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家大宅,一個扎著兩條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躡手躡腳地穿過草坪,貓著身子往不遠處的一面落地玻璃窗走去。她腳邊有一只牧羊犬,正學著她的模樣,頗為警覺地跟在小女孩身邊,機敏地靠近落地窗。
離目的地越近,小女孩便越小心,也越忐忑,畢竟待會兒就要干壞事兒了。
“噓——”小女孩做賊心虛似的對著狗狗做了一個“不準出聲”的動作,盡管只得到狗狗的一個蔑視眼神,但轉移了一丟丟害怕的她十分滿意地摸了把它的頭,算是對它配合態度的獎勵。
確定沒有暴露的危險,她踮著腳貼近落地窗。窗戶上晃來晃去的都是她的倒影,直到她把額頭貼在冰冰涼涼的玻璃上,才避開了陽光投射在玻璃上形成的反光,清晰地看到了玻璃另一側正在書房里埋頭苦讀的哥哥們。
黎家的書房在別墅區的一樓,內部空間寬闊,有兩層樓那么高,房間內沿墻嵌入三面巨型書架,書架頂部直抵天花板,被各種書塞得不留縫隙。如此豐富的藏書堆砌在一起,烘托出一種巍峨的氣魄。
這是黎家老爺子黎振海的得意之作,雖然重利是商人的本色,但他很希望給自己身上打一層飽讀詩書的儒商光芒。只要在家,他都會帶著兩個孫子待在書房里,要么坐在書架底部的沙發搖椅上看報,要么站在書架前的螺旋扶梯上找書。幼兒園中班的黎米蕓小朋友有幸被排除在“書房三人組”之外,今年只有五歲的她看不懂這些書,還能享受美好的玩樂時光。但每次她站在地面上昂首向上望著幾面“書墻”時,都會感受到被知識的力量碾壓得難以呼吸的眩暈感。
在為知識的浩瀚力量咋舌之后,黎米蕓將目光落在兩個哥哥身上。大哥黎米笙已經十一歲了,長成了小少年的模樣,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全神貫注地翻閱放在他面前的厚厚的德文期刊。二哥黎米樾今年九歲,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稚氣未脫,雖然面前也敞開著一本英文讀物,但他左顧右盼,時不時偷瞄坐在書房另一個角落,看財經雜志的爺爺黎振海。趁開小差沒被發現的空當,他撕了一張小紙片,對著空氣吹著玩——只要不看書,無論什么都可以拿來當玩具。
驀地,他注意到落地窗旁臉快被玻璃壓成一張餅的黎米蕓,瞬間咧開一個大笑臉。他沖妹妹揮揮手打招呼,還不忘扯著哥哥的肩膀,無聲地指著窗外,示意哥哥看過去。
至此,兄妹三人成功接頭。
黎米蕓沖著哥哥們招手,用夸張的口型無聲地說出“出來一起玩”的提議。黎米樾眼睛一亮,非常心動,可隨后想到一旁監督他們認真學習的爺爺,立時又蔫了。
黎米笙沒有搭理身邊的弟弟,他注視著外面正嘟嘴擠眼、努力用表情催促他們出去的妹妹,眉目間的溫情慢慢浮現,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欣賞完黎米蕓活潑可愛的肢體動作,他才用手指了指窗外安靜地站在一邊的牧羊犬,又微微示意妹妹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爺爺。此刻,爺爺摘掉老花鏡放在沙發扶手上,整個人后仰靠著椅背,正捏著鼻梁緩解眼部疲勞。
黎米蕓接收到哥哥的指示,頗有默契地點點頭,轉身對牧羊犬下達命令:“金豆豆!”
牧羊犬立刻前肢離地,站立在地上,昂首挺胸。
“去拿爺爺的眼鏡!”
牧羊犬的智商不愧是“犬中博士后”,它立刻沖了出去,轉彎進了別墅。
不一會兒,書房里就躥進了一條狗,緊接著是黎爺爺嚴厲呵斥的聲音:“金豆豆!給我放下!”
但金豆豆不為所動,它完美地執行小主人的命令,身姿矯健地叼著老花鏡往外跑,動作之挑釁氣得黎爺爺只匆匆對兄弟倆留下一句“你們繼續看,不要分神”,就追著狗走了。
計劃成功。
黎米樾蹦起來:“哥,走走走!我們快點去跟妹妹玩!”待在書房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說都是如坐針氈,他心急得很,生怕爺爺馬上回來。
黎米笙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站起身,從桌角拿起一枚書簽卡插入剛剛看的頁面,才把書合起來。
“哥,你快點!”
這種爭分奪秒的時刻,黎米樾很看不慣大哥的磨磨蹭蹭,于是急性子地一把拉起大哥,用小牛犢般的力氣悶頭往外沖,與外面的黎米蕓會合,一起偷溜出黎家大宅。
三人停在別墅區另一邊的后湖。十月中旬的午后,陽光不太熱烈,卻仍舊和煦溫暖,空氣中彌漫著若有似無的花香。
黎米蕓被黎米樾惡作劇地揪了一下頭發,于是追著他在湖邊的草地上瘋狂亂跑,黎米笙坐在草坪上玩魔方,時不時地停下來伸手幫忙攔一下跑得太快讓黎米蕓追不上的黎米樾。游戲沒有太多趣味性,但他們不管,開心就好。
過了一會兒,完成調虎離山計重任的金豆豆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迅速加入這場追逐游戲。
黎米樾“咦”了一聲:“金豆豆,你回來啦?爺爺呢?”
他也就是隨口一嘀咕,看到黎米蕓馬上要追上來了,立刻忘記說過什么,撒丫子繼續跑起來。
黎米笙不由得感慨弟弟金魚般記憶的腦袋瓜。
爺爺?爺爺應該正在發火吧。
但是,那又怎么樣呢?
黎振海艱難地從狗嘴里奪回他的眼鏡,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著要找個寵物馴養師來家里再好好調教一下金豆豆。結果一回到書房,發現兩個孫子都不見了,他整個人頓時什么想法都沒有了,只剩下一聲怒喝:“人都跑哪里去了?”
兒子早年因病去世,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黯然神傷了一陣子,幸好還給他留下兩個聰明的孫子。自此之后,他帶著要提早培養接班人的決心,請名師在家里授課教導,還經常帶著他們往公司跑,各種熟悉人脈的商業宴會也不落下。他下了大力氣來培養這兩個孫子,盡管知道學習枯燥,小孩子難免會坐不住,但看到兩個孫子真的趁他不注意就偷溜出去玩,還是止不住惱火。
他轉身就要叫人去找黎米笙和黎米樾,卻與專程來送果盤的程錦對上。
“父親?”書房門口,程錦看著自家公公氣急敗壞的樣子,有些疑惑,“笙笙他們人呢?”
“還不是跟著小蕓一起跑出去了。”黎振海猜到是孫女搗得鬼,正生著氣,難免遷怒,逮到人就發火,“你整天閑著,怎么連個孩子都看不好?小蕓天天來找她哥哥們玩,讓他們還怎么安心學習?”
說到這里,黎振海怒火更勝,聲音也大了起來:“我跟你說,米笙和米樾這兩個孩子以后要繼承黎家這一大攤子家業的,不能跟小蕓這個小瘋子一樣天天就知道玩。你再不管好她,我以后就讓你帶著她住出去,免得影響到別人,米笙和米樾可是我們黎家的希望!”
程錦性格溫柔內斂,不喜歡跟人辯駁。她雖然覺得公公對兩個兒子的教育抓得過緊,不利于小孩子的身心健康,但也不會當面反抗,只是背地里支持女兒來找兒子們出去玩。如今被黎老爺子一通警告,她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點頭,堅持貫徹“積極認錯,死不悔改”的方針。
后湖,黎米蕓和哥哥們玩得十分盡興,最后跑得失力,一個腿軟摔倒在地。她的手掌心剛好按在一粒碎石上面,皮膚被蹭破,流出一點點血。她愣怔地看著傷口,還沒感覺到痛,黎米笙跟黎米樾就已經飛快地跑到她身邊,抓起她的手,本能地對著傷口吹了吹,接著觀察妹妹的神色,企圖把她的淚水扼殺在搖籃里。
“不哭,蕓蕓,哥哥幫你呼呼,”黎米笙哄著妹妹,“等下哥哥帶你去吃蛋糕,好不好?”
聞言,黎米蕓剛想咧嘴大哭的動作就中斷了。
“還有你愛吃的巧克力,”黎米樾瞧著,補上一句,“妹妹摔倒了沒有哭,很勇敢,我把我那份也給你吃。”
黎米蕓完全忘記了手上的小傷,重重地點頭:“嗯!我們一起吃!”
“好。”兩個哥哥應道。
想到等下就能吃到自己喜歡的甜點,黎米蕓笑得露出潔白的小牙齒,眼睛瞇成一道彎。
黎米笙拉著她站起身,黎米樾牽著她另一只手,三個人手拉手回家去。
時間宛如一本相冊,一翻頁就過了三四年。
黎振海仍舊面容嚴肅地戴著老花鏡,坐在書房里看財經新聞。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風風火火的。
“爺爺!”放學歸來的黎米樾推開書房大門,把書包重重地摔在黎振海面前,他氣都沒喘勻,就質問道,“為什么要讓媽媽帶著小妹離開黎宅?”
黎米樾這個毫無教養的舉動讓黎振海額間的川字紋更加深了幾分。他抬起眼皮,注意到了黎米樾身后的黎米笙,雖然未開口,但流露出的怒意并不比黎米樾少。
察覺到大孫子的情緒,黎振海的嘴角下垂了幾分,他開口解釋:“是程錦說想回去看看娘家人,才帶著小蕓一起去你們外祖家。而且你們母親身體一直不是太好,我們這里冬天的氣候又不太養人,你們外祖家居住的小島如今正適合避寒溫養,對你們母親的身體有好處。”
黎米樾想到母親身體嬌弱,被這個理由說服,氣焰稍稍熄滅:“可是也不用走得那么著急,怎么不等我跟哥哥回家再說?”
“你自己去問她吧。”黎振海擺擺手,懶得再回應,又繼續瀏覽新聞。
“爺爺……”黎米樾又要發飆,肩膀卻被黎米笙搭住,微微使力制止了他的暴脾氣。
黎米笙的聲音不急不緩:“爺爺,那媽媽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這我就不清楚了,自然是她什么時候想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了。”黎振海拉低眼鏡,一雙銳利的眼睛帶著警告的意味,直視黎米笙,“程錦的事,我作為公爹不好過問太多,這些事情就不要再問我了。你們兄弟兩個,一晃都長大了,自然要更懂事一些。黎家家大業大,以后都要交到你們的手里。爺爺也不求其他,只希望你們以學習為重,不要總這么幼稚,擔不起大任。”
氣氛凝滯了幾秒鐘,黎米笙摟過弟弟的肩膀,以防他再生氣,隨后應答:“好的爺爺,您放心,我跟弟弟會更努力地。”
“那就好。去學習吧。”
黎米樾氣呼呼地掙開哥哥的手,故意步伐很重發泄憤怒,在地板上踩得啪啪作響,向書房中他與哥哥的座位上走去。
黎米笙沒精力再去管教弟弟的這點小叛逆,心里牽掛著已經不在黎宅的媽媽跟妹妹,一時之間,思緒有些發散。
“哥,晚點我們打電話讓媽媽早點回來吧。”黎米樾在筆記本上唰唰寫下一行字,推到哥哥面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哥哥。
黎米笙點頭。
時間繼續往前滾動。
黎家的別墅燈火明亮,裝扮一新,賓客陸陸續續地進門,笑意盈盈地來到黎振海面前,對他送上一句“祝賀您家大公子十六歲生日快樂”,再接著說“沒想到您這么年輕,孫子都已經長成翩翩少年了,好福氣”或是“再過幾年就能接您的班,您也能好好享享兒孫的福了”這些讓黎老爺子開懷的恭維話,賓主之間的氣氛十分融洽。
當事人黎米笙同樣也很高興,他帶著弟弟站在門口,面帶微笑地謝過來參加他生日宴會的客人們,眼神卻一直認真地注視著院子前面的那條路,希望他和弟弟朝思暮想的兩個身影盡快出現。
昨晚,妹妹黎米蕓在電話里說,她今天會跟媽媽一起回來給他慶祝生日。
那年她們離開,媽媽說島上的氣候很適合她調養身體,黎米蕓也轉學去了那里,陪著媽媽。她們倆一年中只有一兩個月的時間是回舟曲市的黎宅小住的。
黎米笙和黎米樾起先不太習慣,后來慢慢用“就當是在學校里寄宿,每年寒暑假才能回家見到家人”這種見鬼的理由來安慰自己,至此才接受和最親的家人分別的事實。但每天晚上,三兄妹都要在視頻里見面,分享每天發生的新鮮事,聯絡完感天動地的兄妹情后才肯入睡。
“也不知道蕓蕓給大哥準備了什么禮物,我昨晚問她,她硬是不肯說,就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十四歲的黎米樾比過去成熟了很多,老成地嘆了一口氣,“哎,小孩子真是越來越難帶了。”
“你才多大?”
“那也比蕓蕓大,”黎米樾驕傲,隨后再次詢問,“哥,你就不好奇蕓蕓的禮物嗎?”
黎米笙不正面回答:“你這么關心干嗎,又不是給你的。”
“問問又沒事。再說了,你的就是我的,我們不分彼此。”
黎米笙不接弟弟這種“你的就是我的”的占便宜歪理,回答他上一個問題:“不知道。”
“什么?”
“不知道蕓蕓送的禮物是什么啊。”黎米笙說起妹妹,神情也變得柔和,“可能是她自己做的手工。上次她說去海邊撿了很多小貝殼。”
妹妹是溫暖的小棉襖,送的禮物一直很有心意。
“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情?”黎米樾抓住重點,隨即抗議,“你們是不是背著我偷偷聯系了?為什么我不知道她撿貝殼這件事?你們兩個不帶我玩!”
黎米笙被弟弟吵得有點煩躁,難得翻了個白眼:“你上次跟人打籃球回來,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一起聊天的時候,你睡著了。”
聞言,黎米樾消停下來:“哦,那我倒是得看看那丫頭做了什么東西。”
但是,他們遲遲沒有等到人。
天色黑了下來,突然下起瓢潑大雨。等到賓客們全部盡興而歸,接程錦和黎米蕓的人依舊沒有回來。黎米笙面上的客氣笑容再也維持不住,撥打給程錦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黎米樾越來越擔心,急得雙眼通紅:“怎么回事?為什么還沒有把人接回來?”
黎振海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帶著一貫的威嚴淡淡地說:“就這點事情,你都能急紅眼?不沉穩。”
說完,他又閉上眼,靜靜地等著。
黎米樾習慣了爺爺見縫插針的挫折教育方式,也不想多跟他計較,把頭扭到一邊懶得理他。
一旁的黎米笙同樣沒把爺爺的態度當回事,他拿出手機打給司機,說:“李叔,你把車開出來,送我跟弟弟去接人。”
心里莫名有種不踏實的慌亂,黎米笙不確定這種感覺源于哪處,只希望這種不安感只是自己杞人憂天。
他想盡快見到媽媽和小妹,確保她們安全無虞。
這時,黎振海的手機響起。
黎米笙跟黎米樾都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爺爺那邊,目光灼灼。
黎振海看到是派去接人的屬下打來的電話,接起電話,打開外放功能。
“喂。”
“董事長,出事了。黎少夫人跟黎小姐乘坐的船失事了。”
世界一下子失去聲音,黎米笙跟黎米樾臉色蒼白到失去血色,大腦已經來不及做出什么指令,身體卻瘋了一樣沖進雨中。而黎老爺子已握不住手機,整個人失去力氣般癱軟在沙發上,雙眼失去了光彩……
2
一串優美的鋼琴鈴聲從橋西鎮廣播中流淌而出,預告著今天的課程結束。下一秒,身著藍白色校服的學生從各自教室魚貫而出。
樂優曇扎著簡單的馬尾辮,套著肥大的校服,背著書包從教室里狂奔出來,在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同學中穿插而過——雖然只是穿著一雙十幾塊錢的地攤帆布鞋,可硬是跑出了運動會中百米跨欄的氣勢。
她在跟學校只隔一條街的一家菜店前停下,乖巧地對著店老板叫了一聲“大叔”。老板似乎就在等著她,看到她出現就彎腰拿起腳邊的一袋子菜遞給她。
“小曇花,今天賣菜剩下的一些菜葉子,我挑揀了一下,這些都是好的,夠你跟你爸爸吃兩頓了。”
“謝謝大叔!周末我來幫您看店。”
“沒事沒事,快回家去吧。你爸爸還等著你做飯呢。”
“好嘞。那大叔再見。”
樂優曇抱著那袋菜葉,再次朝店老板鞠躬致謝,然后轉身一溜煙朝家里跑。
“這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紀又要上學讀書,又要回去做家務。”菜店旁邊的一個擺小吃攤的大嬸如是感慨。
她在這里擺攤擺了好幾年,以前樂優曇也會在她這里買點零食解解嘴饞,但自從樂優曇的爸爸受傷癱瘓之后,樂優曇就再也沒買過了。
菜店老板搖頭,惋惜道:“還不都是窮鬧的。這孩子小的時候,她媽媽得了癌癥,家里給她媽媽治病借了不少錢,最后人還是沒能留得住。不過,那時候她爸爸還能在工地上干活,所以欠債也不怕,慢慢還總是可以還掉的,日子還算是有奔頭。可誰能想到,她爸爸也出了事。”
橋西鎮地方不大,發生點事情不一會兒就能全鎮皆知,所以樂家的事情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吃攤大嬸想到一件事,說:“不是說他受傷是因為在工地上救了一個大老板嗎,那個大老板還給他付了醫藥費。”
“醫藥費是給付了,還給了一筆賠償金,加上他們公司之前給他買了保險,拿到的錢是可觀的。可還了小曇花媽媽治病欠的錢就所剩不多了,加上他傷病在家,每天的藥費、營養費也是要花的,加上沒有收入,早就用得差不多了。”這時,菜店老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一家子的事情全落在小曇花身上了,苦啊!”
“她也能撐得起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是啊,才十多歲的孩子,所以我們能幫的也就幫一點。”
只是大家都生活艱苦,能幫到的也不多,只是一些舉手之勞的小事。
樂優曇住在一個違規搭建的小窩棚里,環境破舊逼仄,里頭光線昏暗。當初為了給她媽媽治病,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變賣了,一家人搬到了這里。現在,里面躺著她腿腳不便的爸爸。
屋內擺著一高一矮兩張床,稍大一點的上面躺著樂爸爸,另一張小床是樂優曇的。其實這張小床是用木頭架子搭起來,晚上用于睡覺,白天充作書桌。廚房就在門口,與臥室之間用塑料薄膜隔著,免得晚上透風。此外,一些生活雜物就整齊地靠墻擺放,一旁還放著一只長條形的泡沫箱,里面種著鄰居們送來的銅錢草、吊蘭……
雖然整個房間很簡陋,但不難看出,生活在這里的人很熱愛生活。
樂優曇早就適應了現在的生活環境。她放下書包,跟爸爸打了一聲招呼后,嘰嘰喳喳地又說起今天在學校里發生的事情,手上也沒閑著,麻利地將那袋子菜葉倒在塑料盆里,然后淘米煮飯,把淘米水倒在菜葉上接著洗菜。
樂爸爸從床上直起身,看著女兒熟練地把那些沒人要的菜葉子清洗干凈,分成葉子和菜梗放兩堆。被苦難磨礪得沒有血色的面容上滿是心疼,他暗自狠狠地捶了幾下腿,但不痛不癢,他真的殘廢了,像個垃圾一樣還要拖累女兒。
做完這些事,樂優曇擦干凈手,搬著塑料凳坐到小床前,邊打開書包邊問爸爸:“爸爸,你餓了嗎?”
“沒有。”
“那爸爸今天腿疼嗎?”
“不疼。”
“那就好。”她不懂這個不疼并不是一件好事,只知道她爸爸不受苦痛折磨就放心了,“爸爸,你要加油。我也一起加油。”她的尾音每次都習慣性地上揚,聽上去有一股活力,在這個房間里顯得生機勃勃。
“好,爸爸聽你的。”
“那我先做作業,等飯熟了我再炒菜。”
她面帶尊敬地看著父親,從父親虛弱的臉上得到認可和鼓勵后,心滿意足地低頭,專心寫起作業。
四十多分鐘后,樂優曇把書包收拾好,馬上又去炒菜。她把菜葉跟菜梗分別做成兩道菜,一道清炒,一道酸辣。
她從一旁拿出一張小折疊桌,擺在大床上,把菜端過來,又去端了兩碗米飯。
“爸爸,你多吃點,我放了油進去。”樂優曇想起送油來的鄰居奶奶說的話,“張奶奶說,要多吃點油葷你才能好得快。”
“好,爸爸聽你的。”看著面前這張稚嫩的小臉,他心里突然酸澀,低頭夾了幾根菜梗。
忽然看到女兒手指間有一道血痕,應該是剛剛切菜時不小心割的,樂爸爸看著若無其事的女兒,幾度自責得想要落淚。
樂優曇又給爸爸夾了一筷子菜,抬頭對上他快要哭了的雙眼,不禁一愣,問:“怎么了?哪里痛嗎?”
“沒有,爸爸心疼你。”
“可我沒事啊。”樂優曇很詫異。她還小,沒有太多想法,而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并不覺得自己可憐。
女兒的懵懂戳中了樂爸爸的淚點,他擦拭著不斷涌出的眼淚,擠出笑容:“看你對爸爸這么好,爸爸很開心。”
樂優曇瞇起眼笑得很燦爛,理所當然地說:“我當然對你好啦,你是我爸爸呀!”
另一邊,黎家書房里,黎振海手里拿著一沓文件,眉頭緊鎖地翻看著資料,秘書齊程正在給他匯報情況。
今年是黎氏企業成立的四十周年,為了擴大企業的社會影響力,企劃部和公關部聯合制訂了一系列活動,其中一項就是幫扶本市的低保殘障家庭。
而黎振海手上拿著的是這次活動的幫扶對象資料,其中有一個家庭被秘書羅列為匯報重點。
“樂景明。董事長,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這個人?”齊程介紹,“三年前他在我們負責開發的黎明府小區工地上做事,恰好您那天帶著人去視察,在查看三樓陽臺的時候,因為護欄沒有焊死,您扶在上面差點摔下去,是樂景明拉回了您,但他自己因為沒有站穩而摔下了樓。”
黎振海腦子里清晰地記起那天的驚魂一幕,現在想想,仍是后怕。
他低頭看著資料上樂景明的照片,這些足夠讓他意識到,這三年里樂景明的生活有多艱難。他說:“我記得我們后來還給了一筆賠償金。”
“對,賠償都到位了。可是樂景明家里本來就欠了高額債務,還完債后,所剩不多,他后續的治療就沒有再繼續了。”齊程低下頭,“這也是我們的工作失誤,后面看他沒有聯系我們,也就沒再跟進了。”
黎振海知道這并不能怪齊程,原來的秘書潘思賢兩年前調崗到東南地區分公司任副總,齊程是那時候新招進來的。
“那你再去聯系一下他,帶他去醫院里再詳細檢查,讓醫生們拿出一個治療方案來。”
“好的,董事長。”
“順便,也幫他把家里安排好。”
“是。”
處理完一件事情,黎振海這才想到家里的另外兩個人。
他問:“孩子們呢?”
齊程遲疑了一會兒后,盡職盡責地匯報:“大少爺今天去了城南一家新開的酒吧,二少爺據說是跟新交的朋友出去玩了。”
“混賬東西!那件事已經過去兩年了,他們還這樣不求上進!”老爺子把桌上的資料揮在地上,“再說,程錦跟小蕓只是意外,既然悲劇已經降臨,那我們除了接受還能怎么辦!可他們居然連家業前途都不想要了,到處廝混,要不是我就只有這兩個孫子……”
齊程在一旁嚇得噤若寒蟬,也不敢出聲安慰。
黎振海強行平復那股無處發泄的暴怒。他疲累地揮了揮手,說:“算了,你去忙吧。”
齊程低頭應答:“是。”
半夜,窗外轟隆的雷聲讓樂優曇從睡夢中突然驚醒,騰地坐起來。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硬是回憶不起來剛才做的夢到底是什么內容,居然能讓她滿頭虛汗。
屋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加上外面雷鳴不斷,讓樂優曇莫名產生了些許恐懼。她用手背擦掉冷汗,準備躺下去繼續睡覺,忽然,天邊劈過幾道閃電,她在一閃而過的光亮中無意瞥見隔壁床上似乎沒有人。
爸爸呢?
樂優曇湊到大床前,小手在床上一通亂摸。確認床上沒有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爸爸!”
她連鞋都來不及穿就跑了出去,慌亂地撩開透明膜,看到灶臺邊坐著一個人影。見狀,她的心稍微安定下來,語調重新上揚道:“爸爸,你怎么下床了?”
爸爸沒有回她。
她以為聲音太小,爸爸沒有聽見。于是,她又問了一句:“爸爸,你是口渴了嗎?我給你倒水。”
樂優曇一靠近便聞到一股血腥味,慌道:“爸爸,你怎么了?哪里受傷了嗎?”
雷聲在耳邊炸開,她從墻上的掛鉤上摸索到一個小手電筒,打開。
然后,屋里響起一聲凄厲的哭號。
醫院的手術室外,送樂爸爸來醫院的村干部渾身濕透,一步一個濕腳印地跟著護士去交手術費用,離開前安撫地拍了拍樂優曇的肩膀。
樂優曇沒力氣說話。她拒絕了要帶她去換衣服的護士姐姐,獨自坐在手術室外,腦海里仍舊是爸爸垂頭坐在血泊中,緊閉雙眼的模樣。
村里的叔叔們說,她爸爸是不忍心拖累她,而選擇了這條路。可為什么不忍心拖累她,就忍心離開她讓她變成孤兒呢?
她一定要向爸爸問清楚,明明說好一起努力的,為什么要扔下她呢?
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磚上,慢慢氤氳成一小攤水漬。她莫名很是委屈,怎么也停不下哭泣,心里像是破開一個大洞,四面而來的風呼呼往里灌,讓她不得安寧。
眼前突兀地出現一雙黑皮鞋,樂優曇以為是村里的叔叔回來了,但她現在哭得一抽一抽的,非常傷心,根本不想打斷自己的情緒,于是難得任性地不想抬起頭。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個渾身穿著黑色衣服的叔叔不是村干部,他在樂優曇身邊坐下,輕聲詢問:“小朋友,陪你來醫院的叔叔呢?”
樂優曇抬頭,臉上還掛著淚,她警惕地看著這個出現得很突兀的叔叔:“叔叔馬上就來。”
“好,那我在這里等他。”
樂優曇沒有再理他,扭頭看向另一邊的手術室。
沒過幾分鐘,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村干部拿著醫院開出的各種單據急急忙忙跑回來。
陌生男人率先站起身,伸手跟村干部握手:“你好,我是黎氏企業的董事長助理齊程,這次是代表我們董事長來的。”
做過介紹,他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樂先生三年前救過我們董事長,這次我們集團有幫扶活動,正好樂先生符合我們的要求。所以接下來,我們會承包樂先生的治療費,請國內外醫生來給他重新診斷,有可能的話能讓樂先生恢復行走。”
村干部越聽眼睛睜得越大,他為樂景明的峰回路轉而激動,忍不住對樂優曇說:“小曇花,聽到了嗎?你爸爸有救了!你趕緊謝謝他!”
樂優曇在聽到爸爸有希望能恢復行走時,耳邊就似乎炸響了煙花,再也聽不見其他。她恍惚地看著難掩欣喜的村里的叔叔,順著他拉扯的力氣站起來,機械地彎腰鞠躬。
她的爸爸終于有救了。
3
一年后,黎家大宅。
歐式裝修的臥房外面連著一個小書房,此時,一個少年正坐在書桌前,單手托腮,另一只手握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一些要點。他的無線耳機里傳來電腦屏幕上顯示的視頻會議內容,這正是黎氏企業公司內部的投標會議。
黎米笙剛滿十八歲時便在黎振海的安排下,開始接觸公司的一些項目,經過鍛煉,如今處理一些簡單的公務也算是得心應手。
好不容易看完黎振海給的會議視頻,他揉揉眉心,扭頭透過窗戶看向遠處,突然憶起往事——
見他一直在看書,一個小女孩提醒道:“大哥,老師說,看半小時屏幕就得看一下窗外。嗯……要不然你就看那邊。”她肉嘟嘟的小手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遠處山上一個幾乎已經變成一個小點的地方,“媽媽說,你就盯著那里的山看一分鐘,眼睛就休息好了。”
回想到這里,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轉瞬即逝的溫柔。
別人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黎米笙想,至少兩年時間這個藥效并不太好。盡管他接受了媽媽和妹妹遇難離世的事實,并決定繼續生活,可他還是很容易想起她們。
他翻出手機中他們一家人的合照,手指指腹輕輕觸碰照片上的爸爸、媽媽和妹妹。
他這輩子的遺憾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早早地失去至親之人。小時候父親去世,再大一點是母親和妹妹坐船遇難。如果較真地論起來,母親和妹妹的突然離開是他最難以接受的。
后來他在網上看到有網友提問:親人的哪種離世最讓人痛心?
他很贊同那個問題的答案——意外。
因為難以預料,活著的人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面對天人永隔的悲慟。
手機的振動聲打斷了黎米笙的思緒,只見屏幕上方跳出來一條消息提醒。
另一邊,黎米樾戴著副茶色墨鏡躺在花園里的躺椅上,非常懶散地拿著硬幣往前一拋,要是能聽到輕微的入水聲,那就說明扔進了噴泉池里。但試了幾次都沒能扔進去,黎米樾頓時對這個游戲失去了興趣,拿起手機百無聊賴地跟大哥黎米笙發消息。
“哥,我好無聊。”還好有個更無聊的大哥能讓他騷擾。
“去找你女朋友。”
“剛分手。”
……
“大哥,無聊的話,弟弟邀請你來花園里一起曬太陽。”
遲遲沒有得到回復,黎米樾認清大哥不會再理他的事實,總算死心了。
“為什么我的大哥就不能再健談一點呢?”他對著空氣感慨了一句。
給黎米笙安了一個莫須有的“無趣”標簽,黎米笙伸了個懶腰,又喝了一口旁邊放著的果汁,哼著歌繼續舉著手機去騷擾手機通訊錄上的其他人。
4
人來人往的舟曲市機場出發大廳,樂優曇嘟著嘴耷拉著腦袋推著爸爸的輪椅,緩慢地朝安檢口走去。
樂景明雖然舍不得女兒,仍是強打起精神安慰道:“爸爸只是去國外進行第二次手術,你在國內好好學習,不要老是擔心爸爸。”
“可我不想跟你分開。”
雖然知道這次爸爸出國治療機會難得,心中十分感恩黎爺爺的幫助,可此時此刻,與父親離別的不舍占據了她情緒的第一位。
“爸爸也不想離開你。但這次的分開是因為爸爸要接受更好的治療,說不定等你下次看到爸爸的時候,爸爸就可以站起來了。”
“嗯,我知道。”樂優曇眼圈泛紅,“但我們要分別好多年。”
她大概聽說了治療的流程,她爸爸去國外先要做幾次神經修復手術,然后留在那里接受后續的康復訓練,全部完成最少需要三年時間。她從未與爸爸分開這么久,一時間有些惶恐。
到達安檢口,他們停下來,樂景明握住女兒的手,事無巨細地囑咐:“你黎爺爺說,爸爸在國外這段日子讓你搬到黎家去住,這樣可以更好地照顧你,爸爸也能更放心。我們家麻煩黎爺爺太多了,你在他家乖乖聽話,有什么事情就打電話跟爸爸說。”
“嗯,我知道。爸爸也要照顧好自己。”
“你放心,我身邊還有你黎爺爺請的護工照顧我。”
一年前那個晚上之后,樂景明和樂優曇就接受黎氏企業的幫助,因為樂景明救過黎振海的原因,黎振海對他們格外關照。齊程幫忙給他們租房子,給樂景明聯系醫院做第一期手術,幫樂優曇找對接學校辦理入學手續……齊程還跟國外的知名專家發去了樂景明的病例,上個月有一個醫生發回郵件愿意接診樂景明,于是又安排他去國外接受后續治療。
考慮到樂優曇還不能獨立,黎振海特地讓齊程轉達,在樂景明出國期間,讓樂優曇去黎家居住。
樂景明對黎氏的安排感激不已,不知道該怎么回報黎振海的幫助。
別墅區大門外,被擦得锃光發亮的黑色轎車緩緩駛來,隨著雕花鐵門的打開,它緩緩停在花園入口處。
“我們到了。”齊程提醒副駕駛座上的少女。
樂優曇壓制著心中的惶恐,看著眼前這棟富麗堂皇只在電視中見過的別墅,內心滋生出一種面對未知世界的忐忑。她怯怯地跟齊程說:“齊叔叔,我有點緊張。”
這一年時間都是齊程來代表黎振海跟樂景明接觸,時間長了,樂優曇也把齊程當作可以依靠的長輩。
齊程放緩聲音安撫:“你不用太擔心,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就好了。董事長平時多半是在公司,在家的時間很少。董事長的兩個孫子也是,不太愛在家里待著,平時除了睡覺時間,基本都在外面。況且就算大家都沒出去,你看看黎家別墅這么大,每天能不能碰上面都不好說,所以不用擔心。董事長讓你過來也只是你年紀小,讓你一個人在外面生活他不放心。而且黎家的幫傭多,可以更好地照顧你。”
齊程很好地安撫了樂優曇,盡管她內心仍舊踟躕不定,但那種不安和慌亂稍稍減緩了。
見樂優曇臉色略微放緩,齊程提議:“走吧,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
“好。”
黎家的別墅非常大,樂優曇切實體會到了齊程的話“你看看黎家別墅這么大,每天能不能碰上面都不好說”,因為她迷路了。
齊程帶樂優曇坐內部電梯到三樓,拐了幾個彎來到她的房間,還沒等多介紹他的手機就響了,他出去接電話,樂優曇放下東西好奇地四處張望,發現外面墻上的壁畫很漂亮,她一不小心看得入迷,人也跟著壁畫的延伸不自覺變動了位置。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黎家別墅的哪個位置了。
樂優曇想放聲呼喊齊叔叔,但這個時間別墅太過安靜,初來乍到的她有了一次莽撞的教訓之后,不敢再立刻做太過張揚的事情。她只能絞盡腦汁回憶剛才走過的方向,可并沒有多大用處。她左右徘徊,一咬牙選了一個方向就走,沒多久就來到一個房間門口,看樣子跟她的房間門口差不多,這應該就是這間吧。
樂優曇松了一口氣,決定要在這個房間里安安分分地待著,等齊程打完電話回來。她沒再多做思考,打開房門大步走進去。
然而,當她進入房間之后,才感覺到事情有一絲絲不對勁。
這個房間的房型跟剛才齊程帶她去的房間相差不大,外面一個小書房連著里面的一個臥室,但房間里面的裝飾完全不一樣,正對門口的玻璃展示柜里放著好多鋼鐵俠的模型,還有一些樂高玩具。
大概是黎爺爺其中一個孫子的房間。
樂優曇心虛地準備溜出去,余光中瞥見玻璃柜里的一張照片,她如遭雷擊,腳步不由自主地靠近。
這是一張很普通的合照,兩個身高不一的小男孩中間站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們的前面還趴著一條邊牧犬,三個人弓著腰,眼睛直視前面,手指也跟著不約而同地指著鏡頭,似乎是在讓邊牧犬往鏡頭這邊看。
樂優曇凝視中間的小女孩,腦海中的記憶翻飛,耳畔似乎響起小女孩銀鈴般的笑聲。
“小曇花,我讓媽媽給我買的巧克力,我們一起吃。”
“小曇花,我有一條狗,叫金豆豆,就是太大了,媽媽不讓我帶它出來,下次有時間我邀請你來我家玩,我們一起跟金豆豆做朋友。”
“哇,小曇花,這個雞腿好好吃啊,謝謝你請我吃東西。”
視線慢慢變得模糊,樂優曇眨眨眼,眼淚奪眶而出,她將視線轉移到照片上的兩個男孩身上。
“小曇花,我有兩個哥哥,對我超級好,不對,是無敵好。沒有人比我的哥哥對我更好的了。”
“我哥哥們又被爺爺罰了,太慘啦,他們要做好多作業,看好多書。我想跟我哥哥們玩。”
“我本來讓哥哥陪我一起出來玩的,可是哥哥他們出不來。”
“小曇花,你有哥哥姐姐嗎?你看我跟哥哥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我媽媽說只有兄弟姐妹才這么取名字。我大哥叫黎米笙,二哥叫黎米樾,我叫黎米笙,是不是聽上去就是一家人?”
“小曇花,我知道,你媽媽肯定跟我爸爸一樣,都是去天上當神仙啦。你不要傷心,以后我媽媽分你一半,還有我兩個哥哥,我把他們都分給你好嗎?”
……
樂優曇小時候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是在她學校附近的公園里認識的。她們長得很像,別人都說她們是雙胞胎,她們互相看著彼此,好像在照鏡子,繼而天生就對對方有一種好感。
她們一起玩秋千,一起捉蜻蜓,一起分享零食,還會頭碰頭交換各種心事和秘密。每天放學后樂優曇都會在公園里等好朋友來找她玩,時間長了,她知道好朋友有一個很嚴厲的爺爺,有很溫柔的媽媽,有很聰明的大狗狗,還有兩個很疼她的哥哥。
好朋友的名字也很好聽,叫黎米蕓,小時候她并不能記住好朋友的姓,經常喊好朋友“米蕓蕓”。
可有一天,她坐在小公園里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黑,米蕓蕓都沒有來。
后來,她的好朋友再也沒有找她玩了。
她難過了很久,以為米蕓蕓不想要她這個好朋友了。
米蕓蕓的照片在這個房間里,以前也說過自己姓“黎”。
米蕓蕓是黎爺爺的孫女嗎?那為什么齊叔叔之前給她介紹黎家的時候都沒有提到米蕓蕓呢?
樂優曇心中疑惑。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時,齊程找到了樂優曇。
剛剛他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就找不到樂優曇了,想到這是她第一次來,可能是迷路了,所以他趕緊在三樓這層到處找。
他走進來想把樂優曇拉出這個房間,說:“這是董事長二孫兒的房間。我們這樣子不提前說一聲就闖進別人的房間不太好,會被討厭的。”
樂優曇無暇解釋,反而問齊程:“齊叔叔,黎爺爺是不是還有個孫女?”
齊程微愣,問:“你怎么知道?”
“真的有嗎?”樂優曇驚呼出聲。
這件事情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入職的時候聽前任秘書說了一下,還被好心提醒最好不要提關于董事長孫女的事情。因為黎家兩位公子有次在家里聽到有幫傭在議論妹妹,便清退了她們。
齊程雖然不了解其中的細節,但秘書守則第一條是安守本分不多嘴,他感謝前輩的提醒,把這件事情牢牢記在心里。工作的這兩三年間,他在黎家進出很多次,也沒看到過黎家小孫女的照片,久而久之他也快忘了董事長還有孫女這件事情。
怕樂優曇不知道黎家的忌諱,隨意多問會引起黎家主人們的不快,齊程盡職盡責地解釋:“董事長確實有個孫女,不過多年前就因意外去世了。這件事情對黎家打擊很大,他們都不愿意提起,所以你也不要多問。”
樂優曇眼淚撲簌簌地下來,那個可愛得像仙女的小朋友,那個知道她失去了親人后就想把自己的親人分給她的善良小朋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跟她永別了。
“你怎么突然哭了?是不舒服,還是想你爸爸啦?”齊程百思不得其解。
樂優曇搖頭,她抹掉淚,眼圈紅紅地突然要求:“我想去找黎爺爺。”
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但齊程也沒多說,不管怎么樣,先把人帶離黎米樾的房間才是正經。
他帶著樂優曇離開主樓,準備坐上停在花園入口的車去公司找黎振海。
當然,萬能秘書齊程的打算是在車上安撫一下樂優曇,讓她打消去黎氏公司的念頭,畢竟黎董現在肯定在忙公事。
黎米樾去冰箱旁挑挑揀揀了很久,終于選好了自己想喝的飲品,又拿了杯子和冰塊出來,帶著飲品重新在躺椅上落座,一邊喝冷飲一邊玩手機,快樂雙倍。
只是,他沒躺回去多久,余光中不經意地瞥見了一個不敢提不敢想只能在無數個夜里夢到的身影。
“我這是曬太陽昏頭了嗎?”
黎米樾揉了揉眼睛,那個身影還拉著齊秘書在走,準備離開。
離開?
不不不,不管你是人是鬼,都不能離開!
黎米樾急得不行,猛地翻身坐起,想喊,但又不敢出聲,怕嚇到女孩,以后就再也不來看他了。他死死盯著少女,眼淚不斷往外淌,嘴角卻上揚成一個大大的弧度,但沒來由地讓人心酸。
可是不叫住她,她就要走了吧。
黎米樾喉嚨像是被掐住,憋紅了臉才擠出一句:“黎米蕓。”然后哭號著又大喊了一句,“黎米蕓,你別走了!”
別再離開我們了。
聽到喊聲,樂優曇和齊程愣在原地。
樂優曇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被他們兩人都忽視的角落,剛才進門的時候那個位置上沒人,現在怎么就出現了一個哭得歇斯底里的人?
齊程拉住樂優曇,輕輕介紹:“那是董事長的二孫兒,黎米樾。你可以叫他二哥。”
“二哥?”
樂優曇思緒紛飛,原來這就是米蕓蕓小時候經常說起的二哥——帶她去抓蚯蚓,帶她鉆狗洞,帶他玩肥皂水吹泡泡的二哥。
樂優曇想到米蕓蕓說起二哥時臉上帶的笑容,本來止住的眼淚再次落下來。因為米蕓蕓,她對這位初次見面的二哥也多了幾分親近。
齊程小聲提醒:“對,我之前簡單和你說過。黎米樾脾氣沖,喜怒不定,你和他保持距離比較好。”
樂優曇胡亂地應了兩聲,但并沒有聽進去,而是當著齊程的面朝黎米樾走去,想問問他關于黎米蕓的事情。
齊程自我安慰:“初次見面,還是得去跟人家打個招呼的。”
走到黎米樾的面前,樂優曇沒想好開口說什么,就被難掩震驚的黎米樾抓住,他雙手顫抖,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陽光刺得晃眼,他卻努力睜大著眼睛,緊盯著少女,感受著掌心中溫熱的觸感。
妹妹……沒死?
樂優曇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她正被死死地抓著,好像落水瀕死的人抓住那根可以救他的稻草一樣。她無法感同身受,但足夠接收到黎米樾的忐忑和誤以為妹妹回來后的欣喜,她瞬間就懂得了失去妹妹之后他會有多煎熬。
想到黎米蕓,樂優曇剛剛平復的淚意便又涌出來了。
黎米蕓雖然離世了,可她的家人還是很愛她。黎米樾只當妹妹是出了趟遠門如今回來一樣。
但是,她仍舊要殘忍地打破他的幻想。
樂優曇顫抖著聲音叫了一句:“二哥,我不……”
“哎!”黎米樾趕緊應答。他嘴唇輕顫,試圖通過咳嗽來鎮定情緒,但依舊激動過頭聲音卡在喉嚨里不是很響亮。
怕心愛的妹妹聽不到回應,他又提高聲音,應了一句:“哎!”
他情緒激昂,完全不知道自己打斷了樂優曇的問話,反倒一腔熱情地相信妹妹回來了。
他又退開一些距離,捧著她的臉,問出他很想知道的問題:“黎米蕓!你這么多年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不到你多傷心!你怎么一直沒回來?是齊秘書找到你的嗎?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他似乎不需要任何回答,沒等女孩準備好答案,就又急著說:“沒關系,這些都不重要。你人回來了就好。”
他放開手,掌心離開女孩手腕的下一秒,殘留的溫度慢慢消失,讓他有些不安。緊接著,他又重新握住女孩的手腕。
要緊緊地抓住她,不讓她再有機會能夠離開他們。
他的妹妹回來了。
黎米樾剛剛的一連串問題讓樂優曇意識到目前的狀況,因為她和米蕓蕓長相太過相像,黎米樾把她錯認成了他妹妹。
看到黎米樾欣喜到近乎癲狂的樣子,樂優曇幾次想要開口解釋,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兩三次后,樂優曇越發不忍心破壞他此時的心情。
黎米樾毫不知情,他完全被心里呼嘯而起的海浪般巨大的驚喜給淹沒。
他嘿嘿嘿笑出聲,然后兩手托著少女的胳膊,將她高高舉起,差點就來了一個拋到半空中再接住的動作,還好理智拉住了他。
樂優曇驚呼出聲,下意識地照著黎米蕓的叫法喊:“二哥,你放我下來!”
“我妹妹沒死,回來了!太好啦!蕓蕓回來了!大哥知道后肯定也會開心!”黎米樾被欣喜淹沒,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么,說到大哥,已經停止運作的大腦才想起還得去通知一聲,“我要告訴大哥這個好消息!蕓蕓,大哥他肯定也會高興得要瘋!”
于是,他輕輕把樂優曇放在地上,沒有等人站穩就攬住她的肩膀,轉了個彎,帶著她一陣風似的刮進房子里,留下站在旁邊被忽視得徹底的齊程。
齊程看明白了這一出誤會,他沒來得及組織語言,黎米樾就已經導演了邏輯合理的認親大戲。他只能默默地拿出手機將此事報告給黎老爺子。
樂優曇扭著脖子看到被落在門口的齊程,發現指望不上他來處理眼前的事情,便試圖讓黎米樾冷靜下來,說:“二哥,你先松開我好不好?”
“不,放開你你又不見了怎么辦?”
“不會,我回來了就一直會在的。”
“那等我帶你去見了大哥再說。”黎米樾的氣息有些不穩,很委屈地小聲嘟囔,“蕓蕓,以后不要再離開我們了好嗎?失去你和媽媽的痛苦,我和大哥真的沒辦法再經歷一遍了。”
樂優曇仰著頭看他微紅的眼圈,心里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大哥你快來!有好消息!”
黎家大宅面積太大,壓根兒沒想起手機的黎米樾像個沒頭腦似的在別墅里亂跑,激動得已經有些破音,但他仍舊扯著嗓子要把黎米笙喊出來。
樂優曇所有心神都放在她構思得越來越清晰的瘋狂想法上。
三樓房間內,隱約聽到呼喚的黎米笙揉揉腦袋,心想著弟弟又來禍害自己了,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打開房門,坐電梯到一樓,剛從電梯里出來就撞上黎米樾以及被他摟著的少女。
黎米笙沒看清楚黎米樾摟著的人是誰,意外地后退了一步,玩味地看著黎米樾,打趣道:“干嗎?帶女朋友來見家長嗎?”
“不是!大哥!”黎米樾將人推到黎米笙面前,“你看是誰回來了?”他眼含熱淚,“是小妹!她沒有死!老天也太會給我們送驚喜了!小蕓回來了!”
“我……”樂優曇遲疑著,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因為有個大膽的想法在阻止她解釋這一切。
黎米笙臉上的淺笑凝固了,慢慢地將視線轉移到樂優曇身上,看到人后他瞳孔收縮,內心掀起驚濤巨浪。
他反復琢磨著黎米樾說的每一個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幾分鐘前手機里的大合照。
他曾無數次地想象著,如果妹妹沒出事的話,如今會是什么模樣。
如今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第一時間想的是——不可能。
黎米樾看大哥沒有動作,又將人拉近,讓黎米笙可以摸到樂優曇,說:“哥,你看,是蕓蕓!是我們的妹妹回來了!她沒有死!”
樂優曇因為黎米樾的這句話下定了決心,她抬起手,怯生生地打了個招呼:“大哥。”
記憶里的小女孩與眼前的少女重合,他不切實際的想象變成了現實,于是灰暗的世界重新運行起來,變得清朗明亮。
他喉結滾動,眼皮輕顫,雙手攥了攥拳,遲疑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妹妹的臉,但剛伸出又頓住,不清楚妹妹是不是還會習慣他。
忽地,他的手腕被女孩握住,輕輕柔柔的力道,卻好像是緊緊掐住了他的心,讓他陡然呼吸一滯,又重新慢慢地開始血液沸騰。他顫著聲喊了眼前人的名字:“蕓蕓。”
他將人緊緊抱住,低頭埋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衣服上留下幾點深淺不一的淚痕。
妹妹回來了!
黎米樾看哥哥和妹妹相擁在一起,抹干臉上的淚,也抱住哥哥妹妹。
“我們三個需要大大地擁抱一下。”他說,“這個場面可太感人了。”
少女破涕為笑。
“米樾,這個時候你可以閉嘴的。”黎米笙胡亂揉了一把弟弟的頭。
三個人又哭又笑,緊緊地抱成一團。從此之后,他們相依為命,彼此同呼吸、共命運。
“黎米蕓”被圍在中間,她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兩個哥哥的興奮和激動,真摯到讓人不敢想象以后會發生什么。她此刻內心五味雜陳,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對是錯,不安已經被另一種情緒替代。就讓她在爸爸不在的日子里變成黎米蕓吧,至少她可以讓黎米蕓最愛的哥哥們重新開心起來,哪怕開心的背后是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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