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曠傳奇(第一卷):人間而立
- 飄燈
- 5899字
- 2022-10-18 15:15:29
第一章 我有頑疾曰不服
蘇曠的心情像天氣一樣好。這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交了不少朋友,頗有幾個兄弟。不過,跟很多人不一樣,他的師門冷清得很,師尊鐵敖,多少年來,膝下弟子只有他一個人。
神捕營里曾經有個傳說,說鐵敖三十歲上,曾經誤把一人引入神捕營,手把手地帶成一代名捕,此人日后反出朝廷,闖下無邊大惡。鐵敖引以為戒,再不輕易收徒。沒承想,鐵老爺子過了六十歲,忽然有了開枝散葉的念想,一口氣把風雪原、風箏兩個孩子全數收入門下。
鐵敖武功盡失,身體大不如前,于情于理,代師傳授就成了蘇曠的職責。可萬萬沒有想到,做大師兄真是個苦差事——風箏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丫頭,身體里還有寒毒未清,習武之事來日方長;而這個風雪原,今年才十五歲,練劍也就是三四年的事,天賦奇高,基礎打得又不牢靠,偏偏脾氣臭得要命,從不聽他教誨。三個月前,風雪原見了沈東籬一次,立即心神馳騁,有樣學樣,也要拿出一番孤高傲世的架勢來,跑去買了把“名劍”,裁了一身大一號的白衣,小家伙思慮還挺周全,能想到家門口打架影響不好,特地打了一副生鐵面具,也不知道是沒洗干凈還是別的什么,戴得滿頭是包。
前些日子,不知誰跟他講,縣城蟹霸謝天鴻搞了個幫,小家伙給激動的,又磨劍又刷鞋,天不亮爬起來,飯也不吃一口就上門來叫陣。到蘇曠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跑到半路了。
這位小朋友,也不知道是天生愚鈍還是故意裝傻,始終就沒弄明白一個道理——他是鐵敖的弟子,未來的一代高手,就無論如何不應該和一個平民老百姓打架斗毆。
今兒是個不錯的機會,蘇曠準備好好給他上一課。
“師弟,”蘇曠努力把聲音壓得低沉威嚴一點,“你知道今日錯在何處嗎?”
風雪原把那件白衣脫下,整整齊齊地疊起來,又摘下面具,揉了揉額頭幾個大大的紅瘡,懶洋洋地回話:“哦,大概是錯在倒霉吧。”
“一派胡言,”蘇曠板著臉,“我教過你多少次?王法之外才是江湖,你仗著一把劍,恃強凌弱——”
風雪原聽到那句“我教過你多少次”的時候,臉上就罩了一層寒霜,再聽下去,哼的一聲冷笑,一串話又急又快地噴了出來:“開幫立派搖旗子,哪點不算江湖人?如果說弄錯了,那也是他們沒有自知之明,碰上我只能認倒霉。”
“且慢……”
“再說,是誰恃強凌弱呢?我?師兄,他們欺行霸市,一斤螃蟹只有十二兩,我娘找他們理論還被他們推一把,難道我不該教訓教訓他們?”
“等等……”
“再說,我怎么恃強凌弱啦?沒有啊師兄,我剛一亮劍,他們就議論我的劍買貴了;我剛一拔劍,謝天鴻就自己跪下來了。骨頭這么軟的男人,誰凌他,他都弱。”
“我說……”
“再說,師兄你真要心疼我,你早干啥去了?這兒離家十幾里地,師兄你不是大清早起來散步的吧?你說你一個江湖成名人物,偷偷摸摸跟著我,有意思嗎?像師兄的樣子嗎?我已經夠倒霉的了,你還張嘴就訓我,我大惑不解了,師兄你這是教我做人呢,還是忙著給我立規矩呢?”
“你先住口。”
“笑話,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不懂嗎?師兄,實不相瞞,我知道你是號人物,那又怎么樣?三個月來,你指點過我一招半式沒有?好,功夫是你的功夫,我不強求,你愿意教我,是我的造化;不愿意教我,我也無話可說。只不過,師兄你既然袖手旁觀,我自行闖蕩江湖的時候,如有閃失,還請師兄點到即止。”
“你到底有完沒完?”
“完了,師兄還有什么指教?”
蘇曠被頂撞得有點發蒙,江湖風水輪流轉,這年頭的小孩子和我當年可不大一樣了。他猶豫再三,心說因材施教,且慢盲目立威,先試試懷柔,就按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勸:“師弟啊,我看你是有所誤會……是,這三個月,我是沒教你功夫,但絕不是藏私,是還沒有想好路數。過去三年,你在借刀堂里,練的全是急就章,殺手訓練一味求快求狠,沒有長遠打算,基本功太不扎實。你這個歲數啊,是最關鍵的節點,我往上揠苗助長,后患無窮,所以先拆一拆你的功夫架子……”
“師兄,你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多遍,除了不許我練快劍,還有別的什么嗎?你也知道我這個歲數關鍵!我要是真按你說的,天天盡扎馬步,保不準過兩年,我連謝天鴻都打不過!”
“你急什么?師弟,你天賦遠勝于我,日后的成就也必定在我之上——”
風雪原打斷他:“這我知道。”
蘇曠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風雪原正在鉚足了勁瘋長的年紀,年輕,氣盛,骨頭縫里都塞滿了“不服”兩個字,看來兄友弟恭的那一套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得回過頭來,重新認識一番這個忽然闖進自己生命里的年輕人。
他靜下來,盡量柔聲:“師弟,你有所不知,三個月前,我知道師父把你列入門墻的時候,實在是歡喜得很……”
“那時候我也很高興。”風雪原聳了聳肩膀,他完全沒有等待別人把話說完的習慣,“多認識你幾天,才知道江湖其實蠻好混的。”
蘇曠倒吸一口冷氣,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擔當不夠,年輕識淺,完全承擔不起教導年幼弟妹的重任。他決定還是把這種誨人不倦的苦力活扔還給師父,這玩意兒誰愛要誰要,他懶得廢話了。
可他不廢話,風雪原還揚揚下巴,挑釁:“師兄這就教導完了?我還在洗耳恭聽呢。”
蘇曠轉身就走:“看起來,我是沒什么可教你。”
風雪原跟在他身后,兩個人都氣鼓鼓的,偏偏還要走在一條路上,進一個家門。
“好了,你放心吧,師父面前,我自然對你恭恭敬敬的。”風雪原在他身后,慢吞吞說,“咱們這算個君子協定——只要你不惹我麻煩,我也不會找你不痛快。成不成?”
蘇曠走得很快。風雪原小跑幾步追上來:“成不成?是男人給個痛快話。”
蘇曠走得更快。風雪原開始追了:“哎,我說,你有火可要明著來啊,別到師父面前打小報告,師父他老人家身體不好。”
蘇曠哼哼一笑:“嘿,不容易,你還有孝心,知道師父身體不好。”
風雪原一溜小跑:“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師父身體為什么不好呢。”
蘇曠猛轉身,風雪原差點撞到他身上,他臉色一沉:“福寶,說話做事,有個分寸。”
“少來這一套。”風雪原嘴角一揚,語氣里帶了三分嘲諷,“被我戳到痛處了是吧?嘿嘿,師兄,不是你大仁大義的,師父他老人家哪里會武功盡失?”
蘇曠靜靜地望著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風雪原一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蘇曠搖搖頭:“你誤會了,風少俠,我不是吃飽了撐的非要跟著你,是你娘讓我喊你回家吃飯的。她說,今兒是你生日。”
他走得還是很快,這一次風雪原沒有追上來。風雪原怔在原地,用力撓了撓頭發,他是真的忘了。
到家了。三個月來,蘇曠每次走進院門,都會滿心歡喜——他親手鋪的房頂,親手搭的院墻,親手墊的小路,親手種的柳樹,每次一推門,各種熱熱鬧鬧的聲音撲面而來,兩個小丫頭嘰嘰喳喳的笑聲,阿秀嬸殷切的招呼聲,師父的咳嗽聲,籠子里幾只母雞咯咯的叫聲……他在這里住了三個月,真的快要把這兒當作自己家。可是今天,他卻忽然有了啟程離去的念頭。
風雪原說的是實話,雖然口無遮攔了些,但還是實話。師父是因為他離開神捕營的,結局是武功盡失,險些送命。師父沒有怪他,總是笑吟吟地說也好,人總有老的時候,誰能帶著功夫一輩子?可他有愧于心,無法原諒自己。
要怎么做呢?按照江湖規矩,他應該把師父送去一個安全的去處,頤養天年,之后無論天涯海角,提著沙夢州的人頭回來向師父請罪。
他不知道應該把師父送去哪里,這個話題他小心翼翼討論過,沒有應答——鐵敖和神捕營,四十年來是合而為一的,鐵敖離開了神捕營,化名寄身在江湖里,就幾乎離開了他名昭青史的前半生,從此拒絕律法的庇佑;到再離開借刀堂——準確地說,是被人趕出借刀堂,那就只能藏身在小山村了;如果再倉皇逃離小山村……天下之大,一時竟沒有投奔之地。
三個月前,沈家兄妹曾力勸鐵敖跟他們一起回沽義山莊,頤養天年。但鐵敖一口就拒絕了,說是自有打算。
這個老人,曾經名震天下,令黑白兩道仰其鼻息,絕不至于在生命的末途寄人籬下。那么師父……他老人家的打算是什么?
算了,無論是什么,我都接得住。
蘇曠的心情糟透了,高高興興出門去,橫眉耷嘴回家來。
陽光很好,新修的小院沖過兩桶井水,干干凈凈,老毛竹的架子上剛搭的葡萄藤,斜挑出來的竹竿子上掛滿了濕答答的衣裳。兩個小丫頭坐在小凳子上剝風干栗子——二毛剝得細致,白牙在栗子臍上輕輕一嗑,皮是皮肉是肉,剝好的栗子整整齊齊的,風箏卻總是囫圇一咬,吐出來的滿是渣子。兩個丫頭穿著一模一樣的黃花襖子,像兩只小絨雞,頭對頭的嘰嘰喳喳。一看見蘇曠,她們一起扔開栗子,跑了過來。
“風箏風箏!大師兄回來了!”
“大師兄大師兄!娘出門了,走之前叫我跟你說,讓你把廚房里的排骨剁一剁。”
風箏認了阿秀嬸子做干娘,在這個家里誰的話都不聽,只把娘的命令當作金科玉律。見蘇曠沒搭理她,用力去推蘇曠的腰:“去呀!大師兄快去呀!娘說了,叫你回來就剁的。今天是二師兄生日,他最喜歡吃紅燒排骨了。”
不提“二師兄”也罷,一提,蘇曠氣不打一處來:“誰愛吃誰自己做去,我沒興趣伺候。”蘇曠撥開風箏的手,徑直往屋里走。
風箏扯著他衣角不讓他走:“哎呀!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師兄最笨了,炒個雞蛋都不會。”
“不會自己學去。”蘇曠第二次推開風箏的手,他心思很亂,想找個地方坐一坐。
風箏惱了,死死拽住他衣裳:“討厭!大師兄你站住!”
“放開。”蘇曠一手拂開她,他不經意間手上就帶了點力道,風箏一個踉蹌,后退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被跟著進門的風雪原抱個正著,他怒了:“姓蘇的,你有火沖我發,拿風箏撒什么氣?”
“就是的!”風箏連連點頭,“有火沖他發,拿我撒什么氣。”
蘇曠瞥了風雪原一眼:“沖你發?我怕你擔待不起。”
風雪原狠狠一握劍:“好說,我帶著劍呢。”
蘇曠有點尷尬,總不能真打吧,那像什么話,這么大個人,欺負完師妹欺負師弟的。可風雪原看上去精神抖擻,躍躍欲試,一點說氣話的樣子也沒有。他來勁了,雙腳不丁不八一分,拍了拍風箏的腦袋:“風箏乖,回屋去。”
一旁的二毛徹底傻了,看看這個哥哥,又看看那個哥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風箏嗷的一聲叫起來,激動萬分地跑回去搬小板凳,一手一個,還沖著二毛喊:“二毛,快去拿瓜子來!打架了打架了!”
蘇曠額頭直冒汗,這孩子什么愛好啊?倆哥哥要打架,也不知道拉一拉,也不知道勸一勸,激動得團團轉,跟過年似的。
鐵老爺子屋門緊閉,里面鴉雀無聲,不知是貪睡,還是在靜聽。
蘇曠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行了,我怕了你了。你娘這就回來了,我得剁排骨去,少俠你行行好,把您那寶貝劍藏起來……快點。”
風雪原哪兒聽勸?手握劍柄,扔鞘,回肘,劍尖直刺蘇曠左頸。這一劍來得沒頭沒腦,極快,蘇曠側頭,劍鋒擦著鼻翼滑了過去,冷颼颼的,他甚至嗅到了一絲生鐵的腥氣。
這小東西,下手真狠,兩人只有一步之隔,他不打招呼,上來就下殺手,稍有閃失,他剛才就不明不白送了一條命。
蘇曠的臉徹底沉下來了:“福寶,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風雪原嘲笑,“試試你的真章,看你是不是浪得虛名——喂,蘇大俠,當心啦。”
他手一抖,劍鋒疾風驟雨般又遞了出去。
蘇曠連退三步,一眨眼工夫,風雪原已經連出十三劍,劍劍不離心口喉頭。他這么一出手,蘇曠反而怒氣全消——風雪原不是不留力,他是根本還沒學會留力,他是借刀堂殺手出身,從學武第一天起,就只練過快劍殺人的功夫。
以往總聽師父夸他“天賦奇佳”,現在殺招畢露,果然非同一般,這孩子確實是璞玉渾金,只憑著悟性就能把不入流的劍術練到這個地步,真難怪師父對他大起惜才之心。只是,他招招用盡十二分力氣,非但不給別人留后路,也沒給自己留后路。蘇曠對自己的武功并沒有那么自信——不還手,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一旦還手,一不留神傷了風雪原也不太好。一個猶豫,他的背脊已經抵住支著葡萄藤的竹架,劍尖如影隨形,追心而至。
蘇曠右腿一勾竹架,半個身子壓著毛竹向地面折了下去。風雪原一劍刺進老竹里,啵的一聲輕響,一道裂紋自上而下,齊齊劈開老竹。
風雪原正要拔劍,蘇曠勾著的右腿一彎一壓,彈身而起,右手搭著竹頭向下一扯,他用的純是巧勁,那根老竹被彎成一張巨弓,分開的竹篾左右互擰,將風雪原的劍絞在中間——六兩四的寶劍果然不禁打,平平一絞,當腰而斷。
只是風雪原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手握著劍柄,以斷劍為匕首,直刺蘇曠小腹。電光石火之間,蘇曠松腿,大竹如彎弓反彈而起,他借力一躍,凌空翻到竹架之上,足尖一點,大竹竹根碾進土里,搖搖欲墜的葡萄藤架又重新穩穩架起來。細碎的泥土灑得滿頭滿臉,風雪原一動不動,反手握劍,腳步身法不露破綻。
“好身手。”蘇曠夸贊。
“你也很厲害。”風雪原也點點頭。
“可以停手了?”蘇曠說,“我還要剁排骨。”
“贏了我再說。”風雪原抬頭看他,目光狡黠,卻又帶著一絲熾烈。
蘇曠微笑了,這孩子一點都不笨,他一直知道兩人武功差距的。風雪原一直在激怒他,不管不顧地要看他出手,這小子說話做事沒頭沒腦,可握著劍的時候,靜得就像已經握了一輩子。
“我們不能打下去了,再打下去,院子就毀了。”蘇曠說,“換個時間,挑個地方,我陪你盡興,如何?”
“不成!”風雪原斬釘截鐵,“不用你管,這是我家的院子!”
“這是我搭的院子!”蘇曠也寸步不讓。
“都弄錯了吧,這是我掏的銀子……”門吱呀一聲開了,鐵敖背著雙手,慢慢走了出來。
鐵老爺子一領灰色長衫,青鞋布襪,清癯面孔,花白的頭發已經稀疏不少,松松綰了個發髻,插了根木簪,兩眼四周滿是風霜留下的痕跡,嘴角向下,即使是笑,也帶著三分昔年不怒自威的寒意。
蘇曠連忙過去:“師父。”
風雪原反手把斷劍藏在背后,也連忙過去:“問師父安好!”
鐵敖漫步向前,弟子二人亦步亦趨,鐵敖隨意問:“哥兒倆玩什么呢?”
風雪原在他背后大聲說:“啟稟師父!弟子在向大師兄請教武藝。”
蘇曠皮笑肉不笑地歪歪嘴,那意思是——真好意思說啊你。
鐵敖看看架子:“那結果如何呢?”
風雪原還是很大聲:“啟稟師父!師兄名滿天下,隨意點撥,已經足夠弟子領悟半生——只是弟子愚魯,苦思冥想,尚不明白大師兄斷劍之意。”
蘇曠握著拳頭,輕輕一揚。意思是你差不多就行了,別真逼我揍你。
風雪原聲音大得像嚷嚷:“師兄息怒!”
鐵敖轉過身:“曠兒,你做什么了?”
“我……”蘇曠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啟稟師父,”風雪原眨眨眼,繼續很大聲,“大師兄握拳,想必是要教訓我。”
“曠兒!”鐵敖臉色一沉,“我教過你多少次?師弟年幼,不諳世事,你要懂得謙讓,寬厚以待,好好說話,以德服人。”
蘇曠垂手肅立:“是……”
他忍不住又握了握拳頭,心里哀號,我跟這小子好好說話什么下場,師父您是沒瞧見啊!
“好一副不情不愿的嘴臉!”鐵敖在他臉上一掃,緩緩搖頭,嘆了口長氣,“唉,曠兒啊,你是年紀越大,越活回去了。我是怎么跟你說的?拳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該用刀的時候,還得用刀才行。”
蘇曠一抬頭:“師父?”
“愣著干什么?找把稱手的家伙,做師兄的,過招要有過招的樣子。”鐵敖笑了兩聲,回頭招呼,“二毛乖,給師父搬把椅子過來……風箏,再抓把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