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一直吃一直吃嗎?因為在我心中,吃飯是一件幸福的事。只要一直吃,電視就不會停,動畫片就可以一直看;只要一直吃,就不用做選擇,爸媽就都還在身邊;再多吃一分鐘,就可以多延長一分鐘不會失戀,只要還有一口沒吃完,這個宴席就不會散。”
“這紅紅的……花看起來好鮮艷啊,哈哈哈哈,摸起來手感也不錯呢。”錢米樂揪著門口水粉色的大花,兩只手指在花瓣上摩挲著。
錢米樂惡趣味得正爽,突然一股冷氣吹進了他的脖子,冷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警告你,再敢用我的蜀葵花擦油,就把你的臟手剁了做花肥!”
叼著半根辣條的錢米樂一抬頭——一張英俊的臉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錢米樂迅速吞下嘴里的辣條,在男子的怒視下舔了舔手指,嫣然一笑。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錢米樂這么可愛的“女孩紙”。
“對不起嘛。”錢米樂兩手交織在身前,無比嬌憨地嘟囔了一句,水汪汪的大眼睛還眨呀眨。
面前的男子被惡心得倒退一步,怒斥道:“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說話正常點?”
這下換錢米樂震驚了,他在偽娘圈混跡多年,全妝的時候從未被人識破過,面前的漢子是怎么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女生?
“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我警告你!再用這種音調跟我說話,我就揍你!”
“才見面幾分鐘就警告人家兩次,嚯嚯嚯嚯,小哥哥你好兇哦(嬌憨音)。不好意思,剛忘記變音了,話說你是怎么一眼就認出我是女生——哦不,男生的(正常音)?”
對方沖著錢米樂伸出一只手,四指朝上招了招。
錢米樂聽話地湊了過去洗耳恭聽。
對方俯身,湊近,一股寒氣撲來:“如果你是女生的話,現在就已經愛上我了。”
錢米樂震驚了,世上怎么會有如此臭屁之人!
錢米樂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更讓他震驚的事發生了——對方拍怕屁股轉身走進酒屋,臨進門前丟下一句話:“快點進來,別浪費時間。”
“你說什么?”我們不熟吧,大兄弟!
“你不是來應聘的嗎?”
錢米樂徹底服了。這人是姜子牙嗎?一眼看穿他是男的就算了,還一眼看出了他要來應聘。
為了弄清楚原委,錢米樂屁顛顛地跟了進去,追著漢子問道:“喂喂喂——你怎么知道我是來應聘的,我不能是來喝酒的嗎?”
前面的男人停了下來,回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一聲:“就你?腳指頭都快從鞋子里鉆出來了。我們店是高檔消費,高檔,Do you understand(明白嗎)?”
錢米樂欲哭無淚,他確實窮得叮當響了,但他還是倔強地把腳舉了起來大聲狡辯:“看清楚,Nike的!限量款!”
“那也是五年前的。你怎么廢話這么多,你到底干不干活兒?”
一件青花色的工作服飛過餐椅直接罩在錢米樂的頭上。
“問問題是用嘴不是用手!”男子做了一個擦的動作指了指桌子,“邊擦邊聊,不要浪費時間。”
錢米樂這下氣得連話都說不好了——您是趕著去投胎嗎,這么爭分奪秒?
心里這么想,嘴上還是妥協了,他低眉順眼地說了一句:“你要我在這里上班也可以,我只有一個條件。”
“就你?”男子吊著眼睛看了錢米樂一眼,“還談條件?”
“你不答應工資再高我也不干!我寧愿餓死!”
“有骨氣,你現在出門吧,好走不送。”
錢米樂了,他連續幾天去網吧蹭睡蹭洗了,因為他“貌美如花”,還差點被網吧的小混混表白,他打死不想再回去了。這家小酒館的招聘啟事,他看了,條件不錯,非常讓人心動!工資不低不說,還包吃包住,他做夢都想賴在這里不走。但是,他狠話已經放了出來,沒有臺階根本下不來。
對面的人冷冷地看著他,怕是等到山無陵天地合也不會給他一個臺階。
錢米樂內心哀號一聲,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叫你嘚瑟。
“不如……你先聽聽我的條件,其實也不是很苛刻。”錢米樂聲音弱弱的。
“不想聽。”
“如果……我非要說呢?”
對面的男人十分嫌棄地看了錢米樂一眼:“你這是賴上我了嗎?”
“就聽聽怎么了嘛,求你了大爺。”
男人倒吸了一口“娘”氣:“你當我這里是怡紅院?”隨后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有屁快放,別浪費我的時間。”
“要我留在這里上班可以,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我不要穿這個丑死了的工作服,我要穿可愛的女仆裝!”說完,錢米樂沖著男人微微一笑,還多送了一個眼波。
“……”
“開玩笑的,比這件好看的工作服就可以了。”
男人扶額,一副怕了他的表情:“只要不太過分,穿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老板請說。”無論你說什么我都答應你!
“首先,我叫常野,常山的常,野生的野;其次我還不是你老板。你看到那張桌子了嗎?”
錢米樂順著常野的目光看過去,那是一張紅棕色的橡木餐桌。
“嗯,看到了。”
“給你半個小時的時間,把它擦到反光,只要能照出人影你就能留下來。”
錢米樂嘴張成了“〇”形,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常野,說:“那是實木的。”
常野點點頭:“我知道。”
“你平時都這么變態的嗎?”
“你說什么?”
錢米樂想到網吧里的糙漢,忍住了:“我是說……抹布在哪兒?”
錢米樂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他要對一張桌子使出吃奶的勁兒。他奮力揮動自己的手臂,速度快到眼花繚亂,擦得心臟病都要犯了。
但是,他一秒鐘都不敢偷懶,因為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他。
常野坐在吧臺椅上,一邊晃著烈酒酒杯,一邊有節奏地倒數:“距離半個小時還有十分鐘……九……八……”
這賤賤的樣子,讓錢米樂想到了他曾經在故事里聽過的人——周扒皮。
倒計時只剩二十五秒的時候,倒霉桌子終于在錢米樂發狂的擦拭下透出模糊的人影。
看到自己倒影的那一刻,錢米樂差點喜極而泣,二十多年沒練成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肱四五六七八頭肌都在今天集體練成了,這肌肉線條以后扮女裝的時候都不能駕馭吊帶裙了這可怎么是好,嚶嚶嚶嚶。
錢米樂滿意地看著桌子——哦不,應該說是藝術品——感動得流下淚來,太美了!太亮了!與其說桌子發光,不如說被他擦到包漿。
看到閃閃發光猶如一面明鏡的桌子,“常扒皮”收起了可惡的嘴臉,首度揚起了嘴角。
錢米樂喘著氣看著他,逆光之下,面前的男子顏如宋玉目似繁星,不得不承認,“常扒皮”笑起來還挺好看。
錢米樂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一陣聒噪的鳥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咕咕唧唧咕咕唧唧——琪琪——琪琪——”
一只通體灰色、尾巴紅色的大胖鳥突然出現,錢米樂和常野都還沒反應過來,它就大搖大擺地順著餐桌腿一路爬到餐桌面,橫穿亞歐大陸那樣橫穿了整個餐桌并留下兩行清晰的爪印。
什么是悲劇,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破壞給人看!
錢米樂崩潰了,氣得差點抓掉自己的假發!胖鳥的每一腳都踩在了他的心上!那是他至少擦過上千下的餐桌啊!臭鳥五秒鐘不到就把它走臟了!不但如此,它還走得很慢,太太太……太囂張了!
錢米樂“嗷”的一聲沖過去一把抓住胖鳥,用力扼住了它的小脖子!
“我今天不把你做成鳥毛撣子我就不姓錢!”
胖鳥受到陌生人的攻擊,驚恐地尖叫起來,發瘋地猛扇翅膀,羽毛也驚落了好幾根。
錢米樂邪惡地大笑起來——你完蛋了小鳥!
眼見著胖鳥的長尾巴就要不保,關鍵時刻,伸向羽毛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一陣寒意順著手腕傳遍全身,錢米樂打了個冷戰,詫異地轉過頭。
“老板?”
常野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好意思害你白擦了,不瞞你說,它是我的鳥,可不可以看在老夫的分兒上,放它一馬?”
錢米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到了戲文《半夜雞叫》里那個為了讓長工早點起來干活兒半夜躲在雞窩里學雞叫的地主周扒皮,他剛偷偷給老板取了“常扒皮”的外號,沒想到餐廳還真的有只鳥!這個“常扒皮”不會也半夜爬起來學鳥叫吧?
錢米樂絕望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這么肥的鳥確實也像是人工飼養的。打狗看主人,他才第一天上班要是燉了這只鳥,怕是自己也過不了試用期了。
錢米樂長嘆一口氣,松開了手。
胖鳥嚇得差點暈倒,常野趕緊接了過來將鳥捧在手里,一改之前的尖酸刻薄,滿臉寵溺地安慰胖鳥,又是摸頭又是順毛,還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米放在掌心,細心的樣子跟剛剛監視錢米樂時判若兩人。
胖鳥先是躺在常野手上裝死,常野安撫了半天,它才小心翼翼地睜開一只眼睛。
“真狡猾!”錢米樂小聲吐槽。
確認安全后,胖鳥呼啦一下爬起來,扇動翅膀沖著常野一陣抱怨:“嚇死寶寶了!嚇死寶寶了!”
“它會說話?”錢米樂驚訝道。
“會一點點簡單的。”
胖鳥站在常野手上,小眼睛眨呀眨。它狡猾地觀察到,這個陌生人好像很怕自己的主人。
確認了這點之后,胖鳥昂著頭盯著錢米樂發出憤怒的長嘯:“咕——咕——”
要不是錢米樂偷偷地瞪它,它估計就要飛他頭上拉屎了。
“鳥仗人勢!”錢米樂一口氣堵在胸口。老話果然沒錯,虎落平陽被犬欺,人窮志短被鳥氣。
常野一邊用食指輕輕觸摸鳥頭,一邊心虛地解釋:“小錢你別誤會,球球它不是針對你,它對所有的人……都是這么惡劣的。”
“球球?真是鳥如其名,呵呵呵呵呵……”
還能怎么樣呢,以后有機會再燉它吧。
丁零零丁零零——
一陣風吹過,悠揚的風鈴聲響起。
常野抬頭看了一眼門口,輕輕說道:“來了——”
“誰?”
“營業額。”
“什么?”
常野把球球輕輕地放到地上,輕輕地推了推它的小屁股。球球搖搖擺擺地朝前走去,常野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碎米,賞了錢米樂一個栗暴:“客人來了!”
叮叮叮叮——
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探了進來,一張白凈的小臉在門口張望。
“有人嗎?”
錢米樂剛換上好看的工作服,正在臭美,突然屁股被人狠踹了一腳差點撲個狗吃屎,氣得在心里罵娘——變態吧,這么愛踢人屁股。
剛剛還對球球輕言細語的常野又恢復了“常扒皮”的本色,催促道:“愣著干嗎,還不快去接客?”
接……客?
錢米樂剛想反駁,但轉念一想,這么說好像也沒什么錯……好嘞。
錢米樂揉著屁股,屁顛屁顛地迎上去。
“歡迎光臨花間酒屋——”
一個過于瘦弱的姑娘站在店門口,澀澀地詢問:“請問這里可以吃飯嗎?”
姑娘長得很清秀,細胳膊細腿,身上背著一個跟她的身材不成比例的大包,瘦瘦小小的樣子很惹人憐愛。
她一邊詢問,一邊探頭探腦地往店里看,咽著口水的樣子仿佛餓了很久。
錢米樂趕緊把她迎進店里,他還沒開口,她就主動發問:“姐姐,你們店的食物夠嗎?”
“餓了很久了吧?別急,先看看菜單。”
少女沖著錢米樂眨眨眼睛,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姐姐你的聲音,是傳說中的煙嗓嗎,好性感哦!”
“小妹妹,我是哥哥。”錢米樂彎下腰來小聲提醒,“我變音是要收費的。”
少女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你竟然是男的!我還頭一次見到活的女裝大佬呢,你長得真好看。”
錢米樂笑了:“謝謝夸獎。”
“你真好看”這句話,錢米樂從小到大聽過太多遍,因為長得秀氣又很白凈,從小就有人把他當女生。幼兒園的時候班上表演舞蹈,男生的隊伍多了一個人,女生的隊伍少了一個,老師大手一揮,錢米樂就穿上了兔兔的服裝被安排在了女生隊。現在回想起來,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扮女裝,搞不好他這個癖好就是從那時埋下的。
一般的偽娘,父母都會拼死反對,錢米樂很幸運,他有個開明的老媽,常常發自內心地稱贊:我兒子穿裙子就是好看,不愧是我生的!
“那個……哥哥,你們店的食物夠吃嗎?”少女又澀澀地問。
這家伙到底是餓了多久了,進店不到三分鐘都問了幾次了,看她那身材撐死了也就能吃兩碗飯吧?錢米樂回頭看著常野,他才第一天上班,并不是很清楚酒屋的流程。
常野遠遠地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答復,錢米樂自信地回過頭來:“夠的,小妹妹你想吃什么?”
“我叫藍小橋。”
“我……”錢米樂摸了摸鼻子,這姑娘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一進酒屋就跟服務員報名字,不會也是想來應聘,跟自己搶飯碗的吧?
想到這里,錢米樂頓時警惕了起來:“我們這里是喝酒的,有些下酒菜你也可以點。你看到那個吧臺了嗎?等等,你滿十八歲了嗎?”
“我二十一歲了。”
錢米樂重新打量了一下藍小橋,有劉海兒就是顯年輕啊,下次他也要試試。
藍小橋拿著菜單選了一個沙拉、一個葷菜、兩份素菜、一份甜品。錢米樂點點頭,女生吃這些應該足夠了。
“這幾個不要,其他的一樣一份。”
錢米樂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除了這幾個,其他的一樣一份。”藍小橋的手在菜單上戳戳,抬起頭來重復了一遍。
錢米樂內心的震驚不亞于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你確定要點這么多?”
藍小橋笑了,挺了挺小胸脯。她嘴唇紅紅的,笑起來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格外可愛:“大哥哥你看我還在長身體,多吃點沒錯吧?”
十五分鐘后,琳瑯滿目的餐盤被陸續端上了桌,第一次端菜的錢米樂暗暗感嘆,“常扒皮”看起來懶懶散散,菜倒是做得很精致。
撲鼻的香氣鉆進錢米樂的鼻子,錢米樂咽了咽口水,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比客人還饞,他別過頭去盡量不讓自己盯著餐桌。
錢米樂無聊地看看周圍,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這間小酒屋。不像一般的酒屋都走什么工廠風、朋克風、簡約風,這間酒屋選用了少見的中式裝修,餐桌、吧臺都是厚重的實木,透出一股沉靜的質感,長長的一條吧臺,后面有上百種酒,花花綠綠的,錢米樂都不認識。
更特別的是,這個酒屋的外面是一家素雅的花店,店門外還有一個小的花園,各色爭奇斗艷的花植簇擁在焦糖色的籬笆上,一直延伸到進門的玄關。
看到菜單之前,錢米樂以為酒屋只能端出幾盤醬鴨脖、鹵雞爪這種半成品的下酒菜,看到菜單之后,和牛乳鴿、燒鵝、雪蟹、魚子醬、海參、海膽、象拔蚌……
錢米樂不免在內心驚嘆,難怪常野說他們是高檔消費,這小小的廚房后面是裝了個水族館嗎?
見菜上桌了,藍小橋變魔法一樣從包里掏出了一大堆東西,在桌上一一擺開,帶話筒的耳機、三腳支架、補光燈。
“小姐,你是吃之前還要化個妝嗎?”
藍小橋把手機支在餐桌的前方,試著調整了一下角度和光亮,都滿意后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鏡頭比了一個心。
“大家好,我是你們的主播藍小橋,歡迎大家來到我的直播間……”
“原來是個吃播的主播啊。”錢米樂端著盤子小聲跟常野嘀咕,“難怪她一口氣點了這么多吃的,我之前還懷疑她……”他指了指自己的頭,“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
常野白了錢米樂一眼:“我只擔心她會不會有這么多錢買單。”
“老板,你是金牛座的嗎?”
一道冷峻的目光掃了過來,錢米樂哆嗦了一下。他嚴重懷疑常野是冰箱成了精,不然為何他走到哪兒冷氣就散發到哪兒。
“你別看她瘦瘦小小的,姿色也很普通,我聽說啊,直播很賺錢的,有的時候一場下來能收上萬的禮物。”
常野皺著眉頭,打量了一下藍小橋:“為什么別人要給她錢?”
“直播,直播你懂嗎?”錢米樂比畫了一下又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果然是冰箱精,連直播都不知道。
“怎么說呢,也是表演的一種形式吧。就是她吃東西,別人看得高興就會給她刷禮物,那些禮物就是錢。”
“看的人多嗎?”
“嗯。”錢米樂點點頭,“一般大主播直播的時候會有幾十萬粉。”
常野眼睛一亮。
五分鐘后,一條真正的人形彈幕出現在了藍小橋的直播間里。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花間酒屋周末大酬賓酒水八八折,來就送碩大雞腿堡一個。”
錢米樂舉著一條又一條,寫著標語的橫幅,在藍小橋身后飄蕩,因為太丟臉他把頭發全拉到前面,擋住臉,小碎步移動。
藍小橋正在大口表演吃飯,突然看到彈幕中有人在刷:
“有鬼啊——”
“后面是什么臟東西?”
“好可怕好可怕【尖叫.JPG】!”
……
藍小橋回頭怒瞪,瞪了一會兒,發現這個蠢貨看不到自己,于是站起來掀開擋住錢米樂視線的頭發。
錢米樂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突然被人拉回光明,強烈的光線讓他睜不開眼。等他適應了亮光慢慢睜開眼時,藍小橋的臉離他只有十厘米的距離。
兩人四目相對。
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看到藍小橋那迷蒙的眼神,想到貌美如花的自己,錢米樂突然緊張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是蕾絲吧?”
“咳咳咳咳咳……”
藍小橋差點被菜噎死。
錢米樂一邊抹著冷汗,一邊給她倒水捶背——照你這么吃不噎著才怪!
龍井蝦球一口兩個,豆乳卷面四口消滅,魚子醬香酥鴨安康魚肝三明治梅子五花肉一口一口接一口……
一會兒的工夫,滿滿的餐桌已經空了兩三個餐盤。錢米樂回過神來目瞪口呆——這小妞哪里是吃,這分明是在拿著盤子往嘴里倒啊。
藍小橋對著鏡頭又舉起一個大白瓷盤:“老鐵們,現在給你們展示的是一份炒飯,它是由當季的……這個白的……”
“當季的筍丁。”常野實在忍不住了,在旁邊補充。
“對對對,這個脆脆的是筍子的味道!”藍小橋連連點頭,“還有這個紅紅的……是臘腸?”她的眼睛看著常野,流露出求助的眼神。
常野嘆了一口氣,現在的年輕人,臘腸和火腿都分不清嗎?
“紅色的是三年陳的金華火腿,紫色的是洋蔥末,另外還有番薯莖末、香蔥末和馬蹄末,米是用的兩種,香米和黑米按照五比一的比例,黑米要提前泡發,蛋只用蛋黃,不放鹽放醬油,出鍋前撒上黑色的鱘魚籽增加口感。”常野一口氣說完。
藍小橋被這一大串驚得抬起頭,認真地看了常野一眼,瞬間愣住了——這廚子長得也太帥了吧?這是一家什么神仙酒屋,每道菜都花枝招展的就算了,店員還一個比一個好看,這是……對她的臨終關懷嗎?
耳機里的嘀嘀信息提示音,讓藍小橋反應過來,她還在直播。
滿屏的留言都在刷:
“剛剛說話的是誰,聲音好‘蘇’哦。”
“我是聲控,麻煩把剛剛那個小哥哥送貨上門,謝謝。”
“聽介紹感覺很專業啊,能不能不要調戲一個正經的廚子?”
“主播快吃快吃少廢話。”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八十八塊一碗的帝王炒飯?”
“蒼天啊,我做錯了什么居然要在減肥的時候看到這個……”
藍小橋看著鏡頭,直了直腰板,努力露出一個元氣滿滿的笑容。看到彈幕里的催促,她馬上用力挖了滿滿一大勺炒飯,金色的炒飯在鏡頭前油光晶亮十分誘人。她將勺子舉到鏡頭前,另一只手學著其他主播的樣子擋在勺子的后面,雖然她也不知道這么做有什么意義。但她在來之前特意看了幾天平臺上排名靠前的其他主播的直播,有樣學樣地模仿他們的語言和動作。
“老鐵們看好嘍,我接下來要挑戰的是,十五秒鐘吃光這盤炒飯。老鐵們不要換房間!不要眨眼!真金白銀如假包換患得患失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要是成功了麻煩老鐵給我個雙擊。”
這小姑娘聲音之大內容之傻,讓錢米樂嘆為觀止。小姑娘成語學得不錯啊,看這樣也是讀過兩天書的,怎么一開口一股大碴子味,還老鐵炒飯,再這樣下去他連軟飯都不想吃了。
藍小橋雖然喊得很大聲,但其實心里緊張得要死。這么大一盤吃不吃得完她也不知道,但話已經放出去了,排面怎么也得撐一下。
藍小橋倒吸一口氣張大了嘴,眼睛死死盯著桌面上的計時器。隨著“叮”的一聲提示音,藍小橋猛地將勺塞入口中,還沒來得及咀嚼,第二勺又塞了進去,一頓狼狽不堪地狂扒,一口兩口三口四口……
計時器滴答滴答響著,每一秒都變得快速起來,十五,十四,十三,十二,十一……
最后一勺米飯被掃進嘴里,藍小橋眼疾手快地拍下計時器。
“啪!”不多不少剛好十五秒!
藍小橋的嘴里還塞著不少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食物,因為激動,白凈的小臉變得紅潤。她咧嘴想笑,卻又害怕米飯露出來,于是抿著嘴賣力地舉著光亮的盤子對鏡頭晃了晃,含混不清地說:“挑……挑戰成功,老……老鐵們小愛心走一波!”
常野以為藍小橋這么“聲嘶力竭”,直播里應該會迎來一陣叫好,畢竟自己還獻出了“聲帶贊助”,不想,無意間瞄到她的手機屏幕……
“又是這種多少秒吃完,太老套了吧!”
“遜到亞馬遜熱帶雨林了,給我八秒鐘就吃完了。”
“吃炒飯一點新意都沒有。”
“隔壁在直播吃檸檬豬頭皮。”
“嘴里還有米沒咽下去,作弊作弊!”
“主播吃東西的樣子好丑。”
“走了走了!”
……
檸檬豬頭皮!這也太惡心了吧!錢米樂捂住胸口。
藍小橋的眼睛紅了,她嘴里還塞著沒有咽下去的炒飯,鼓鼓的腮幫子就像一只委屈的倉鼠。
她偷偷地低頭抹了抹眼淚,抬起頭又對屏幕擠出一個笑臉,拿起手邊的一盤烤鰹魚。
“要不,我再表演一個吃魚不吐刺?”
“你瘋了嗎?”常野走過去一把握住藍小橋的手腕,“我的食物不是給你用來這樣糟蹋的。”
常野拉著藍小橋的手腕,他看著很瘦卻輕易地就把藍小橋從座位上提了起來。
“吃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買單了。”
錢米樂偷偷往后縮了縮,看樣子“冰箱”發火了,哦,“冰箱”是他給“常扒皮”取的第二個外號。
藍小橋咬著嘴唇,明顯有點害怕,她的手腕被常野緊緊扼住,她惹怒他了嗎?這個帥帥的廚子周身散發出一股瘆人的寒氣,讓她莫名地緊張起來。但她轉念一想,她馬上就是要死的人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這里,藍小橋挺直了腰桿,盯著桌上的餐盤大聲說道:“我還沒有吃完,你再抓著我,我……我……”
“你想怎么樣?”
“我就報警!”藍小橋把頭轉過去,倔強地喊道。她到底是沒敢直視他的眼睛。
“呵。”常野冷笑一聲,湊近藍小橋,“請便。”
“好啦好啦。那個老板,我剛剛又擦了一張桌子您能去視察一下嗎?這位藍小姐,我們店食材有限,你也吃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準備買單了?”關鍵時刻,錢米樂跳了出來,扮演了和事佬的角色。
常野松開手,他以為他都這么兇了,藍小橋一定會立刻拎包走人,但他錯了,一個女生被男人兇了之后,絕不會就這么善罷甘休……
藍小橋使出了女孩子特有的必殺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聲音之大,讓錢米樂和常野都忍不住想捂著耳朵跪下來求饒。
常野扶額,他是命硬心冷沒錯,但他不喜歡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頭痛,沒什么比頭痛更可怕了。
想到頭痛,常野妥協了。
“廚房里還有點面我去給她煮碗面,小錢,你給這位藍小姐倒杯薄荷水讓她冷靜一下。”
藍小橋勝利了,她一邊抽泣一邊吸溜了一口面。
面熱乎乎的,新鮮出爐,沒有華麗的食材,沒有創新的搭配,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陽春雞蛋面,藍小橋卻覺得自己空虛的胃得到了安撫。她用筷子戳了戳面里面的水煮蛋,蛋晃動了一下,好彈。她開心地笑了,是溏心蛋,她最喜歡溏心蛋了。
“我媽以前也喜歡給我煮溏心蛋。”藍小橋對著鏡頭,卻又仿佛在跟常野和錢米樂說,“你們猜我七歲時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鬼才想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常野和錢米樂都沒搭話——常野是沒興趣,錢米樂是不敢,他摸不透這個藍小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空氣安靜了下來,藍小橋伸手拿過桌邊的薄荷水,趁著錢米樂和常野沒注意,偷偷拆開一包白色的粉末撒了進去,粉末很快溶解,薄荷水看起來和之前并沒有兩樣。
“我媽說我早產,生出來只有四斤多。”藍小橋對著空氣比畫了一下,“就……像一只小貓。”
不管有沒有人聽,藍小橋開始說自己的故事。
“因為早產,所以大家特別擔心養不活我,總想讓我多吃點。我媽的奶水不足,她很愧疚,托人買各種進口奶粉,等到我半歲了可以吃輔食時,更是變著法地做各種吃的給我,偏偏我是個吃不胖的體質。我媽特別氣,她說她每次推我出門曬太陽超怕碰到一些嘰嘰歪歪的老人,他們總喜歡上來逗我,逗著逗著就會開始嫌棄——‘這孩子太瘦了,要給她多吃點’‘是喝的母乳嗎’‘喝什么牛奶啊,那沒母乳有營養的哦’‘牛奶上火,要配點降火的一起吃’……”
藍小橋嘆了口氣,仿佛又聽見了母親憤憤的抱怨聲。
“這些都是我媽說給我聽的,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最早的記憶是從六七歲開始,那時我剛剛上一年級,有些不適應,每天困得起不來床,天天都是快遲到了跑步去上學。偷偷告訴你們,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每天都像周末那樣,睡到自然醒,然后爸媽都不在家沒人管我,我自己泡一碗好吃的方便面一邊吃一邊看動畫片,如果這碗方便面里還有一個溏心蛋,那就真的太完美了!”
“一邊吃泡面一邊看動畫片的感覺在當時的我看來就是人生最至高無上的享受!”
藍小橋的眼睛里映射出幸福的光。
“你們別看我現在吃東西很快,其實我小時候吃東西特別慢,有時候只差兩口了我也能吃十幾分鐘,我媽常常急得在邊上喊,面都糊了面都糊了——”
藍小橋一手捧著臉,另一只手握著筷子,筷子上還掛著幾根陽春面。她就這么停留在回憶里,橘色的暖陽透過窗戶爬了上來,照在她的臉上是溫暖的色調。
錢米樂小聲跟常野吐槽:“老板,我們真的不能把她轟出去嗎?我覺得她……”他指了指頭,“不太正常,我怕。”
常野打量了錢米樂一眼:“你放心,就你這個條件,沒什么好怕的。”
“隨著學業的加重,”藍小橋繼續說,“漸漸地,學習的時間越來越長,可以玩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可以跟爸媽一起看電視。在家里,我是沒有選臺的權利的,有時候是陪我爸看《法政新聞》《動物世界》,有時候是陪我媽一起看家庭倫理肥皂劇,雖然都是些成年人的電視,但我也看得津津有味。我父母有一個約定,就是他們絕對不會在吃飯時催我和罵我,我早產瘦弱的樣子深深刻在了他們的腦海中,他們總是希望我能多吃點,長胖點,可偏偏我就是吃不胖。”
“只要我一放下碗筷,他們就會迫不及待地催我進房間學習。所以有時候看電視看到劇情關鍵時刻為了能看完,我就會刻意多吃一點拖延時間。”
“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養成的愛吃東西的習慣吧。”
藍小橋笑了笑,低下頭喝了兩口面湯。
藍小橋看著常野:“真好吃。”
錢米樂也看著常野。
常野被盯得有些不自然:“都看著我干嗎?”
“她夸你的面好吃,作為老板,你不應該說點什么嗎?”
“哦。”
錢米樂滿臉黑線。他終于知道這家酒屋的菜這么好吃為何生意一般了——老板的情商拖了后腿。
藍小橋拿起桌上那杯薄荷水,放到嘴邊又拿了下來,反復幾次,到底還是沒喝。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繼續說道:“我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卻沒想到我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我爸媽突然告訴我,他們已經協議離婚了,而且他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為了不耽誤我的學習和成長,他們很早就約定了在我初中畢業的時候離婚。”
“我一直以為自己有一個幸福的家,卻在那一天突然知道原來他們根本不相愛。這對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他們告訴我,他們不過是因為不小心懷了我才被迫結婚。原來,我并不是他們愛情的結晶,我只是一個討人厭的意外。”
“比起他們離婚的事,我更難過的是原來他們一直在我面前演戲,我竟從未發覺。”
錢米樂發現藍小橋的手放在那杯薄荷水上很久了,卻一口也沒喝,他貼心地走過去:“是不喜歡喝薄荷水嗎,要不要給你換一杯其他的?”
藍小橋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
“你看看人家,不要光會說‘哦’,要學會說謝謝,說的時候也不要板著臉,要笑,嘴角要上揚,像這樣……”錢米樂齜牙咧嘴地比畫。
常野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他。
“離婚那天,他們問我是跟爸爸還是跟媽媽,說是尊重我的選擇。他們決定離婚的時候,沒有問過我同不同意,這時卻突然想起來要尊重我的選擇。”藍小橋自嘲地笑了。
“我還記得為了遷就我,他們選了一家美式快餐店吃飯,一邊吃漢堡一邊看似隨意地問我:‘橋橋,你想跟爸爸還是媽媽?’他們倆臉上都帶著笑意,氣氛甚至有一點輕松,我想他們可能是在期待新的開始吧。我大口地吃,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家店的薯條炸得特別酥。”
“我頭一次知道自己的話居然有這么大的威力,只要輕松的一句,我后面的人生就會有翻天覆地的不同。我知道母親已經在新的城市找到了新的工作,往后他們還會有新的家庭和新的生活,無論我選了誰,另一個都將很難再見。‘選擇’是一個含有‘擁有’的詞,但他們卻只給了我失去的權利。”
“然后呢?”錢米樂看著面前的姑娘。
“然后,我就說我想吃完再告訴他們。我記得我那天吃了很久很久,他們的表情從輕松到焦慮再到暗暗著急。薯條和雞塊都涼了,特別難吃,我的胃也快撐炸了,可我還是不停地吃啊吃啊……”
“你最后選了誰?”
“我選擇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寄宿學校,選擇了自己一個人上學放學,餓了就去食堂吃飯,學校門口還有很多琳瑯滿目的小吃。再后來,我考了一所離家更遠的大學,我還去參加了我爸的婚禮,他在婚禮上激動地哭了,說他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直到現在才終于體會到什么是幸福。”
藍小橋低頭揉了揉自己裙擺上的花邊:“我當時就想,如果我爸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的,那我在他心里算什么呢?”
“我想不通這個問題,但我努力讓自己習慣,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吃飯,我努力偽裝幸福的假象。”
“當然,也有點后遺癥,就是我越來越能吃了。我總覺得自己的胃特別空,特別涼,吃多久都填不暖。”
“有一天,我一個人去一家餐廳吃飯,那家餐廳的生意特別好,我被迫跟一個男生拼桌,他只點了兩個菜,而我點了七八個,吃著吃著,他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我,我才發現我竟然把筷子伸到了他的菜里,我有點不好意思,剛想縮回筷子,他卻低頭把菜往我的方向推了推。‘夾得到嗎?’他開口的那一刻,我覺得我聽到了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他夸我吃東西的樣子特別可愛,吃完了還送我回家。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跑到一個便利店,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大塑料袋子。在我家門口,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給我,滿滿一大袋全是零食。他說怕我沒吃飽,買了一些零食給我晚上餓了再吃。”
藍小橋的臉上浮上一層粉色的光暈。
錢米樂一邊擦桌子,一邊小聲跟常野嘀咕:“開頭越膩歪,結尾肯定越慘烈。”
“看來你很有經驗。”常野看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
“不要偷聽別人直播,認真擦桌子。”
錢米樂癟嘴:“你不也在聽?”
溏心蛋的蛋汁流了出來,藍小橋把面裹上蛋汁吸溜一下吃了進去。
“后來我們就經常一起拼餐,開始是AA,有一次我忘帶錢就讓他先墊著,第二天我還錢的時候他突然跟我表白了,一點征兆都沒有。他說他喜歡看我吃東西的樣子,他不想再看到我為了能吃飽而拼命打工,他想要養我。我哭了,他嚇了一跳,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跟他說沒怎么我就是突然覺得有點餓,他立刻牽起我的手說:‘走,我帶你吃好吃的去。’后來在飯館里他問我:‘你答應了嗎?’我說:‘讓我想想唄。’”
“那天,他點了一個蒸魚,他夾了一塊魚肉給我又細心地挑出了上面的蔥絲。他知道我不愛吃蔥絲,他一邊挑蔥絲一邊說:‘你慢慢想我不急。’”
“他不著急,我卻突然著急了起來。我害怕我再多猶豫一秒,這么好的男生就會被人搶走,我迫不及待地答應了他。”
“畢業后我從學校搬了出來,為了省租房的錢,我們順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
“劇情要開始走下坡路了,注意。”錢米樂眨眨眼睛。
常野瞪了他一眼。
“剛畢業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但我不怕,因為他說他會養我。他比我大兩歲,已經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策劃經理了。他每個月都會將工資交給我,開始的時候,我們經常點外賣,后來房租水電物業都要錢,外賣太貴,我開始學著做飯給他吃,但開銷仍然很大,可能是我太能吃了吧,一頓總要五六個菜,我們在一起半年,他幾乎沒有存下一分錢,甚至還欠了不少信用卡,這讓我非常內疚。”
“后來,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提醒我肉又漲價了,菜是不是買得太多,我漸漸從沒心沒肺的人變成了小心翼翼的人,常常一邊吃一邊偷偷看他的臉色——如果他多夾了幾筷子什么菜,我就忍住不再去夾;他皺皺眉頭,我就摸摸肚子說自己吃飽了。”
“可他陪我一起吃飯的時間還是越來越少,他說我吃得太多,他需要多加班才能賺到更多的錢養我。我其實特別不喜歡一個人吃飯,但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我無法反駁。”
陽春面已經只剩湯汁,錢米樂收起了笑意,認真地聽藍小橋訴說。
“發現有問題的那天,我們已經很久沒一起吃飯了,他的工資也不再交由我來支配。有一部新的電影上線,他坐在沙發上玩游戲,我湊過去邀請他:‘一起看怎么樣?’他玩游戲玩得正激烈,頭也不抬地回道:‘不是看過了嗎?’我愣了一下說:‘你記錯了吧?’他很肯定地回答:‘沒記錯,就是誰誰演的嘛。結局是男主和前女友徹底分手了。那個男二演得還行,結尾唱歌的地方有點矯情了。’”
“我關上了電腦,屏幕瞬間漆黑一片。電影是兩個月前上映的,當時引起了一番熱議,我一直想看,今天網站的免費版本才剛上線,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絕不會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尤其還是一部愛情片。”
藍小橋苦笑了一下,她之前大哭后眼睛的水腫還未消退,看起來有些疲憊,整個人都有些放空。
“后來呢?”錢米樂已經完全被故事吸引。
“后來我開始留心,我發現他的手機換了開機密碼,在廁所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幾次他說出差,可微信上他的步數卻幾乎為零。我偷偷看他的支付記錄有好幾筆在飾品店的購物,我等了很久卻什么都沒收到。我知道他可能喜歡上別人了。”
“你揭穿他了嗎?”錢米樂問。
“沒有。”
“那你哭鬧了嗎?”
“也沒有。”
“你太沒用了。”錢米樂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藍小橋點點頭:“是啊,我太了,我怕揭穿他,他會跟我分手。我不想分手,父母都各自建立了新的家庭,跟他在一起的近兩年時間我都沒有出去工作,沒有社交也沒有朋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他的話,我該怎么生活。”
錢米樂和常野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在心里嘆息一聲——愛得這么卑微,不被欺負是不可能了。
“我越隱忍,他就越過分。他加班的次數越來越多,對我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一點小事不如意他就會發飆。”
“我想他可能也不耐煩了吧,想要我主動退出。后來他直接攤牌了,他跟我說,他不愛我了,他想分手,讓我搬出去。只有幾天就是我們在一起兩周年紀念日了,我跟他說可不可以等到紀念日后再分手,他答應過我紀念日帶我去一家傳說中很好吃的川菜館。他看著我說了一句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話,他說:‘藍小橋你是豬嗎?’”
藍小橋低下頭眼淚流了出來,她握著那杯薄荷水,手指因為用力而變得慘白。
“我們吃飯的那天,我無意中看到了他的短信,我知道那個女生在外面等他,等他吃完這頓飯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我想到了多年前我父母離婚的那次,都是一樣的窗邊,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丟下我。”
“出門前我努力化了一個妝。我已經很久沒有化妝了,我想讓他最后記得的是我好看的樣子,可他根本就不看我,一直低著頭在發信息,我知道他在和誰聊天。”
“我特意點了一條魚,一條和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一模一樣的魚。我跟他說:‘你能幫我夾下魚嗎?’他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不耐煩地夾了一筷子魚放在我碗里,魚上有幾根特別明顯的蔥絲,看到蔥絲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我知道他要走了。”
“毛血旺的蒸汽將我的妝熏得亂七八糟,我問他是怎么認識那個女生的,他愣了一下,說對方是他的信用卡經理,有幾次他還款逾期對方打電話給他,一來二去就熟了起來。他找同事和朋友幫她開了不少卡,她教他用僅有的工資理財,他覺得他們才是合適的人。”
“我自卑了起來,他們挺配的,都是現實的人,只有我還停留在童年的陰影里不肯長大,是我拖累了他。”
“我明白這個道理,卻做不出應該做的決定。”
“我不記得那天我到底吃了多久,吃到后面他不耐煩地丟下一些錢走了。他說這是他最后一次請我吃飯了。大家都說吃川菜是個熱鬧的事,可你試過一個人吃一大桌的川菜嗎,又麻又辣又苦。”
“他走后,我一個人吃太安靜了,就打開了手機,然后我就看到了吃播。我用他丟下的錢付了飯錢,剩下的錢買了一張火車票。我想離開這座城市去一個新的地方,我想自己養活自己,我想學著做吃播,可我沒想到連我最擅長的吃都做不好……根本沒有人喜歡我的直播……也許我已經不適合活在這個世上。”
藍小橋低下頭。
錢米樂看了一眼直播間的人數“38”……雖然他很同情藍小橋,但他不得不承認,她靠這個數字想要養活自己還真有點距離。他一轉頭,突然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藍小橋面前的水杯已經空了。
錢米樂丟下抹布,沖上去拉著藍小橋的手:“走,跟我去洗胃!”
錢米樂越用力,藍小橋就越掙扎,“嘩啦”一下,桌上的餐碗被掃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破碎聲。
“鬧夠了沒有?”
一股比極地還冷的寒氣撲面而來,錢米樂知道老板生氣了,但此時此刻救人要緊,他硬著頭皮解釋:“她在薄荷水里放了毒藥,她要自殺!”
“我不要你們管。”藍小橋哭得不能自已。
“松開手,讓她去。”
“老板!”
“那杯水早就被我換過了,她喝的就是一杯普通的薄荷水。”
錢米樂和藍小橋愣在原地,常野到底是什么時候換的?
常野繼續說道:“薄荷有提神醒腦的功能,我特意給你喝了這么一大杯,沒想到你還是這么不理智,真是浪費食材。”
如果說藍小橋之前的哭是壓抑的、帶有一點不好意思的低調的,如涓涓小溪,那現在就是長久的委屈壓抑寂寞悲傷以及被人看穿后又羞又悔又氣又恨的徹底釋放,如海嘯雪崩般。
整個小酒屋都充斥著藍小橋的號啕哭聲,就像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錢米樂和常野靜靜地陪著她,誰也沒有多說話,球球嚇得從角落里鉆了出來,撲扇了兩下翅膀沖進常野的懷里。常野抱著球球,它滴溜著小眼睛乖巧地縮在主人的懷里,忘記了自己是只鳥的身份,安靜如雞。
酒屋的空氣里回蕩著藍小橋的哭聲,像一首孤單又遙遠的歌。
漸漸地,這首歌聲音越來越小,只剩低低啜泣,再后來連啜泣也沒有了。
常野把球球放在地上,推了推它的小屁股,它一溜煙跑開了。
常野走到藍小橋的桌邊用手撐著桌沿:“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該說聲謝謝?”
“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我不想你死在我店里。”
藍小橋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帥氣的男人,他周身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氣,也許是剛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她膽子也大了很多,竟敢抬頭與他對視了。
常野突然發現她浮夸的裝扮下有一雙澄凈的眼睛。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一直吃一直吃嗎?因為在我心中,吃飯是一件幸福的事。只要一直吃,電視就不會停,動畫片就可以一直看;只要一直吃,就不用做選擇,爸媽就都還在身邊;再多吃一分鐘,就可以多延長一分鐘不會失戀,只要還有一口沒吃完,這個宴席就不會散。”藍小橋看著常野,“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憐?”
“你可不可憐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們要打烊了。”常野沖錢米樂點了一下頭,示意他該過來收拾桌子了。
琳瑯滿目的餐具里還盛著些許殘羹冷炙,錢米樂和藍小橋同時拉扯著一個餐盤。
“放手吧姑娘。”
藍小橋倔強地尖叫:“我還沒吃完——”
“就剩一點西蘭花了,放過這些配菜吧。”
錢米樂有些心軟,并未用很大的力氣。
兩人僵持不下。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常野怒氣沖沖地走過去一把將盤子從兩人手上搶過來,兩人的力氣都不如他大。
藍小橋眼睜睜地看著盤子被搶走,氣得抓過桌上滾落的剩菜塞入嘴中。
常野冷著臉問:“你知道你剛剛吃的是什么嗎?你這樣吃連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品嘗食物的美味了。”
常野撿起滾落在地上的一顆紅色的小果子,問藍小橋:“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藍小橋搖了搖頭。
常野說:“這是桂花釀紅,選用蜂蜜腌制了半年的金桂,還有青州敞口的紅果,紅果要洗凈去籽,煮的時候要用泉水,煮三分就要立即撈出,時間久了容易糊,吃起來就沒有這么清爽了,你試試。”
常野遞過去,藍小橋放在嘴里,瞇了一下眼睛說道:“好甜。”
常野看著她說道:“紅果本身是不甜的,加了桂花蜜才甜。”
“我們活在這個世上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經歷,就像這個紅果,我有時用鹽漬,有時用蜜腌,它都無法選擇。但這樣它就沒有意義了嗎?你錯了,不管我用了什么方法處理它,它仍是一顆紅果,不會變成土豆也不會變成西瓜,這才是這道菜的精髓所在。”
“你無法改變父母的婚姻,無法阻攔一個不愛你的人離開,這不是你的錯,你的錯是因為他人的原因而放棄自己。”
錢米樂低下頭用紙巾幫藍小橋把嘴角的污漬擦凈。
藍小橋站起來突然打了一個嗝:“我好像……吃飽了。”
常野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那么,現在可以離開我們店了吧?”
錢米樂細心地幫藍小橋把桌上的手機支架、補光燈、耳機線一一收好遞了過去。
藍小橋低著頭小聲說謝謝。
“你以后還直播嗎?”
想到自己直播間里那38個尷尬的在線人數,藍小橋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雖然現在沒有什么人看我的直播,但我不想放棄,這是我喜歡的事,我想堅持下去。”
藍小橋走到門口,錢米樂不放心又追了上去,摘了門口的一把洋甘菊遞給她:“送給你,答應我不要再做傻事了。”
藍小橋眼睛濕濕的,點了點頭,剛想轉身離去,一陣“嘀嘀嘀嘀”的提示音傳來,她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機……
藍小橋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愣了好幾秒后,突然尖叫著跳起來:“我直播間的人數破萬了!”
“小姐姐長得好可愛,不要哭啦。”
“渣男什么的分著分著就習慣啦,千萬不要因為這種人想不開啊!”
“剛剛吃的那個紅果果叫什么,咽口水中……”
“想不開的話走之前請把雙擊還給我。”
“他不愛你你要忘記。”
“小姐妹明天還播嗎?沒看夠呀。”
……
夜幕低垂,門外的街道漸漸冷清下來。
錢米樂熄滅了門口的走馬燈,鎖好門,捶了捶因為一直彎腰干活而酸痛的腰背,打量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整齊的餐椅、潔凈的吧臺,還有喝飽水生機勃勃的花植,一切都靜悄悄的,真好。
常野蹲在地上給球球蓋毯子,球球躺在自己的小窩里,歪著腦袋一副……死鳥的樣子。
錢米樂探頭看了一眼,好奇地問:“我怎么沒見它飛過?”
常野做了一個噓的聲音,轉身關上大燈,示意錢米樂去吧臺。
“球球之前翅膀受過傷,飛不起來了。”
“它這個品種叫什么啊?”
“剛果灰鸚鵡。”
“它怎么老‘琪琪,琪琪’地叫?”
“我也不知道,它是我撿來的,從撿到的那一天起,它就時不時地會沖著窗外喊琪琪,可能它喜歡的另外一只鸚鵡叫琪琪吧。”
“那你為什么不干脆給它取名叫琪琪算了?”
“你愿意跟你女朋友叫同一個名字嗎?”
“要不要喝一杯?”
錢米樂搖搖頭:“我不會喝酒。”
常野自己倒了半杯烈酒,圓形的冰球混合著茶色的液體。錢米樂捧著一杯熱乎乎的牛奶咬著吸管慢悠悠地吸,一整天的疲憊松弛下來。
“今天上班還習慣嗎?”
“還好吧。沒想到第一天上班,就遇到這么特別的客人。”
“花間酒屋總是能吸引來一些奇怪的客人。”常野看著錢米樂,“你不也挺特別的嗎?”
錢米樂噘著嘴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怎么了?”
“你為什么喜歡穿女裝?”
“你為什么一個人守著這樣一家店?”
常野笑了,酒精讓他松弛了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不想說的時候你又何必問呢?
錢米樂的余光瞄到了常野的手機,屏幕上是一個直播平臺,畫面里小姐姐正在用一片羽毛來來回回地撥弄一臺圓柱體的機器。
常野皺著眉頭,不能理解地嘀咕:“這就是傳說中的色情主播嗎?”
錢米樂哈哈哈大笑起來:“這是鬼的色情啊!人家那是哄睡,要戴上耳機聽才有意思。”
常野把手機關了,放到一邊。
“你之前沒看過直播?”錢米樂問。
“嗯。”
“今天剛下的?”
“嗯。”
錢米樂突然笑了。
他想起下午藍小橋付賬前躊躇的眼神和看到直播間里打賞的錢的驚喜。
“你笑什么?”
“沒什么,就覺得你有的時候還挺大方的。”
“哦,忘了跟你說。你今天未經我允許送給藍小橋的那一捧洋甘菊從你的工資里扣。”
“……”
宴席會散的,只有結束了才會有新的開始。可是如果你放棄了生命,就是真的放棄了一切。
我們沒有辦法選擇命運的賦予,但我們還是可以做好我們自己,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