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鳥

十二月三日，一夜之間，風向變了。冬天來了。在此之前，秋日柔軟，金紅色的葉子在樹梢上來回晃動，綠意仍停留在樹籬間。犁過的田里，土壤肥沃。

納特·霍肯在戰(zhàn)爭中落下了殘疾。他有撫恤金，不用在農(nóng)場里全職工作，一周工作三天就好，工作內(nèi)容也相對輕松：搭籬笆、蓋茅屋頂、修補農(nóng)舍。

雖然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他仍是獨來獨往的性子，最喜歡一個人工作。安排他去遠在半島的另一端建堤岸，或者修鐵門，他會很高興。在那兒，農(nóng)田的兩側(cè)都被海水包圍著。到了中午，他便會稍作休息，吃著妻子為他烤的餡兒餅，坐在懸崖邊觀鳥。秋日最適合觀鳥了，甚至更勝春天。春天，群鳥會從海面飛向陸地。它們很清楚自己的方向，目標明確，堅定不移，生命的節(jié)奏與儀式刻不容緩。秋天，那些沒有跨海遷徙，而是留下來過冬的鳥也會陷入相同的飛行沖動之中，但因為不能遷徙，它們的飛行自成一格。它們成群飛來半島，不安、焦慮、一刻不停；一會兒在空中盤旋、打轉(zhuǎn)，一會兒在剛松好的沃土上覓食。但即便如此，它們看起來似乎并不饑餓，并不渴望食物。不安讓它們再次騰空。

寒鴉與海鷗，黑白相間，隨意結(jié)伴，尋求著某種解放，永不滿足，永不停歇。成群的椋鳥也因這種飛行沖動而扇動翅膀，發(fā)出像絲綢摩擦時的沙沙聲響，飛向清新的牧場。麻雀和云雀這些體形稍小的鳥兒則如同被迫一般，飛散在樹叢與樹籬間。

納特看著它們，也看著海鳥。海鳥們在海灣邊等待著潮汐，顯得更有耐心。蠣鷸、紅腳鷸、三趾濱鷸、麻鷸守在岸邊，待海水緩緩吞沒海岸，再緩緩退去，留下海草和礫石，便一窩蜂地扎向海灘。然后，同樣的飛行沖動讓它們掠過平靜的海面，吶喊著、呼嘯著、叫喚著，離開了海岸。如此著急地離開，是要飛往何方、為何而飛？秋天不安的沖動，帶著不滿與悲傷，給它們施了咒，讓它們必須成群結(jié)隊、盤旋吶喊；必須趕在冬天來臨之前，振翅飛翔。

納特坐在崖邊，咀嚼著餡兒餅，心想：或許秋天向群鳥釋放了一個信號，像是一種警告——冬天就要到來。許多鳥在冬天死去。人若擔心死亡，便會拼命工作或干脆及時行樂。人且如此，群鳥亦然。

今年秋天，群鳥的焦躁更甚從前。一成不變的日子越發(fā)加深了這種不安。西邊山坡上，拖拉機沿著車轍上上下下，駕駛座上現(xiàn)出農(nóng)夫的側(cè)影。在盤旋吶喊的群鳥的籠罩下，整臺拖拉機和座上的農(nóng)夫時隱時現(xiàn)。納特確信今年的鳥比往年都多。每年秋天，它們都跟在耕犁后頭，但從不像今年這般眾多、這般喧鬧。

那天，搭好籬笆后，納特說起了這件事?！笆前?，”農(nóng)夫說，“今年的鳥確實比往年多。我也注意到了。而且其中有一些簡直膽大包天，完全沒把拖拉機放眼里。今天下午有一兩只海鷗幾乎飛到了我頭上，我都怕它們把我的帽子掀了！它們在我頭頂飛著，陽光又直射我眼睛，害我?guī)缀蹩床灰娐?。我感覺要變天了。今年冬天不會好過，所以群鳥才會這么不安?！?/p>

踏過田間，順著小路，納特回到自家木屋中。在最后一抹夕陽余暉中，他望見仍環(huán)繞于西邊山坡上的群鳥。四下無風，大海滿盈，泛著灰調(diào)，一片平靜。樹籬間的剪秋蘿仍在綻放，空氣溫和。但是農(nóng)夫沒說錯，就在那天晚上，變天了。納特的房間朝東，剛過凌晨兩點他就被風灌進煙囪的聲音吵醒。那不是會帶來雨水的暴風或西南陣風，而是干冷的東風。煙囪里的聲音聽起來很沉悶，屋頂上一片松動的石板瓦被吹得啪啪作響。納特聽著聲響。他可以聽到海灣那兒的海水在咆哮。連這間小房間的空氣都變冷了：冷空氣從門縫鉆進來，吹向床邊。納特裹緊了被子，靠近背對自己熟睡的妻子。他警醒著，一種沒來由的不安爬上心頭。

接著，他聽到敲打窗戶的聲音，但木屋的墻上并沒有爬藤植物要掙脫束縛爬向窗玻璃。他繼續(xù)聽著，終于被這聲音攪得心煩意亂，于是起身走到窗邊。但他剛打開窗戶，就感覺有東西掠過他的手，猛戳他的指節(jié)，擦破他的皮膚。接著他看到了撲扇著的翅膀，飛上屋頂，飛向木屋后方，不見了。

是只鳥。他看不清是什么鳥。一定是因為狂風大作，鳥只好躲到窗沿上來。

他關(guān)上窗戶回到床上，感覺指節(jié)處有點兒濕潤，便用嘴含了含。是血。他猜想這只鳥應該是受了驚，不知所措，想要找一處避風，才在黑暗中傷到了他。于是，他再一次睡著。

不一會兒，敲打聲又出現(xiàn)了。這一次聲音更響更急。他的妻子被這聲音吵醒，轉(zhuǎn)身說：“去窗戶那邊看看，納特，有聲響?！?/p>

“我已經(jīng)去看過了，”他說，“有只鳥在那兒，想要進來。你聽不見風聲嗎？從東邊刮來的，鳥只好找地方躲著?！?/p>

“趕走吧，”她說，“吵得我睡不著。”

他再次起身走向窗戶。他打開了窗戶。這一次，窗沿上不止一只鳥，而是有六七只。它們齊齊沖向他的臉，猛烈攻擊。

他大聲叫喊著，揮動手臂，把鳥打散開去。和第一只鳥一樣，它們飛上屋頂，消失了。他馬上關(guān)上窗戶，閂住勾鎖。

“你聽到了嗎？”他說，“它們沖著我來了，要啄我眼睛?！彼驹诖斑?，凝視著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妻子在熟睡中咕噥了兩聲。

“我沒胡說，”他對妻子的反應很不滿，“我和你說了，有鳥在窗沿上，想要進屋?！?/p>

突然，走廊對面孩子們睡的房間里傳出驚恐的哭喊聲。

“是吉爾，”聽到聲音，妻子馬上從床上坐起來，“去看看怎么回事?！?/p>

納特點了支蠟燭，但是剛打開門往走廊走，蠟燭就被一陣冷風吹滅。

驚恐的哭喊聲再次傳來，這次是兩個孩子的聲音。摸黑走進孩子們的房間，納特感覺黑暗中好多翅膀劈頭蓋臉地打來。窗戶大開著，闖進來的群鳥先是撞向天花板和墻，再掉頭俯身沖向床上的孩子們。

“沒事沒事，我在這兒?！奔{特喊著，孩子們尖叫著跑向他。黑暗中的鳥又騰起，俯沖，再次沖向他。

“怎么了，納特，什么情況？”妻子從遠處的房間里叫道。納特一把將孩子們推出房間，迅速關(guān)起了門?，F(xiàn)在，房間里只剩下他，以及這群鳥。

他從最近的床邊抄起毯子來當進攻的武器，在空中用力地左右甩。他感覺到鳥被甩落在地，聽到翅膀急促扇動的聲音，但群鳥尚未敗下陣來，它們一次次地發(fā)起進攻，用叉子一樣銳利的鳥喙猛戳他的手和頭。他只得把毯子纏在頭上以作防御，然后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徒手反擊。他不敢跌跌撞撞跑去開門，怕鳥會跟著他沖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抗爭了多久，但進攻的鳥逐漸減少，最后完全撤退。晨光透進蓋在頭上的毯子，他知道天要亮了。他等著、聽著，除了遠處房間里孩子們焦躁的哭聲，別無其他。翅膀扇動呼呼作響的聲音消停了。

他把毯子從頭上拿下來，四下巡視著。清晨灰冷的光照亮了房間。黎明透過敞開著的窗戶喚回了活著的鳥，死去的則留在了房間地板上。納特震驚恐慌地盯著這些尸體。無一例外，都是小型鳥。地上準有五十只鳥的尸體：知更鳥、黃雀、麻雀、藍山雀、云雀、燕雀。若是按照自然法則，這些鳥本應跟隨自己的鳥群、留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中，但現(xiàn)在它們混雜在一起，帶著難以抑制的打斗沖動，或是撞向這間房間的墻壁，或是與他激斗，最終殞命。其中一些鳥因打斗而羽翼不全，一些鳥喙中還殘留著血，納特的血。

納特感到惡心，走向窗邊。他的視線越過院子，凝望著田野。

天氣苦寒，地上的霜又硬又黑。不是在晨曦中閃閃發(fā)光的白霜，而是東風帶來的黑霜。轉(zhuǎn)向的浪潮使大海顯得更加兇猛，掀起白沫，驚濤拍岸。此刻，群鳥去無蹤。院子外的樹籬間不見一只麻雀，草叢里也沒有槲鶇和烏鶇來覓食。除了東風和海水的呼嘯聲，什么也聽不見。

納特關(guān)上窗戶和小房間的門，穿過走廊，回到自己房間。妻子在床上坐著，大的孩子睡在她身邊，小的孩子臉上纏著繃帶，睡在她懷里。窗簾被緊緊地拉起。在屋里燭光的照耀下，她的臉光彩奪目。她搖搖頭，示意納特小點兒聲。

“他睡著了，”她輕聲說，“不過才剛睡著。肯定有什么東西割傷他了，我看到他眼角有血跡。吉爾說是鳥。她說她醒來時看到房間里有鳥?！?/p>

妻子抬頭看著納特，希望從他臉上得到肯定的答復。她看起來嚇壞了，一臉茫然。他不愿讓她知道，其實過去幾小時發(fā)生的事也讓他驚惶到幾乎恍惚了。

“那個房間里有鳥，”他說，“死了，將近五十只。有知更鳥，有鷦鷯，全是這一帶的小型鳥。東風好像讓它們發(fā)狂成魔了?！彼ぶ拮幼拢罩氖?。“是因為天氣，”他說，“肯定是。天氣這么惡劣。這些鳥也可能不是這一帶的，是從北邊南下的。”

“但是，納特，”妻子輕聲道，“晚上才剛剛變天。之前也沒有下雪，這些鳥也沒有挨餓。它們在田野里就能找到吃的?！?/p>

“是因為天氣，”納特重復道，“跟你說了，就是因為天氣?！?/p>

和她一樣，他的臉看起來也疲憊不堪。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一言不發(fā)。

“我下樓去泡杯茶?！彼^了一會兒說。

廚房里的場景讓他稍微舒了口氣。杯盤整齊地疊放在碗柜中，桌椅井然有序，妻子的毛線放在柳條椅上，孩子們的玩具收拾在壁角櫥里。

他跪下身去，鏟出灰燼，重新點起了火?；鸸庾尫孔永锏囊磺兄鼗卣?。冒著熱氣的燒水壺和褐色的茶壺，讓人心里暖暖的，充滿安全感。喝完茶，他帶了一杯上樓給妻子。洗完杯碟，他便穿上靴子，打開了后門。

天色像灌了鉛一般陰沉，昨天還在陽光中發(fā)亮的山，今天看起來又暗又禿。東風像剃刀一樣剃光了樹。葉子被風吹得發(fā)干，噼啪作響，顫抖著散落在風中。納特用靴子跺了跺土。土已凍住，變得很硬。他從來不知道變化可以如此迅速、突然。短短一夜之間，黑色的冬天就已降臨。

孩子們已經(jīng)醒來。吉爾在樓上嘰嘰喳喳，小約翰尼又哭了。納特聽到妻子柔和的安慰聲?，F(xiàn)在他們下樓來了。他已經(jīng)準備好早餐，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你把鳥都趕走了嗎？”吉爾問道。廚房壁爐的火、晨光和早餐，讓她恢復了平靜。

“是的，現(xiàn)在它們都走了，”納特說，“是東風把它們吹來的。它們嚇壞了、迷路了，想要找個地方避避?！?/p>

“它們想啄我們，”吉爾說，“它們撲向約翰尼的眼睛。”

“因為它們太害怕了，”納特說，“在那個漆黑的房間里，它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p>

“希望它們別來了，”吉爾說，“如果我們在窗沿上給它們放點兒面包，或許它們吃完就會飛走。”

吃完早餐，她拿上了外套、兜帽、書和小書包。納特什么也沒說，但是妻子坐在桌子對面看著他。兩人心照不宣。

“我送她去車站，”他說，“今天我不去農(nóng)場了?！?/p>

趁著孩子在洗手臺時，他和妻子說：“把所有的窗戶都關(guān)好，門也都關(guān)上。小心一點兒總是好的。我一會兒去趟農(nóng)場，看看其他人昨晚有沒有聽到什么?！比缓笏团畠阂黄鹱吡顺鋈?。她似乎已經(jīng)把昨晚的事拋到了腦后，在他前面跳著，追著葉子，尖尖的兜帽下露出凍得粉紅的小臉蛋。

“爸爸，會不會下雪？”她說，“已經(jīng)好冷了。”

他抬頭看著死寂的天空，感受著風從肩膀疾馳而過。

“不會，”他說，“不會下雪。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p>

他一直在尋找鳥的蹤跡。他的目光落在樹籬間，又越過樹籬望向遠處的田野，看向農(nóng)場的樹梢，那是之前白嘴鴉和寒鴉聚集的地方。但是，一只鳥也沒有。

車站里有其他孩子在等著。他們戴著口罩，和吉爾一樣也戴著兜帽，臉色發(fā)白，凍得發(fā)抖。

吉爾揮著手跑過去。“我爸爸說不會下雪，”她喊著，“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

她沒提關(guān)于鳥的事，開始和一個小女孩推推扯扯地玩鬧。巴士緩緩地開上山坡，納特看著她上了車，轉(zhuǎn)身往農(nóng)場方向走。今天他本來不用工作，但他想確認是否一切無恙。放牛工吉姆正在院子里干活。

“老板來了嗎？”納特問道。

“去市場了，”吉姆回答，“今天不是周二嗎？”

說完他就繞到木棚的角落去了。他不喜歡納特，覺得他平時總是看書之類的，顯得很清高。納特忘了這天是周二，足見昨晚的事情把他嚇得不輕。他走到農(nóng)舍后門，聽到特里格夫人在廚房里伴著收音機的音樂唱歌。

“你在里面嗎，夫人？”納特喊道。

她走到門邊，眉開眼笑的，是位好脾氣的女人。

“嘿，霍肯先生，”她說，“能不能告訴我這冷空氣打哪兒來的，蘇聯(lián)嗎？我從來沒有見過變天變得這么快的。而且廣播說這種天氣還要持續(xù)下去，和北極圈有關(guān)系?！?/p>

“我們今天早上沒有聽廣播，”納特說，“老實說，昨晚我們遇上了麻煩?！?/p>

“孩子鬧騰嗎？”

“不是……”他幾乎不知該怎么解釋。大白天的，說什么和鳥打斗，也太荒謬了。

他試著和特里格夫人講述昨晚的情況，但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覺得這個故事只是他做的一個噩夢罷了。

“你確定是真的鳥？”她笑著說，“羽毛什么的都有嗎？不是周六晚上喝到打烊的人會看到的那種奇形怪狀的東西？”

“特里格夫人，”他說，“有五十只鳥的尸體，知更鳥、鷦鷯之類的，現(xiàn)在還躺在孩子們房間的地上。它們撲向我，還要去啄小約翰尼的眼睛?！?/p>

特里格夫人懷疑地看著他。

“好吧，”她回答，“我猜是因為天氣的關(guān)系。那些鳥飛進房間之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赡苁峭鈬鴣淼?，從那個北極圈來的?！?/p>

“不是，”納特說，“那些鳥你在這里到處都能見到。”

“有意思，”特里格夫人說，“真的太古怪了。你應該寫下來去問問《衛(wèi)報》。他們可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好了，我得接著干活了?！?/p>

她笑著頷首，回到廚房里去了。

納特不太滿意，轉(zhuǎn)身走向農(nóng)場大門。要不是房間地板上還有尸體等著他去撿起來埋掉，他也會覺得自己的故事太離譜了。

吉姆站在大門邊。

“有沒有遇上鳥？”納特說。

“鳥？什么鳥？”

“昨晚鳥飛到我家里。好幾十只，飛到孩子們的房間。非常殘暴?！?/p>

“哦？”吉姆的腦袋要理解消化什么事都得費一陣工夫?！皬臎]聽過鳥會很殘暴，”半晌后他說，“它們挺溫馴的。有時候我看到鳥會飛到窗沿要面包屑吃。”

“昨晚的那些鳥可不溫馴?！?/p>

“是嗎？可能是因為又冷又餓吧。你給它們點兒面包屑。”

吉姆對這件事的興趣一點兒也不比特里格夫人濃厚。納特心想，這就像是戰(zhàn)爭中的空襲。國家這一頭的人哪能知道普利茅斯人民的水深火熱。眼下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他沿著小路往回走，跨過臺階，回到家里。妻子和小約翰尼在廚房里。

“見到什么人了嗎？”她問道。

“特里格夫人，還有吉姆，”他答道，“我覺得他們不相信我的話。總之，他們那邊沒什么事。”

“你可以把那些鳥都清理出去了，”她說，“不然我都不敢進去整理床鋪。我好害怕。”

“現(xiàn)在沒什么好怕的了，”納特說，“都死了。”

他拿著一個麻袋上樓，把已經(jīng)僵直的鳥一只只丟進去。沒錯，總共五十只，都是樹籬間尋常可見的小鳥，連一只畫眉體形的都沒有。昨晚它們肯定是因為害怕才那么做的。真的難以想象藍山雀、鷦鷯這樣的鳥，喙居然這么有力，可以像昨晚那樣刺破他的臉和手。他帶著這個麻袋來到院子，卻遇上了一個新難題——土硬得挖不動?，F(xiàn)在并沒有下雪，土卻被凍得硬邦邦的。過去幾小時里，除了東風刮來，別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切都太不自然、太古怪了。天氣預報員說得肯定沒錯，這變天和北極圈有關(guān)系。

寒風刺骨，他拿著麻袋不知如何是好。他瞧見泛著白浪的大海拍向海灣，于是決定把鳥帶去海岸邊埋葬。

到達海岬下的海灘，東風強勁，他幾乎站不住，連呼吸都覺得刺痛，雙手也凍得發(fā)青。他有記憶以來，從未經(jīng)歷過這般嚴寒。大海正處于低潮，他踩著咯吱作響的石頭，走到沙子較為松軟的地方，背對著寒風，用腳后跟在沙子上挖出一個坑。他本想把鳥從麻袋倒進坑里，但是剛一打開，狂風就把鳥尸吹起。這五十具鳥尸仿佛再度飛翔，像羽毛般，被吹向沙灘，凌亂散落。眼前的畫面不堪入目，他不喜歡。風把死去的鳥從他身邊吹走。

“漲潮時，浪會把它們帶走的。”他喃喃自語。

他望著大海，看著此起彼伏泛著綠調(diào)的浪潮。浪潮高高漲起，卷曲，再一次拍向岸邊。因為是退潮時分，海水在遠處翻騰，不似漲潮時那般聲勢浩大。

然后，他看到了它們——海鷗。就在那里，乘著海浪。

原來他一開始看到的并非海浪上濺起的白沫，而是海鷗。成百，上千，上萬只……它們在海浪的低處起起落落，直面狂風，像一支停泊的強大艦隊，在浪潮中等待著。向東望去，向西望去，都有海鷗的身影，橫跨他視野之所及。它們保持著密集隊形，一隊挨著一隊。如果沒有刮風，緊緊挨在一起的它們會仿若白云一般遮住整片海灣。只是東風掀起層層浪，讓人在岸邊無法看清它們。

納特轉(zhuǎn)身離開了海灘，爬上陡峭的小路回家。應該得讓什么人知道，應該得告訴什么人，告訴他們東風和天氣造成了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狀況。他不知道該不該去車站的電話亭報警。但是，警察能做什么呢？其他人能做什么呢？如果告訴警察有上千只海鷗因為暴風，因為饑餓，在海上馳騁，他們要么覺得他瘋了，要么覺得他醉了，要么就是淡定地聽完他的說辭，然后說：“謝謝。是的，已經(jīng)有人反映過這個情況了。惡劣的天氣把大量群鳥吹來陸地上?！奔{特四下看了看，仍然不見任何鳥的蹤跡?？赡苁菄篮阉鼈儚谋泵鎺砹?？快走到家門口時，妻子出來迎他，激動地喊著?！凹{特，”她說，“廣播報道了。他們剛剛讀了一則特別報道。我寫下來了。”

“廣播報道了什么？”他問。

“群鳥，”她說，“不只是這兒，到處都有。倫敦也是，全國都是。群鳥確實受到了什么影響?！?/p>

他倆一起走進廚房。他拿起桌上的紙讀了起來。

“內(nèi)政部今日上午十一點發(fā)布消息。過去幾小時，全國各地陸續(xù)反映城鎮(zhèn)、鄉(xiāng)村、遠郊出現(xiàn)大量群鳥，造成堵塞、破壞，甚至有群鳥襲人事件發(fā)生。據(jù)推測是目前籠罩在不列顛群島的北極氣流導致大量群鳥南遷，或許是由于極度饑餓，群鳥出現(xiàn)襲人行為。居民要注意檢查門窗煙囪，確保孩童安全。稍后將發(fā)布進一步消息?！?/p>

納特興奮不已，他帶著勝利的表情看向妻子。

“太好了，”他說，“但愿農(nóng)場的人也會聽到這則消息，特里格夫人就知道我沒有胡說八道了。真有這樣的事，全國都有。整個早上我都不停地告訴自己肯定有什么問題。就在剛剛，我在海灘上看到海上有成千上萬只海鷗，密密麻麻的，連根針都插不進去。它們都在那里，乘著海浪等待著?！?/p>

“它們在等待什么，納特？”她問。

他盯著她，然后目光又朝下看了看那張紙。

“我不知道，”他緩緩地說，“上面說群鳥很饑餓。”

他走向收著鐵錘等工具的抽屜。

“你要做什么，納特？”

“按報道里說的，去檢查窗戶和煙囪?！?/p>

“窗戶都緊閉，它們還會闖進來？那些麻雀、知更鳥之類的？為什么？它們怎么可能進得來？”

他沒有回答。他想的不是知更鳥和麻雀，而是海鷗……

他走上樓去，上午剩下的時間他都在那兒忙活。他用木板釘住了房間窗戶，還填滿了煙囪底座。還好今天不用去農(nóng)場工作。他回憶起了舊時光。那是戰(zhàn)爭剛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沒結(jié)婚，在母親位于普利茅斯的家里，所有的遮光板都是他做的。他還搭了避難處，以防萬一。他好奇農(nóng)場那邊是否會采取這些防御措施。他有點兒懷疑他們什么也不會做，因為哈利·特里格和他太太都太隨性了，他們可能會一笑而過，然后去跳舞或者打牌。

“午餐準備好了?！逼拮釉趶N房叫他。

“好嘞！這就來?！?/p>

做好的邊框完美地嵌套在窗玻璃和煙囪底座上，他對自己的手工活兒很滿意。

午餐后，妻子在洗碗，納特把廣播調(diào)到一點鐘新聞，這會兒正在重復早上妻子寫下來的新聞，但做了進一步闡述。“群鳥在全國各地都引起了混亂，”廣播員說，“今天上午十點，倫敦上空群鳥密布，整座城市仿佛籠罩在烏云之下?！?/p>

“群鳥會逗留在房頂、窗沿、煙囪上，其中包括烏鶇、畫眉、常見的家麻雀，也有大城市中會見到的成群的鴿子和椋鳥，以及倫敦河的紅嘴鷗。這種現(xiàn)象實在太不尋常，許多大道交通堵塞，商店無法正常營業(yè)，公司員工無法上班，街上和人行道上站滿了看鳥的人?！?/p>

廣播播報了許多相關(guān)事件，重申原因可能是群鳥饑寒交迫，并再次提醒居民做好防御措施。廣播員聲音柔和舒緩。納特覺得這個人對待整件事的態(tài)度就像對待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玩笑。可能還有成百個像他這樣的人，全然不知在黑暗中和群鳥抗爭是什么感覺。今晚倫敦可能還會開派對，就像選舉夜的那種派對。大家湊在一起，喧鬧狂笑，喝得酩酊大醉，叫著：“來啊，來觀鳥啊！”

納特關(guān)掉收音機，起身開始倒騰廚房的窗戶。妻子在一旁看著他，小約翰尼跟在她身后。

“什么？樓下的窗戶也要釘木條嗎？”她說，“為什么？這樣不到三點就得點蠟燭了。我覺得沒必要?！?/p>

“小心點兒總沒錯，”納特說，“我要確保萬無一失?！?/p>

“他們應該派出軍隊掃射，”她說，“這樣群鳥很快就會被嚇走?！?/p>

“如果他們真這么做，”納特說，“要從哪里入手呢？”

“碼頭就有軍隊，”她回答道，“碼頭工人罷工時，士兵就下到船里卸貨。”

“是的，”納特說，“可倫敦有八百多萬人口，想想那兒得有多少大樓、公寓、房子。你覺得士兵有多到可以到每棟樓上去掃射嗎？”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要做點什么吧。他們應該要做點什么?！?/p>

納特心想，“他們”此時此刻肯定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無論“他們”決定在倫敦和大城市里怎么處理這個問題，都無法幫到三百英里外的這個地方。這里的居民只能自求多福了。

“家里的食物還夠嗎？”他說。

“為什么問這個，納特，又怎么了？”

“沒什么。食品柜里還剩下什么？”

“明天就要采購了，你知道的。我不會囤很多生食，容易變質(zhì)。肉販后天才會來。不過明天我可以先去鎮(zhèn)上買點兒東西回來?！?/p>

納特不想嚇著她。他覺得她明天可能去不成鎮(zhèn)上。他自己去食品柜里和她放罐頭的櫥柜里翻了翻。里頭的東西夠撐個兩三天。面包剩得不多。

“面包師傅呢？”

“他明天也會來?！?/p>

他看到還有面粉。如果面包師傅明天不來，這些面粉也夠她烤出一條面包了。

“還是以前好啊，”他說，“以前主婦每周烤兩次面包，也做鹽漬沙丁魚，如果遇上特殊時期，也夠一家人吃上好幾個月了?！?/p>

“我給孩子們嘗過魚罐頭，他們不喜歡?！彼f。

納特繼續(xù)給廚房窗戶釘木條。蠟燭也沒剩多少了。她肯定打算明天去買蠟燭的。沒辦法，今晚必須早點兒上床睡覺。前提是，如果……

他起身從后門出去，站在院子里，從坡上向下望著大海。今天一天都沒有出太陽，現(xiàn)在才剛下午三點，周圍就已經(jīng)暗下來了。天空陰沉沉的，暗淡無光。他能聽到海水猛烈撞擊巖石的聲音。他走下小道，往海灘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他停了下來。漲潮了。上午十點左右還能看到的巖石，此刻已被海水吞沒。但是，讓他出神的并非海水，而是海上的海鷗。成百上千只海鷗盤旋在海上，逆風振翅。是海鷗遮住了天光。它們沉默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只是翱翔盤旋、起起落落，不斷與風較量著。

納特轉(zhuǎn)過身，跑上小道，跑回屋子里。

“我要去接吉爾，”他說，“我要去車站等她?！?/p>

“怎么了？”妻子問，“你臉色好慘白。”

“讓約翰尼待在家里，”他說，“把門關(guān)好，點起蠟燭，拉上窗簾?！?/p>

“才剛過三點啊。”她說。

“不要緊。按我說的做。”

他到后門外的工具房里看了看。沒有什么能用的。鏟子太重，叉子用不上。他拿上了鋤頭。只有這個可能派得上用場，而且扛著也不重。

他走向車站，時不時回頭看。

海鷗現(xiàn)在飛得更高了，隊形更大更廣，橫跨長空。

他加快了腳步。雖然知道四點前巴士不會開到坡頂，他依然不自覺地疾步前行。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正合他意，因為他無暇停下來閑聊。

他在坡頂?shù)戎?。他到得太早了，還要等半小時。高地上刮來的東風抽打著田野。他跺著腳，向手心哈氣。從這個距離，他可以看到土坡在沉重蒼白的天空下，光禿禿、白晃晃地立著。土坡后頭騰起一團漆黑，開始像是大片污漬。污漬慢慢蔓延開來，顏色越來越深，化作一片云。這片云又散成四片，向著東、南、西、北延伸。不，不是云，是群鳥。他看著它們在空中穿行，從他頭頂兩三百英尺的高度飛過。他從飛行速度判斷出是向北邊陸地飛的群鳥，和這個半島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有白嘴鴉、烏鴉、寒鴉、喜鵲、松鴉。通常它們會捕食比自己體形更小的動物，但這個下午，它們堅定地奔赴另一種使命。

“城鎮(zhèn)才是它們的地盤，”納特心想，“它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們這里對它們來說無關(guān)緊要。這里是海鷗的地盤，其他鳥群都去城鎮(zhèn)?！?/p>

他走進電話亭，拿起了聽筒。只要有接線員就行，他們會幫忙傳遞消息的。

“我是從公路這邊打來的，”他說，“在這邊的車站這里。我想?yún)R報一下這里有大量群鳥飛往北邊。海灣這里也聚集了大量海鷗。”

“好的。”對面疲憊的聲音簡短地回答道。

“你會把這個消息轉(zhuǎn)達給有關(guān)部門吧？”

“會的……會的……”現(xiàn)在聲音中充滿了不耐煩和厭倦，隨后便傳來電話掛掉的忙音。

“又一個，”納特想，“又一個不在乎的?？赡芩於嫉媒勇犽娫挘睦飬s希望今晚能去看電影。她要牽住某個小伙子的手，指著天空說：‘看啊，都是鳥！’她才不在乎?！?/p>

巴士笨重地爬上了山坡。吉爾和三四個孩子下了車，巴士便繼續(xù)開向鎮(zhèn)子。

“為什么帶鋤頭呀，爸爸？”

孩子們圍在他身邊，指著鋤頭笑起來。

“順便帶著罷了，”他說，“來吧，回家吧。天冷，不要在外逗留了。來，你們幾個，我看著你們跑過田野，看看你們可以跑多快?！?/p>

他是在對吉爾的朋友們說話。這些孩子來自不同家庭，都住在政府廉租房里，可以從田野抄近路回家。

“我們想在小路上玩一會兒?！逼渲幸粋€說。

“不行，你得回家去，不然我告訴你媽媽?！?/p>

他們幾個眼睛睜得圓圓的，交頭接耳，然后便一溜煙地跑過了田野。吉爾盯著爸爸，撇著嘴不高興。

“我們每天都會在小路上玩的?！彼f。

“今晚不行，”他說，“走吧，別磨蹭了?！?/p>

他看到海鷗在田野上盤旋，要向著陸地來了。依舊沉默，依舊無聲。

“看，爸爸，看那邊，全是海鷗?！?/p>

“是。走快點兒，趕緊。”

“它們要飛到哪里去？要去哪里？”

“我猜是往北邊去，那邊暖和點兒?！?/p>

他抓緊她的手，一路在前面拉著她走。

“別走這么快。我要跟不上啦?！?/p>

成千上萬只海鷗正學著白嘴鴉、烏鴉，在空中鋪開隊形，分別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飛去。

“爸爸，這是什么？海鷗在干嗎？”

它們不像烏鴉和寒鴉那樣有自己的飛行目的，也不像它們飛得那般高。海鷗仍在上空盤旋，似乎在等待某種信號，而指令仿佛懸而未決、尚不清晰。

“要不要我來背你，吉爾？來，上來?！?/p>

他以為這樣可以加快速度。然而他錯了。吉爾很重，一直從他背上滑下去。而且她哭了起來。他釋放出的緊迫感、恐懼感，已經(jīng)傳遞到了孩子的身上。

“我希望海鷗可以離開。我不喜歡它們。它們靠小路越來越近了。”

他把她從背上放下，跑了起來，吉爾跟在后頭。他們跑到農(nóng)場的路口時，看到農(nóng)夫正在倒車出庫。納特喊住了他。

“可不可以帶我們一程？”他說。

“怎么了？”

特里格先生從駕駛座里盯著他倆，笑意浮現(xiàn)在他紅潤愉快的臉上。

“感覺事情變得很有意思，”他說，“你看到海鷗了嗎？吉姆和我準備去練練手。大家現(xiàn)在的話題只有一個，都在說群鳥發(fā)狂了。聽說昨晚你也碰上麻煩了。要不要槍？”

納特搖了搖頭。

小車上堆滿了東西，只夠再塞進一個吉爾，而且前提是她得蜷坐在后座的汽油罐上。

“我不要槍，”納特說，“但是如果你可以送吉爾回家，我會感激不盡。她害怕這些鳥。”

他言簡意賅，因為不想在吉爾面前說得太多。

“行，”農(nóng)夫說道，“我送她回家。你要不要留下來加入射擊比賽？一塊兒去鬧一鬧?！?/p>

吉爾爬上車，車子加速，轉(zhuǎn)彎上了小路。納特跟在后面走著，心想，特里格準是瘋了，漫天的鳥，光有槍有什么用？

現(xiàn)在吉爾不在身邊了，納特可以細細地環(huán)顧四周。群鳥仍在田野上空盤旋。大多數(shù)都是銀鷗，不過也有紅嘴鷗。通常這兩種海鷗會分開行動，但現(xiàn)在某種紐帶將它們聚了起來。他聽說過紅嘴鷗攻擊小型鳥，甚至攻擊剛出生的小羊崽。他沒有親眼見過，但現(xiàn)在看著天空，突然就想起了這件事。它們向著農(nóng)場的方向飛來，在低空盤旋著。紅嘴鷗飛在前頭領(lǐng)航，農(nóng)場是它們的目標。它們要飛向農(nóng)場。

納特加快步伐往家里趕。他看到農(nóng)夫的車拐過彎，順著路開了過來，然后急剎車停在他身邊。

“孩子跑進屋里了，”農(nóng)夫說，“你老婆照看著呢。好了，你怎么看？鎮(zhèn)上的人說是蘇聯(lián)人動的手腳，他們給鳥下了毒?！?/p>

“他們怎么能這么做？”納特問。

“你可別問我。反正你知道事情總是傳來傳去的。要不要加入我們的射擊比賽？”

“不了，我要回家了。不然我老婆要擔心了?！?/p>

“我家那口子說我要是不吃海鷗，光打下來有什么用？”特里格說，“到時候我們要吃烤海鷗、烘海鷗，還要腌海鷗。你就等著我給這些畜生來點兒子彈吧。準嚇得著它們?！?/p>

“你給窗戶釘木條了嗎？”納特問。

“沒有。這都瞎扯淡。廣播就喜歡唬人。我今天忙得很，才沒空釘什么木條哩。”

“我是你的話，現(xiàn)在就回去釘?！?/p>

“嗬。我看你是被嚇得不輕。今晚要不要到我家來睡？”

“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

“好吧。明早見。給你準備海鷗早餐?！?/p>

農(nóng)夫咧著嘴笑，開著車子拐進了農(nóng)場大門。

納特腳步匆匆。穿過小樹林，穿過舊谷倉，再翻過梯凳，就能走上最后一段田野。

他正在翻越梯凳，就聽見翅膀呼呼扇動的聲音。一只紅嘴鷗朝著他俯沖下來，沒擊中，轉(zhuǎn)身騰空，再次俯沖下來。其他紅嘴鷗也瞬間聚攏來，六只、七只、十幾只，其中還摻雜著大黑背鷗和銀鷗。納特丟開了沒用的鋤頭，忙用手臂抱頭跑向自家木屋。群鳥不依不饒，繼續(xù)從空中向他撲來。周圍一片死寂，只聽得到振動翅膀的聲音——那可怕的拍動的翅膀。他能感覺到手臂、手腕和脖子都在流血。猛撲下來的鳥喙一次又一次地扎破他的皮膚。他只求眼睛不要被啄到，其他的也顧不上了，但眼睛千萬不能被啄到。它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如何抓緊肩膀、撕裂衣服、成群向著他的頭和身體俯沖下來，但是它們每一次俯沖的攻擊性都越發(fā)強勁。它們不計后果、拼死奮戰(zhàn)，如果飛得太低，沒有擊中，就會撞到地上，傷痕累累，甚至支離破碎。納特跑著，不時會踢絆到前面地上的尸體。

他跑到了門前，用鮮血淋漓的手拼命敲。窗戶已經(jīng)被釘住，一絲光也沒有透出來。漆黑籠罩著一切。

“讓我進去，”他喊著，“是我，讓我進去?！?/p>

他大聲喊叫，怕聲音淹沒在海鷗翅膀的振動聲里。

這時，他看見一只塘鵝正準備從他頭頂?shù)奶炜崭_下來。海鷗盤旋著，迎著風，一個接著一個撤退、翱翔。只剩下那只塘鵝，獨自飛在他頭頂上方。突然，它收緊翅膀，像一塊石頭極速落下。納特慘叫起來，門開了。他跌跌撞撞邁進門檻，妻子馬上用身體重重地把門撞上。

他們聽見塘鵝“砰”的一聲，猛砸在了地上。

妻子為他包扎了傷口。傷口不深，手背和手腕傷得最嚴重。要不是他戴著帽子，群鳥一定會攻擊他的頭部。至于那只塘鵝……差一點兒就把他的頭砸成兩半。

孩子們在哭。他們看到了父親手上的血。

“現(xiàn)在沒事了，”他告訴他們，“我沒受什么傷，只是擦破一點兒皮。吉爾，你和約翰尼去玩。媽媽會幫我清洗傷口的。”

他把洗碗臺那里的門半關(guān)著，這樣孩子們就看不見了。妻子面如死灰，打開了洗碗臺的自來水。

“我看到飛鳥了，”她輕輕地說，“吉爾跟著特里格先生跑進來的時候，它們就已經(jīng)開始聚攏了。我趕緊重重地關(guān)上門，結(jié)果門卡住了，所以剛剛你回來的時候沒辦法一下子打開。”

“謝天謝地，它們是等著我來，”他說，“要是吉爾的話，肯定馬上就摔倒了。一只鳥就能把她撲倒。”

為了不嚇到孩子們，在包扎手和脖子后側(cè)時，兩人說話輕聲細語、遮遮掩掩的。

“它們要飛去陸地，”他說，“好幾千只。有白嘴鴉、烏鴉，都是體形比較大的鳥。我在車站就看見了。它們要飛到鎮(zhèn)上去。”

“但是它們能怎么樣呢，納特？”

“它們會襲擊街上的每一個人，還會試著從窗戶、煙囪闖進室內(nèi)?！?/p>

“為什么政府不做點兒什么？為什么不派出軍隊用機關(guān)槍掃射之類的？”

“事發(fā)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一會兒聽聽六點鐘的新聞怎么說?！?/p>

納特回到廚房，妻子也跟在他身后。約翰尼安靜地在地板上玩。只有吉爾面露焦急之色。

“我可以聽到鳥的聲音，”她說，“聽，爸爸。”

納特聽著。從門窗外傳進悶響，是群鳥想要找到入口，翅膀在木屋表面擦過、劃過、刮過的聲音；有鳥的身體擠在一起，在窗沿上拖扯的聲音；時不時還能聽到鳥俯沖下來，墜地和撞擊的聲音?！斑@樣會有一部分鳥死掉，”他想著，“但是防御還不夠，永遠不夠?！?/p>

“沒事，”他大聲說，“吉爾，窗戶那邊我都釘了木條了。鳥進不來的?！?/p>

他把每個窗戶都檢查了一遍。早上的工作做得很徹底，所有的縫都堵住了。但是，他還是想確保萬無一失。于是，他找來楔子、舊錫鐵片、木條和金屬條加固在窗戶四周。錘頭的聲音稍稍掩蓋了群鳥掉落、拍打的聲響，以及一種他不想讓妻兒聽到的不祥聲音——玻璃的碎裂聲。

“打開收音機，”他說，“我們來聽聽廣播?！?/p>

這樣也能吞沒那些聲音。他走到樓上的臥室去加固那里的窗戶?，F(xiàn)在，他可以聽到群鳥在屋頂上的動靜，它們滑行、推撞、爪子刮擦的聲音。

他決定今晚一家人要睡在廚房里，把爐里的火點著，把床墊搬下來鋪在地板上。他擔心臥室里的煙囪，因為煙囪底座的木條可能會倒塌。廚房有火，會安全一些。他會想辦法盡量說得有趣點兒，和孩子們假裝是在玩露營游戲。如果最糟的情況發(fā)生，群鳥從臥室煙囪強行闖入，那它們想要撞破房門還要幾小時，甚至幾天時間。在此之前它們會被關(guān)在臥室里，無法傷人。擠成一團的它們，最終會窒息而死。

他開始往樓下搬床墊?？吹竭@一幕，妻子瞪大的眼睛里充滿憂慮。她以為樓上已經(jīng)被群鳥攻陷。

“來吧，”他愉快地說，“今晚我們一起在廚房睡覺。烤著火睡得更香。這樣就不用擔心聽那些蠢鳥拍打窗戶了。”

他讓孩子們幫忙一起移動家具，然后妻子幫著他一起小心地把碗柜移到窗戶一側(cè)。剛好能放得下。這樣就多了一重保障。現(xiàn)在可以把床墊放好了，讓它們一張挨著一張，頂著櫥柜那一側(cè)的墻。

“現(xiàn)在夠安全了，”他尋思著，“這里既牢固又溫暖，就像是空襲時的避難所。我們可以挺過去。我就是擔心食物，還有生火用的煤。現(xiàn)在的量只夠用上兩三天。到時候……”

不用想那么遠，廣播會給出指示，告訴人們要怎么做的。現(xiàn)在的核心問題是廣播里放的是舞曲，而非像往常一樣播放兒童節(jié)目。他看了看收音機上的指針。沒錯，是國內(nèi)服務的頻道。但是只有舞曲。他轉(zhuǎn)臺到BBC輕節(jié)目。他知道，只有在特殊時期，如選舉日之類的，才會停播平時的節(jié)目。他試著回想在戰(zhàn)爭時期、在倫敦遭遇猛烈空襲時是否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但是，顯然，那時BBC沒有在倫敦進行播報，當時的廣播是通過其他臨時部門轉(zhuǎn)播的。“還是在這里比較好，”他心想，“還是在廚房里比較好，這兒的門窗都已經(jīng)釘上了木條。還好我們不是在北邊的鎮(zhèn)上。謝天謝地，我們不是住在鎮(zhèn)上?！?/p>

六點時分，舞曲停止播放了，報時信號響起。此刻不管會不會嚇到孩子們，他都一定要聽新聞廣播。報完時短暫的停頓后，廣播員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莊嚴肅穆，和白天聽起來很不一樣。

“這里是倫敦，”他說，“下午四點宣布進入全國緊急狀態(tài)。有關(guān)部門已采取措施保衛(wèi)人民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但由于本次危機史無前例、無法預見，相關(guān)措施或無法即刻奏效。全體居民應做好防御工作，公寓里同住的各位居民應團結(jié)一致，全力阻止群鳥闖入。全體居民今晚務必待在室內(nèi)，不可在街道、馬路等任何戶外場所逗留。大量群鳥正在襲擊行人，并已開始攻擊建筑物。但若謹慎防御，建筑物應是牢不可破的。大家要保持冷靜、切勿驚慌。由于本次緊急情況的特殊性，明日七點前，將暫停播放所有廣播節(jié)目?！?/p>

接下來奏響了國歌，便再無其他。納特關(guān)掉了廣播，看著妻子。妻子也看向了他。

“這是什么意思？”吉爾說，“新聞說了什么？”

“今晚不會再有廣播節(jié)目了，”納特說，“BBC廣播電臺中斷了?！?/p>

“是因為群鳥嗎？”吉爾說，“它們干了什么？”

“不是，”納特說，“只是因為大家都很忙，當然，他們也要去處理把鎮(zhèn)上弄得雞飛狗跳的群鳥。沒事，一個晚上沒廣播聽不要緊的?！?/p>

“要是有留聲機就好了，”吉爾說，“也比什么都沒有好?！?/p>

她把臉轉(zhuǎn)向抵著窗戶的碗柜。雖然他們努力想要忽略外面的聲音，但還是聽得到群鳥拖扯、戳擊以及翅膀不斷拍打、掃過的聲音。

“今天早點兒吃晚飯吧，”納特提議，“吃點兒好吃的。問問媽媽，有沒有烤芝士之類我們都愛吃的?！?/p>

他沖妻子眨眨眼、點點頭。他希望恐懼焦慮的情緒能從吉爾臉上散去。

幫忙做晚餐時，他吹著口哨、唱著歌，故意大聲地說說笑笑。他覺得外頭的拖扯聲和拍打聲似乎沒有一開始那么劇烈了。他上樓到臥室聽著，屋頂上推撞的聲音也消失了。

“它們還有點兒理智，”他心想，“知道沒法闖進來，就去別處了。它們不會浪費時間和我們糾纏。”

正當他們平安無事吃過晚餐開始收拾時，聽到一個新的聲音傳來，是一種熟悉的嗡嗡聲，他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妻子抬頭看著他，臉色瞬間明亮了起來?！笆秋w機，”她說，“他們派飛機來了。這就是我一直說的他們應該做的事。這樣群鳥就能被控制住了。是不是有槍聲？你聽不到嗎？”

可能是海上傳來的槍聲。納特沒法確定。海軍艦炮或許可以擊退海上的海鷗，但是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飛到陸上了。艦炮怕傷人，是不敢往岸上掃射的。

“這是好事，對不對？”妻子說，“聽到飛機聲是好事吧？”

吉爾看出媽媽的激動，和約翰尼一起雀躍起來：“飛機會抓住鳥的。飛機會對著鳥開槍的。”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兩英里外傳來一聲轟隆聲，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飛機嗡嗡的聲音往海的方向遠去了。

“什么聲音？”妻子問，“他們是向群鳥丟炸彈了嗎？”

“不知道，”納特回答，“應該不是。”

他不想告訴她轟隆聲其實是飛機墜毀的聲音。他非常肯定政府派出偵察機是自殺式的放手一搏。面對拼死飛向螺旋槳和機身的群鳥，飛機的結(jié)局便只有墜毀。他猜想全國各地都在嘗試這項行動，并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某些身處高位的人已經(jīng)慌了手腳。

“飛機去哪里了，爸爸？”吉爾問。

“回基地去了，”他說，“好了，現(xiàn)在該躺下來了?！?/p>

趁妻子在爐火前幫孩子們脫衣服、鋪床，忙得不可開交之時，納特再次檢查了整個房子，確保沒有疏漏?，F(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到飛機和海軍艦炮的聲音了?！袄速M時間和生命，”納特自言自語，“那樣是沒法殺死多少只的。代價太慘重了?？梢杂枚練獍　；蛟S之后他們會噴毒氣，噴芥子氣。如果這樣的話，他們肯定會先通知我們。還有，今晚國家的精英人才肯定會在一起想辦法的?！?/p>

他這么想著，心里突然得到了安慰，腦中浮現(xiàn)出科學家、自然學家、技術(shù)人員等所有幕后智囊團被召集起來的畫面，想著他們現(xiàn)在肯定在處理這個問題。政府或長官們可處理不來這個問題，他們會按科學家說的去執(zhí)行。

“他們必須要冷酷無情，”他心想，“如果用毒氣的話，在問題最嚴重的區(qū)域，要犧牲更多生命。還會波及牲畜，土壤也會被污染。只要大家不要恐慌就好。恐慌才會造成麻煩。大家太容易恐慌、失去理智了。BBC廣播提前提醒我們是沒錯的。”

樓上的臥室安安靜靜，沒再聽到刮擦戳撞窗戶的聲音了。戰(zhàn)斗中止，隊伍重新整頓。這不正是過去戰(zhàn)時的公告板上說的嗎？然而風勢尚未減弱。他仍然可以聽到風在煙囪中咆哮著。海水依舊重重落向岸邊。這時，他想起了潮汐。潮水有漲有落，或許這也正是戰(zhàn)斗中止的原因。群鳥應該遵循了某種和東風以及潮汐有關(guān)的自然法則。

他看了看手表，快八點了。一小時前準是漲潮了。也就是說，群鳥是隨著漲潮開始發(fā)起進攻的。在北邊內(nèi)陸地區(qū)或許不然，但在海岸邊似乎確實如此。他在腦中計算了下一次漲潮的時間，還有六小時，在此之前群鳥不會發(fā)起進攻。等到大約凌晨一點二十分，就會再度漲潮，那時群鳥可能會再度襲擊……

他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去和妻兒一起休息，在群鳥再度來襲之前盡量睡上一會兒；第二種是出門去看看農(nóng)場那邊的情況，看看那邊的電話還能不能用，這樣他們或許可以從接線處那邊得到點兒消息。

他輕聲喚著剛剛哄睡孩子的妻子。妻子走上樓梯，他小聲地對她說了自己的想法。

“別走，”妻子馬上說，“別把我和孩子們單獨留在這里。我受不了?！?/p>

她提高了音量，歇斯底里。他趕緊安撫她，讓她小聲點兒。

“好的，”他說，“好的。我在家待到早上。早上七點廣播也會恢復。但是早上退潮以后，我還是要去一趟農(nóng)場，或許那時候他們會給我們一些面包和土豆，還有牛奶。”

他又開始飛快思考著，計劃如何應對突發(fā)情況。今晚農(nóng)夫肯定沒有給奶牛擠奶。奶牛準是等在院子里的大門邊，而農(nóng)夫和他們一樣在給門窗釘木條。

前提是他們有時間做這些防御工作。他想到了農(nóng)夫特里格從車上對著他笑的樣子。他們今晚應該沒有去射擊。

孩子們已經(jīng)睡著了。妻子和衣坐在床墊上。她看著他，眼里寫滿緊張。

“你打算怎么做？”她輕聲問。

他搖頭不語，躡手躡腳地打開后門往外看。

一片漆黑。風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強勁，一陣陣冰冷凜冽地從海上刮來。他用力跨出門去。窗戶下、墻邊，到處都堆著群鳥的尸體。這些鳥是自殺式俯沖進攻的，脖子都折斷了。四處都是死去的鳥，沒有一只活著的。活著的鳥在落潮時已經(jīng)飛向了大海。現(xiàn)在，海鷗應該正乘著海浪，就像今天早些時候那樣。

遠處，兩天前拖拉機開過的山上，有什么東西著火了。是一架墜毀飛機上的火，借著風勢蔓延開來，點著了草堆。

他看著鳥的尸體，想到如果把它們一個疊著一個堆在窗沿上，就可以搭起一層額外的屏障，抵擋下一輪襲擊?；蛟S不能起到很大作用，但聊勝于無。如此一來，群鳥要想鉗住窗沿、攻擊玻璃，就必須要先抓、啄、拖開這些尸體。他開始在黑暗中忙活起來。這種感覺非常古怪。他厭惡觸碰這些尚有體溫、鮮血淋漓的尸體。鮮血弄臟了它們的羽毛。他覺得胃里一陣惡心，但沒有停下手頭的活兒。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每扇窗玻璃都已經(jīng)碎裂，要不是釘了木條，群鳥早已闖入。他用血淋淋的尸體堵住了玻璃上的缺口。

做完這一切后，他回到了屋里，把廚房門也用木條封住，多加了一重心安。他的繃帶上面沾著血，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群鳥的，他解開來，換上了新的。

妻子為他泡了熱可可，他一股腦兒喝了下去。他太累了。

“好了，”他笑著說，“別擔心了，我們會挺過去的?！?/p>

他躺下來，閉上了眼，立刻就睡著了。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夢到自己漏查了一兩處地方，忽略了一些本該加固的位置，忘記采取一些他本來很清楚要采取的措施，但是夢里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這個夢和山那邊燃燒著的飛機和草堆有關(guān)。但是他繼續(xù)睡著，沒有醒來。最后是妻子把他搖醒了。

“開始了，”她啜泣著，“一小時前就開始了，我一個人聽著太害怕了。而且有很難聞的味道，有東西燒起來了?！?/p>

他想起來了，是他忘記添火了。爐火幾乎燃盡，只剩黑煙。他火速起身點亮了燈。門窗處都響起了敲打的聲音，但這不是他眼下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那股充斥了廚房的羽毛的焦味。他立刻就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了。群鳥已經(jīng)下到煙囪里來，要從煙囪一路沖進廚房里。

他把紙張和樹枝放進灰燼里，然后馬上去找煤油。

“后退，”他對著妻子喊道，“我們必須要冒一次險了?！?/p>

他把煤油潑到火上，火苗極速上躥，嗆進管道里，馬上有燒焦發(fā)黑的鳥尸落在了火上。

孩子們醒來了，哭著。“這是什么？”吉爾說，“怎么了？”

納特沒時間回答了。他正把鳥的尸體從煙囪里耙出來，丟到地板上。火苗仍在上躥，他必須冒著煙囪著火的風險，用火苗把煙囪上部活著的鳥趕走。但是煙囪下部才是麻煩所在，那里擠滿了被火焚燒、無處可逃的鳥。他幾乎無心顧及試圖突破門窗的群鳥了：讓它們在一次次撞擊中折斷翅膀和鳥喙死掉吧，它們是進不來的。他感謝老天讓他能夠擁有一間有結(jié)實墻壁、小扇窗戶的老木屋，而不是那些新的廉租房。那些住在廉租房里的人啊，只能請老天保佑他們了。

“別哭了，”他對孩子們喊道，“沒什么好怕的。別哭了?！?/p>

他繼續(xù)耙出掉在火上的燒焦的尸體。

“這樣就能把它們一網(wǎng)打盡，”他自言自語道，“有風，還有火焰。沒問題的，只要煙囪不著火就好。我早該注意到這里的，都是我的錯，我應該記得添火的。我明明知道這邊會出問題?！?/p>

在窗戶釘?shù)哪緱l上傳來的刮擦聲和撕扯聲中，傳來了廚房里鐘的報時聲。凌晨三點。還有四個多小時才會退潮。他并不確定漲潮的確切時間，但估摸著七點半前應該不會退潮，或許要等到七點四十分左右。

“把煤油燈點起來，”他對妻子說，“弄點兒茶，也給孩子們弄點兒可可。干坐著也沒用。”

要讓妻子和孩子們都有事可做。四處走動、吃點兒喝點兒，忙起來總歸是好的。

他在煙囪邊上等著。火焰馬上要熄滅了，但是煙囪上再沒有烤焦的尸體掉落下來。清空了。煙囪里的鳥都被清空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吉爾，過來，”他說，“給我再拿點兒樹枝來。我們把火燒得旺旺的?！钡牵⒉辉敢庾呓?。她正盯著那成堆的焦黑的鳥尸。

“別管那些，”他說，“等我把火燒起來了，我們就把它們轉(zhuǎn)移到走廊上?！?/p>

煙囪危機解除。只要火晝夜不停地燃燒，這種危機就不會再次出現(xiàn)。

“明天要去農(nóng)場再帶點兒燃料回來?！彼胫?。

“現(xiàn)在這點兒絕對不夠。但是我可以搞得定。等退潮了我就出去把事情都辦好。沒問題的，等退潮了，我就去把需要的都帶回來。我們只要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就行。就這樣?！?/p>

他們喝了茶和可可，吃了點兒面包和肉汁。納特留意到現(xiàn)在只剩下半條面包了，心想，沒關(guān)系，可以熬過去的。

“快住手，”小約翰尼用勺子指著窗戶說，“快住手，你們這些壞鳥。”

“沒錯，”納特笑著說，“我們不想要這些壞家伙，對不對？可受夠它們了?！?/p>

他們聽到自殺式進攻的鳥砸向地面的聲音，歡呼起來。

“爸爸，又一只，”吉爾喊著，“它完蛋了。”

“它死定了，”納特說，“活該，討厭鬼。”

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和精神來面對問題。如果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tài)到七點廣播開始，他們的情況便不會太糟。

“抽支煙吧，”他對妻子說，“煙味可以驅(qū)散羽毛燒焦的味道?！?/p>

“只剩兩支了，”她說，“我本打算去合作社再給你買點兒的?！?/p>

“那我抽一支，”他說，“剩一支以備不時之需。”

現(xiàn)在讓孩子們?nèi)ニ矝]有多大意義了。在拍打刮擦窗戶的聲音之中根本睡不著。大家蓋著毯子坐在床墊上。納特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摟著吉爾，約翰尼坐在媽媽的膝蓋上。

“不得不說，這些家伙也很值得欽佩，”他說，“它們真的是鍥而不舍。你以為它們遲早會厭倦這個游戲，但它們并沒有?！?/p>

然而，欽佩之心很快就消失了。窗外不斷傳來拍打聲，而且一種之前沒聽到的尖銳的聲音貫入納特耳中，仿佛有一只鳥喙更加鋒利的鳥開始發(fā)起進攻。他試圖回憶鳥類的名字，思考究竟會是哪種鳥。聽起來不是啄木鳥的聲音，否則聲音會更輕更密。現(xiàn)在的情況應該更為嚴重。如果這只鳥繼續(xù)進攻，木條也會像玻璃一樣裂開。這時他想起了老鷹。是老鷹開始代替海鷗發(fā)起進攻了嗎？現(xiàn)在窗沿上是不是有禿鷹正在喙爪并用發(fā)起進攻？老鷹、禿鷹、紅隼、獵鷹——他忽略了猛禽，忽略了這些食肉猛禽的利爪。還剩仨小時。他們等待著，與此同時，利爪撕裂木條的聲音傳來。

納特環(huán)顧四周，看有哪件家具可以承受毀壞用來擋門。窗戶那兒有碗柜，所以是安全的，但是他不敢保證門也安全。他走上樓，到達二樓時，停下來屏住呼吸仔細聽。孩子們臥室的地板上有輕輕的拍打聲，群鳥已經(jīng)闖入……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沒錯。他能聽到翅膀沙沙作響，也聽到鳥在地面行走的嗒嗒聲。另一間臥室暫時無礙。他走進去，開始往外搬家具，堆在孩子們臥室外的樓道上，以免臥室門被攻破。這是未雨綢繆，或許用不上。他不能用家具抵著門，因為門是向里開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它放在樓道上。

“下來，納特。你在那兒干什么？”妻子叫道。

“很快就好了，”他喊道，“我整理好就下來?！?/p>

他不想讓她上來，不想讓她聽到孩子們臥室里有腳步聲和羽毛抵著門摩擦的聲音。

到了五點半，他提議早餐吃點兒培根和油炸面包，但愿這可以讓妻子眼里的驚恐消失，讓憂心忡忡的孩子們得以放松。她不知道樓上已有鳥闖入。還好臥室不是正對著廚房上方，否則她肯定能聽到樓上的動靜：群鳥在拍打木條。無知無畏自殺式進攻的鳥砰砰墜地，還有鳥如敢死隊般撞向墻壁粉身碎骨。他很了解銀鷗，它們沒有腦子，而黑背鷗不同，它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樣的還有禿鷹、老鷹……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盯著時鐘，盯著那動得無比緩慢的指針。如果他的推測不正確，如果退潮時群鳥不會停止進攻，他知道他們就會在劫難逃。沒有空氣、沒有睡眠、沒有燃料、沒有……他們沒法挺過去。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他知道想要抵抗圍攻，需要很多東西，但他們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無法招架。可能還是在鎮(zhèn)上安全點兒。如果他可以去農(nóng)場電話亭聯(lián)系上堂兄，只要乘坐北上的火車，很快他們就可以雇到車子。這樣做能更快一點兒，趕在再次漲潮前雇到車……

妻子喚他的聲音驅(qū)散了他排山倒海、突如其來的睡意。

“怎么了？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他急切地說道。

“廣播，”妻子說，“我一直在看鐘，快七點了?！?/p>

“別轉(zhuǎn)臺，”他第一次感到不耐煩，“現(xiàn)在就是內(nèi)政部的頻道了。他們會從內(nèi)政部發(fā)通知的?！?/p>

他們等著。廚房里的時鐘指向了七點。收音機沒有聲音。沒有報時，沒有音樂。他們等了一刻鐘，轉(zhuǎn)到輕松節(jié)目的頻道。也是一樣。沒有新聞。

“我們聽錯了，”他說，“應該是到八點才播?！?/p>

他們就開著收音機等。納特想到了電池，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一般妻子去鎮(zhèn)上采購的時候會帶電池去充電。如果沒電，他們就不能聽廣播指示了。

“天快亮了，”妻子低聲說，“我看不到，但是可以感覺到。群鳥現(xiàn)在敲得也沒那么響了?！?/p>

她說得沒錯。刮擦聲、撕裂聲不斷減弱，外頭臺階和窗沿上的摩擦聲、爭奪位置的推撞聲也不斷降低。退潮了。到了八點，除了風聲，什么也聽不見了。孩子們終于在一片寂靜之中睡著了。八點半，納特關(guān)掉了收音機。

“這是做什么？會錯過新聞的。”妻子說。

“不會有新聞了，”納特說，“我們要靠自己了?！?/p>

他走向門邊，慢慢地移開門上的屏障，轉(zhuǎn)動把手，踢開門外臺階上的鳥尸走了出去。寒風凜冽。現(xiàn)在他有六個小時的時間，他知道要留存體力做該做的事，不能浪費時間。食物、燈、燃料，這些都是必需品。如果能夠備足，今晚就能挺過去。

他走進院子，望見了活著的鳥。海鷗像之前一樣，涌向了大海。在重新發(fā)動攻擊之前，它們乘機覓食。岸上的群鳥則不然，它們在等候，在觀望。納特看到它們了，在樹籬上、土地上、樹上、田野里，一排排，靜靜地，什么也不做。

他走到小院子盡頭。群鳥沒有動彈，繼續(xù)盯著他。

“我要去弄點兒吃的來，”納特對自己說，“去農(nóng)場那邊找點兒食物。”

他回到房子里，開始檢查門窗。他上樓打開了孩子們的臥室，里面只有鳥的尸體，活著的都飛到院子和田野里去了。他走到樓下。

“我要去農(nóng)場。”他說。

妻子緊緊地抓著他。她從敞開的門看到了活著的鳥。

“帶我們一起去，”她乞求著，“我們不能單獨待在這里。我寧愿死也不要單獨待著。”

他思忖片刻，點了點頭。

“那一起來吧，”他說，“帶上籃子和約翰尼的嬰兒車。我們可以把東西裝在嬰兒車里?！?/p>

他們穿上可以抵御刺骨寒風的衣服，戴上手套和圍巾。妻子把約翰尼放進嬰兒車里。納特牽著吉爾的手。

她小聲地說：“群鳥都在田野那邊。”

“它們不會傷害我們的，”他說，“白天不會。”

他們穿過院子，走向臺階，群鳥沒有動。它們向著風，等待著。

轉(zhuǎn)彎到了農(nóng)場，納特停下來讓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先在樹籬間躲著等他。

“但是我想見特里格夫人，”她抗議，“如果他們昨天去了市場，那我們可以借到很多東西，不只面包，還有……”

“在這兒等著，”納特打斷了她，“我很快回來?！?/p>

奶牛在院子里不安地走動著、吼叫著。納特看到籬笆間有缺口，是羊撞開了籬笆，進到農(nóng)舍前的院子里游蕩著。煙囪里沒有煙。他心中滿是擔憂，所以不想讓妻兒走進農(nóng)場。

“別再猶猶豫豫了，”納特厲聲說，“按我說的做?！?/p>

她拉著嬰兒車隱入樹籬間。樹籬為她和孩子們擋住了風。

他獨自走向農(nóng)場。奶牛的乳房脹脹的，煩躁地低吼著，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納特從牛群中擠了過去。他看到車子沒有停進車庫，而是停在大門邊。農(nóng)舍的窗戶已經(jīng)破碎。院子和房子周圍有海鷗的尸體?；钪镍B棲息在屋頂上、農(nóng)場后面的樹叢里，一片死寂地盯著他。

地上躺著吉姆的尸體……是尸體剩下的部分。尸體被群鳥啄食過，又被牛踩踏過。他的槍掉落在身邊。房門緊鎖，但是窗戶已經(jīng)破裂，群鳥很容易進入。特里格的尸體倒在電話邊。他當時一定是想打到接線處，但是群鳥攻向了他。聽筒被拉了出來，墻上的座機也被破壞。沒有看到特里格夫人。她應該是在樓上。要上去看看嗎？納特感到不適，他知道自己會看到怎樣的場景。

“謝天謝地，”他對自己說，“沒有孩子?！?/p>

他逼自己上樓去，但走到一半，他就下來了，因為他看見她的腿從房間開著的門里向外伸著，邊上是黑背鷗的尸體，以及一把壞掉的雨傘。

“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納特想，“只剩下不到五個小時。特里格夫婦會體諒我的。我必須拿走能找到的一切?！?/p>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妻兒身邊。

“我要把東西裝滿這輛車子，”他說，“要裝煤炭、煤油。我們先裝一車回家，然后再出來裝一趟?！?/p>

“特里格夫婦怎么樣了？”妻子問。

“他們肯定是去朋友家了?！彼f。

“那要不要我來幫你？”

“不用。那邊有點兒混亂。到處都是牛羊。等一下，我把車開過來，你可以坐進去?！?/p>

他不熟練地把車子從院子里倒到小路上。這里看不到吉姆的尸體。

“待在這里，”他說，“先別管嬰兒車，我們回頭可以再來拿。我現(xiàn)在先把東西放上來?！?/p>

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他相信她已經(jīng)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否則一定會堅持要幫著他去找面包和日用品的。

他們總共往返家和農(nóng)場三次，終于備齊了所有必需品。他很吃驚原來需要這么多。最重要的是用來加固窗戶的木條。他到處去尋找木材，想要把自家木屋所有的窗戶都重新加固一遍。蠟燭、煤油、釘子、罐頭食品，需要的東西似乎無窮無盡……除此之外，他還擠了三頭奶牛的奶，剩下幾頭可憐的奶牛就只能因為脹奶而繼續(xù)低吼著。

最后一趟時，他把車開到車站，下了車，走向電話亭。他把聽筒不斷掛上又拿起，等了幾分鐘，依然沒有反應。電話無法接通。他爬上堤岸，環(huán)顧四周，但是周遭死氣沉沉，田里空無一物，只有在觀察等待著的群鳥。其中有一些鳥在睡覺，把喙埋進了羽毛里。

“這么看還以為是在覓食，”他自言自語，“沒想到只是那樣站著?！?/p>

接著，他想起來了。它們早已飽餐一頓。就在昨夜，它們狼吞虎咽，所以早上才一動不動……

廉租房的煙囪里也沒有飄出煙。他想起了昨天跑過田野的孩子們。

“我早該料到的，”他想，“我應該把他們一起帶回家的?！?/p>

他向著天空抬起臉。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禿樹似乎被東風吹彎了腰，蒙上了一層黑色。嚴寒并沒有影響到群鳥，它們在田野上等待著。

“他們應該趁著這個時候向群鳥進攻，”納特說，“現(xiàn)在這些鳥就是些活靶子。他們應該在全國范圍內(nèi)行動起來。為什么飛機不現(xiàn)在起飛，向群鳥噴射芥子氣？那些家伙現(xiàn)在在干嗎？他們必須知道這一切，必須要親眼看看。”

他回到車上，坐進了駕駛座。

“快點兒開過第二扇大門，”妻子耳語道，“郵遞員倒在那邊。我不想讓吉爾看到。”

他開始加速。小小的莫里斯汽車在小道上顛簸著，發(fā)出咔嗒聲，孩子們放聲大笑。

“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小約翰尼喊著。

回到木屋已是十二點四十五分。只剩一小時了。

“我吃冷的就好，”納特說，“給你自己和孩子們熱點兒湯之類的。我沒時間吃了?，F(xiàn)在必須要把東西搬下車?！?/p>

他把所有東西都搬進了木屋。晚點兒再分類好了，這樣漫漫長夜里他們能有事可做，好打發(fā)時間。現(xiàn)在，他必須去檢查門窗了。

他按照順序走遍了木屋，檢查了每扇門窗。他還爬上了屋頂，把所有煙囪都用木板封死，只留下廚房的。刺骨的寒冷讓他幾乎無法忍受，但他必須這么做。他時不時抬頭看著天空，尋找飛機的蹤跡，卻遍尋不見。他一邊忙活著，一邊咒罵當局的無能。

“老是這個樣子，”他咕噥著，“老是讓我們失望。從一開始就亂七八糟，沒有計劃、沒有真正的組織。他們就是覺得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命如草芥，城里人就有特權(quán)。他們肯定在城里出動了飛機，噴了毒氣。我們這些人就只能等死?！?/p>

他停了下來。臥室的煙囪已經(jīng)被封死了。他望向大海。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動。海浪間能看到灰白的東西。

“是海軍，”他說，“他們從來沒讓我們失望過。他們正從海峽過來，在海灣轉(zhuǎn)彎了。”

他向著大海等待著，緊盯著海面的雙眼被風吹得流淚。但是，他錯了，那并不是船只，海軍沒有來。是海鷗從大海騰起。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群鳥，羽毛豎立，一個挨著一個，排成方陣，從地里躍起，翱翔天際。

又一次漲潮了。

納特爬下梯子，走進廚房。妻兒正在吃晚餐。剛過了兩點。他閂上了門，又在門上加了一層屏障，點著了燈。

“天黑了?！毙〖s翰尼說。

妻子再次打開了收音機，但是依然什么聲音都沒有。

“我把所有頻道都聽了一遍，”她說，“外國頻道也聽了，但什么都沒有。”

“可能他們也遇上同樣的麻煩了，”他說，“可能整個歐洲都是這樣?！?/p>

她倒了一整盤特里格夫婦的湯，給他切了一大塊特里格夫婦的面包，還在面包上抹上了從他們家拿來的肉汁。

他們無聲地吃著。有一點兒肉汁順著小約翰尼的下巴，落到了桌子上。

“沒禮貌，約翰尼，”吉爾說，“你該學著自己擦嘴?！?/p>

拍打聲開始出現(xiàn)在窗外、門外。沙沙聲、爭奪窗臺位置的推擠聲、海鷗自殺式撞死在臺階上的聲音又開始傳來。

“美國不做點兒什么嗎？”妻子說，“他們一直是我們的盟友，不是嗎？美國人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吧？”

納特沒有回答。窗戶上的木板很結(jié)實，煙囪上的也是。木屋里物資齊全，有燃料，有所有他們接下來幾天需要的東西。吃完晚飯后，他會把東西都整理收納好，分好類，方便取用。妻子和孩子們可以來幫忙。這樣，晚上八點四十五分退潮之前，他們得費力應付群鳥。然后在凌晨三點前，妻兒便都可以睡個好覺了。

他想出一個新辦法，就是在加固窗戶的木板上釘上帶刺鐵絲網(wǎng)。他從農(nóng)場帶回了一大卷。但討厭的是，他需要在晚上九點到凌晨三點群鳥休戰(zhàn)時，摸黑完成這項工作。早點兒想到這個辦法就好了。不過，只要妻子和孩子們能睡好，他就感到莫大的欣慰。

現(xiàn)在窗戶上的是小型鳥。他從鳥喙的輕敲聲及它們翅膀擦過的聲音中能夠識別出來。老鷹則無視窗戶，集中攻擊門。納特聽著木頭撕裂的聲音，想著這些小小的腦袋里、尖銳的鳥喙中、犀利的眼神下究竟集結(jié)了幾百萬年的記憶，才給了它們這種本能，以機器般的靈巧精確來毀滅人類。

“我要把那最后一支煙抽了，”他對妻子說，“我太蠢了，唯獨忘了從農(nóng)場拿點兒煙回來?！?/p>

他伸手去拿煙，打開了無聲的收音機。他把空煙盒丟進火里，看著它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