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皇宮后園的幾個長廊,一名身姿裊裊的女子走在奴婢侍衛之間,在煦風吹送下,她的衣袂歡快地揚起,一路輕|盈。
身后的婢女阿慧見她這種步伐,頓時憂心重重——少主人這是把主人的叮囑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貼近少女:“少主人……”
馮雁來心中正是雀躍又害羞,雖然皇后只是說讓她來采幾株鮮花為椒房殿添點兒春意,但是她早被告知,會在后園“偶遇”梁王。
本來她也不好意思,想讓進宮向皇后請安的館陶公主一同前來,但公主卻因府內有事,不得不先行離開。
沒有人陪伴,她的心中倍加忐忑,但同時也生出更強烈的憧憬。
這個時候阿慧要說的話一定是她不愛聽的,但是少女的嬌羞卻讓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與前面帶路的宮人拉開了一些距離。
“少主人,”阿慧低聲道:“梁王殿下集天家寵愛于一身,驕貴率性,雖然皇后讓您不必拘謹,但是,您一定要謹慎啊……”
馮雁來嘴角挑出一個微笑,也低聲道:“如果梁王那么喜歡謹慎的女子,就不會把畏首畏尾的趙琳引到水塘里了。”
想起探望趙琳時她那受驚的樣子,馮雁來的笑意不由加深。
“少主人!”
少女收斂了一下笑紋,安撫的語氣道:“我不會那么無能的——梁王這種天之驕子,一定要有人制服他!”
“這!”阿慧大吃一驚,“您這樣不聽主人的話,我回去怎么交代呀!”
“你沒聽皇后對公主說,她就希望有人替她管管這個小兒子,如果這是客套話,她自會為梁王選一個老實的女子,怎么還會選中我這種膽大妄為名聲在外的呢。”馮雁來斜目看著滿臉擔憂的阿慧笑了笑,眼中閃閃發亮,“到時候我會讓阿翁阿母知道,我可不是徒有其表,我是遇強則強!”
說著,她昂首挺胸端正雙臂,隨前面的宮人輕步前行。
阿慧焦急地跺了一下腳,跟上前去不死心地又道:“少主人,聽說梁王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招數,不用親自動手便能讓人嚇得魂飛魄散,您可要小心!”
“哼,當然,他又不是傻|子,才不會直接對人動手呢。”她目不斜視——那,更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阿慧手腳冰涼,心肝兒發顫。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內侍姚安和侍衛展肅兩人對視了一眼。
他們是奉命前來“護衛”馮家女郎游園的。
雖然與她們主仆之間隔得挺遠,但是,展肅是個練武之人,聽覺自然不在話下,而姚安本身干的就是耳聰目明的活兒,兩人早已把她們的對話聽得八|九不離十。
沒錯,梁王殿下可從來不會對人動手,他是什么樣的人物啊,世上一切美好已經無法與他相提并論,他只能是先賢的逍遙向往中的那位神人,他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他形儀高貴俊逸翩翩,他輕輕一笑便能解人間疵癘,他揮揮衣袖便會拂來萬千溫情,每每望之令人不由神往……但是,他不喜歡的人可不會有這種榮幸,只怕再想起梁王都是惡夢。
趙氏那一次,只是讓她聽了一個精彩的動物故事,又讓她看到一根蠕動的繩子,她就掉到了水里。
不知道她怕繩子的病會不會落下十年,但是那響徹云霄的尖叫聲在宮里可是傳了許久。
這一次,對于性情蠻悍的馮氏,梁王當然不會只讓她游離在故事之外了。
而且,館陶公主哪里是府中有事,她的離開可是對同胞親弟非常了解的最好證明,這一點深意,想必馮女郎日后多回憶回憶才能明白吧。
姚安和展肅對視的目光中道出了同樣一句話——馮家女郎,自求多福吧。
大家都自求多福吧,姚安向展肅暗送了一個拱揖。
要說這漢宮后園,果真是美輪美奐,莊嚴的亭閣雕畫精妙、雍雅大氣,奇石、流水、蒼樹、梅枝靈動地穿梭點綴在古韻回廊之間,一眼望去美不勝收。
但馮雁來的心思并不在這園中景致,她微微掃目望去,卻未見一個人影。
難道這就是梁王給她的下馬威?太小看她了吧。
心中一聲輕笑,面上露出高傲的冷視。
婢女侍衛一言不發,恭敬地分立在青石小路兩邊。
馮雁來走近石山下的幾案,大方地坐下,淡定地隨手拿起果盤中的大荔棗送到唇邊——只等一刻,不來的是膽小鬼。
突然,山上傳來一陣異響,是一連串似有似無的輕脆腳步聲。
馮雁來猛的一抬頭,卻看見在山上亭欄處,有一只健碩的小鷹正踱來踱去,它鋒利的硬爪擊打著木板發出“噠噠”的聲響。
馮雁來有些奇怪地盯著它。
那小鷹見馮雁來看過來,鉤嘴一張一合,竟然說了話:“見到本王,怎么不懂得謙卑呢?”聲音干啞聒噪。
馮雁來先是一愣,難道鷹也能像鸚鵡一樣學說人話?
但她再仔細看去,只見那小鷹的嘴還是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而且兩只腳上各有一條絲繩。
原來是有人在亭中牽引……
她頓時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氣不打一處來,梁王不見她也就罷了,卻放了這么一個小東西在這裝神弄鬼耀武揚威地羞辱人——
當我是傻|子還是憨子?!
順勢將手中的半個棗向小鷹扔了出去,更厲聲吩咐道:“來人,把它給我打下來!”
阿慧還沒來得及勸阻……
“使不得,使不得!”姚安已慌忙上前阻攔,“馮女郎,這是梁王殿下最喜愛的寶貝兒——華犀,它與殿下朝夕相處,學了殿下的脾氣,您可千萬別跟它一般見識啊。”
馮雁來蔑睨地掃了一下姚安,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是嗎?這學的可真像呀,都說人話了,我倒要看看它還學了什么!”想騙我?!她不再看姚安,怒喝道,“來呀,給我打!”
說著,她自己又拿起一個果子扔了過去,眼睛直盯向小鷹。
姚安顯然嚇壞了,不知所措地抖動著嘴唇,原本就白凈的臉幾乎已經沒了血色。
展肅等侍衛卻一動不動,警戒著全場。
阿慧不想讓動靜鬧大,也不敢激烈阻攔,貼著馮雁來的身邊急切地連連道:“少主人,小心,小心哪……”
馮雁來帶來的其他小婢不得不聽命,她們拿起盤中果子紛紛向亭子投去,但是她們聽了姚安的話哪還敢真的打中,各色紅紅綠綠的果子在空中亂飛,卻都砸不到亭中。
那小鷹在木板上甚是悠閑,踱來踱去的,偶爾跳躍一下,嘴里居然還歡快地冒著:“打不著!打不著!”竟像游戲一般。
馮雁來聽在耳中,只當作挑釁,氣憤飆升:“上去把它抓下來!”
幾個婢子畏畏縮縮地攀向假山,相攜而上。
小鷹一見,眼神變得有些精神,“呼”地展開翅膀,先是一個高飛接著便向他們沖下來。
馮雁來吃了一驚,不是拴的繩子嗎?
再見那絲繩,竟是裝飾的緞帶!
她心中又一驚,難道這是誘自己出手的設計?
一想到這種可能,她有些害怕了,就算她再怎么生氣,也不敢真的傷了這只鷹,最多只是嚇唬嚇唬它;但是這只鷹生起氣來,可不會懂得分寸不傷害她。
而且,若理論起來,梁王會說是她肆無忌憚的行為激怒了這只小鷹,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這便是梁王的打算!
此時,那小鷹已經俯沖下來,長翅帶起勁風猛然一個拂掠,已經登上石階的奴婢紛紛跌落,哀叫不斷。
小鷹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低旋半周,又直沖向馮雁來。
阿慧攔在馮雁來的身前,大叫著:“保護少主人!”
但是鷹翅斜掃而來,阿慧的眼前突然一黑,“啊”,捂著眼睛直接摔倒在地。
阿慧不再是她的屏障,馮雁來不由自主地和小鷹對視了一眼,當場愣得說不出話,那尖利的鉤嘴、炯冷的眼睛,一副惡狠狠的嘴臉,和剛才的嬉戲之態完全不一樣!
難道這小鷹會做表情,還是她嚇出了錯覺?
馮雁來有些恍惚,竟愿意相信之前的人話真的是它說的,以期它能守一點兒人的規矩。
但是鷹頭卻逼視著她越來越近,她連連后退,手上慌亂地舞起學過的招式,卻發現毫無用處,不由得顫聲大叫:“快來人!快來人!”
一直靜立一側的展肅飛速迎上前來,跳起的肩膀正迎上鉤嘴。
“嘶——”
“啊!”馮雁來大叫起來,那大鷹竟然硬生生撕掉了展肅肩上的肉,叼向遠方。
“啊。”展肅一聲痛叫跌在地上。
馮雁來的心卡在了嗓子眼兒,手足不知何處,眼里也不知不覺蒙上了淚水,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待大鷹兩三口吞了那塊肉,在空中伸展了一圈又飛下來,飛速不快卻直奔馮雁來。
馮雁來大叫著轉頭就跑。
“咚——”
她不知道自己早已退到了長廊邊,轉過頭正中梁柱,暈了。
奴婢們趔趄著擁上前:“少主人,少主人!”
……
展肅悄然站起身,扶起一直坐在地上的姚安。
姚安看著他嘆口氣:“唉,我也五十多了,不能總這么折騰。”
展肅沒有說話,扶他站穩,眼睛眨了眨——也沒見你反對呀……
姚安看看展肅的肩膀,有些驚訝:“沒有注血?”
“殿下說不能讓血花四濺,臟了還要擦拭花園……”展肅低聲道。
……
萬里晴空,一聲長嘯
勝利完成任務的小鷹在天空中快樂的翱翔,似邀功般向主人展示。
一個傲逸的身影看到它的樣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翩然邁上宣室殿門前的臺階。
“父皇,他來了——”聽到門外迎接的聲音,太子看了看皇帝。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千秋長安。”
“參見太子。”
“平身。”
看著他神采奕奕的樣子,太子知道他又順利擺平了一次。
不過就算是往常,在父皇的威儀前也不能隨意打趣,何況今日,所以太子沒說什么,只是與弟弟對視一笑,然后將他引向他們父皇的方向。
劉武已感受到皇帝這邊完全不同的氣氛,笑意未變,但眸中卻一閃。
看來剛剛在這里皇兄是為他鋪好了上半場,這下半場是要看他自己的了……
心中一動,他再次跪拜,向皇帝正色道:“父皇,兒臣領旨。”
皇帝本是憂心忡忡,看著他不知愁的樣子心中正多了幾分擔心幾分猶豫,但他突然的一拜,不由吃了一驚:“領什么旨?”
劉武揚起笑臉,眨眨眼柔聲道:“父皇,您平日見到兒臣就頭疼——”
聽他說了這么一句,皇帝緊緊皺起眉頭,聲音不大地道:“夸張……”
這個小兒子,小時候是聰明又溫順的,皇后初患眼疾的時候甚為慌恐,就是他一直貼心地守在身邊,不到十歲的孩童竟能體察患痛之苦,用他無微不至的照顧給了皇后莫大的安慰。
但可能是溺愛的結果,這幾年他在外面卻變得驕橫狂縱,一開始皇帝認為,作為皇子有些威勢也好,所以并沒有嚴厲苛責他,但是,太后寵愛、皇后寵愛、太子寵愛,沒有人對他加以指正,也沒有人再能對他有所節制,所以這個重任便由皇帝自己擔了下來,雖然他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走上仗勢漸惡之途,但他發現了苗頭必須及時規正,于是,他對劉武的臉色就越來越嚴肅。
“父皇可是甚少在這個時辰召見兒臣的……”劉武笑了笑繼續道,“邊境出了大事,而您與皇兄詳談后命兒臣過來,想必父皇擔心朝中官員墨守成規,特命跳脫的兒臣來破這個困局。”
被劉武猜中了原委,皇帝卻正色道:“你這是小聰明,案件偵辦需要的可是深謀遠慮,此事尚有多重未知隱情,非同小可。”
劉武目光閃動:“父皇是擔心局面對大漢越來越不利?”
“不只是擔心,”太子向他說明,“父皇已接到代國密奏,有人看到私出兵馬,懷疑中尉李遵誠便是致匈奴使團失蹤的幕后真兇。”
劉武初次聽到此消息,沉靜下來,眼中眸色漸漸變深,宛如墨玉。
半晌,他恢復如常,抬起頭:“父皇,使團失蹤固然驚天動地,但是,對于我們大漢來說,并不一定必須先破此案……李遵誠是父皇親派,必不會行徑脫軌,只要證實他被冤枉不讓匈奴握有口實便是……”說到這里,他又微微一笑,“其實退一步來講,這些年匈奴一族沒有借口也時常會侵擾掠奪,只是我們大漢無心吞沒他們那些荒蠻之地,所以才容忍它的小動作,如果真正打起來還不一定誰贏誰輸呢。”
皇帝看著他輕撫胡須:“你倒是看得通透……”這算是肯定了。
“呵呵,這些都是皇兄所言。”
聽到這一句“皇兄所言”,皇帝的心立刻被融得軟軟的,同時又涌起一種難以言明的心疼。
雖然他知道這個小兒子所展示的聰明才智超過常人,但可能是一直成長在寵愛之中,這樣的孩子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從來不需要防范什么,也從來不需要考慮取舍和爭奪,自然無法練就生存于世所需的任何城府和心機。
像這種在皇帝面前得寵的好機會,他卻輕易地送給了兄長……
他知道擔下這個任務的意義嗎,他知道他將要迎戰怎樣復雜的詭譎之局嗎……
太子這邊輕聲笑道:“我的語氣可沒有你那么大膽。”
“上有父兄,小兒子的膽子自然可以大一些。”
皇帝不能再看他,擔心自己流露過多的情緒,轉向太子:“你們主戰?”
太子恭謹地回道:“不,我們當然尊崇父皇的治邦之策——不想戰,但不怕戰。”
皇帝點點頭,又轉過頭正色問劉武:“如果派你去代國密查,知道最需要注意什么嗎?”
太子聽到皇帝的問題,神色變得有些凝重,這是一道難題,如果說需要注意之事、需要謀劃之事,實在繁多且件件嚴峻,但是,哪一件是其中重中之重,就要看答題者的思路了,而這思路代表著答題者的深度,更關系到會不會影響父皇的決定。
還未起身的劉武卻不假思索地脆聲回道:“知道——”然后,他瞬間一臉深沉,學著父親的語氣,“——切莫張揚。”
旋即又笑著輕聲道:“如果被發現了,我便說自己是偷偷跑去打獵的,再回來接受父皇的責罰。”
看著他的花式變臉,皇帝凝著的氣息沒有放松絲毫,眼中憂慮輕轉,不知這決定會不會讓自己后悔。
太子在一邊卻微微笑著,這一點回答的確是重中之重,不過,是他劉武的重中之重。
皇帝又認真地看了看兩個兒子,最終緩緩嘆了口氣。
如果別人看到這一幕,也許會產生誤會,把弟弟送上了前線,兄長怎么還能笑得出來,但皇帝知道自己的兩個孩子,劉啟正是把劉武的安危扛在了肩上,并決定全力負責到底。
那個笑容里有支持,有贊許,更有并肩戰斗的決心。
赴險攻堅在即,兄弟二人的笑容正組成了一幅意氣風發,躍躍欲試的畫面。
老父親的心中雖然一直會這樣忐忑下去,但是君主的明睿與期待讓他的雙手已慎重地合起案上錦布。
若是遣派劉武作為暗使,便不可能使用這種寫有姓名的密旨了。