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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魚沉雁杳天涯路

  • 春風乍起
  • 阿回卅
  • 8552字
  • 2022-10-27 14:58:16

做完所有的測試已經是午后,荊喆拿著厚厚的一摞報告,萬分忐忑地重回診室時,女醫生和另外兩位男學生依舊端坐在劉主任身旁,羿予珩卻已不見影蹤。

大松一口氣的慶幸之余,也摻雜著隱約的失望——人的本質果然不會改變,所謂添加好友,勢必只是他為了化解尷尬,然后引出最后那句“需要信任醫生”的托詞而已。

羿予珩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犀利,一眼就看穿她眼中的猶疑與防備,也一樣的冷淡,那番“選擇在你”之前難得一見的長篇大論,恐怕已經是能出自他之口最動聽的安慰。

她也不該奢求更多。

能被羿神時隔七年認出來,叫出名字,甚至跟出診室獻上關心,不知多少女生求之不得,并不枉費高一那年她鉚足了精力刻苦學習的認真。

想到這里,荊喆的心又是微微一疼——被病狀所折磨的這段時間以來,她幾乎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曾有過那樣心無旁騖的輝煌過往。

“你的主要問題還是面對學業的急性焦慮,中度抑郁,吃些藥的確會有很大的幫助。”在仔細翻閱了所有測試結果后,劉主任篤定地開口,“我們這里沒有安非他酮,咱們先試試舍曲林。剛開始的幾天可能會有嗜睡、心悸,或者頭暈的問題,都算正常反應,但如果還有其他問題一定要記錄下來,一周之后再來復診。”

隨著劉主任得出結論,女醫生盡職盡責地在荊喆的病歷本上記錄著什么。

“劉主任,”當醫生在鍵盤上敲擊處方的時候,荊喆輕聲詢問,“下周四我可能有別的事情,請問您還有其他時間出門診嗎?”

荊喆不確定羿予珩是否會在固定時間隨劉主任一起坐診,只想將與他再次碰面的可能降到最低。

“我周三也在,還有周五上午在特需門診。”劉主任接過了女學生從打印機里遞來的處方單,麻利地在角落蓋了簽名章,“隨你,但下周務必要來復查。”

“嗯。”荊喆禮貌地接過了病歷本和處方,“謝謝您。”

“你直接到樓下藥房交錢取藥就好。”女醫生在一旁露出一個友好而鼓勵的微笑。

“也謝謝你們。”荊喆也向著主任身邊的三個年輕人分別點了點頭。

走出診室,止步四望,熙攘的樓道中果然再定位不到那個頎長挺拔的白衣身影。

回程路上,荊喆心亂如麻,目光頹然定格在地鐵隧道漆黑靜默的最遠點。

剛剛的一切像是一場瑰麗而魔幻的夢境。

二十三歲的羿予珩,竟然還是會讓她心跳加速,手足無措。

而曾經讓荊喆產生過同樣悸動的人,只有十六歲的羿予珩。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后來結識的男生里,聰明優秀的有之,高大帥氣的有之,但與記憶中的羿神相比,無不黯然失色。

她本以為七年時光已經足夠長到讓她忘掉這個人、這張臉,以及這段注定無疾而終的暗戀,可一切欲蓋彌彰的粉飾終歸難抵重逢時驚鴻一瞥的瞬間。

荊喆忍不住拿出手機,點進游戲中羿予珩的個人主頁,將空間里的每一條留言細細看了一遍。

諸多“求大佬回踩”“膜拜大神”中,有一個名為Filigree的女生每天都會按時出現,只留數字或是一個波浪號。可留言越是簡單隱晦,越是帶著引人遐思的曖昧。

再點進這個頭像是位明眸皓齒的小姐姐的玩家空間,只見照片墻上掛滿了各種名媛風美照,留言板設為僅好友可見,因此荊喆看不到她與任何人的互動。

將女生的幾張照片反復研究了半天,她越看越覺得這張陽光自信、妝容精致的明媚笑顏萬分刺眼。

如果這個漂亮小姐姐就是他的女朋友呢?

這正是荊喆沒從班級微信群里加羿予珩好友的原因——雖然高中時羿神對于女生的青睞目光永遠冷然相對,但他總歸會有喜歡的人,總歸會有大秀恩愛的那一天,而她恰好不想看到這樣的畫面。

想到這里,原本想要同意那條好友申請的食指默默縮了回來。

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過客,遠觀便已足夠美好。

只是,這個意外重逢的爛俗戲碼上演得猝不及防,而這一次,已然這般狼狽的她恐怕不會有機會像七年前一樣,鄭重地和羿予珩道個別。

想來那應該是她有生以來,最勇敢的一天——

“時間不早了,要不然咱們撤退吧?”

雖然已經沒人再對著麥克風嘶吼,但燈影昏沉的KTV包房中依舊飄蕩著周華健的《朋友》。的確沒有任何旋律比這句“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更適合為這一晚略帶傷感的喧鬧作結。

屋子里的男生紛紛將目光聚焦在絕對主角荊喆身上,爭先恐后地開口:

“吉吉姐,今天這場告別宴你滿意否?大聲告訴我們,能不能感動一輩子?”

“到了之后務必要把14班精神發揚光大。”

“這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咱們吉吉姐出馬,那必須一個頂仨,僅憑智商,全給碾壓。”

“吉吉姐,后天一路順利!”

班主任充滿遺憾地宣布荊喆要出國念書的那天,高一下期的期末考試排名剛剛出爐,年級布告欄紅榜上那行醒目的“第一名,高一(14)班,荊喆”墨跡未干。

這個消息有如一枚重磅炸彈,在班里引發了一片嘩然。

能讓四中第一實驗班這群萬里挑一的優秀少年心甘情愿尊稱一聲“姐”,是因為荊喆確實厲害——高一的四次大考,她和羿神平分了第一名,即便是屈居第二的那兩次,兩人的分差也不超過五分,遠遠甩開第三名一大截。

而羿神何許人也?

一般意義上的學霸,是指腦子好使又勤奮努力的好學生,但這依舊是屬于人類范疇的褒揚,因此對他并不適用。

羿予珩的腦子好使到初二便破格獲得了去盛川大學數學系旁聽的資格,初三同時參加數學和物理兩個高中聯賽,輕松斬獲一個國家級一等獎和一個省級一等獎。甚至,如果不是多位老師先后委婉暗示“應該給別人留一些機會”將他從信息學競賽勸退,沒有人懷疑當時剛滿十五歲的他會捧回第三個一等獎。

在同齡人紛紛對著高一課本里函數的定義域和值域抓耳撓腮時,羿予珩的筆記上已然出現了諸如“勒貝格控制收斂定理”這樣兇殘的字樣。

對于這種非人類,能夠充分表達敬畏與膜拜之情的,似乎只有“神仙”二字。

因此,得以與羿神一戰的荊喆,自然也是眾人心服口服、頂禮膜拜的對象。

“謝謝大家。”剛剛被拉著K歌K到嗓子沙啞的荊喆笑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幾乎是用喊的才勉強讓聲音擴散,“我發誓,今晚我會永生銘記。”

“所以,你是在暗示之前這一年的美好時光你不會永生銘記嗎?”腦袋轉速足夠快的男生一多,杠精就絕不會少。

“那你看我這么說行不行,”荊喆揚起嘴角,不慌不忙地改口,“有你在的每一天我都終生銘記。”

“吉吉姐,”杠精一號熱淚盈眶,作勢伸出雙手,不遠萬里直“撲”了過來,“我可真是太感動了,求抱抱!”

可還沒邁出兩步,便被杠精二號毫不客氣地拎住了領子:“哎,想占女神便宜是吧?”

“就是,”杠精三號順勢牢牢攫住了一號的左臂,狠狠一擰,“經過投票了嗎?誰同意了?”

“噗——有病吧你們,”荊喆身邊的幾個女生忍俊不禁,優哉游哉地吃起了瓜,“還投票。”

“來來來,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民主。”杠精四號迅速拽住一號小可憐的右手,高高舉起,聲如洪鐘,“同意這孫子抱我們吉吉姐的舉手。”

伴隨著整齊劃一的“吁”,只聞摩拳擦掌聲,卻無舉手響應之人,女生們見狀紛紛笑出聲來。

“嘖,我明明只是想替你們開個路,”杠精一號趁機發力,猛然甩開三號和四號的鉗制,大義凜然地為自己辯解,“在這臨別之際,同意在座的每個人都對吉吉姐獻上愛的抱抱的請舉手。”

磨刀霍霍應聲而止——

“哎,這個可以!”

“對,咱們都來沾沾女神的仙氣,好在未來齊心協力把羿予珩踢出紅榜。”

“吉吉姐,只要你同意,我們都準備好了。”

氣氛熱絡歸熱絡,任誰都沒有當真——雖然14班同學關系融洽,班上僅有的九位女生也被人多勢眾的雄性勢力順理成章地同化成了好哥們,但畢竟是在對“男女有別”這四個字最為敏感的年紀上,即便心中坦蕩,任何肢體接觸都難免會帶些別扭且禁忌的味道。

荊喆的本能反應自然也是“開什么玩笑”,可在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前,她的目光剛好掃過靜靜站在房間最幽暗一角的羿予珩。

這個雙手插兜的筆挺站姿一如既往地英英玉立,也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

男生的純白T恤在五顏六色的鐳光燈下呈現出淺藍的熒光色,臉部卻是一團模糊的漆黑,荊喆甚至不能確定他有沒有在看向自己。

一陣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驀然涌上——盡管名字在紅榜上焦不離孟,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而這一面之后,恐怕就是永別。

之前無數次未能鼓起的勇氣蠢蠢欲動了片刻,忽而星火燎原——雖然折戟沉沙在羿神的拒絕與無視之下的女生無數,但在這樣的時刻,面對在場所有人都要遵守的“游戲規則”,他應該不會說“不”吧?

如果是和每個人擁抱,就一定會輪到羿予珩。

“行啊,”荊喆揚起一個故作鎮定的微笑,若無其事地開口,“那……你們誰先來?”

荊喆坦然的回應驚呆了原本嬉皮笑臉的男生,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而忸怩了起來。

還是幾個女生挺身而出拯救了這群雷聲大雨點小的少年,輪番走到荊喆面前,獻上了最溫暖的擁抱和最真摯的祝愿。

可荊喆和所有姐妹講完了悄悄話后,男生們還在推三阻四地謙讓著——

“老張,別,上!”

“彬彬,平時明明是你叫女神叫得最歡,怎么現在躲得反而最遠?”

“你離吉吉姐最近,你先請。”

又是一番嘀嘀咕咕的討論之后,男生們終于口徑一致得出了結論——

“吉吉姐,你這么看著我們真的害羞。不然你把眼睛閉上,玩個‘猜猜我是誰’的游戲?”

在所有女生的嘲笑聲中,荊喆同樣輕笑了一下,然后點點頭,配合地閉上了眼。

耳邊除了周華健的悠揚歌聲忽然再無半點響動。

可她毫無懼色,會首當其沖獻上擁抱的,顯然只可能是與她熟悉的同桌或者前后座,而這幾位老鐵,即便閉著眼睛她也絕不會認錯。

屏息凝神的靜悄悄持續了片刻。

“第一位勇士已經乘風破浪而來,吉吉姐,做好準備啊!”

在一片故弄玄虛的竊笑中,荊喆輕松開口:“勇士和乘風破浪是什么鬼?我是海怪嗎?”

話音未落,荊喆被小心攬入一個散發著雨后草地清香的懷抱——對方足夠紳士,為了確保兩人之間留有足夠的空隙,微微彎下腰,只以右臂虛搭住她的肩膀,向前輕輕一帶。

可額頭與男生溫熱的下顎悄然貼合的瞬間,像是有一記重錘落在荊喆心口,砸出了地動山搖的轟烈,砸出了江翻海沸的浩蕩。

荊喆下意識微微睜了下眼,順著漂亮的下頜線向下看去,的確是那件白色T恤的領口。

幸而光線朦朧,沒人留意她的無心作弊,也沒人看得到瞬間席卷她整張小臉的嫣紅。

除去驟然失控的鼓噪心跳聲,荊喆徹底宕機的腦中唯有茫然失措——

怎么可能會是羿予珩?

“來吧,猜猜這是誰?”好事者已經迫不及待地叫嚷出聲。

男生身上溫暖卻不熾烈的溫度將荊喆牢牢包覆,醉醺醺醉意之下,她的雙腿竟然有些發軟。

荊喆不敢動,也不舍得動,微微顫抖著報出了另一位高個男生的名字:“楊琪航?”

“老楊你什么情況?”觀眾們油然而生的嫉妒心使得站在一邊的楊琪航瞬間被口水淹沒,“憑什么第一個猜你?”

無辜中箭的少年只得為自己喊冤抱屈:“吉吉姐,真不是我啊……”

眾人興師問罪時,荊喆感到,羿予珩輕攬她肩膀的右臂微微一緊,令她戰栗。

“那是……”荊喆假意思考了片刻,拖長了聲音,遲疑回應道,“松灝?”

震耳欲聾的否認難掩遺憾,可遺憾之下又帶著計謀得逞的興奮——

“不對不對。”

“才不是老嚴。”

“再猜!”

荊喆越發離譜地連續猜錯了五次,羿予珩的手臂也如她所愿,不依不饒收緊了五次。

倒也越發像個貨真價實的擁抱。

她偷偷靠他更近,壞心地微揚起嘴角,想不到向來視眾星捧月為無物的高冷羿神也會因為慘遭遺忘而心有不甘。

雖然貪戀男生的懷抱,可荊喆決定玩笑開到這里便好,于是偷吸一口似乎沾染著他身上味道的空氣,朗聲詢問道:“真的好難,能不能讓他說句話?”

圍觀群眾瞬間分化成了“讓他說話那不一下就猜到了”以及“要是不給提示他倆怕是得抱到天荒地老”這樣水火難容的兩派,嘴炮剛進入白熱化階段——

“真猜不出來嗎?”低低綻開在耳邊的聲音,大約是離得太近,太輕,隱隱混雜著呼吸時產生的熱氣,帶著幾分不甚真切的繾綣。

女生的心臟幾欲沖破軀干的束縛,左半邊臉頰立竿見影燒了起來,溫度滾燙。

“荊喆……”羿予珩似乎輕嘆了口氣,將聲音壓得更輕,更低。

“就說讓羿神第一個上絕對猜不到吧!”

不知從哪個角落同時傳來一聲得意忘形中無意泄露了謎底的高呼,瞬間中止了兩派人馬的辯論,也瞬間中止了那個幾乎長達一整分鐘的寧謐“擁抱”。

那一晚后來發生的事依舊歷歷在目。

荊喆記得她慌張逃離了羿予珩,迅速用手背冰了冰依舊發熱的雙頰,裝作困擾的樣子提出“這種玩法真的太夸張,我還是按順序抱抱大家算了”,然后和在場的男生逐一友好而短暫地擁抱了片刻,收獲了無數句真摯的“吉吉姐,加油”。

她也記得和所有人擁抱結束再回頭時,羿予珩已經消失在那間昏暗吵鬧的包廂中。

地鐵即將到站,荊喆靜靜走到車門前站定,心中卻是難以平息的燥悶與不甘。

這幾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和羿予珩的告別已經算得上了無遺憾,可重新推敲起每一個細節,荊喆才恍然意識到,她唯獨忘記去探尋——那時的羿予珩,在那聲幾乎微不可辨的“荊喆”之后,原本想要說些什么。

“羿太子,你剛剛說什么?”

中心醫院的食堂里,一聲驚呼幾乎掀翻了屋頂,幸虧用餐高峰時段已過,只在小范圍內引起了一片側目。說話的是個尖嘴猴腮的瘦長臉,此刻他瞠目結舌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羿予珩,像是活見鬼。

“他說,”羿予珩身邊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金絲邊眼鏡男微笑著接口,“等下要去圖書館。”

“怎么著,”瘦長臉男匆忙扒拉了兩口飯,不懷好意的目光定格在羿予珩毫無表情的臉上,“今天在門診睡太香,被劉主任狀告到你父王頭上,不得不面壁思過了?”

“說過多少遍,”羿予珩眸中閃過一絲慍意,端起盤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別叫我太子。先走了。”

“老林,今天他怎么了?”看了眼那個在視線中不斷縮小的頎長背影,瘦長臉男莫名其妙地撓撓頭,轉向一直默然不語低頭吃飯的第四個人,“又被什么花癡女病人纏上了嗎?”

“這倒沒有,但確實有個女病人……”開口的是白天診室里坐在劉主任后面的那位濃眉大眼的男醫生林彥然,此刻他終于撂下筷子,“反正白天見到那個妹子之后,他這一下午就心事重重。”

“有故事。”其余二人紛紛來了興致,一唱一和進入了捧哏的角色。

“好像是他高中同學吧,”林彥然微微加重了語氣,皺了皺眉,“哈佛回來的,可惜在美國待了七年,待成了抑郁癥。小姑娘把自己手摳得,鮮血淋漓,真的挺慘。”

“哈佛!是我聽說過的那個哈佛嗎?”瘦長臉男直接嗆了口飯,瘋狂獻上膝蓋之后,話鋒突然一轉,“不過說實話,羿予珩這些年瞎胡混,要是不提他還有這么牛的高中同學,我都快忘了他曾經是狀元了。”

“我也搞不懂,你說在精神科不好好干就算了,之前在那些大科他也敢胡來,是真不把選科選博導當回事。今天劉主任是真急了,直跟媛媛姐瞪眼,”林彥然也搖搖頭,語氣夸張地模仿道,“‘你給我把他叫醒’,那兇殘的語氣嚇出我一身冷汗。”

“你清醒一點好吧,人家可有當院長的爸爸,”瘦長臉男被剛剛生動逼真的模仿秀逗樂,“想去哪個富帥科室不是一句話的事……”

“哎,你剛說今天這妹子是他高中同學?”一直若有所思的金絲邊眼鏡男忽然帶著恍悟插嘴,“在美國待了七年?”

“是啊。”林彥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好看嗎?”金絲邊眼鏡男慢條斯理喝了口可樂。

“怎么,一聽是哈佛女孩,動心了?”瘦長臉男忍不住調戲道,“要狠心拋棄自己妹子了?”

“滾蛋!”金絲邊眼鏡男嫌棄地瞪了瘦長臉一眼,“那后來他還有沒有哪里比較反常的?”

“你這么一說,”林彥然努力回想了片刻,誠實回答,“好像是一直在瞄手機。”

“你們還記得大二考完生化,所有人都喝高了那個晚上嗎?”金絲邊眼鏡男氣定神閑推了推眼鏡,“大家逼問羿予珩情史的時候,他提到的那個姑娘嗎?”

瘦長臉男呆若木雞地反應了片刻,眼里迸發出一束精光:“不是吧!”

“高二就去了美國,非常聰明,非常特立獨行,被班里一半的男生暗戀。”金絲邊眼鏡男將早已不甚清晰的記憶緩緩拼湊完整,“一個能讓羿予珩這種變態覺得聰明的萌妹子,上哈佛不奇怪對吧?”

“嘖,難道說,這么多年,”瘦長臉男裝模作樣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他冷著張臭臉讓那么多妹子吃閉門羹吃到被懷疑性取向,是因為還偷偷摸摸惦記著這顆朱砂痣呢?”

“胡沛琛,你接著裝,”金絲邊眼鏡男抄起易拉罐的拉環,往瘦長臉男的方向一扔,“哪怕是當初和三理一化死磕的時候,你見過羿予珩去圖書館嗎?”

“失敬失敬,”林彥然也愣了片刻,“我就記得是個特別安靜,特別客氣,氣場多少有點生人勿近的妹子,瘦瘦小小的,真沒仔細看臉。”

在Pubmed上打開了無數篇有關注意力缺失癥的論文,羿予珩卻連一段摘要都沒看進去。

上午荊喆做完所有測試回到診室時,他正在衛生間,全然顧不上為沉沉睡去的失態而懊惱,腦中混沌一片,機械性地洗臉。

水龍頭的涼水直接澆在臉上,剜心刺骨的冷,但羿予珩反復洗了很多遍,直到硬生生洗出了心前區壓榨性疼痛。最終停下來也并不是因為確信一切終于真實,而是害怕急性心梗。

一個在最后的印象中笑意盎然和所有人熱情相擁,活蹦亂跳的人,再見面時,連有人在身邊落座都如同驚弓之鳥,潛意識害怕到微微顫抖。

那雙有如受驚的小鹿一般澄澈卻茫然的翦水秋瞳中,唯獨寫滿驚懼。

那只曾經手握粉筆信心滿滿上臺講解物理題的右手,如今血肉模糊。

不知道這些年時間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混賬角色。

即便全世界99.99%的人都患有注意力缺失癥,荊喆也不該亂入其中。但那份她帶回來的全英文報告里,幾乎所有指標都高于95%的被試人群。

有這個問題的人,思維分散跳脫,無法有效制定并執行計劃,對于不感興趣的事情極度缺乏耐心與毅力,面對困難永遠傾向拖延與逃避。

如果統計不是荊喆真正喜歡的科目,如果她所學的知識難度極高,在沒能確診之前,不怪她一步步放縱自己到無法繼續學業的地步。

焦慮與抑郁因它而起,可它又因何而起。

怎么沒人早些察覺呢。

羿予珩心煩意亂地拿起手機,點進游戲,但上午發出的好友申請依舊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大神!快四個月了,你終于上線了!”

“老哥,什么風把你吹回坑了?”

“嗚嗚嗚大腿你竟然在線!撒潑打滾求帶!”

“是本人嗎?沒賣號吧?”

倒是游戲中的好友一個接一個欣喜若狂地跳了出來,一條接一條的問候振出了普天同慶的歡騰。

前些年上專業課的時候,羿予珩幾乎沒怎么花心思學習,而是投入了大量時間和金錢在這個游戲上——似乎從小到大被完美壓制的所有叛逆在高考后如數爆發,他自知無法扭轉成為醫生的宿命,只好在一切能夠激怒父母的小事上不遺余力做到極致。

而對于羿予珩這樣從小便被一紙智商測試認證的“天才”,但凡他有心去做的事,斷然沒有失敗的可能。

當初競賽獲獎擁有保送北大的機會時,因為醫學不在可選擇的院系范圍之內,父母強勢出現在校長辦公室,以“予珩是要學醫的”以及“我們兒子不怕參加高考”為由,婉拒了從天而降的橄欖枝。

羿予珩果然不負眾望奪得了省狀元。

但在填報志愿的入口關閉前的最后一分鐘,他擅自將第一志愿中的北京協和醫學院改成了盛川大學醫學院,不留余地,不容轉圜,在學校和家里引發了兩場至今令他心有余悸的海嘯山崩。

然后,羿予珩如愿開始了在父母眼皮底下的不務正業,或就是明目張膽地報復。

本博連讀的八年制臨床醫學被戲稱為“永恒的高四”,前幾年的課程設置對于絕大多數學生都是噩夢,需要學習背誦的知識繁多而龐雜。

但對于羿予珩,想要維持“不掛科,湊合過”實在輕而易舉。他一邊玩游戲,一邊在某字幕組翻譯美劇,同時糊弄著實驗和科研,日子過得頹廢且快樂。

開始實習輪轉之后,雖然已經有所收斂,可在所有曾對羿予珩寄予厚望的主任或帶教老師眼中,這位從小便在全院上下聲名遠揚的神童,無論是工作態度還是知識水平都令人失望透頂。

盡管羿予珩依舊會在夜班后的工作時間我行我素地補覺,但畢竟人命關天,看診不是兒戲,隨著工作日漸忙碌,能夠用來玩游戲的時間被不斷擠壓,直到終于在某天累到沒來得及登錄。然后發現游戲并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索性就再也沒有登錄。

“是本人,沒賣號。”

“回坑了,但是工作忙,不會常在線。”

羿予珩簡短地回復了幾個相對熟悉的朋友,隨手拒絕掉源源不斷的組隊邀請,微微閉上眼,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這七年,雖然全然沒有聯系,但荊喆走過的每一步路,他都曾道聽途說過。

包括她本科去了賓大,也包括她去了哈佛讀博。

卻也從來沒想過與她再見。

畢竟,那是賓大與哈佛——曾經的五分之差,被荏苒的時光與他的自甘墮落拓寬成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少年時的朦朧情愫埋葬其間,不念不想,不聞不問。

記憶的存檔終會更迭,他也終會按部就班娶妻生子,日后偶然聽說她的成就與幸福時,衷心祝她一生平順。

但再見到荊喆,心中的荒蕪忽然抽枝吐芽,那些本以為早已忘卻的舊事與愿望隨之破土而出,掙脫記憶的牢籠,忽而蔽日參天。

早上沖動之下追出診室,不僅僅是因為那番以“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為開頭的動聽誓詞。

這些年來,再沒有任何一個同齡女生能讓他產生同樣的惺惺相惜,而羿予珩遍尋拙劣不堪的借口,始終不肯對自己承認——

高二必須在數學和物理兩個奧林匹克競賽的國家集訓隊二選一時毅然放棄成績更好的數學,不是因為更喜歡物理,而是因為一個人最終沒能參加物理聯賽,所以想要替她將遺憾補全。

當初會和父母就學不學醫這件破事互不相讓地爭執了兩年,不是因為非要學物理或是真的討厭醫學,而是因為想要追隨一個人的腳步去美國留學,所以認定學醫的八年太長。

對著手機發了不知多久的呆,終于回過神時,屏幕上的對話框中赫然多了一行小字。

“馬爾可夫的貓成了你的新好友,你們可以開始聊天啦!”

羿予珩難得莽撞地碰掉了肘邊的礦泉水,頗具分量的水瓶狠狠砸在腳背上。一天之內,第二次摧心剖肝的疼,疼到一切狂喜還來不及醞釀蒸騰便徹底消散于無形。

卻又顧不上腳下傳來的劇痛,他慌忙查看起荊喆通過好友申請的時間,三分鐘前。

惴惴不安地等待了片刻,見荊喆毫無攀談之意,羿予珩的腦中閃過所有可能的開場白,最終從中篩選出了自認萬無一失的一句——

“你要組隊刷副本嗎?”

仿佛他依舊是那個故作驕矜,每每在她面前板起臉來的十六歲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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