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全的棺材中空空如也。
可顧不全分明記得自己親手收斂的師父,親手蓋上棺蓋,也是她親手釘的棺釘。
那一切忽然之間變做了半年前的一場夢。
她跪在墳坑邊,又哭又笑。
“顧全以尸遁之計瞞天過海,設下理命錢莊之騙局,殺人害命,暴斂橫財,實為萬惡不赦。”吳耆老振振有詞,以楓葉鎮族老之名發布號令,“顧不全為顧全之同謀,宜以楓葉鎮之宗規處之。”
楓葉鎮之宗規,實為私刑,他們要將顧不全押回去和張大善人一起處置。
“誰敢動她!”凌岸撩起棺材板來就是一陣橫掃,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傻蛋,你別犯傻,她是顧全的徒弟,按我們楓葉鎮的宗規,理該沉海。”
凌岸將棺材板朝著說話那人刮去,一同刮倒了好幾個。
“吳耆老,我且問你,張大善人是否你們楓葉鎮土生土長的人?”
吳耆老不知凌岸問話的用意,點頭稱是。
“我不是楓葉鎮人,不懂你們的宗規。但是,人都說一方水土一方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楓葉鎮生成也不是一年兩年之事,三千八百年前原本就是一家,在場哪個敢說你們的先人與張大善人家不沾親帶故的?”
凌岸大氣不喘,手上的棺材板也不松,把在場人等說愣了,花搖鈴更是瞪大了一雙鳳眼看他,為了顧不全,居然說這么多話不嫌累?
“這……這有點強詞奪理了。”吳耆老訕訕地道。
“能奪到理那便是我的理。”凌岸傲氣十足,“我也不管你們什么楓葉鎮宗規,如果說師父犯事徒弟跟著償罪,那你們每一個楓葉鎮人都與張大善人同宗同祖,整個楓葉鎮都要沉海!”
“你以為顧全僅僅是她的師父嗎?不,他不是她的師父,而是親父女。”吳耆老一聲冷笑,用他的拐杖抵著凌岸手里的棺材板。
他沖著顧不全道:“你的師父告訴你,十八年前他從棺材鋪門前撿的你,是嗎?”
顧不全點了點頭,對于她來說,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師父從棺材鋪門前撿到她并把她養大的,這往事師父對她說過很多次了。
吳耆老搖著頭:“錯。不是他撿的你,而是當年顧全渾身是傷,抱著你倒在棺材鋪的門前,被棺材鋪的老蔡頭救起的。后來,顧全就從老蔡頭手中買下了棺材鋪,一直經營至今。這個事情,但凡鎮上有點年紀的人都知道。只是因為一個棺材鋪里的是師徒還父女,沒有人會去在意罷了。至于你們打哪里來,那就不得而知了。”
凌岸放下了棺材板,問道:“那他可是一口川音?”
吳耆老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說不上來什么口音,就是覺得,嗯……”
他看了看凌岸,“和傻蛋的口音有點相似。只是后來他慢慢地改得和楓葉鎮人一樣了,至于顧不全,楓葉鎮長大的,自然是楓葉鎮口音。”
凌岸怔了怔,顧全的口音與他相似,那么他們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嗎?這就意味著循著顧全這個線索查下去,就很可能搞清楚自己的來歷。
“依我看,報官。”
凌岸將棺材板一橫,“該當如何,讓官府來定奪,由律法來衡量。若官府查出有冤,理命錢莊的莊主另有其人,而你們動用了私刑,通通殺頭。”
甭管日后的律法了,眼下是誰的拳頭大誰說了算,更兼“殺頭”二字鏗鏘有力,將眾人鎮住了。
凌岸堅持報官的理由很簡單,顧全已經消失無蹤,他是否與理命錢莊有瓜葛還有待查明,不可以草草地先將顧不全捉去頂罪。
這也不過是凌岸的權宜之計,至少,可以避免顧不全受到楓葉鎮的私刑處置,吳耆老等人也無話可說。
而官府在抓到顧全之前,也不能把顧不全怎樣。
由于陸縣令已死,新的縣令還沒有到任,縣衙里暫時由縣丞做主。
縣丞本不想多事,但因為理命錢莊涉及到巨額資產以及多條人命,所以還是很快就將張大善人收監,并且沒收了他所有的田產家財,連同那些周邊的小島也全數收歸官府所有。
張大善人可謂是雞飛蛋打一場空,欲哭無淚。
通緝顧全的海捕文書也很快發至各州府,有好事者還將告示貼到了棺材鋪的門板上。
“我只知道他是我師父。”
顧不全除了這一句,再無二話,每日依舊晨起搬棺材板出門,傍晚收板,困了睡在后院的棺材里,餓了便啃兩口孫小空采來的野果子。
實際上她對于斗篷人亦起過疑心,只是因為他那一口川音打消了自己的疑慮,現在想來,那身量與師父相差無幾啊。
小的時候,師父給她講天下趣聞,學著各地的方言逗她笑,她怎么就忘記了呢?學什么象什么那是師父的絕活,裝一口川音對于師父來說并不難。
現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盼望官府捉到師父,她并不想問師父關于理命錢莊的事,只想問他,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兒?她從哪里來?
是女兒,為什么以師徒相稱?若不是,師父待她又是真的情同父女啊。
鬧騰了半個月之后,楓葉鎮漸漸地趨于平靜,海上日升月落日夜更迭,所有人的生活仍將一如既往地繼續,顧不全也一樣。
她開始收木料學著師父刨棺材板,有時也敲敲打打釘釘子,往后,就要靠自己打造棺材了。
楓葉鎮的人無論多恨顧不全,需要用棺材的時候,還是得找上門來,而她也絕不會少收一個銅板子。
她想好了,等攢夠了銀子,就離開楓葉鎮。
又是渾渾噩噩的一天過去,顧不全沒心沒緒地用雞毛撣子拂去門外棺材板上的塵土,然后費勁地搬進門來。
凌岸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
這半個月他沒有來找顧不全,而是在楓葉鎮里里外外翻了個遍,甚至附近幾個縣城也去找了,沒有找到黑白無常,也沒有斗篷人或者顧全的蹤跡。
“我幫你。”
“不用。”
顧不全惱怒地將凌岸伸出的手拍掉,這一拍,棺材板可就擱不住了,斜斜地向她倒過來,他情急之下只能用腳踹,哐地一聲砸在地上。
“對不起。”他憨笑著,她沒有受傷就好。
他這一笑,徹底將顧不全惹惱了。
“都怪你,全都怪你。”她操起雞毛撣子劈頭蓋臉給凌岸一頓暴揍,棺材釘被打散了,剛釘了一半的板子落地也不管不顧的。
“是,都怪我。”凌岸并不申辯。
她本想罵他,利用黃鱔血找到地窖已經可以了,為什么還要繼續找出秘道,以至于事情演變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看到凌岸一副任打任罰的樣子,她閉上了嘴。
她明白他并無惡意,只是自己心里過不去,關鍵的是她心中所有的委屈需要宣泄,也只有他,能成為她的出氣筒。
凌岸不躲不避,任由雞毛撣子在他身上頻頻落下,眼前卻是粉色花瓣飄飛,還有祝融面具,這一次離他很近很近,近到他幾乎快要看清面具后面的眼睛。
“就是怪你。”顧不全的聲音再次喚醒他,發覺地上落著的棺材板釘子朝上,而她只顧著打人根本沒注意腳下。
“小心。”眼看她就要踩著棺材釘,他也顧不得許多,朝她撲了過去一把抬起她的腳。
好死不死的,偏偏這個時候花搖鈴一頭撞了進來。
因她是從門外至內,恰恰好將顧不全和凌岸一起撞開去,顧不全的后腦勺直沖旁邊的一口棺材尖尖。
凌岸情急之下,只能一個海底撈月之勢將顧不全撈起,而自己的身體做了她的墊板,結果就是他自己的后腦磕在了棺材尖上,頓時失去了知覺。
棺材鋪里一陣沉寂。
“死了?”
良久,花搖鈴問道。
“死了。”顧不全的嗓子干澀,有氣無力,“是你一頭撞死的。”
“傻蛋真死了?”花搖鈴心驚肉跳的,“不不,顧不全,你該不會又耍我吧?”
“傻蛋現在可不是傻蛋了,他是破獲理命錢莊案的大英雄,是拯救了楓葉鎮的大功臣。花搖鈴,你犯故意殺人罪,等著沉海或者殺頭吧。”
花搖鈴哇地一聲哭出來,“不不不,我怎么這么倒霉哪。”
一邊哭一邊從貼身衣里掏出塊布片來,“我去布莊問過了,他來時穿的那一身可是錦緞的,我還指望他想起來什么,將來跟著他享福呢。”
忽地,她止住了號哭,看著顧不全:“不對,誰看到我殺他了?他死在你棺材鋪里,與我花搖鈴無關,你看著辦吧。”
“你不是說他是你撿來的人嗎?”
“歸你了。”花搖鈴將錦緞朝著顧不全臉上一丟,揚長而去。
“這就,歸我了?”
顧不全看著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凌岸,萬般無奈,也不敢聲張,畢竟人是死在她的棺材鋪里,花搖鈴一走了之,她如今又是全鎮人的眼中釘。
百口莫辯哪。
她環顧棺材鋪,已經沒有什么好棺材了,只能將凌岸盛斂進適才撞死他的那口棺材里。
“它撞死你,你也撞破了它,現在你睡這棺材里,算是兩訖了吧?只是,有點委屈你了。”
他來歷不明,孤身一人,死的時候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與自己的情形是何等的相似。
想想這些日子以來,凌岸對自己的種種照拂,還有那時而出現的心意相通,心中愈加悲切。
“花搖鈴說你來時穿的是錦緞,想來你也是富貴人家出身,不能太委屈了你,這個玉佩就送你壓口吧。你別嫌棄,這可是我身上唯一的好東西。”
那玉佩是月牙形的,從她記事起就貼身戴著的,送給凌岸“壓口”也是她一番心意。
窮人壓銀,富人壓玉。既然傻蛋有可能出身高貴,顧不全覺得以玉壓口才不算埋汰了他,畢竟之前他也救了她好幾次。
“對了,還有一個好東西。”她忽然想起那塊銀牌來,“這是你的,我也一并還給你,免得你頭七還魂來找我要。”
“咳……”
正當她將銀牌塞進凌岸懷里的時候,聽到一聲咳嗽聲,她打了個激靈,只見凌岸睜開了雙眼,正與她四目相對。
“傻蛋,我的傻蛋。”她抱著他,禁不住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