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妟看著文籬勝券在握的樣子,沒有說什么,而是笑了笑,半晌才道:“文醫工,我怎么覺得,現在好像是我的命越金貴對您越有利呢?”
文籬瞇著眼睛,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天下已再無辟毒丹,你的病癥只要我置之不理,便無力回天,當然你越金貴,我便越安穩了?!?
“是啊,對于我現在的情況,置我于死地的最簡單方法就是置之不理,都不需要醫工您出手……可是……在我登門之初,尚未露出跡象表明您已暴露,那時您為什么沒有對我——置之不理呢?”
文籬一怔,竟一時語塞。
“文醫工,您是神醫,又是制毒之人,想必在見到我的第一眼便已經看出我所中何毒,但是您卻花了那么長的時間診脈……
“怎么可能呢……您,不是在診脈,您是在觀察我,而觀察之下即是痛苦的揣測和艱難的抉擇,您一定在想,苦主找上門來,卻又未公然拘捕,自己到底暴露到什么程度,如果假裝不識能否蒙混過關,但若已被列入嫌疑,又是否還有通過全力施救換取寬赦的機會……
“最后,經過全面判斷,您決定賭一賭,所以您沒有置之不理,反而在未付任何診金的情況下為我施了針半解了毒——您是要留下我的命,讓我可以在您的掌控之內活著,然后,作為您的籌碼?!?
文籬面容緊繃地看著她,好似在盡力把眼前這個小女子與如此細致的洞察能力連系在起來,而口中卻無意識地道:“我為什么需要籌碼?”
“為了……”李妟也同樣看著他,“……您的家人?!?
文籬全身凝住。
李妟的聲音悠悠傳來:“雖然您暴戾且濫殺的名聲在外,好像整個人已經怪異無常,根本不會有任何顧忌,但是對您調查的資料里顯示,六年前,您關閉了長安的四個分館,只保留了山中這一處總堂,惡煞的行徑驟然減少,為什么呢?六年前發生了什么呢?”李妟看到文籬在自己的連問中瞳仁發顫,“您一定非常疼愛那個六歲的孫輩吧……”
沒有在意文籬更激動的神情,李妟繼續道:“我既然這么輕易地得到您的信息,也就知道您已經是貴門的棄子,這一點,您也非常清楚,而今無論敵對雙方的哪一方,都不會讓您逃脫,想必這個結局您自己早有預見,也能接受……
“所以,此刻您只希望保全您的家人,不過,您背后的組織只要不滅口就已經不錯了,根本不可能還指望它為你們與朝廷公然抗爭,因此如何讓家人在官吏辦案時不受牽連,只能靠您自己的力量來博弈了。”
文籬緊|咬著牙關,吃力地轉動了一下眼眸:“兩方對峙,力量一定可以匹敵,所以我相信你和你背后的勢力……”
“我們不得不彼此信任?!崩願z清晰地道。
“你要保命,而我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
“只有我需要在您手下保命,所以也是您唯一可以談條件的人。”
文籬的神情突然變得悲愴,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平靜了許多,開口道:“除了我以外,家里一共七口人,上至五十九歲老妻,下至六歲孫兒,”他定定地看向李妟,“無論我生死,你將傾力保全我的家人!”
“無論您生死,我傾力保全您的家人!”
“一個不能少!”
“一個不少!”
“好,”文籬咬著牙道,“只要我的家人一個不少,我保證,你必得到解藥之方!”
一身神技的世家名醫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免看著有些可憐,李妟神色沉靜,緩緩道:“文醫工,您睿智又重情,為何明知道這樣的結局,還會與那些人為伍呢?”
文籬看了看她,已經不把她當作小孩子了,低嘆道:“有的人有的時候會遇到特殊的事,情緒積滿而無法處理,這時候如果有人相幫,當然是要表示感謝的?!?
李妟想到醫堂崖壁上的兩句話,“千里雪”,“一番春”,恐怕就是文籬的積憤與期盼吧。
但是她淡淡地道:“所謂的感謝,就是可以違逆道德與律法,背棄生為人行于世之準則,不計后果地聽從他人擺布嗎?”
“哼,”文籬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你年紀尚輕,庇護你的人又有很多,從沒有遇到過無處申明的冤屈吧?!?
“小女接受的教育一直都很簡單,壞人是敵人,自己內心的失望與怨恨也是敵人,訓練自己去對抗就好。”
文籬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什么人會教一個小孩子這么艱深的道理,又是什么環境需要這種教育?難怪她會與尋常小女子如此不同。
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真的能打敗外敵又戰勝自己,誰都是圣人了……
文籬嘆了一聲,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只想接下來如何確保兩人約定的實現。
而李妟看了他一眼,又微垂下眼簾,道:“文醫工既然心中仍有是非對錯之分,又力求我們的保全,何不把所知悉數告之,無論生與死,也讓身上的重負減輕一些?”
文籬瞇起眼睛看向李妟,他不是在猶豫,而是在氣憤李妟竟然對他施行誘導想讓他招供,難道她不知道,如此一來他們全家還可能有活路嗎?!
李妟也知道他所想,平靜地道:“文醫工,有些事您可能還是要現實一些,貴門擅于滅口,不留痕跡的作風您定然清楚——吳國聶家,楚國王家,一夜之間的滿門被殺案至今未破,外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你們內部的人應該由此早被警告過了吧……您認為您的忠誠會換來同樣高尚的善待嗎?”
“你想讓我自斷一路,只能依附于你們?”文籬憤憤地道,“組織的懲治又不是隨意施行的,只要我不開口,自然有人會確查明斷?!?
“好……”李妟的語氣柔和下來,“這也是您保護家人的另一種方法,我的承諾與此一致并不沖突,您愿意相信,我當然配合……不過,”她掃了一眼書案,“您可以不開口,但這屋內的東西應該由我隨意翻查吧?”
“請便,”文籬又恢復了一些安然,“我的家人和醫館中的任何物品都沒有任何秘密,秘密只在我的心底?!?
“雖說人心叵測,”李妟緩緩道,“但很多時候卻都是有跡可循……”說著,她也并沒有起身,只是將先前拿來的竹簡緩緩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