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虎踞龍盤，抱帶河山。

唐高祖李淵在這里起兵反隋，開啟大唐三百年之帝業。

唐末群雄并起，飛虎子李克用又以太原為根基，進可與天下英雄爭鋒，退可據天險而自保。

如今的太原如日中天，令天下豪強不敢仰視。

晉王李存勖的“霸府”之側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宮殿樓宇，正是他的后宮所在，其中一所名為“露華居”的淡紅色小樓在黑夜中并不顯眼。

小樓二層的居室內，裝修得極盡華美，雕欄玉棟之下，從茶碗餐碟到所陳飾品盡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珍貴器物。

顯然住在此處的這位嬪妃在宮中地位不低，應當是同事們羨慕的對象。

一名女子正獨自站立在窗邊，一動不動的凝視著無邊夜色，仿佛一尊雕像一般。

她的衣著倒并不如何華貴，妝容似乎也并未用心打理，想來是因為晉王外出遠征，一時不會前來臨幸。

墻邊的燭臺下，一臺紅木古箏好像已經沉睡了很久，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露水不知何時浸濕了窗紙。

此時雖已入春，但依舊寒意料峭，女子可能是由于衣物單薄，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

她幽幽嘆了口氣，轉身挪步到古箏旁邊低頭不語，身后的窗戶竟隨著她心意自動的闔上。

看來這女人并非尋常人物，竟是一位念力不凡的奇術高手。

奇怪，關上了窗子，怎么卻更加寒冷了？

女子微微皺眉，好像忽然發現了什么，猛然轉身，那美艷絕倫而又十分憔悴的臉龐正是林璃的沒錯。

“誰？”林璃一雙美目盯著昏暗燭光下的屏風，開口問道。

燈影晃動，一襲黑衣的不速之客從屏風之后緩緩走出，除了左臉的疤痕之外都是林璃熟悉的模樣。

“楊肅？”林璃一怔，隨即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楊肅盯著這蛾眉杏眼和如花笑靨，即使已經過了這么多年依然感到心神蕩漾，緊張莫名。

他咽了咽口水，終于開口道：“聽說你在這里，便來看看?！?

“那時聽說你受了重傷，回了書院休養，現在已經好了嗎？”

楊肅點點頭，我生死未卜時，你卻跑去成都結婚，現在說得可真是輕描淡寫。

林璃又道：“現在忙嗎？怎么有空到這里來？”

看來這位大美人算得上是兩耳不聞窗外事，楊肅在外面鬧得天翻地覆她卻全然不知。

而她對當年離開一事只字不提，楊肅自己也覺得提了沒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我正好路過太原，所以順便來瞧瞧你?！?

“哦……這樣啊……你現在怎么樣呀？”林璃笑著問道，大概就是老友重逢時的正常寒暄。

“無非是報仇殺人之類的，”楊肅見她問的隨意，似乎也不是真的感興趣，也就一言帶過，“你呢？”

林璃好像很久沒有和別人聊過天了，一旦開了口就漸漸話多了起來，表情卻也越來越不輕松了。

“王宗衍一開始對我萬般寵愛，百依百順，我便……從了他，但成婚之后便對我一點也不好。

他只把我當作泄欲的工具，想要我時便來臨幸，發泄完了就一走了之，陪伴越來越少。后來他納了許多更年輕的妃子，又喜歡去城中妓院尋花問柳，便基本不再來我這里了?！?

帝王之家，不就是這樣嗎，這個女人樣貌無雙，唉，腦子卻是傻了些。

“我不想這樣。我用盡了辦法想討好他，可是……不管怎樣都打不到他的點上，聊天接不上他的話，在床上也不能讓他更開心。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這都怪你，那時說好了成都見，你為什么卻不來？”

楊肅本來聽得十分難受，沒想到最后自己竟被問責，不由一怔。

只見林璃又是那副抿嘴含笑的誘人模樣，兩眼之中卻有無限凄楚，不知道是真的責怪自己還是開玩笑。

然而事實的確是如此，自己失約在先，雖有萬般理由終究還是放了鴿子。

“幸好還有兒子，在宮里兒子就是我的全部，”

林璃繼續道，

“誰知后來李存勖的晉國強大起來，蜀國以前得罪過他，——你也認識的蜀王王建之前稱了帝，還和梁朝皇帝朱溫互相承認，——這時便有些害怕，加上我和李存勖有舊，他們便把我當作禮物送到了太原來，我便成了晉王王妃。

李存勖待我很好，我也很愛他，我覺得自己大概找到真愛了吧。可是卻再也見不到兒子了，王宗衍把我兒子留在成都，可能是當作人質吧，呵呵?！?

女人原來是這樣的動物嗎，誰對她好，她便愛誰，沒點自己的主見嗎？然后對方變了心，她便尋死覓活？

楊肅只覺心中絞痛，卻無言以對。

“晉王雖然一直待我不錯，但是卻……卻從未親近過我。他每天軍務繁忙，一旦有了閑暇就和心兒，不，敬新磨黏在一起，如膠似漆，——心兒其實是……你知道的吧？所以我就成了獨守空閨的怨婦啦?！?

林璃抬眼看看楊肅，仿佛自嘲一般笑道：“你們男人都是怎么樣的物種??？我想要愛，就那么難嗎？……過去在鑒山時，有一天我看見瀾滄夫人在夕陽下獨自走下山坡，那個背影就讓我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啊……”

夫人這幾年可并不寂寞，楊肅想。

燈影將林璃的面容映襯得更加美艷，竟令楊肅不敢逼視。女人傻歸傻，可是實在太好看了呀。

楊肅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將林璃擁入懷中，向她的雙唇吻去。

“啊……別……”林璃措手不及，想扭頭避開，卻哪里能夠。她自知掙扎無用，只得放棄。

燭影幢幢，兩人曾經的種種過往在楊肅腦中如畫片一般閃回。

黑竹林落木蕭蕭，霜葉苑山花寂寂，孔雀窟佛陀淚下，飛雪嶺白櫻凋零。

一切終究成為過眼云煙。

死寂的黑夜中，不知從周遭的哪幢小樓之內飄出了裊裊歌聲：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簾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

長相思~摧心肝~”

二人相擁良久方才分開。

林璃秀發凌亂，默然無語。楊肅對這個少年時的女神終究心存敬畏，不敢過分褻瀆。

其實只要林璃請求幫助，便是天大的難事楊肅也會去做，赴湯蹈火也絕無推辭。

畢竟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拒絕少年時的舊愛。

可是等了許久，林璃也未開口。

楊肅糾結許久，還是主動問道：“要不要我幫你帶回兒子？或者帶你離開這里？”

林璃抿著嘴，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答案其實在楊肅意料之內，只是他還徒抱一絲希望而已，——希望她能讓自己將她們母子都帶回滄溟府，就算這樣會同時得罪蜀帝和晉王也在所不惜。

一時之間，楊肅心中之痛難以言說，不愿再呆在此地，一咬牙便轉身離開。

“打架的時候小心些，你看你都破相了?！绷至У馈?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簾望月空長嘆，

美人如花隔云端。

天長路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李白《長相思·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