父晚年的飲食起居,全都由她料理,是個很賢惠的媳婦。她對三伯父的生活照料也無比體貼,所以三伯父平時都無須為家務瑣事操心,可以把全部精力花在學問著作上面。
對于兒孫的文化教育,則都由三伯父包辦,她很少過問,主要承擔哺育慈愛,以至于達到姑息溺愛程度。她對丈夫的敬順和對兒孫的呵護有加,可從《圍城》里對方老太太的描寫中體會。
三伯母去世比伯父晚一年,她是在無錫故去的。
六、三伯父的得意弟子
三伯父一生中有不少得意學生。在省立無錫三師的三位得意學生是周哲肫、張枕蓉(振鏞)和黃霞峰三先生。其中周、張二位是鍾書和鍾韓的小學老師,張和黃又是我小學時期的老師。黃先生學佛頗有心得,是佛學大師歐陽竟無先生的通信弟子。但他不知怎樣,在靜坐時如佛家所說的走火入魔,得了狂疾,獨自在一個冬日跑到無錫西鄉梅園,在一條水僅過膝的淺澗中站立化去。對于他的離世,我父、伯都深深惋惜,三伯父為他撰寫了《黃霞峰先生傳》。
周、張二位先生后來都由三伯父帶到上海,先在光華大學附中教國文,以后又相繼引薦到大學任教。我讀光華大學時,張先生還教過我中國文學史——從小學教到大學,也稱得上有緣分了。周先生后又隨三伯父到藍田師范學院任教授。張先生在抗戰中過世,周先生逝于解放前。
三伯父在光華國文系時期的得意學生,有陳祖釐(字式規[圭])、張杰。陳祖釐也是家學淵源,家中祖遺藏書極多。他原在光華附中擔任國文教師多年,對所讀書校勘注解極精詳,但很少述作,有些像徐薇生世伯。解放前夕,因家累重,生活困難,離開學校去一家化工廠任文書工作,一直到“文革”前病故,至死好學不倦。
另一位張杰,字挺生,江西人,在未遇三伯父之前,是一個魯迅崇拜者。在受教于三伯父后,竟盡棄所學而學焉。他對唐宋八家古文用功甚勤,讀書勤于做札記。
此二位都是我大學時代較高年級的同學,與我相親如兄弟。鍾書在光華教書時期,他們二位都留在光華附中教國文,同鍾書也很相得,對他十分傾倒佩服。可能因他們過于拘守師學門戶,鍾書倒對他們并不怎么心許。張杰對老師確實是終身服膺,三伯父的全部古文稿,張杰都為他恭楷手錄過,三伯父也很器重他。這兩個學生都是性情老實,不欲依附老師成名求利,因此三伯父對他們二人也并未大力援引。張杰尤其迂執鯁直,立身行事都效仿老師。抗戰爆發后,他就留在家鄉任教,曾擔任過本鄉的中學校長。解放前在當時的南昌大學任教。解放后留在江西大學中國語文系任教。
石聲淮是三伯父在藍田師范學院的最后一個得意學生,后帶至華中大學擔任助教。我與這位堂妹夫并無多少接觸和了解,僅看到過他寫的幾篇古文,行文古奧,風格很像三伯父,似差勝張杰。但要說神韻已得乃岳心傳,至少當時我未敢心許。三伯父去世時,聽說聲淮也在華中師范任教。因為從50年代后期我們都要避嫌疑,親戚之間不方便多聯系走動,他現在是否已退休也不清楚。
三伯父終身每天記日記,所記大部分是他的讀書心得札記,還有重要文稿。他生前都已全部不傳子而傳婿,不知“文革”中是否遭到抄毀之厄。
七、鍾書的親弟、妹
鍾書于1910年出生于無錫城中我家在岸橋弄租住的韓宅。
鍾書有親兄弟二人。二弟鍾緯生于1912年,與我同年。他在輔仁中學讀到高中年級,就進了無錫申新第三紡織廠的職員養成所,學了兩年后畢業,進上海申新第一紡織廠當職員;又二年后進南通紡織學院(即張謇創辦的私立南通學院紡科)學紡織工程技術,未畢業即由經營無錫慶豐紡織廠的唐氏資助,自費去英國曼徹斯特學紡織,兩年后歸國(抗戰前夕),擔任過慶豐廠的職業養成所主任。抗戰時期輾轉在浙江、衡陽、寶雞等地的紡織廠擔任工程師或廠長。抗戰勝利后,在武漢的申新第四紡織廠任廠長;解放后留任廠長至1954年公私合營,轉任總工程師;以后該廠改為武漢市國營第三棉紡廠,他仍擔任總工程師,現在已經退下來任顧問了。他所學與乃父乃兄完全不同,執業亦然,他在自己的行業領域里有所專長。
三伯父的第三子鍾英比鍾緯小一歲。他就讀的中學——桃塢和輔仁兩校——都是乃兄的母校。大學進的是光華,讀的也是西洋文學(英文系),同乃兄攻讀同一門課程。畢業時所寫的論文是全校同系第一名,獲得當年的論文金牌獎。因有家學淵源,鍾英的中英文文字都有一定根底。

《錢鍾書旁記》手稿
鍾英所志并不在于學術著作事業,大學畢業后,通過有金融背景的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引薦,進了中央銀行當職員。他是我們堂兄弟中最善于交際禮節和應酬手段的,因此也是三伯父甚而我父親在子侄中最喜歡的一個。作為英國文學的業馀愛好者,又是一位合格的英語譯員,鍾英亦有相當的文化修養。
鍾書有一個小妹名鍾霞,比我小四歲。三伯父也曾想教以文學,可是她從小就毫無興趣,做父親的也莫奈其何。后來老爹做主,嫁給自己的一個得意學生石聲淮。
八、鍾書兒童時代的師友
七歲以前,鍾書由他嗣父——我們的大伯父給予啟蒙教育。
七歲以后曾從塾師華掌文先生讀書二年。華先生當時在城中大河上(今崇寧路)秦宅坐館,教授宅中兩代單傳的孤孫秦瑞延,鍾書和我親長兄鍾韓是附讀從師的。秦瑞延比我大了六歲,比鍾書大了四歲,比鍾韓大了五歲。他是一個典型的富家子,后來我的二姨母(與他同年)嫁了他,便成了我的姨夫。(華掌文,即華佐治,前清秀才,后任縣立二高小〔即今之東林學校〕教師。)
在華掌文先生之后,他家又請了一位黃澹如先生坐館教他,我也曾去他家師從黃先生附讀一年。后來秦瑞延進入私立無錫中學讀書,是學生中年齡最長的一個,且未讀完就輟學了。和我二姨母結婚后,曾投帖我三伯父,算他的門生,其實既未從學,也未請益。抗戰中,秦瑞延由我二舅父介紹往重慶,擔任過極短時期的小職員,1944年在重慶病故。
同我兩個兄長一起在秦家從華先生讀書的,還有一位許壽康(字思園)。鍾書的這位兒時朋友,后來還有一些小名氣,他把汪精衛的《雙照樓詩集》翻譯成英語,又是《圍城》里哲學家褚慎明的原型。許思園對康德很佩服,自稱康德以外的哲學一概不學。
師從華掌文先生讀私塾,主要是讀四書。兩年后,鍾書、鍾韓就由我三伯父親自教讀經和古文,大約有一年之久。
鍾書十歲時,和鍾韓兄弟兩人直接考入東林高等小學。東林小學在清代東林書院舊址,學校有一小片松林,內豎一個紀念宋儒楊龜山的“吾道南矣”石牌坊,還有一個道南祠,祭祀楊龜山、高攀龍、顧憲成。現在這松林和牌坊以及道南祠都已為市立第二中學建學舍時拆去,無法再尋覓。
鍾書、鍾韓在東林讀的是舊制高小三年制,校長辛柏森是一個極規矩古板的先生。那時我父親任縣公署第三科(即教育科)科長,縣立小學都由他主管。辛校長是我父、伯的一個端友,他的兒子辛一新(辛一心)是我在東林讀書的同學,后去英國留學學造船,是解放前我國為數甚少的造船專家之一。
我記得教過鍾書的東林老師,有級任(即班主任)兼國文老師周景峰先生。周景峰是一個教學極嚴的老先生,據當時和鍾書同級的季楚書同志回憶,他是一位對學生很負責,教得也很好的老教師。
另外還有兩位國文老師周哲肫、張振鏞(枕蓉)。這兩位先生都是我三伯父在江蘇省立第三師范教過的得意學生,后來都由我三伯父介紹到上海光華大學附中以至大學任教。他們都在抗戰前后過世。
鍾書小學時代比較要好的同班同學,除鍾韓外,我記得還有孫祖鈺、顧敦吉。這兩位連同鍾書、鍾韓都是同級同學中的優秀學生。孫祖鈺天資極聰明,好學深思,后來又曾在上海交通大學和鍾韓同過學,我哥哥對這位同學極佩服。他在大學時代已參加共產黨,后來輟學離開學校,從事革命工作。現在他已改名孫克定,擔任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負責人。
顧敦吉的父親顧彬生,曾擔任過江蘇省議員和無錫農學會會長,也是無錫名鄉紳之一,是我父、伯的朋友。敦吉的大哥謙吉,解放前曾擔任過國民黨新疆建設廳長,是二陳系的骨干之一。二哥鼎吉,留學英國讀經濟,在上海銀行待過,后來擔任上海申新二、五廠協理多年,成為榮氏資本集團的重要高級代理人之一,解放后去國外僑居巴西,聽說現已過世。四弟晉吉和我是東林小學同班同學,后進上海同濟大學讀工科,后來也成為造船專家,解放后不明其去向。
敦吉是兄弟行中的老三,我也認識;他大哥謙吉我沒接觸過;二哥鼎吉和我同事有年,抗戰時曾同隨榮爾仁一起赴重慶,十分相熟;晉吉是兒時同學。要論少年時的聰明才華,我覺得敦吉較他二哥和四弟似乎都遠勝。后來鍾書讀清華大學時,顧敦吉又和他成為同學。在“九一八”后,他就離開大學去了東北,從事秘密抗日活動,應該是加入了軍統,在抗戰中又來上海做地下工作。解放后鎮反受審,幸被釋放,到了肅反運動中,又因歷史問題被逮捕判徒刑。現在情況不明。
鍾書、鍾韓讀高小時,每日課后仍由三伯父親為之補習學校功課和另教讀古文、寫古文。
九、中學時代
鍾書十三歲那年(約1922年)和鍾韓一起考入蘇州桃塢中學。桃塢中學是美國圣公會辦的一所教會中學,校長是美國人梅乃魁(H. A. McNulty),能說一口流利的蘇白。據說這個中學辦得很嚴格,管教學生比蘇州的其他幾所教會中學(如東吳附中、晏成中學)要嚴厲得多。把這兩個子侄送到蘇州外國人辦的教會中學,可能是出于我三伯父的主張。那時我的二舅父高昌運(字子轂)已入桃塢中學。我三伯父應該聽說了這個學校管教學生之嚴。他也可能認為自家子侄“中學為體”的“國學”,已有家庭教育可奠定良好基礎,為了要學好“外文”以便“西學為用”,所以才送他們進桃塢讀書的。
鍾書、鍾韓后來很少談到桃塢中學的老師,我僅知道他們的英語基礎都是在桃塢打下的。離開桃塢時,他們的英語語法已無錯誤,讀音正確,英文寫作也已很像樣,而不是中國式的英文。
我堂弟鍾英在桃塢僅讀了一年初中,就比我初中時代的英語基礎打得扎實,非但讀音標準,且受過很好的語法訓練,我當時就很難比得上較我低一年級的鍾英。
鍾書、鍾韓的同學,高班級中除二舅父高昌運外,我所記得起的同班同學有吳大榕先生,吳和鍾韓經常是全班第二名或第一名。他們二人以后一起進了上海交通大學,也是讀的工科。吳后來留學美國,解放后亦曾與鍾韓一樣擔任過南京工學院副院長。
高班次的同學還有徐承謨(字燕謀)、沈泮(磐)度(字之萍〔制平〕)等。
十、關于徐彥寬(薇生)先生
徐薇生是我父、伯年少時就學于許國鳳(彝定)先生時期的同學,他們三人終身交好,在無錫曾有“三賢”之譽。
這位徐世伯是個潛心研學的篤學之士,他的舊學、古文以及詩法才學,連我三伯父都很佩服,認為邑人同輩罕及。但他耽于學問,淡于名利,勤于校訂,少于述作。過世前曾擔任無錫圖書館館長,聲名不傳于外,即便在無錫本地也少有人知其姓名。徐薇生體弱多病,未到中年就過世了。在他故世之前,鍾書未出學校而開始以能文有名,徐世伯對鍾書即已十分心許佩服。
徐薇生是晚清浙江學派的著名學者和詞家譚獻(字復堂)的外孫,其外祖父的晚年日記和未刊文字手稿俱收藏于他處。他對這些日記和文字親加整理,謄寫成書稿,但生前未能發行傳世。在他逝世后,我父、伯將這些文稿代為印行出版。《復堂日記》的那篇序就是鍾書撰寫的。譚獻聲名不如同時代的王闿運(湘綺)和李慈銘(莼客),但是治學的篤實謹嚴有勝二人處。他對王、李頗多譏非。王、李的大部日記都早已印書行世。對《湘綺樓日記》我已記不清楚,但《李莼客日記》曾全部仔細閱讀過,故對他和譚獻的異同是非頗有自己見解。
薇生世伯無后嗣,我父親曾將我的一個小兄弟鍾篯(1930-1934)過繼給他,可惜早夭了。后來又將稍大的弟弟鍾彭在名義上做他夫妻倆的繼子。鍾彭工作后,一直資助薇生的夫人(她那時又有了一個共同生活的養子)。
十一、桃塢——輔仁——清華
1922年,鍾書和鍾韓堂兄弟二人小學畢業,進美國教會在蘇州辦的桃塢中學肄業。讓他們兄弟倆進蘇州教會中學,而不是在無錫上中學,不外乎下面幾個原因。
無錫當時僅有公立中級師范學校,此外有美國教會辦的無錫實業中學、私立的公益商業中學,以及一所名義上是教會所辦,實際是邑人自辦的私立輔仁中學,并沒有公立普通中學。按照規定,師范生畢業后必須至少擔任小學教師二年。以我父、伯當時的社會地位,是不愿意讓自家長子僅做個小學教師的,所以須先讀普通中學,才能不受限制地繼續進大學深造。而當時無錫的三所中學,兩所是培養中等程度工商技術人才的職業學校,不算“正途”中學,而輔仁中學那時尚屬初創階段,名聲未著。因此他們才易地蘇州就讀。
還有一個次要原因,就是我父、伯已經看到,單憑古文、國學的家學淵源已不足于適應未來潮流,必須兼通西文西學,而學習西文西學,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遠勝于國人自辦的學校。此時三伯父已執教于圣約翰大學,和蘇州桃塢中學屬于同一個教會組織系統,桃塢中學畢業后很容易升讀圣約翰大學的。正是三伯父的主張,才把鍾書和鍾韓送入桃塢中學。我和堂兄弟鍾緯、鍾英也都曾去考過桃塢中學,我和鍾緯未能考取,才被送入我父親擔任校長的公益商業中學。而鍾英考入桃塢中學后讀過一年。
鍾書、鍾韓進入桃塢中學后,在英語學習方面確實打下了良好基礎,這對于鍾書日后的西洋文學(特別是英國文學)深造,是有重要影響的。他對英國文學產生興趣,大致就在這個時期,而對于中外比較文學的學術興趣,則始于桃塢中學的停辦。那是在1927年,北伐軍勝利進占上海、南京,英美人主持的教會中學一度停辦,桃塢中學則永久停辦了。鍾書和鍾韓因此回到無錫,進了輔仁中學。他倆本已讀完高二,應該升讀高中三年級了。可是輔仁中學的校長楊四箴卻仍要他們重讀一年高二。由于鍾書對那些課程都已學過,就有很多時間去自學西洋哲學和西洋文學。在輔仁的兩年,學校教育對鍾書影響不大,因為他當時的古文、英語和寫作水平基本上超過了老師,所以把時間都花在興趣閱讀上,且多有所思。
鍾書日后成功的原因,除了家學條件很好外,我認為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從上中學開始,他的興趣一直很集中,就是傾斜在中外文學和英語方面,為日后發展打下了扎實基礎。但他對數學一直沒啥興趣,作業、考試全靠鍾韓和幾個佩服他的朋友幫襯。考清華時,他的數學成績離及格線很遙遠,還是靠了文科的優秀成績才拉上去。
中學畢業后,鍾書考取清華大學,去了北京;鍾韓考入上海交通大學,自幼在一起同校同級的這對堂兄弟從此分開了。
鍾書一進清華就顯露頭角。馮友蘭、吳宓、葉公超等教授都不拿他當學生看,而是當朋友對待,鍾書常到他們家里去請教。他在清華教師中最佩服的是溫源寧——一位教英國文學的華僑,劍橋大學畢業。他其實是北大教授,兼了清華的課,才教上鍾書這個學生的。
鍾書同現代文學家們來往較少,當時很佩服周作人,他從魏晉散文的角度讀周的作品,所以很是欣賞。但他自己的文體卻一點不像周作人。
鍾書進清華后還熱衷寫舊體詩,受到近代宋詩派的領袖人物陳石遺先生舉薦而活躍于舊體詩壇。鍾書自己認為,就詩作和詩論相比較,還是他的詩論成就大,評論水平超過詩作水平。
1933年,鍾書在清華畢業,準備參加庚款留英考試。根據應考資歷規定,他在大學畢業后,必須工作兩年以上才可報考,于是他就去光華大學當講師教了兩年書。傳說日后他去考官費留學時,有人聽說這一年有鍾書參加考試,就放棄不考了。
十二、結婚——留學——回國
我大嫂楊季康和鍾書是在國內結婚的。他們的婚姻當然十分美滿,值得看客羨慕。楊季康不僅是一位作家,她翻譯的《堂吉訶德》等西洋小說,也是文學翻譯的上品。從抗戰時期到解放前,她還創作了好幾部成功的喜劇。她真正了解鍾書的才華和學問,也佩服鍾書。同樣鍾書也佩服她,自己寫的東西總是先聽她的意見。她對鍾書確實時有妙悟,或經常有啟發妙悟之語。
婚后,鍾書就官費留學,于是大嫂自費和鍾書一道于1935年去了英國,在牛津大學留學二年。鍾書對牛津略有微詞。例如,教授講莎士比亞專講版本。他還舉過一個牛津教授拘守門戶之見的例子:有位美國青年哲學家留學牛津,此人在當時的哲學界已經小有名氣,不過他是康德學說的批判者。在他考博士的口試考場上,主考的教授卻是一位地道的康德派權威,他一連問了考生幾個有關康德哲學的問題,考生詳述了自己的見解。那位主試教授就下結論道:“你講的都是某某先生(指該考生本人)的哲學,不是康德的哲學!”因此不讓他通過口試。結果那個青年哲學家去了法國巴黎大學,才獲得博士學位。
離開英國后,鍾書夫婦又去巴黎大學留學一年,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女兒(錢健汝,即錢瑗)。
1939年回國后,楊季康留在上海,鍾書則去了湖南藍田師范學院,一年后轉到西南聯大任教授,沒多久(1940年)便回上海,到暨南大學教書。回上海主要原因可能是大嫂楊季康帶著女兒留在上海教書(震旦女子學院)。
聽說在西南聯大時,他同吳宓教授發生了不愉快。吳先生是鍾書在清華的老師。我還聽到過一個小故事:吳先生借了圖書館一本書,閱讀時在書中加了批注。后來鍾書也借了這本書,看到老師的批注,自己又頑皮地在旁邊加批“不通”等語。傳到吳先生耳朵里,很不開心。不過此事與西南聯大的風波沒有關系。
在暨南大學任教時,鍾書主要接觸兩派人。一派就是老派舊體詩人,如李拔可、冒孝魯等;另一派是西洋文學教授,如陳麟瑞(當時暨南大學的英語系主任,他的寓所也在辣斐德路上,離我們家僅幾分鐘距離,所以同鍾書經常相互串門)、孫大雨(中國的莎士比亞翻譯權威)。遠在重慶的朱家驊也曾派人來跟他聯系過。朱曾任英庚款委員會理事長,當時在重慶做大官。
這一時期鍾書在上海很困頓,夫婦二人靠教書和寫作為生,經濟拮據。楊季康則寫了好幾個劇本。
十三、《管錐編》和《圍城》
當年是開明書店的編輯章克標先生找鍾書接洽,代表開明向他約稿。從抗戰時期到解放前夕,他通過開明出版了《寫在人生邊上》(散文集)、《人獸鬼》(短篇小說集)、《談藝錄》(詩論),以及小說《圍城》等。(《圍城》是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其中《談藝錄》是鍾書的得意之作,日本的文藝評論書中常要引用它。
1950年至“文革”結束,鍾書在京的主要工作好像是參加審定《毛選》英譯本。在此期間很少有作品問世,除了《宋詩選注》。他早先的作品也很少被提起。直至1979年四卷本《管錐編》出版,那里面集中了他一生的讀書心得之精華。可是社會影響最大的卻是《圍城》。
關于《圍城》,我聽到有人說是“以西南聯大為背景”,這顯然是沒有常識的捕風捉影。要說背景,也只有藍田師范才多少有點沾邊。藍田師范的校長廖世承先生是我伯父子泉的好友,但鍾書對他不是很佩服。小說里的角色原型,有不少是子泉帶過去的朋友和學生,然而主要還是在語言神情、行事方式等等的皮相上影射,書中的故事情節則幾乎都是小說家言。比如主角方鴻漸的事跡,既不是鍾書自己的經歷,我實在也聯系不到他周圍哪一個具體人物身上。惟有那句“雖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則我們堂兄弟中的大多數都必須對號入座的。
蘇聯譯者在《圍城》的俄譯本序中稱,《圍城》揭示了人民群眾對國民黨政權的反抗。這實在是言過其實,連鍾書本人看了也會啞然失笑。他對政治煽動既不擅長,更沒有興趣。雖然看不起國民黨,但對革命事業也未必就理解。其實《圍城》就是寫了知識分子的各種狹隘心理,描繪他們的勾心斗角、爭權奪利,寫得很深刻,入木三分,所以能引起讀者共鳴。
我個人感覺,英國的赫茲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文藝評論家,作家)、蘭姆(Charles Lamb〔1775-1834〕,英國作家,詩人)、狄更斯,甚至《兒女英雄傳》,都在《圍城》里留下了痕跡。英國式幽默的諷刺手法,英國修辭的精準和細致,再加上作者本人的中國文學修養(特別是文言文的簡練),便成就了第一流的文字技巧。
《圍城》第一稿完成時,我適在上海,當時拜讀的體會:文字結構之精彩是誰都難以企及的,內容立意則稍遜。對鍾書來說,這是偶爾的遣興之作。而這部小說卻讓不會去讀《談藝錄》《管錐編》的人們從另一個角度認識了錢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