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時分,院墻外張燈結彩,十里紅綢,好不喜慶。
今日是黎國真宗皇帝容彥六十大壽。
而院墻內,許非煙黑衣蒙面,正躡手躡腳地沿著墻根往前摸進。這里是黎國都城正陽城的皇商駐地,她的目標是后院重兵把守的獻寶閣。
據傳,黎國皇子為籌備真宗皇帝六十大壽,三年前曾特遣商隊西行尋寶。就在半個月前,這支尋寶商隊傳回消息,說是已尋得一樣寶物,此物不輸昔日那塊號稱“一璧十五城”的和氏璧,特地歸來獻禮。如今,寶物就在獻寶閣中。
不輸和氏璧的寶物?這要是讓黎國得到了,其他國家能坐得住?
許非煙作為祁國公主,第一個不服!一定是黎國皇帝又在給自己加戲,妄想誆她大祁邊境十五座城池。今日她倒是要看看,黎國商隊到底帶回來個什么玩意兒。
許非煙一路摸到后院,院墻下有兩名守衛正撥著火聊天。
“老丁,我今兒聽說你從前是在鎮遠將軍手底下做事的?”
鎮遠將軍?許非煙耳朵一動,那不就是……黎國有名的女將軍江驚塵?
另一個粗壯漢子悶聲悶氣地應道:“嗯。”
那人又問:“那將軍怕魚可是真的?”
怕魚?許非煙動作一頓,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黎、祁兩國邊境素有糾紛,連年戰亂,大祁沒少在這黎國女將軍手底下吃虧。只是沒想到,那個狠起來連狼王都恐懼的女將軍,竟然怕魚?
是個好情報。
“將軍確實下令帳中不許見魚,不過……罷,不可多言,將軍已下過封口令。”
那人一臉意會,再問:“外邊有傳言,說將軍心屬那位,出征前還跟圣上求了恩典立了軍令狀,可也是真的?”
此時云擋住了月光,四下不那么亮堂,許非煙想離得更近點,好聽清那兩人的對話,于是她大著膽子從墻角的陰影處走出來,慢慢地靠近那名粗壯守衛。
“將軍每逢惡戰必立狀書,這次自不例外,只是——”
那守衛說了一半頓住,忽然轉了個身,似乎是想確認周圍無人再繼續說下去,誰知,一雙眼恰與貓腰弓背的許非煙對上。
這就……很尷尬了。
雖然對方看不見,但許非煙還是在面紗下扯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另一名守衛很快發現了這邊的情況,他“唰”的一聲拔刀出鞘,不由分說地舉臂向前砍來。許非煙見狀,眼中一凜,橫刀身前做好應對準備。可那人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樣,僵在半道,而后,整個身子如一塊石板般硬挺挺地撲在了地上。
在他倒下的身軀后,站著一個人。那人黑衣蒙面,長發束帶,裝束和許非煙一樣。
這是碰到同行了?不對,畢竟是第一次做賊,論資歷應當稱人前輩。
許非煙腦子里如是想到。
這時,另一名守衛才突然反應過來這瞬息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他似噩夢驚醒,嘴里發出一聲叫喚。
這一叫把呆愣中的許非煙驚得一個激靈,慌忙間,手里的大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這一聲脆響,成功令在場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畢竟是第一次做賊,業務不熟有待加強。許非煙一邊故作鎮定地拾刀,一邊在內心瘋狂尖叫。
忽然,對面那名黑衣同行又動了。
不過,他這次的目標不是守衛,而是許非煙。
許非煙只覺得身旁掠過一道疾風,待身后傳來腳踏枯葉的聲音時,她面上的黑紗已經不見了。
許非煙心下大驚,這是犯規啊前輩!
前有守衛,后有同行,她在瞬息之間完成權衡,急忙把臉扭向了身后。
那人站在月光下,身形頎長,腰背筆直,露在外面的眉在見到許非煙時微微皺起,漆黑的眼里此時竟有種許非煙理解為悲憫的情緒。
被……認出來了?許非煙疑惑地想。
不可能吧,別說黎國,就是在大祁也沒幾人見過她寧安公主呀。
不待她求證,黑衣人已翩然躍起,臨走前,手一揚將那方蒙面黑紗向她擲來。
許非煙此時也顧不上許多,慌忙飛身去搶。
待她抓住黑紗落回地面時,天上的云忽然散了,那守衛借著月光朝她的臉一看,眼睛瞪圓,嘴里發出一陣“啊啊”的怪叫。
“老丁,怎么回事?”前院立刻有人聽到了動靜。
守衛老丁沒有回話,仍是瞪大眼望著許非煙怪叫。
許非煙抬頭望了望天,好一個月黑風高殺人——啊,不對,她手起刀背落,看著“撲通”一聲暈倒在地的守衛,糾正道,好一個月黑風高打人夜啊。
利落地收了刀,許非煙心想,得趕緊撤了,堂堂祁國公主要是被畫了像全黎國通緝,那可就玩大了。
許非煙長嘆一聲,憂慮不已,忽又想到自己膚白貌美,爾等小兵竟然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合該仗責八十,發配邊疆!
她想著,又在對方身上補了兩腳,這才神清氣爽地再次蒙上臉。
聽到叫聲前來查看的前院守衛已到,看見許非煙,腰刀一拔就指著她叫道:“不許跑。”
不跑我是傻子。許非煙腹誹一句,轉頭挑釁地看了那守衛一眼,一個翻身躍上墻頭。
然而,剛上墻頭,她就傻眼了。
后院里,一隊隊人馬本在沉穩有序地搜尋著什么,一道黑衣蒙面的人影倏然出現在墻頭,所有人腳步俱是一頓,下一秒,目光齊刷刷地射向她。
許非煙一個趔趄。
這可——不太妙啊!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守衛成群,吵吵鬧鬧的叫罵聲不斷,每個人都舉著熊熊的火把,齊齊圍在墻角下,張滿的弓箭也已經蓄勢待發。
許非煙咽了咽口水。
真倒霉。
外院剛有人高呼“里面的兄弟,勞駕捉賊”,內院便立刻有人回應“寶藏失竊,速速上報”。
兩方對話完,俱是炸了鍋。
許非煙就在這“炸了的鍋”中間,手腳僵硬。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幫剛才的黑衣人,背了一口盜寶大鍋。
“我真的只是想看一眼寶貝,就看一眼,沒想偷!”如果上天能再給許非煙一次機會,她一定要一早沖人喊出這句話。
可惜,她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在一支支箭矢的逼迫下,許非煙終究掉下了墻頭,被守衛團團圍住,動彈不得。
完了完了,黑心的盜寶毛賊!
許非煙對著月光下守衛們那锃亮的刀口,面上不顯,內心卻把剛剛的同行罵了個百八十遍。
她內心盤算了幾許,表明身份勢必會引起兩國紛爭,面子丟盡不說,還難以收場。可若不說,她堂堂大祁公主、祁國儲君唯一的親妹妹,豈不是就要這么草草地命喪他國,連個碑都沒有?
許非煙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沒事干嗎跑來偷看人家的壽禮,現在好了,寶貝沒看到,自己還搭進去了。
很快,院內走進另一群人。
當那名身著龍紋黑袍的男子從隊伍后方走上前時,圍著許非煙的守衛通通跪在了地上,口中齊呼:“見過豫王爺。”
黎國豫王……容律?
許非煙雖知曉黎國皇室的名號,至今卻從未見過任何一人,此時不免好奇,黎國這豫王到底是個什么模樣,比之她大祁的王爺們如何?不如挾持這位豫王,逃出生天!
既然動了心思,許非煙眼中一狠,一腳踹開跪在地上的守衛,奪了刀飛身直沖那王爺而去。
周圍守衛與禁軍不料突生變故,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讓許非煙成功飛到了容律身前一尺的地方。
許非煙刀使得不好,只是個花花架子,而容律卻是個會武功的,他側身避過許非煙當頭劈來的一刀,手下一擋一推,就將兩人間的距離拉開許多。
許非煙不服,生死就在這一搏,舉刀還要再上,卻忽然在熊熊火把的光亮下,直直對上了容律那雙含笑的桃花眼,于是,動作生生頓住。
這雙眼睛……不就是剛才那個黑心盜寶毛賊的嗎!
許非煙先是有些憤怒,但緊接著,后背就爬上了一股寒意。這一切……莫不是黎國的一出連環計?就等著她大祁的人上鉤?
就在許非煙心亂如麻之時,容律倒先開口了。
他微偏著頭,笑吟吟地看著許非煙,道:“去歲冬日一別,已有數月未見,將軍別來無恙?”
他這話一出口,不僅許非煙,連周圍持刀相向的守衛和禁軍都愣住了。
容律接著又說:“將軍雖遠行報國,可本王于習武一事卻未有半分松懈,是以將軍不必特意相讓,你我盡興便是。”
許非煙滿腦門問號。
此時這種情況,最好的態度就是——不承認、不否認、不負責。
所以,許非煙選擇故作深沉,沉默不語。
容律見她如此,似是非常習慣,并不在意。他斂了笑,抬起頭向眾人威嚴道:“父皇大壽在即,商隊卻次次推脫獻寶之事。本王領命調查,懷疑寶藏之事有假,是以特請了鎮遠將軍前來代為探查。”
他頓了頓,又和顏悅色地看向許非煙,問:“將軍可見到商隊尋得的寶藏?”
鎮遠將軍?許非煙一愣,她尚在思考對方那句“特請了鎮遠將軍”,懷疑自己露在外面的眼睛是不是跟江驚塵長得太像,就聽到容律這突然的一問。
片刻后,她如實道:“未曾。”
她的話音剛落地,本因王爺遇襲而拔刀起身的駐地守衛又“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口中大呼著“冤枉”。
容律不為所動,只定定地望著許非煙,眼中似乎除了求證外,還另有深意。
許非煙看著,雖不明其意,但仍保持深沉,微不可察地頷首。
果然,容律見狀眼神一松,下一秒,視線離開許非煙后,面色驀地冷酷起來。
“禁軍聽令,商隊上下一干人等欺君罔上、罪無可赦,即刻押入天牢,待父皇大壽一過,便全部問斬。”
許非煙聽罷,皺了皺眉,這黎國王爺未免殺伐過重,而且,這罪似乎定得草率了些。
但轉念一想,也不對。對方雖像是把她當作鎮遠將軍江驚塵,聽信了她口中所言,但容律自己分明是來過的,有沒有寶貝,他最清楚,搞不好是他監守自盜,自己拿走了寶貝,還想找人背鍋。
思及此,許非煙雖心下不忍,但她也確實沒見到寶貝,算不得說謊,況且容律剛才那個眼神,分明是與這女將軍有點什么。作為大祁公主,面對黎國皇室的暗斗,她自然是期望他們斗得越兇越好了。
她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怎么找機會開溜,免得被鎮遠將軍本尊找上門來,當場揭穿,那可就好看了。
駐地守衛被禁軍一個個扣押帶走,許非煙在忙亂的人群中,腳步后撤,尋機退場。
這時,容律忽然獨自走了過來。
許非煙看著他越來越近的身影,神經瞬間緊繃。
容律在她身前站定,滿面笑容,拱手祝賀:“將軍此次得勝回朝,又恰逢千秋節,父皇甚是高興。將軍出征前所求之事,父皇也已應允,只待明日皇宮大宴,將軍到場,便當庭賜婚。本王在此祝賀將軍心愿得成,提前喚一聲皇嫂。”
容律一番話說完,許非煙當場愣住,不知該如何反應。黎國女將軍要嫁皇子?又是一個好情報!但是,此時作為江驚塵,她該怎么演?
所幸,容律也不準備等她開口,說完轉身便走了。
留下許非煙一個人原地感嘆,這要是本尊不回來,她頂著這身將軍皮,掌著兵權幫本尊嫁個皇子,絕對能把黎國太子給拉下儲君之位,鬧得它黎國不得安寧,分崩離析!
至于面子?節操?這都不是事!
這全天下,打從她寧安公主懂事起,所有人無一不對著她這名號感嘆“若是寧安身為男兒,才智定為天下第二”。
為何是天下第二?因為公認的天下第一是黎國太子容修!又為何非得身為男兒?因為男兒才能做太子!
許非煙也曾不服氣。當個公主,運氣好點可以招駙馬,運氣不好就得去和親。
昔日,九國聯合討伐北部部落之時,如何齊心最是難辦,她曾借祁國將軍封九之手獻計,想向父皇證明自己。結果當時容修也獻計一條,對方技高一籌,她被壓了過去,最終采用了容修的計策,九國一心,成功伐北,這就又更助長了天下吹捧容修第一的聲音。
所以——
面子、節操算什么,容修就是她許非煙上天注定的宿命對手,只要能搞垮他,萬死不辭!
就是不知道……這女將軍到底要嫁給哪位皇子?
直到許非煙被容律以位高權重、小心安全為由,指了一隊禁軍跟著,防逃跑般地送到鎮遠將軍府,她才在府上旁敲側擊地打聽到,此次江驚塵的指婚對象,正是今黎國儲君,太子容修。
許非煙在江驚塵閨房的大床下趴了一整夜。
原因無他,府外結結實實圍了一圈容律派來的禁軍,她插翅難逃。再者,她雖已通過府中下人證實,她與江驚塵長得極為相似,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可她畢竟不是江驚塵本人,不敢躺在別人床上放肆,萬一本尊半夜摸回來,那可不就見了鬼?
然而,本尊一夜未歸。
次日,丫鬟進來叫人,滿床尋不到,結果在床下找到了睡得正香的許非煙。
“將軍,”那丫鬟倒不吃驚,捂著嘴吃吃笑著將許非煙叫醒,“將軍每月總有幾日要睡到床底下去才罷休。”
折騰了前半夜,又緊張了后半夜,許非煙此刻腦子尚不清醒。她半夢半醒地從床下爬出來,靠著床沿坐在地上,眼神迷茫地望著面前的墻壁發呆。
丫鬟在一旁忙活,為她更衣,等更完衣,見她仍是這副迷蒙模樣,忍不住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片刻后,她似恍悟般開口笑道:“將軍莫不是忘了,豫王爺為您畫的《月下舞劍圖》,早在這次出征前,您就吩咐摘了下來,親手在后院焚了。”
聽到“豫王”兩個字,許非煙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眨眨眼,問:“為何?”
那丫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偏著頭答道:“因為您說您要嫁給太子殿下呀。”
許非煙聽到“嫁給太子”四個字,又是一個激靈。
丫鬟見了,忙關切地問:“將軍莫不是昨夜受了涼?”
許非煙連忙擺手,從地上爬起來。
直到午時,江驚塵本人也仍未現身。許非煙不禁懷疑,莫不是昨夜商隊駐地果真有鬼,這黎國女將軍深入閣中知道真相,結果被人給一刀咔嚓了?又或者,目睹豫王監守自盜,被容律給滅口了?
將軍府院墻外仍圍著一圈禁軍,許非煙從閣樓上向外張望,對自己的猜測越發深以為然。
不然這堂堂王爺,干嗎一直派禁軍看著即將成為自己嫂子的將軍?
看來昨夜是她想岔了,她雖與江驚塵長得相像,但容律既與江驚塵習過武,又為江驚塵畫過像,兩人定然關系匪淺,昨夜他先是掀了她面紗,又和她交了手,怎會辨不出真假?
許非煙驀然間又想到了昨夜容律那個別有深意的眼神,初時她只當是黎國皇室內斗,豫王與女將軍相互勾結,此時想來,那個眼神,只怕是容律在與自己達成協議。
若非他已知道自己是假的,又怎會如此緊張,害怕她逃跑。
派人看著她,讓她這個假將軍嫁個真太子,到時候再倒打一耙,栽贓陷害太子偷梁換柱,殺害了真將軍,引起軍隊嘩變、朝堂震動,正好讓他這個握有不輸和氏璧之寶的豫王爺上位!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只是容律沒想到,這假江驚塵乃是真許非煙。既然容律要玩真假將軍,那她就奉陪到底,不過這出場費嘛,就用你們黎國的布防圖來結算吧。只怕到時候你容律苦心經營得來的江山,倒要成為我大祁的囊中之物!
摸清了敵方動向,許非煙可就安心了。她也不害怕本尊回來,被甕中捉鱉了,將先前畏畏縮縮的偽裝一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去了將軍府書房,一邊四處尋找有用的資料,一邊等著容律主動送上門與她談條件。
只是——
申時三刻,許非煙沒等來容律,倒等來了一道進宮密旨。
許非煙被領進御書房,迫于如今的身份,不得不向黎國皇帝下跪行大禮,內心極度不滿。
皇帝坐在上首桌案后,埋頭批閱奏折,一時并未出聲令她起來。
容彥老兒,你有完沒完!
許非煙面上不顯,內心卻瘋狂怒號,一邊憤恨自己此時穿的是朝服不是盔甲,不能行個簡單的單膝武將禮,平白叫黎國皇帝多占了一個膝蓋的便宜;一邊在心里威脅,要是再不讓她起來,她就要暴露間諜身份,來一出“深入敵營,直取皇帝首級”的刺激大戲了。
好在,黎國皇帝總算趕在許非煙爆發的邊緣,開口了。
“江卿,此次出征前,你曾親口向朕要了一個許諾,若能大敗敵軍得勝而歸,則無論太子是否喜歡你,你都一定要嫁給太子,是也不是?”
皇帝話音落地,許非煙一時竟忘了計較自己還跪著的事,渾身一震,愣怔在原地。
黎國女將軍居然這么奔放的嗎?
這算強娶,啊不,強嫁嗎?
她面朝下低著頭,沒有回話。皇帝以為她心有悔意又不想嫁了,正要順著給個臺階,就聽到她一字一頓,無比堅定道:“是,皇上,無論太子殿下喜歡臣與否,臣都一定要嫁給他!”
許非煙說完,耳朵不禁有些發燙。
既然江驚塵如此歡喜太子容修,如今她頂著江驚塵的皮囊身份,自然也要一以貫之!如果容修不喜歡江驚塵,那可正好,凡是容修不高興的,都是她許非煙高興的。
書房內有片刻的沉默,而后,皇帝拊掌大笑,連贊幾聲“甚好”,頓了頓,回頭對著后面的垂簾道:“太子,你聽到了,便出來與江卿見一見吧。”
許非煙思及剛才自己與皇帝的對話,臉一下子紅了,整個人幾乎冒煙。
不是吧,還能這么玩的?真是……沒臉見人了!
容修從簾子后走出來,鞋履踏在地上的聲音,此時竟被許非煙的感官放得格外大,她忍不住將臉埋得更深,不由得慶幸自己此刻是跪著的。
可此時,皇帝還不嫌事大,又開口道:“此戰兇惡,江卿仍得勝而歸,可見江卿對你當真是一片真心啊。”
求你別說了,如果可以,許非煙真想拿手捂住臉,再不放開。
為什么偏偏是容修,我恨!許非煙心中千回百轉。
容修沒有說話,但許非煙能感受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皇帝見了,這才想起來許非煙還跪在地上,清了清嗓子,說:“江卿,平身吧。”
許非煙終于得到準許可以起身了,她卻一點也不想起來。
于是,皇帝又說:“江卿,平身。”
許非煙磨磨蹭蹭地從地上爬起來,許久未曾跪過這么長時間了,一時竟有些腿軟。容修見狀,扶了她一把。
許非煙站好,抬頭正要與他道謝,誰知眼睛剛與他對上,差點又給跪了。
見鬼了!這雙眼睛——竟也與昨夜的黑衣人一樣!
而當她轉頭看見黎國皇帝容彥的眼睛時,這才意識到,原來太子容修與豫王容律的眼睛,竟都隨了父親容彥。
三雙一模一樣的桃花眼……我的天!
晚間,皇宮大宴。
許非煙端坐席間,酌酒沉思——昨夜的黑衣人,到底是誰?
皇帝顯然不可能,難道是容修?
她抬起頭,對面容修嘴角微勾,正與人談笑風生。
嗯……極有可能。
容律受命調查寶物失竊一事,若是太子先行進入獻寶閣盜走寶物,待到容律認定商隊弄虛作假、欺君罔上,將相關人等全部斬首,他再讓寶貝突然出現在容律府中……那可就是一場設計絕妙的栽贓陷害了!
思及此,許非煙不禁望著容修,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
若真是如此,我可就不能讓你得逞了。誰叫你是第一,我是老二呢?
那邊,容修與朝臣幾番交談,目光忽地向許非煙掃來。
兩人目光一接,俱是一震。
容修面上淡淡,隔空向她舉杯。許非煙微愣,幾秒后舉杯回敬,而后一飲而盡。
待杯盞落回桌面,許非煙忽又想到,不知這容修與江驚塵到底有幾分熟,昨夜那人若真是他,自己的身份是否已被識破?
在她想明白這件事之前,皇帝開口了。
他坐在上方席首,聲音威嚴而洪亮:“今日是朕的千秋節,眾卿齊聚歡樂,朕也跟著高興,便再為今日這喜慶更添一籌吧。”
他話音落地,許非煙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可不管容修怎么想,接著道:“太子容修,立儲君至今十余載,恰逢弱冠,又與我大黎鎮遠將軍江驚塵兩情相悅……”
皇帝的話還在說著,許非煙耳里卻聽不太真切,她眉頭微皺,眼見容修仰頭猛灌了一口酒,周身的愁緒環繞。
這是……不喜歡江驚塵的意思?
還是昨夜早已辨出真假,可真的江驚塵下落不明,或許已經出事,他為了鎮遠將軍名下的兵權,不得不演戲娶自己?
許非煙皺眉凝眸,認真看了容修許久,忽而余光又瞟見太子身旁,容律朝她微不可察地微笑頷首。
哇,黎國皇室的水真深,刺激刺激!
宴會在容修與許非煙的謝恩中結束。
散席時,許非煙已經有些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緩神,迷迷蒙蒙間看見容修朝自己走來,停在離她三尺之遙的地方,望著她沉默了許久。
容修不說話,許非煙也不敢貿然開口,于是便安靜地等著。
而容修終是一語未發,只從袖中拿出一瓶解酒藥,放在她的桌案上,而后轉身離去。
這是什么意思?
容修走后,容律緊接著來了。
他站在許非煙面前,拱手一拜,笑容滿面:“嫂嫂好。”
許非煙沒有回應。
他于是手勢一打,喚來一隊禁軍。
許非煙其實已經緩得差不多了,而且黎國山河布防圖沒有到手,她暫時不準備開溜。只是,容律如果非要命禁軍看著她才肯放心,那她也樂得裝醉讓人抬。橫豎不用她操心,睜眼就能回到將軍府。
千秋節過后,便要恢復早朝了。
許非煙被丫鬟從被窩里挖起來,換上朝服,登上馬車。等她半夢半醒地顛到皇城門口,見到魚貫而入的黎國百官時,才猛然驚醒——她,許非煙,就要成為大祁第一個成功打入敵國朝堂內部的奸細了!并且,還將立刻成為第一個在別國上朝的皇室!
畫重點——是光明正大的那種。
比這更刺激的是,朝上她替江驚塵領了賞謝了恩,又受了百官恭維祝賀,下朝路上,居然又被密旨傳進御書房,說是皇帝召集眾人商議軍機大事。
這是什么?這就是剛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啊!
黎國軍機情報的魅力,就連宿敵容修也比不上!
許非煙步履生風地走進御書房,也不介意容修在場,干脆利落地行了禮,準許平身后站起來,徑直走到沙盤邊。
眾人正在討論北部部落頻頻騷擾黎國邊境一事,許非煙一邊光明正大地聽著黎國部署,一邊堂堂正正地掃視著黎國邊境的兵馬糧草布局。
北部部落一直是威脅南部諸國安全的一大隱患。
昔日,南方九國曾聯合討伐過一次北部,北部因此安分不少。如今八年過去了,曾經的教訓被淡忘,北部竟又騷動了起來。
大祁如今也正有收拾北部之意,若是此次能夠牽線搭橋,令兩國聯合伐北……
她正思索著,就聽皇帝沉聲道:“江卿有何見解?”
許非煙一笑,侃侃道:“黎、祁兩國接壤,而兩國又同時與北部接壤,素來都是北部騷擾的直接對象。臣以為,不妨與祁國結盟,共同伐北。”
她話音落地,屋內一片沉寂。
許非煙心中一慌,這才猛然意識到,這話太不像鎮遠將軍能說出來的。畢竟,江驚塵在黎國邊境上的主要業務,就是應對與祁國的邊境沖突,她手下士兵多戰死在祁國,可想而知她平日里對祁國的態度,應該是以厭惡為主。
她下意識地動了動唇,大腦急速運轉,想著如何補救。
一旁,容修目光平穩,淡淡地從她身上掃過,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腳上已經發力,準備上前解圍。
這時,皇帝忽然大笑道:“江卿果然與太子心有靈犀,容修方才也正有此提議。”
許非煙一愣,容修剛要邁出的步子也驀地停住,兩人均是配合著面上笑笑,互道一聲“英雄所見略同”。
呵呵,平局。
她在心里冷笑著,下面突然響起一道反對的聲音。
“八年前九國聯合伐北,尚損失慘重,如今且不論勝負如何,僅黎、祁兩國聯合,即便獲勝,也是慘勝。太子與將軍可想過,若是南部其余七國忽然乘虛而入,我黎國又會如何?”
還能如何?成為我大祁的一部分唄。我既提祁、黎兩國聯合,自是有后手的,不然早行下策,與北部串通,聯合打壓你黎國了。許非煙心道。
她剛偷樂完,就有另一人附議:“七國的實力雖不如祁、黎二國,卻也足以擇一攻伐。祁國數年來,每朝皆派大批公主與南方七國和親,是以如今七國中,親祁勢力已成氣候。只怕我黎國與祁國聯合伐北后,元氣大傷,會成為七國的進攻目標。”
他一番話說完,還不待房內眾人感嘆處境危急,就聽容修反駁道:“難道僅是懼怕七國偷襲,便縱容北部騷擾,棄我大黎百姓于不顧嗎?”
那人也不甘示弱:“難道我大黎士兵浴血北伐,竟是為了將國土轉手贈予七國嗎?”
“螞蟻雖小,卻可令河堤崩塌;火星雖弱,卻可成燎原之勢。今北部騷擾雖只在邊境,卻可虛耗我大黎民心與國力。”
“一個人要死了,難道還去管牙疼不疼嗎?”
……
兩人言語交鋒,屋內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但這劍與弩,僅僅是針對其他人,容修依舊鎮定非常。他立在群臣中,好似立在孤島上,如松如竹,氣質泠然。
幾番唇槍舌劍,容修忽然停下,淡淡掃了眼與他辯駁之人,不緊不慢道:“聽聞,今祁國皇室僅有公主一名,封號寧安。她乃祁國太子親妹,又與祁國將軍封九青梅竹馬,更傳她才智天下第二,地位不凡。不知這位公主,與祁國歷朝和親的公主相比,親疏、分量如何?”
許非煙本是在一旁看好戲的,容修突然來了這么一段話,將她的真實身份牽扯進來,她整個人先是嚇了一跳,而后一蒙。
很快,屋內有人接話說:“若得此女聯姻,即便無法與祁國達成實質共識,也可令其余七國忌憚。且寧安公主才謀不可小覷,亦可震懾七國。”
那人還若有其事地思考分析了一番,許非煙聽完立刻翻了一個白眼。
容修你個殺千刀的,你居然想讓我嫁給你爹?
她眼一橫,狠狠地瞪向容修。容修面朝前方,渾然不覺。她干瞪了幾秒,又轉頭去瞪皇帝。
這把年紀……她腦中剛一聯想,胃里就立刻翻騰起一陣惡心,直往喉嚨冒。
偏偏這時,皇帝注意到了她。
“江卿面色為何如此蒼白,可是病了?”
不是,被氣的,被惡心的!
許非煙在心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面上卻勉強笑笑,道:“謝皇上關心,臣無妨,只是略感不適。”
皇帝點點頭,也不再問,沉吟片刻,對屋內眾人道:“容朕想想。”
許非煙強壓著胃中不適,在內心瘋狂尖叫:求你別想,本公主不嫁,死都不嫁!
請問我現在刺殺皇帝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