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海孤零零的躺在殯儀館的一個偏廳里。

夜里送來的時候其他各廳也都有人了，沒得挑。據說這是一天租金3000元的小廳，不如其他5000和1萬的氣派。這世界上只有醫院和殯儀館不能討價還價，到殯儀館辦手續時，都快夜里11點了，吳欣然也不知道是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工作人員看就她一個人陪同，連個伴兒都沒有，就按次日凌晨零點計時收的費，省了3000塊。也許在這個白天，3000元對吳欣然根本就不算什么，不就是孩子鋼琴老師幾個小時的輔導費嘛，自己遠達一天的利息都不止這個數。可是，到了這個晚上，男人沒了，遠達也沒了，3000元也許就是一個月的生活費，節省的話或許還能余點。

自從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吳欣然發了瘋的想知道發生了什么。好好的一個家，昨天還陪孩子過平安夜，今天晚上還要過圣誕節，孩子的樂高玩具都買好了，怎么就開始不平安了？給李毅鵬打了無數次電話，身在派出所的李毅鵬始終關機狀態。電話打給了老鄉、原來的車隊隊長老肖，讓老肖到殯儀館和她匯合。

老肖還在武漢，拉著原來的老鄉們在另一個物流公司干活。這個新公司老板是個內行，從90年代就開大貨起家的，行內的事門兒清，眼里容不得沙子，老肖他們也就老實了許多，甚至還有點懷念在遠達忽悠李毅鵬的日子。

人啊，就是這樣，總是不知足，總嫌棄已有的少。在遠達時，李毅鵬放手不管，給他們自由，本想著是激勵，沒想到變成了放縱，好好的物流公司卻點燃了遠達平臺的導火索，一損俱損。當然，也不能都怨老肖的貪婪，好的制度把人變好，壞的制度把人變壞。李毅鵬對物流不熟悉，過去的順境習以為常，對新公司疏于管控，有了最后的結果也在所難免。所以啊，要想大撒把，自己先得把流程熟透。運籌帷幄，是在親歷之后的胸有成竹，而不是腦洞大開的紙上談兵。

接到吳欣然的電話，老肖帶著幾個老鄉，急促的趕到了殯儀館。大晚上的，到這地方，老爺們也心里打怵。只見吳欣然一個人，呆滯的斜靠在偏廳的墻角，手里握著手機，頭發披散開，只有那寒氣中的呼吸能顯示這是個活物。廳中央是冰凍王世海的水晶棺，面部用白布遮住，白布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在訴說這個人來歷的不尋常。

老肖跑這么快，一是吳欣然電話催的緊；二是自己，包括手下弟兄們的錢也都在遠達投資著。這王世海沒了，錢不能沒了，緊緊抓住吳欣然，一切就還有希望。

吳欣然見到了老肖，老肖一句“挺住”，吳欣然才放聲大哭起來。人好像就是這樣，不勸還好，一勸卻最容易破防，仿佛一下勾起了所有的委屈和怨憤，山洪一樣的傾泄下來，讓老肖有點猝不提防。而恰恰這時候李毅鵬從派出所出來，給吳欣然回了電話，吳欣然發瘋似的狂吼起來，被老肖奪了電話，讓其他幾個人攙扶著，坐到一旁哭泣去了。

老肖成了吳欣然的代言人。在選擇停靈三天還是五天的選擇上，和吳欣然簡單商量后，決定選擇三天，也就是再過今天一天，明天就火化。說到底，老肖對王世海沒啥交往，躺著的那個人和陌生人沒啥區別，自己還要上班拉貨，少在這待一天就少一天的損失。當然，他給吳欣然說的是要集中精力去公司鬧，去李毅鵬家里鬧，甚至去找政府，都能多幾分收益。在殯儀館多待一天就是3000元，不值當的。吳欣然覺得是這么個理。

按照老肖從百度上抄來的套詞，吳欣然編了個微信通知，“痛告：定于12月27日10點在武漢殯儀館舉行王世海先生告別儀式，敬請生前好友周知。”群發到遠達的工作群中，也發了朋友圈，但不是所有人可見，僅限于遠達的同事和朋友可見。她雖然憤惱傷心，但還沒失去理智，不能讓廣西的父母和其他親友知道這個事，他們的錢都還在她手中，遠達的錢能否要回？能要回多少？她心里也沒底。王世海的遺書她也看了，可以說，除了BJ的房子，現在她是一無所有了。

陳為平一早監考去了，手機直接交了，不知道武漢的消息。老婆孫曉雪看到了朋友圈，心頭一緊，這王世海沒了，錢不會飛了吧？同樣感覺的還有和她一樣的投資者。截止目前為止：

王世海吳欣然投入200萬，賬面本息共330萬；

陳為平孫曉雪投入60萬，賬面本息共98萬；

劉白冰任可欣投入105萬，賬面本息共173萬；

彭長江投入50萬，賬面本息共81萬；

宋家明吳德莉投入5萬，賬面本息7萬；

……

還有陳為平作為代理股東被代理的5%股份，當時注冊資本1000萬可是實繳的，50萬是同學們真金白銀的掏出來交由陳為平投入到遠達的。雖然每人也都一萬兩萬的不多，但都是大家的信任，也是錢啊。如今遠達這樣了，這50萬哪去了？

帶著疑問，同學們電話找李毅鵬，不接。

打陳為平，關機。這陳為平不會也……大家心里更沒底了。

然后，紛紛開始找宋穎穎、找孫曉雪，最后宋穎穎微信建了個“遠達信息交流群”，把所有相關人員都拉了進去。群里，宋穎穎不住的安撫大家，說李毅鵬絕對會負責任到底，讓大家放心。當務之急是明天要舉辦王世海的告別儀式，宋穎穎問了多次：“誰要去武漢，報名給我，我讓李毅鵬那邊安排接待。”

沒有人接話。

宋穎穎統計名單的問話被“還錢”、“給錢”的口號和質疑聲中很快刷屏淹沒了。或許是擱著屏幕，沒有了同學情誼的顧及，也或許是世態炎涼本就該如此發生，要自己的錢和送別王世海，一下子高低立下。從旁觀者角度一看，好像是故去的王世海還在當托兒，轉移大家的視線，混淆視聽，他的名字在這個群出現就是多余的。

王世海的告別儀式還是如期舉行了。來的人不多，也可以說幾乎沒人來。生前的風光，百萬千萬的身價，在這個辭舊迎新的年底，都變的一文不值。

十點剛過，李毅鵬的車出現在殯儀館停車場。老肖和手下幾個老鄉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有人見到李毅鵬的車，突然有點莫名的緊張向老肖報告。老肖趕緊提醒了吳欣然，準備！

車上就李毅鵬一個人，沒有了常隨的助理小馬。只見他身著一身黑色西服，白色的襯衫打著藍色的領帶，下車徑直走向車后，從后備箱中取出了一個折疊的花圈，歸置原樣，整理了挽聯。遠觀了一下幾個靈堂，似乎也看到了老肖，便單手拎著花圈，低頭，朝偏廳走來。

靈堂門口，老肖攔住了。

“李總，你還知道來啊，難得啊。”

“世海是我兄弟，我必須得來送他最后一程。”

“可是要是沒有你，他也不會好好的一個人躺在這吧？”

“老肖，我知道大家都對我有怨氣。咱們這樣好不好？一碼歸一碼，人死為大，今天先不提別的，我就來送送世海，送完了就走，不耽誤你們，行嗎？”

“還沒進門就想走？李總，你計劃的挺好啊，也不問問我吳姐答應不。姐，有貴客到！讓進去不讓，哥幾個聽你一句話。”老肖朝靈堂里面喊了一聲。

吳欣然一身孝服，從靈堂出來，見了李毅鵬分外眼紅，嘶聲力竭的喊：“姓李的，你還我男人，還我男人！”然后就撲上去撕咬李毅鵬的衣服，西裝袖扣和門襟扣瞬間都崩飛。李毅鵬被拉扯的跌跌撞撞，幾近摔倒又重新站起，又被吳欣然抱住一條腿，在大腿上狠狠的咬住，鉆心的疼，但沒有喊出聲。襯衫早已被從腰帶中拽出，歪三扭四分不清哪是領子哪是前襟。領帶已歪在了脖子后，像一根辮子一樣隨身擺動。裸露的肩膀迎著風，嗖嗖冷。眼鏡滑落在鼻孔上，鏡架邊緣和臉頰上有淚水，風吹來，冰冰涼。

吳欣然不住的呼喊和哭泣，李毅鵬沒有任何反抗，鬧騰一陣后身邊的人將吳欣然扶起，攙到了靈堂中歇息。李毅鵬對著靈堂鞠了四個躬，這是河南老家的規矩，大聲說：“世海，我來送你了。這輩子認識你是我的福氣，你走的太早，咱哥們沒處夠。下輩子，咱們還當同學，還當兄弟，但是，一定不要再創業，我只想你好好的！世海，一路走好！”

李毅鵬摸了一把淚，簡單整理了衣服，轉身朝停車場走去。老肖一看，馬上朝幾個人眼色，快步搶到李毅鵬的車前，堵住道路和車門。老肖開始盤道了：

“李總，鞠幾個躬，送個花圈就走啊？事不是這么解決的吧？”

“我和世海欣然的事我會負責到底，這個和你們無關。公司還有許多事要處理，你們有什么訴求可以到公司找我。”

“別啊，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咱們就生分了不是？您李總好歹也是大老板，和王總還是兄弟，我們哥幾個以前也跟過你一場，咱們當著明人不說假話，都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也不多要，王總和吳姐的330萬加上我們幾個的攏共也就400萬多一點，我替吳姐做主了，抹個零頭。您給我們400萬，這事就算結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廣西人說話算話，誰再找你麻煩，我第一個不答應。成嗎？”

“老肖，錢我一定會還的，但現在不行。公司賬面上只有500萬，還要保障公司運行。按照公布的退出方案，按比例分月度償還。我也很想一次性都給大家，我也不愿意被人罵挨人打，但……”

“少打官腔了，吳姐的錢能和別人的錢一樣？這里面可有一條人命在。沒有你連蒙帶騙，人家兩口子在BJ好好的，有工作有房子，能到這跟你受這罪？少廢話，我就一句話，給400萬，咱們互不相欠，你痛快走人。沒這400萬，我們光腳不怕穿鞋的，今天你哪也別想去！”

“400萬，我去哪給你弄400萬？”

“你賣房子賣車，那是你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BJ的房子，這武漢的房子，隨便一處都上千萬。我們也不多要，就要屬于吳姐和我們自己的。你要不方便，我給你找中介，給個痛快話。”

賣房在李毅鵬腦子里不是沒想過，昨天一晚他都在估算自己可能調用的資金，包括變賣房產和車輛。但BJ和武漢的房子都還在按揭中，BJ的房子已經按離婚協議分給了宋穎穎，武漢這套房子扣除尚未還清的貸款，應該收回600萬。這600萬如何分配，他還沒想好。從他個人來看，他是想先拿這錢安頓王世海的老人和孩子，老來喪子、幼年喪父是巨大的不幸。但又想到這錢很可能會落到吳欣然手中，又不禁心涼了半截。他知道，王世海今天的結局和吳欣然的望夫成龍是有一定關系的，吳欣然的攀比和虛榮逼迫一個偏愛編程的理工男走到了與人接觸的臺前，但這并不是王世海追尋的生活。給了吳欣然錢之后，她會如何？李毅鵬不敢想象。

“處置資產是我的事，這個不用你操心。就是現在賣房，你也得容我回去吧？在這變不出錢來。”李毅鵬拉車門要走，老肖給旁邊人使個眼色，有人過來直接搶了李毅鵬手里的車鑰匙。

“你們想干什么？這可是搶劫，我可要報警了。”

“好啊，我們也正好要報警，讓警察看看到底是誰在欺負孤兒寡母，欠錢不還。”

李毅鵬掏出手機要打，也被人硬搶了去。李毅鵬要索回，和幾個人扭打在一起。停車場的保安見勢連忙持警棍趕了過來，分散了人群。正好有人從跑過來給老肖說吳欣然招呼他過去辦理明天火化的手續，老肖說：“李總，今天就先到這。車，哥幾個幫你照看幾天，手機給你。400萬，你記住這個數。送完王總，我們還會找你，拿不到錢，這事沒完。”

把手機給了李毅鵬，眾人散去。李毅鵬衣衫凌亂，打電話聯系網約車，朝停車場外走，背后殯儀館高聳煙囪里不時的冒出濃重的黑煙，應該是某人留在世間最后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